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肾源

龙山被雪花点染成一条威风凛凛的白龙时,松山地区公安局年轻的副局长陈庆北,和众多警察一起,来到了龙盏镇。

他是为父亲陈金谷的肾来的。

半个月前,陈金谷被确诊为尿毒症,双肾衰竭。移植肾脏,迫在眉睫。

陈金谷一路做官,都在实权部门,灰色收入源源不绝。他有七百多万存款,无数金银细软、名表名包,以及在北戴河和三亚置下的房产。

陈金谷本想着退休后,安然享受这一切,谁想到身体出了大问题!

其实他最怕的,是被牵涉到一些贪腐案中。因为在松山地区,那些县处级干部,大都与他有着权钱交易,这些人一旦被纪委或检察机关盯上,陈金谷就得出面斡旋,千方百计保下他们,以免殃及自身。

但他摆平不了身体上的事情,他有钱,可想得到与他有亲缘关系的人的一颗肾,却是水中捞月!他原以为他的社会关系是靠权利和金钱维系的,这一病才明白,连家庭也是靠此维系的,这让他无比绝望。

陈金谷骨子里是个粗人,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认为能吃能喝,身体就没毛病。偶有不适,他不去医院,而是请民间那些自称出了道的大仙们,给他诊治。大仙们治病的招数,千奇百怪。他头疼难忍,大仙就说他犯着小人了,在他家锅底画个小人儿,说是日日火炙,小人灰飞烟灭,他就不头疼了。他夜半常常腿抽筋,大仙说他冲着邪恶的星星了,让他躲星,给他卧室的窗帘,加了两幅漆黑的遮光布,弄得屋子跟防空洞似的密不透光,说是这样他的腿就不抽筋了。除了这些疗法,他还吃过大仙们自制的保健药丸,喝过黄酒与香灰调制成的强身膏。他家的书房,是隐藏在都市中的一座庙,供奉着各路神仙。

自今年夏天起,陈金谷觉得腿脚发沉,腰疼难忍,时常恶心,尿频且有泡沫,他请了位大仙瞧病,大仙说他冲着一个女鬼了,在他枕头下放了一把剪刀。枕着剪刀的日子,他老梦见衣裳出窟窿。直到血尿出现,陈金谷才慌了神,咬牙进了医院。血清报告单显示他的肌酐数值超过正常人的数十倍,超声检查发现他双肾重度萎缩,陈金谷这才后悔,不该迷信大仙们。

陈金谷转院到林市医学院附属医院,开始透析。医生说以他的情况,必须尽快找到合适的供体,进行肾移植,不然情况会很危急。他不差钱,可是寻找这颗与他匹配的肾,让他伤透脑筋。最佳的肾源,当属直系亲属。他有一弟一妹,一儿一女,一个侄子、外甥和外甥女,除了唐眉,竟无人愿意与他做配型试验,且都有言之凿凿的理由。

陈金谷的弟弟陈银谷,说他因工作常年陪酒,有肝硬化,且胆囊也摘除了,如果再失去一只肾,闹不好命就搭上了。他为哥哥牺牲自己倒也值得,问题是能不能救得了哥哥还两说着。万一一损俱损,哥儿俩全完蛋了,陈家这辈人没了顶梁柱,将来谁给父母上坟呢?

陈金谷的妹妹陈美珍,说她婚姻不稳定,唐汉成与红日客栈的老板娘关系暧昧,万一她摘肾后性冷淡,就更拴不住他的心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刘小红好,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虽生犹死。再者说了,她有肾囊肿,即便割肾给哥哥,也是送上了一个糟烂东西,没准儿使不多久还得换。

陈金谷的女儿陈雪松,刚大学毕业。陈金谷托关系,把她安排在林市环保局工作,并给她买下婚房。陈雪松的男友怕她将肾移植给父亲,将来他们生的孩子,会先天不足,怏怏不快,要推迟婚期,陈雪松只得跟男友保证,她的肾属于男友,不属于父亲。

