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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格罗江英雄曲
格罗江是松山地区流域面积最广的河流,四百多公里长。因为地处北疆,冰冻期长达一百多天,所以冬天的时候,它仿佛成了盲人,被厚厚的冰层覆盖。但只要寒流不再成为统治者,这条江便在暖风的爱抚下,春心荡漾,在四月中下旬,涣然冰释。当冰排像熠熠闪光的报春花,从江上呼啸而过,格罗江的眼睛就睁开了!在中国的江河中,因为它流经之地人烟稀少,地域广大,未被工业化的废水废气污染,两岸没有冒出黑烟的大烟囱,而是一座座宁静的村落,格罗江的眼睛少有的深沉、清澈、明媚。
这条江初始波澜不惊,江面狭窄,水浅,像个羞涩的少女;到了中段,它是一条硬铮铮的汉子了,江面开阔,波涛翻卷,水声滔滔,气势宏大。而格罗江的下游,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江水幽深,风大的夜晚,山岭夹峙的江水,就像在唱一曲凄婉的爱情咏叹调。
一到格罗江活跃的时节,白云就是它怀里的常客了。
松山地区的白云多姿多彩,它们有像花朵的,有像老鹰的,有像牛羊的,有像房屋的,有像锅碗瓢盆的。白云变幻极快,一眨眼的工夫,像花朵的白云谢了,成了一地豆子;老鹰变成了篮子,好像谁要提着它去采摘什么;房屋从一层变成了两层三层,让人慨叹天造房的神速;而那看上去银光闪亮的碗,三秒五秒的,成了一只高颈花瓶了!白云倒映在江水的时刻,盘旋在江上的鸥鸟,会俯冲下来,用翅膀轻轻拍打着,它们大约想不通,天上的奇迹,何以到了人间?
龙盏镇在格罗江的下游,而距龙盏镇五十多里的驻军部队,离三村不远,也在它的下游。
驻军部队是有番号的,番号对外是不公开的,附近的老百姓也不关心番号。因为它驻扎之地,多有野狐出没,人们都叫它野狐团。大家这样称呼这支部队,也隐含着一种美好的期许,一旦边境上起了冲突,野狐团当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狐狸是多么的精灵古怪啊!这支部队自建国时起,就一直驻扎在此。初始是两个连,其后是一个营,现在是一个团的规模。一个团有多少士兵和装备?这是三村五村的老百姓,茶余饭后最爱谈论的话题。他们把部队附近的山,全都看成工事。有人说临江的两座山被掏空了,里面装满了武器装备;还有人说夜半时,听见轰隆隆的打雷似的声音,可月亮高吊着,夜空无比明净,那是部队趁黑在运进坦克。距野狐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无人涉足的山洞。关于山洞的成因,有两种传说。现实的传说是,这个山洞是建国初士兵们开掘的,装武器弹药的,后来因为蛇恋上了这个洞,夏季游来乘凉,冬季入穴冬眠,这个洞就废弃了,成了蛇的天下,所以洞口被经年的林木和野蒿,自然封上了。而神话的传说也与蛇有关,说是一条在松山地区称霸的巨蛇,最怕光明,于是命令小蛇们开凿山洞,供其休憩。巨蛇要求,这个山洞要有吃的,有喝的。小蛇们除了凿洞,还得掘泉,并不时捕捉蛤蟆和小鸟,运进来供其享用。不效力的小蛇,会被巨蛇咬死。所以传说中的蛇洞,充满了恐怖意味,胆大的人都不敢进山洞。这一带的蛇多为背上有花纹斑点的草蛇,两根筷子那般长,行动迅疾,喜食蛤蟆,人们以为它们是传说中巨蛇的后代,心存惧怕,因而尊称它们为“花老爷”,希望在山里碰见它们,不被伤着。这个洞也就叫“花老爷洞”了。
野狐团的士兵来自天南地北,本地人极少。龙盏镇人最熟悉的士兵,就是安大营。