而陈金谷的侄子,说他刚参加工作,还没对象,要是失去一颗肾,将来就得打光棍儿了,对伯父表示爱莫能助。唐志本来每年感恩节前,会回国看望父母,听母亲说舅舅需要肾移植,还没找到肾源,吓得他改签机票,跟同学到夏威夷玩去了。只有唐眉说她可以考虑,唯一不放心的是手术期间把陈媛交给别人。陈美珍气得肝疼,数落她:“人家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不献,你一个外姓人,逞什么强啊?”唐眉还以此为契机,到医疗机构,签下了自愿捐献遗体的协议。

陈美珍认为女儿这是做道德模范做上瘾了,好在陈金谷后来说,他就是病死,也不要唐眉的肾,他说一个大男人,不能要女人的肾。

陈金谷最器重的,是儿子陈庆北。他三十二岁,结婚七年了,有个五岁的儿子,家庭和睦,身体健康。陈庆北仕途得意,当然是因为背靠大树。其实就算陈庆北真想给他一颗肾,为儿子的前途着想,陈金谷也不会答应的。可他没想到,陈庆北怕父亲惦记他的肾,拿出一份医院的诊断报告,上面写着他肾功能不全。而陈金谷清楚,儿子的肾脏,跟新出厂的汽车马达一样强劲。因为他每年参加完单位体检,都要回家炫耀,说除了浅表性胃炎,他什么毛病都没有。还有,他耳闻儿子在外有两个情人,一个是开歌厅的,一个是他的属下。儿子能与三个女人长期保持性关系,没有一颗健旺的肾,是绝无可能的。

陈金谷的两颗失去斗志的肾,就像潜伏在身体里的两个叛徒,把他推到了生命的悬崖,让他看到了平素见不到的风景。

陈金谷深知官场是没有真正的朋友的,重病在身,让他有了更深切的体会。他没转院前,在松山地区医院住院期间,各部门和各县区局的官员们,也都礼节性地前来探视。但他们探视时塞给他的钱,比起以前他爱人生病住院时送的,连五分之一都不到!这明显表明,他们知道他在副书记的岗位干不长了,他没用了。以陈金谷的年龄,他本该在前年班子换届时去人大的,但他呼风唤雨惯了,害怕失去权力。在官场赋闲,与退休后享受闲适的生活,完全不是一回事。陈金谷动用孔方兄,贿赂上一级组织部门的主要领导,留在了原职。但他这一病,等于把自己又安排到人大了。与他同级别的,换届时就盯着他的位置而未能如愿的,知道他得尿毒症了,就像寒冬时分听见了春水流动,欣喜至极,已经开始四处活动,等待接任。这样的人来医院探望他时,嘴上是安慰的话,神情却像中了头彩似的。而那些想要提拔的后备干部,以前像涨潮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地追逐他,用金钱的浪花拍打他这块权力的礁石,现在他们一夜之间退潮了。陈金谷知道,即便自己不提出去人大,上级组织也会在不久的将来,把他调整过去;而他想体面地离开,所以在转院去林市时,他以重病为由,主动向上级组织部门写了请调报告。

陈庆北虽然不愿捐肾给父亲,但他积极帮助他寻找肾源。父亲这一病,他才知道需要肾移植的患者甚众。按照时间排序,轮到陈金谷起码要三年以后。他靠透析能不能维持三年,是未知数。但陈庆北认为没有钱办不了的事情,他拿出十万元加塞儿,医生果然答应只要有合适的供体,配型相符,会给陈金谷。陈庆北还与一个绰号叫麻三的人联系上了,他是做黑器官交易的,如果正规渠道太慢,由他帮忙买肾。

医院那边迟迟无动静,倒是麻三,很快给陈庆北带来消息,说有个四十二岁的男人,愿意卖出一颗肾。这人是下岗工人,母亲瘫痪在床,妻子一身病,孩子刚上大学,这些年他除了打零工,就靠卖血来维持生活。麻三说此人嫌卖血来钱慢,想卖肾得笔大钱,改善家庭经济窘状。卖肾的人开价四十万,麻三说他想从中获利二十万。也就是说,只要买家付他六十万,交易就可进行。

陈庆北一口答应了,让麻三将那人带来,进行全面体检。

那男人面色灰黄,瘦得皮包骨,像从难民营出来的。因为常年卖血,他来医院体检时,知道要抽血,惯常地喝了两碗红糖水。麻三只得将他带回去,第二天空腹再来。结果谁也没想到,那男人竟检查出了艾滋病!

陈庆北气坏了,将化验单撇给麻三,说:“他他妈的得了这病,还要卖肾,你们这不是合伙儿坑老子吗?”

麻三并不知道那人有艾滋病,他也生气,一脚踹倒那男人,骂:“你他妈的想钱想疯了吧?有艾滋病你卖鸡巴毛肾啊!”

那男人瘫在地上,爬着去捡麻三扔掉的化验单,喃喃自语着,“俺咋就这么倒霉呢?春天卖血时,俺检查还没这病呢,老天这不是不让人活了吗?”

“卖血的有几个是他妈干净的!”麻三又踹了那男人一脚,将挣扎着要站起来的他,又踢回到地上。

麻三很快又领来一个卖肾的人。

他是个大货车司机,高个儿,不胖不瘦,粗粗拉拉的,步伐矫健,看上去很壮。陈庆北问他为什么卖肾,他说你没见我的眼袋大得像哺乳期女人的奶吗?他说自己每天开着大货车跑在高速路上,连轴转,有时开着开着车就睡着了。小的车祸出过两起了,一次冲破高速路护栏,撞在农民的麦秸垛上;一次是下雪时,撞在一辆面包车的屁股上。他说麦秸垛和雪花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因为下雪,高速限速,他的车开得跟平素一样快的话,打盹儿那一瞬,大货车失去控制,会把前方的面包车撞翻了,那里可是六条人命啊!他说自己不能再冒险了,卖个肾,开家小型汽车修理铺,平平安安过日子算了!

大货车司机全面体检后,除了轻度脂肪肝,胆固醇偏高,没别的毛病。而且最最重要的,他的肾与陈金谷的,配型相符!他说自己肾好,开价五十万,陈庆北答应了他。

配型结果出来的当晚,麻三和陈庆北都很高兴,他们约上大货车司机,在一家酒楼相聚,商量换肾的具体事宜。大货车司机表示,只要五十万到他账户,他立刻就上手术台。但几杯酒落肚后,他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立刻变卦,说他不卖肾了。陈庆北以为他是有意抬价,主动说可再加五万,但大货车司机说没接电话前,他的肾是他一个人的,可以做主,现在他的肾是两个人的了,他说了不算了。原来他离婚六年,对前妻念念不忘,一直想复婚,百般乞求,就是没用;可刚才前妻打来电话,同意复婚了。大货车司机说,他失去一颗肾,身体等于少了一轮太阳,万一伺候不了自己的女人了,这个家还得散。大货车司机说完,作揖求饶,主动买单,带着要复婚的喜悦,哼着小曲离开了。

麻三气得两眼冒火,掴了自己一巴掌,连声跟陈庆北道歉,说:“哥哥,相信我,下一个绝不会这样了,我马上找第三个!要是再出事,我麻三立马把自己的肾割下来给老爷子,分文不要,你打听打听去,江湖上谁不知道,我麻三做事讲究,说话算数?”

陈庆北嘴上夸赞麻三够哥们儿,并顺势和他干了一杯,心里却开始犹豫了,毕竟黑器官的交易风险大,万一惹上麻烦,得不偿失。他回到医院,把母亲徐金玲叫出病房,道出顾虑。

徐金玲告诉他不要紧,因为陈金谷刚刚说出一个秘密,他干涸的肾源,峰回路转了。

徐金玲比陈金谷小两岁,年轻时是林场食堂卖饭的。她长得甜,嗓子甜,笑容也甜,那时龙盏镇人都叫她“甜妹”。陈金谷看上甜妹,除了她的“甜”,还有她的名字中也有个“金”字。金字累加,他们家还不得富得流油?徐金玲结婚后,陈金谷给她换了工作,去供销社当出纳员了。随着陈金谷升迁,她也一路跟着换工作,越换越清闲,等到陈金谷调到松山地委,徐金玲的关系落到一家事业单位后,提前退休了。