安泰有两个儿子,安大营和安大庆。安玉顺晚年患有老年痴呆症时,基本不认人,常把儿子当成上门讨饭的,而将上门做婚服的,当作亲戚,拉着人家的手,泪涟涟地叙旧。他的孙儿们,他也基本不认。比如他把安雪儿当成地主家的丫鬟,问她地主让她捶腿打扇时,偷没偷着摸她的脸蛋和屁股;他还把安大庆当作私塾的学生,问他背不下《三字经》时,挨没挨教书先生的板子。可他见着安大营,却异常清醒,会叫出他的名字,对他说好男儿就该扛枪打仗,保家卫国,不然裆里的玩意儿,长不硬实!安玉顺每次这么说,安大营都会向他点头,安玉顺便教他行军礼。别看他拄着拐,行起军礼,仪容庄严,非常到位。所以安大营没入伍前,军礼行得就很标准了。安泰和葛秀丽并不愿意长子参军,因为安大营功课好,高中毕业后,能轻松考入一所民族大学。可他最终为了践行对祖父的诺言,穿起了军服。安泰和葛秀丽只得尊重他的选择。但他们不愿他离家遥远,特地求松山地区军分区政委,将他分到野狐团。
安大营刚入伍时在基层连队接受了两年艰苦的训练,之后调到团部宣传处做文书,然后又下到基层,历任排长、连长,再回到团部当教导员。安泰夫妇本想让他早点转业到地方,托人安排个好工作,但看他在部队发展不错,就让他安心干下去了。
安大营相貌并不出众,肤色黝黑,如豆的小眼睛,眉毛像没出齐苗的田垄,疏淡至极,鼻子一副沉睡的姿态,软塌塌的,但他的唇角很好看,有微微的笑涡。他气质好,再加上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形很适合穿军装,看上去英气勃勃。他到了婚龄了,安泰夫妇也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可他总说还早。他常来龙盏镇看望绣娘、安雪儿和舅舅葛喜宝,这是他至爱的几个亲人。每年清明节,安大营一定要去烈士陵园给祖父扫墓。他会起大早,在太阳升起前赶到那里,那时各路祭扫的人还没到,墓园分外寂静,他会恭恭敬敬行上一个军礼,然后跟祖父说说心里话。
他最初讲给祖父的话,豪情满怀。虽说在和平时期,但部队始终处于备战状态。军中上下,军纪严明,让他觉得当兵是神圣的。可近几年来,尤其是他回到团部之后,发现腐败像瘟疫一样,也在部队蔓延。他刚当兵时的团长郭晋,是个侠骨柔情的汉子,总下基层连队蹲点,与士兵同吃住同训练,常去驻防在边境线的连队视察,士兵们都喜欢他。郭晋离任的时候,很多战士舍不得,都落泪了。而接任他的李奇有,肥头大耳,据说家中很有背景,来野狐团就是镀金的。他贪财,好吃,喜欢打猎,不给他“进贡”的士兵,在团里别想得到提拔的机会。士兵们见着他,若没打立正,立刻就会受到体罚。最受罪的是他的勤务兵,每天要为他整理床铺不说,还得为他洗内衣内裤和袜子。他好酒,每晚都得喝半瓶茅台或是五粮液,这些酒是特供的,千里迢迢运来,所以他来后,专门挖了个酒窖。他广交各路朋友,经商的,做官的,从医的,布道的,他们常来此看他。他迷信风水,受一个道人指点,用卡车从一心山搬来一块状如宝塔的赭石,摆在团部大门口,说是这块巨石,抵得上一个团的兵力。李奇有果然神通广大,在野狐团仅仅两年,便提拔到林市军分区。而深受战士们喜爱的郭晋回军区,只是平调,而且是在后勤部一个不起眼的岗位。
李奇有走后,汪团长来了。汪团长看上去很有城府,不苟言笑,不爱表扬人,也很少批评人。他气质文弱,脸本来就窄,却戴着一副茶色宽边方框眼镜,等于削弱了他半张脸,给人一种苦相。据说他并非近视眼,那副眼镜是天然水晶石的,除了护眼,还为了抵挡松山地区的蚊子小咬。这里一到夏季,蚊子小咬成团成团地飞舞,小咬爱往人的眼睛和鼻孔里钻。汪团长惧怕它们,所以他一上任,给士兵们最大的福利,就是给每人发放一顶蚊帐。他曾在全团的一次比武大赛的总结讲话中,讲到一个故事,说是抗战胜利后,国共在东北战场交战,被敌方抓到的抗联战士,若是在夏秋时节,会被敌人扒光衣服,绑在林间树上,活活让蚊虫给咬死!汪团长讲到此,热泪盈眶,他摘下厚重的眼镜,用纸巾拭泪时,抽泣着说:“战士们,我们的江山来之不易,是无数先烈用鲜血换来的,我们一定要时刻提高警惕,寸土不让,保卫好我们的大好河山!让抗联战士被蚊子小咬给咬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他前面的话庄严,后一句则充满了喜剧色彩。台下的士兵为了忍住笑,都咬着牙,握紧拳头。
汪团长最怕过冬了,所有军务,他会抢在落雪之前做完,寒风一起,他就猫冬了。他不像李奇有好酒,没有接待任务,他滴酒不沾。他所食清淡,不喜大鱼大肉。他有洁癖,衬衫一天一换,居室一尘不染。他使用的餐具,每日必得消毒。他不信任消毒柜,让伙房用土办法,将餐具放到闷罐里,填上水,煮沸消毒。他最喜欢冬季去军区开会了,这样他会离开团部一段时间,避开寒流。汪团长虽然不喜冬天,但他爱雪花。一到雪天,他会穿得暖暖的,走到格罗江畔,静默地站上一刻,在纷飞雪花中,仿佛凭吊着什么。警卫员远远跟着,不敢上前打扰。这样的夜晚,他会彻夜读书,有时从他的寝帐,会传出低低的吟诵声。
这样一位风雅的团长,一个有家室的人,却贪恋风月,这是安大营没有想到的。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从林市医学院毕业的唐眉,会心甘情愿做他的情妇。这在野狐团,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唐眉每次来,都是日暮时分,吃过晚饭,她就进了汪团长的寝帐。说是诊病,可半小时后,那里会传出唐眉的呻吟和呼喊。尽管汪团长吩咐了,唐眉给他看病时,警卫员不必守卫,他们远远避开,但唐眉的呼喊像冲锋号一样嘹亮,传到帐外。不仅警卫员听得到,连站岗的哨兵也听得到。他们私下嘀咕,原来病的不是团长,而是唐医生啊!
安大营清楚地记得汪团长和唐眉相识的情景。
不论哪里的驻军部队,在当地老百姓受到自然灾害威胁时,都会参与救援。格罗江倒开江引发洪灾时,野狐团就曾驾着冲锋舟,营救三村五村为洪水所困的百姓。汪团长接任团长的第二年,也是唐眉带着陈媛回来的那年,龙盏镇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雪灾。从腊月十七开始,雪连着下了一周。山间公路被大雪封住,成了死路。正值年关,外运物资进不来,人们也无法进城办年货,堆积在山下的烧柴和畜草运不上来。冬天断柴,在极寒的松山地区,跟扼住人的咽喉一样可怕,挨冻的人不在少数,牛羊大批死伤,人们蹚着齐腰的大雪,站在龙山上,望着脚下这个白茫茫的世界,不知大雪会不会成为整个龙盏镇人的裹尸布。在紧要关头,汪团长率领着野狐团的士兵,开着挖掘机,调动一个营的兵力,机械和人工作业双管齐下,鏖战三昼夜,硬是将公路打通。由于户外零下三四十度,北风呼号,很多士兵冻伤了。伤兵被就近送到卫生院治疗时,汪团长前来探视,与唐眉相遇,当时安大营就跟在汪团长身后。
虽然跟别的医生一样穿白服,戴白帽,但唐眉的美还是一览无余。那天她穿一件藕荷色高领羊绒衫,白皙的脖颈那儿就像落着一只紫蝴蝶,衬着她姣好的五官,忧郁的神色,异常美丽。汪团长在走廊遇见她,就像踩上了地雷,惊了一下,问她:“你是外来实习的?”唐眉摇摇头,说:“我就是这儿的。”
雪灾过后,春节来了,汪团长回林市探亲,正月初五就回来了,而以往他总要过了元宵节才归。他回到团部,委婉地跟安大营打听唐眉的情况,安大营把知道的都告诉他,包括唐眉的家世,她在哪儿读的大学,以及她毕业后带在身边的陈媛。他甚至找出报道唐眉事迹的旧报纸,给汪团长看。汪团长有无数疑问,为什么这么标致的人,家庭背景又好,会回到龙盏镇?为什么她心甘情愿带着一个痴呆的同学?为什么她不谈恋爱?别说安大营了,就是唐眉的父母,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安大营只好跟团长摇头。但从这开始,汪团长开始去龙盏镇卫生院看病了,偏头疼啊,胸闷啊,手脚畏寒啊等等,都是些看不好也看不坏的毛病。院长甘芷生懂点中医,给他针灸和推拿,说这是绿色疗法,可汪团长总说不见效,后来他主动提出让唐眉给他看病,说是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医术一定差不了!甘芷生这才反应过来,汪团长的病,因唐眉而起,唐眉是他的药!