徐金玲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提前退休,为的是当好官太太。在她看来,一个女人把家牢牢掌握了,就是把自己的男人牢牢掌握了。她在家里,能让丈夫按时按晌吃上可口的饭菜,能让子女们一回到家,就看见一张笑脸。家里风和日丽了,家外忙活的人,才会踏实。她不工作,还有一个好处,方便收礼。那些忌讳到陈金谷办公室行贿的人,往往选择上班时间,到家里来。徐金玲像个家庭会计,每收下一笔,会分门别类地登记在册,并问清他们的诉求。因为这,她家从未请过保姆,外人在场,总归碍眼。

徐金玲觉得拿了人家的钱物,就要替人办事。她的财物登记簿上,凡是收了礼后,将事情解决了的,她就用绿颜色的笔,打上一道勾,与这道勾相连的钱物,她拿着就心安理得了。而那些悬而未决的,她会用红笔画个问号,督促陈金谷尽快办理。陈金谷也有落实不了的,徐金玲就把这样的财物看作地雷,在登记簿上标注黑色的三角号,及早排除,送还给人家。所以坊间那些有求于陈金谷的,都说他老婆徐金玲讲究,送去的东西不会打水漂。

徐金玲居家,还学会了在电脑上炒股。她炒股赔的时候多,但她每每盛装华服招摇过市,别人夸赞她衣服漂亮时,她一定会说她炒股赚着了,犒劳自己。每到腊月,是送礼的高峰,这时她空前地忙起来,送走一拨,又迎来一拨,客厅的茶桌上,摆着果盘、糖盒、茶碗和烟缸,让送礼的人感到家一般的温暖。而等到过完年,正月的时候,她会以看病为由,和丈夫去外地存钱。儿子在公安局,给她另办了一张身份证,用了个假名——徐淑琴。他们家在北戴河和三亚的房产,都在徐淑琴名下。

徐金玲不上班,还有个好处,可以细致观察丈夫有无婚外情。她心底清楚,在官场上,不沾腥的男人微乎其微。但只要不拆散她的家庭,偶尔的风花雪夜,她权当过眼浮云。她不像别的女人,一天数个电话追踪丈夫,没有特别的事情,她从不在他工作和外出期间,打过多的电话。

徐金玲对付丈夫的法宝是什么?是她的鼻子。对于一个官太太来说,嗅觉实在太重要了。陈金谷进了家,只要儿女们不在场,徐金玲总要给他一个拥抱。她比他矮半头,相拥时刻,她的头刚好搭在他脖颈上。她会深深吸口气,闻闻他体息的变化。复杂的烟草味,说明他从会议室回来;而他视察豆制品加工厂、面粉厂和烟花爆竹厂,带回来的是豆腥味、小麦味和火药味。倘若他睡了女人呢,因为心里有鬼,拥抱她时会很用力,但眼神却是飘浮的;而他若与女人缠绵过,脖颈总会留有微妙的气息,淡淡的香水味,或是女士香烟特有的薄荷味。陈金谷换下的衣物,更是徐金玲检索的重点,尤其是内衣内裤。她像刑警一样,把它们当作案件的物证,在洗涤前反复察看,百闻千嗅。有一回她居然嗅出了陈金谷的背心上,弥漫着哺乳期女人特有的乳香味。她留了心,私下打听,才知道丈夫和发改委的一个科长关系暧昧,这个女人刚休完产假,常到陈金谷办公室汇报工作。丈夫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面办公会客,里面有张单人床,可供休息。徐金玲猜测,那女人有求于陈金谷,把工作汇报到了里间的床上。此后不久,那女人果然提升了,丈夫身上的奶香味也就越来越浓。徐金玲怕他们日久生情,第一次有了危机感。她约了那女人出来喝茶,送她一条上好的狐狸皮领子,说狐狸纵使美,但没有一个好命的。哪只狐狸逃得过猎人的枪?从那以后,丈夫身上的奶香味彻底消失了。