他们究竟是哪一天在一起的,安大营并不清楚。只记得有一年初春,他去侦察连蹲点两个月后,回到团部,看到唐眉背着药箱,走向汪团长的座驾。唐眉面色苍白,加上一身白服,看上去像个吊孝的人。他们的目光相遇的一刻,唐眉歪着头,眉毛和唇角上挑,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对安大营说:“回来了?”安大营答:“你来了?”唐眉说:“格罗江开江了。”安大营答:“我在侦察连,看见了一只红狐狸。”总之,他们心里想着同一件别扭的事情,答非所问。唐眉登上车,摆摆手走了。安大营没有跟她摆手,他的手沉重得抬不起来了。
安大营心里其实一直装着两个女孩子,一个是唐眉,一个是林大花。唐眉原来在他心目中,是一团遥不可及的彩云,只能仰望,谁想到她会带着陈媛,在龙盏镇扎根,这让他看到了希望。他试图接近她,每次看望奶奶时,他都要到卫生院开点常备药品。甘芷生看穿了安大营的心思,一见他来,便喊唐眉:“唐医生,部队的教官来看你了!”但安大营从唐眉的眼神中,感受不到爱意,她眼里的光芒,是雪地上冷月的反光,那股绝尘之色,让他望而却步。而林大花,虽说那么怕黑,但她眼里却溢出柔情,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每次他到红日客栈看望舅舅,林大花见着他,都要捂起眼睛,叫着:“脸真黑,吓死人!”葛喜宝说:“脸黑的男人靠得住!”林大花这时会将手指微微叉开,透过指缝看着安大营,娇羞地嚷着:“谁爱靠谁靠,俺不稀罕!”
安大营为了照顾林大花的感受,每次去红日客栈,总要穿浅色衣服。如果季节好,他会顺路采把野花,说是给表弟葛小宝的,可谁又能相信呢!葛小宝是个淘气包,无论冬夏,总爱攀着梯子,坐在客栈屋顶的烟囱下,用弹弓打空中飞翔的鸟儿。所以你走在云水街,有被空中坠落的死鸟击中的危险。
安大营一带野花来,林大花就撇着嘴说:“给男孩子送野花,不是教他学坏么。”安大营便将花儿往她怀里送,说:“那你就养着吧。”一旁的老板娘刘小红看见这一幕,总要揶揄安大营:“你采的尽是小碎花,没有大花,人家怎么愿意养!”林大花这时会得意地“哼——”一声,说:“没有小花,哪有大花!”松开手,接过野花,低着头,直接去灶房,找花瓶栽花去了。刘小红会对着林大花的背影说:“瞧瞧,现在就向着人家啦!”
林大花栽好野花,喜欢将它摆在收银台上,仿佛要给俗气的金钱往来,增添点芳菲之气。
安大营在烈士陵园跟祖父说心事时,曾问过他:一个小伙子心中有两个姑娘,是不是很不男人?唐眉和林大花,是他爱情呼吸的左肺和右肺,缺一不可。不过最初在他心目中,她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后来唐眉做了汪团长的情人,这两个人便乾坤颠倒了,唐眉坠落凡尘了,林大花因之显得清隽脱俗,如在云端。可是很奇怪的,他每次见着唐眉,她眼里自甘堕落的神色,她疲惫的容颜,她越来越显沙哑的声音,依然那么令他心痛!
安大营还在祖父墓前问他,为什么现在当兵的,不像你们那个年代有豪情壮志了?为什么有抱负而洁身自好的团长,最终没有得到重用,而李奇有团长这样的酒肉之徒、平庸之辈,却能平步青云?一旦边境起了冲突,这样的团长能率部打胜仗吗?祖父不语,他当然是不语的——他和他那个世界,毕竟硝烟散尽。但就是这个沉默的世界,却给安大营一种无声的力量。
安雪儿出事后,安大营跑到祖父墓前,伏在汉白玉墓碑上,痛哭了一场。他问祖父,辛欣来这种人间恶鬼,如果被他捉到,打烂他的狗脑袋,算不算违反军纪?他的话音刚落,一只乌鸦从空中飞过,留下“呀呀——”的叫声。安大营抽泣着说:“呀呀——什么意思?答应还是反对?”
安平押运枪支出事被解职,他回到龙盏镇骑着白马进山搜寻辛欣来的那天,第一站去的是驻军部队,他不放心能拿到枪的侄儿。野狐团门口站岗的哨兵,把安大营叫出来后,安平牵着马,沉默着,带着他一直走到格罗江畔,然后对安大营说:“记住,你就是再恨那小子,也不能打枪的主意,一家人不能因同一件家伙犯事!伯伯这把年纪了,无所谓了,你年轻,前程无量,千万不能犯浑,要不对不起你爷爷的在天之灵,你得给我保证!”安大营看着伯父的眼睛,低声说:“我保证。”安平嫌他的表态不够坚决,让他对着烈士陵园方向行军礼发誓,安大营犹豫了一下,转了身,朝东南向祖父陵墓的方位,行了个军礼。因为他的手颤抖着,这个军礼像败军的旗帜一样摇摇欲坠,安平上前帮他矫正了,含着热泪说了声“好孩子——”跨马进山了。
那夜猫头鹰不祥的叫声,将安平带出深山。次日薄暮他赶回龙盏镇时,在北口辛七杂家屠宰棚外的草垛前,遇见抹着眼泪的葛小宝。安平问他怎么了,他说爸爸偷着给他报名上学了,他来气,用弹弓打碎客栈一摞碗,被爸爸揍了一顿。他委屈地说:“爸爸原来答应我十岁上学的,我今年才八岁!我干娘说,他这是不讲信誉!干娘还说,他扇我耳光没事,顶多把我打迷糊几天,可他不该踢我裤裆,干娘说被踢了裤裆的男孩,长大了会成虾米腰!”刘小红喜欢葛小宝,认他做了干儿子。安平对葛小宝说,你干娘那是吓唬你呢!男孩子从小哪个不被踢裤裆?他说自己小时淘气时,父亲不能用腿踢他,也没少用拐杖捅他裤裆,他没成虾米腰,小宝自然也不会!葛小宝破涕为笑,他告诉安平,绣娘嘴歪了,住进卫生院了,他姑姑姑父从古约文乡过来了。安平大惊,他知道安泰夫妇回来,母亲一定病得不轻。都不用安平打马,白马驮着他直奔卫生院而去。
绣娘被抬进卫生院时,意识丧失,嘴斜眼歪,甘芷生一看情形不妙,一边让人联系车辆转院,一边给唐镇长打电话。绣娘是老英雄的遗孀,甘芷生觉得这事得上报政府。在等待青山县派来的120急救车的时候,甘芷生怕绣娘万一性命不保,她的儿子都不在身边,自己会落埋怨,赶紧打电话通知他们。安平独自搜寻辛欣来去了,深山没有手机信号,甘芷生只联系上了安泰。
绣娘被送到青山县人民医院后,立即做了脑部CT扫描,还好,她只是轻微中风。还没等医生用药,她就苏醒过来了。不过她的嘴像上弦月那样歪着,吐字艰难。绣娘对赶来的安泰说,她不喜欢青山县,死也要死在龙盏镇,坚持回去。安泰不答应,她就发出蒙冤似的无望呐喊。为稳定她的情绪,利于康复,医生们经过会诊,答应她只在县医院住三天,然后回龙盏镇继续治疗。绣娘答应了。
安平见到绣娘时,她能拄着拐杖,在卫生院的院子里,磕磕绊绊地行走了。那副榆木拐杖,还是安玉顺拄过的。他去世时,家人说要把这副拐杖烧掉,给安玉顺带走,绣娘没同意,她说不希望老伴在那一世还瘸着,再说拐杖在身边,也有个念想。这副拐杖绣娘用着比较长,所以在底部锯去一截,但安平还是一眼认出了它,它被父亲用了一生,被磨得光滑如玉,别的拐杖没有这种光泽。
绣娘的嘴巴依然有点歪斜。在落日时分,这种表情,很有点嘲笑夕阳的意味。她见着白马,热泪盈眶,一步一挪,到它跟前,嘴唇哆嗦着,吃力地说:“没白给你吃好草,到底把我儿子带回来了哇——”绣娘哭了,安平哭了。白马也呜咽着,它大概想不通,为什么安玉顺留下的拐杖,绣娘又用上了?
三天后绣娘出院了,安平在龙盏镇陪伴母亲,让安泰夫妇回古约文乡去了。很多时候,母子俩对坐着,看着彼此的眼睛,一言不发。绣娘试图拈起绣针缝制婚服,可她的手不听使唤了。她每日都要拄着拐杖,到马厩和白马待一刻,这时马厩会传出低沉的呜咽声。安平不知道这是母亲的呜咽,还是白马的呜咽。老去的白马和垂暮的母亲的呜咽,是那么的相似!
这日黄昏,安大营提着一篮李子探望奶奶,他看上去神色黯然,只坐了一刻,说是执行任务,匆匆走了。
安大营是奉命来龙盏镇接林大花的。
一周前,林市军分区于师长一行来到野狐团,他们先后视察了步兵营、坦克连、特种侦察排以及后勤保障部的养殖场。于师长五十二岁,他戴着军帽时看上去很威武,可一摘帽子,秃顶一露,老态毕现。他是苦孩子出身,没什么架子,下连队时与士兵们拉家常,回到团部在饭间,喜欢讲个笑话活跃气氛。总之,他看上去是个好首长。
于师长完成了视察任务,要回林市了。按照以往惯例,汪团长让团部准备了各色土特产品,送给于师长一行。下午时伙房杀鸡宰羊,准备送行宴。午后两点,汪团长突然把安大营叫去,递给他一篮李子,说李子是新摘的,听说他祖母病了,请他代致问候,即刻送去。安大营没想到汪团长这么有人情味,正感动着,汪团长又说:“司机在外等着呢,快去吧。看完老人家,还有项任务,顺道去红日客栈,给我接个人。”
安大营一听说去红日客栈接人,立刻想到林大花。汪团长轻描淡写地说,这里早晚温差大,于师长下去视察,连日舟车劳顿,受了风寒,现在低热咳嗽。团部的医生给他看过了,也开了药,可于师长出身寒微,不喜用药,他说从小生病,习惯了拔火罐,而团部的医生不会拔罐这类民间土法,有人向他举荐了红日客栈的林大花,说她擅长此道,他托人找到她,她也应允了。
安大营问,今天把她接来,拔完火罐再送她回去,是吗?
汪团长没有看安大营的眼睛,而是望着窗外,说:“晚宴结束后拔火罐,估计会很晚了,今天让她在团部住一夜,我来安排,明早送她回去。”
安大营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不愿意他在意的姑娘,在非他主宰的地方过夜。可他只能奉命接人。
龙盏镇人对汪团长的挂着军牌的越野座驾已熟悉了,他们没想到这次安大营坐在里面,更没想到,被接的人不是唐眉,而是林大花。
林大花穿深蓝的裤子,蓝地红花的齐腰棉布紧身衫,布衫的荷叶领和马蹄袖口,滚着水红的流苏,白袜,蓝布鞋,用一方蓝地白花丝绸手帕高高束起马尾辫,不施粉黛,像山野间一枝摇曳的雏菊,说不出的俏丽。她提着一个压花的条形桦树皮提匣,这是葛喜宝为她亲手制作的装火罐的匣子。
林大花没想到安大营来接她,见着他愣了一下,脸腾地红了,将提匣递给他,说:“给你们师长拔火罐,你也不知道接一下,真没眼力劲儿!”
安大营接过提匣,低声说:“拔火罐打扮什么?又不是去选美!”
林大花的脸由红转白,一边上车一边嘟囔着:“你又不是首长,管得着吗?”
汪团长的司机在,安大营没再和她斗嘴。汽车驶出云水街时,安大营望见了烟婆。她像个树墩似的,一身素服,伫立在街角。车经过的一瞬,她望见女儿,害冷似的,双手抄袖。坐在后座的安大营,清楚地看见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林大花转过头去,没多看母亲。
一路上他们没怎么说话,林大花只有看到夕阳中的林间野花时,才会开口,比如“这片火柴头花真精神”,比如“百合花怎么都打蔫了”,再比如“白菊花给映照成金菊花了”,安大营没搭腔,觉得她是跟花儿说话,无需回答。接近团部时,天色昏暗,别说野花,树的形影都模糊了,林大花不再慨叹。安大营知道她怕黑,说:“月亮就要升起来了。”
那是一个明净的夜晚,安大营一夜无眠,伫立窗前。月色皎洁,他甚至看得清月面上的阴影。他想太阳也是有阴影的,人们之所以用肉眼看不见,是因为太阳在白昼现身,它的阴影被光明遮蔽了。而月亮的背景是黑暗,所以它光明中的阴影,在夜晚会像花朵一样绽放。
按照汪团长的吩咐,林大花到后,由安大营单独安排吃晚饭。晚宴结束,汪团长从安大营处,将林大花带到于师长下榻的小白楼。
李奇有任团长时,在团部东北角僻静处,盖了一栋三层小白楼,专为接待各路要人。一层是餐厅和警卫室,二层是六间标准客房。三层两个大套房,辟有桑拿间、棋牌室、电影厅和台球馆。套房的北阳台可看格罗江,南阳台对着养殖场的果园,风景绝佳。一般首长入住,团长为表尊敬,会在小白楼二层陪住。但于师长离开团部的前夜,林大花进去后,安大营在果园看见,不仅汪团长走了出来,于师长的随员也走了出来,他们住在了小白楼前面的团部宾馆。小白楼三层东向的套间初始有灯光,但灯光亮了不到一刻钟,就消失了。这消失的灯光,对安大营来说,就像亲人永远停止跳动的心脏,令他悲伤欲绝!他知道拔火罐起码要二十分钟以上,而且不能摸黑,以免烫伤。小白楼三层的灯光,这一夜再没亮过,而月亮却一直没有熄灭它的光焰。但它的光焰像钢针一样,刺痛了安大营的心。
次日天清气朗,早饭过后,汪团长为于师长一行送行。为表诚意,他们要一直护送到青山县。即将登程的于师长红光满面,喜形于色,而站在欢送者人群中的安大营却面色黯然,心如死灰。汪团长把安大营叫到一旁,夸赞林大花拔火罐的技艺好,于师长的病一夜就好了!他差安大营找台车,把林大花送回去。
于师长一行上路后,团部的院子立时就冷清了。好车都随汪团长送行去了,安大营只得驾驶后勤部一辆客货两用的微型车,去小白楼接林大花。这车刚运过一批活鸡,有股鸡屎味。
林大花还是来时的装束,不同的是没有高高吊起马尾辫,而是低低地梳了条独辫,垂在脑后,这使她看上去好像矮了一截。她没睡好吧,眼圈发青,眼里漂浮着血丝。她上车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像哺乳期的女人怀抱着婴儿,紧紧地抱着桦树皮提匣。
安大营没走大路,那上面有于师长汪团长的座驾驶过的痕迹,与这样的车辙交集,他会觉得自己与之同流合污了,他沿着格罗江的小路行驶。
“怎么不走大路?”林大花歪着头,气恼地说,“小路多颠簸啊。”
安大营握着方向盘,看了一眼江水,没有说话。
“你是想让我看格罗江吗?这条破江,我看了这么多年,看够了!”林大花嚷着,“我想走大路!”
安大营冷冷地说:“走小路省时间,能早点把你送回去。”
“不就是不想跟我多待着吗——”林大花瞟了一眼安大营,蹙着鼻子,摇下右侧的车窗,说,“这车怎么一股鸡屎味?”
“拉你不是正合适吗?”安大营意味深长地说完,加大油门,一路狂奔二十多里,伴着林大花的阵阵惊叫,在一片野花繁盛的江畔草丛旁,猛然刹车。他“嘀嘀——”地按着喇叭,命令林大花:“打开提匣,让我看看火罐颠没颠碎!”
林大花更紧地抱着提匣,说:“我的东西你凭什么看?”
安大营不语,他夺过提匣,还没等他打开,林大花已经呜呜哭了起来。
提匣打开的一瞬,一股油墨味扑鼻而来。提匣的火罐上,铺陈着一层百元面值的崭新钞票。安大营用颤抖的手数了数,一共八沓,如果每沓百张,那就是八万元!他将提匣哆哆嗦嗦盖好,交还给林大花,冷笑一声,说:“你真的是只鸡啊,八万元——把自己卖了——你是贵呢还是贱?!”
林大花抬起头,泪光闪闪地说:“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我想做什么,那是我的自由!自由你懂吗?要说贵贱,不怕你笑话,像我这样出身的女孩,八万元卖掉初夜,能让我在云水街盘个铺子,像刘小红一样做老板娘,直起腰杆做人,不用听人吆喝,这就是贵!于师长有权有钱,他的钱来得也不会干净,而我让他尝到了睡处女的滋味,对他来说,他尝了鲜儿,在肮脏的交易中花笔肮脏的钱,八万就是贱!”
“我要去军部告于师长——这个道貌岸然的嫖客!”安大营挥舞着拳头说。
“那你最好连汪团长一起告,于师长是嫖客,他就是皮条客!”林大花擦干眼泪,不无嘲讽地说:“对了,还得加上一个人,你心爱的唐眉,别以为我傻,你对她比对我好!跟你说实话吧,就是她把我介绍给汪团长的!她跟着汪团长,谁不知道呀?也没见你动人家一根毫毛!你要真在意我,也知道我昨晚干什么来了,你端着冲锋枪,把于师长干掉啊!我早看透了你这种男人,表面正义,内心软弱,你算什么英雄的后代!我宁可把初夜献给金钱,也不献给一个窝囊废!再说了,你在一个大染缸里,也干净不了,肯定比我还早就失身了!”
林大花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一幕情景,安大营叫着:“我让你看看什么是处男身——”他打开车门,深吸了一口气,跳下车,在江畔草丛,拨云见日似的,将衣服一件件脱掉,还自己一个晴朗身!
伫立在没膝草丛中的安大营,有如铜铸,身体散发着古铜色的诱人光泽。他胸前凸起的肌肉块,像沼泽中丰盈的塔头墩,充满了生机和力量。草丛中的粉红色柳兰随风起舞,想为他遮羞似的,在他私处摇曳。林大花想起昨夜于师长的大肚腩和松弛的肌肤,有种吃了馊饭的感觉,突然想吐。她明明被他健美的身躯征服了,可她跳下车后,故意仰望天空说:“天呐,世界上还有比他更黑的人吗?黑得太吓人了!谁能把这家伙扔进江里,给我洗白了?”
林大花仰着头,一直把一片白云看破了,才低下头来。这时安大营已经穿好衣服,走出草丛。
再次上路的安大营泪流满面,将车开得很慢。林大花说:“你不是要早点把我送回去吗?”安大营便加速了。
林大花多么想跟安大营多待一刻,多么希望通往龙盏镇的小路,永远也走不到头,可她嘴上嘟囔的却是:“牛车都比这快,真笨!”
安大营猛踩油门,车剧烈颠簸,嘶吼着奔跑,像只下山的猛虎。车窗对流,风呼呼叫。在格罗江的一个急转弯处,路面横着一块暴雨时从山上滚落的大石头,由于车速太快,安大营避让不及,微型车被撞得瞬间飞旋起来,跌入江里。
格罗江在那一段水深流急,微型车侧翻入水,很快灌进水来。林大花一生都不能饶恕自己的是,出事的一瞬,左侧车门被江水淹没,车身右侧悬在江面的一刻,她先是把提匣从车窗口,奋力抛到岸边,然后才去开车门。可是晚了,车身灌了铅似的急遽下沉,驾驶室很快被水淹没。水的巨大阻力,让驾驶室成了牢房,车门牢不可破。就在她即将窒息的一刻,安大营拼尽全力,将她推出车窗。林大花挣扎着游向岸边的时候,微型车沉入江底,在江面留下一个巨大的旋涡,不见了形影。
那个狭窄的逃生窗口,是他们命运的隘口,它把一个姑娘送到生的此岸,却束缚了一个男人伟岸的身躯,将他留在死亡的彼岸,让他成为深渊中的一条鱼。
一个月后,安大营成了英雄,入葬青山烈士陵园,与他祖父为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