更年期的缘故,徐金玲近年来睡眠不好,跟丈夫各居一室。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听着丈夫屋里传出的呼噜声,她会胡思乱想,他与许多女人有染,在外有没有私生子呢?万一他退休后,没有忌讳了,突然告诉她,他还有另外的子女,她该怎么办?她最怕出现的事情,在丈夫得了尿毒症后,她却巴望着出现。如果陈金谷有私生子,那个孩子的家境,想必不比他们家优裕。她可以保下自己的儿女,给对方钱,让陈金谷的私生子,给丈夫一颗肾!所以陈金谷转院到林市后,她和他独自待在病房时,她不止一次暗示他,如果他在外面有私生子,能救他的话,她会认下孩子。

陈金谷一直忍着,但在徐金玲的诱导下,绝望之际,他还是说出了压抑在心头的秘密。

这个秘密,他一年前才知道,虽说他是这个秘密的制造者。

去年深秋时节,陈金谷下班时,在传达室门外,被一个老女人叫住。

她看上去很老了,穿深蓝色丝绒旗袍,外搭一件黑色羊毛开衫,半高跟黑皮鞋,戴一顶灰绒帽,又矮又瘦,面色暗黄,一脸褶子,但眼睛却很明亮。陈金谷以为她是上访户,告诉她如果有冤屈,可去信访办。这时那女人颤抖着叫了一声“金谷——”然后轻声说:“您不记得一个叫刘爱娣的知青了吗?三十年前,在青山林业局——”

陈金谷愣了一下,眼前浮现出三十年前的刘爱娣,她是桦岭林场学校的美术老师,上海知青,长得娇小玲珑,白白净净,皮肤嫩如豆腐,弯弯的眉,月牙形嘴,一笑唇角隐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二十多的人了,看上去却像十七八岁的少女。那时正是知青返城高潮,青山林业局所属的知青,大都来自上海和温州,从事教学工作,陈金谷当时是林业局副局长,兼任知青办主任。知青们为了尽早返城,没有不巴结他的,想着法子送礼,其中就有投怀送抱的女知青。但陈金谷不吃这一套,他有妻儿,而且仕途刚起步,不能不谨慎。

陈金谷和刘爱娣相识,非常偶然。符合政策的知青,纷纷返城了,可他听说桦岭林场学校有个上海女知青,却不愿回城。赶巧那年腊月,林业局领导纷纷下基层,进行春节前的慰问走访,陈金谷去的又恰好是桦岭林场,他特意安排一站,去慰问留守在学校的老师,就这样见到了她。

学校放寒假了,刘爱娣一个人住在宿舍。陈金谷永远不会忘记刘爱娣那天的装束:高领白毛衣,黑色背带裤,用一块银粉色丝绸手帕高高吊起的马尾辫,看上去像是一株蓬勃的杜鹃。户外白雪苍茫,她的屋子却是春光无限。挂满霜雪的南窗下,放置着一个松木画架,画布上展现着春日森林的情景,溪流潺潺,野花吐蕊,蜂飞蝶舞。陈金谷问刘爱娣,你怎么画反季节的风景?刘爱娣笑着说,冬天画春天,日子就好过了。陈金谷问她为什么不想回上海,她说父母不在了,只有哥哥在沪,回去没奔头。再说她喜欢桦岭林场,这里四季都是风景,她愿意留在这儿,一辈子教孩子画画。

陈金谷这次走访归来,再也忘不掉刘爱娣。从此之后,他常去桦岭林场检查工作,反正从青山到那里,也就一小时的车程。他每次去,总要找借口看看刘爱娣。刘爱娣与他熟了以后,到青山县买绘画用品时,也顺道去看陈金谷。他们相识的第二年,一个冬天的周末,刘爱娣来青山时赶上大雪,交通阻断,只得住进招待所。大雪,寒流,北风,午后三点就陷入黑暗的天色,让陈金谷在探望她时,热血沸腾,忍不住上前拥抱她。刘爱娣没拒绝,他顺势把她抱在床上。刘爱娣在招待所住了三天,陈金谷每天都去一次。招待所的服务员一见局领导来,赶紧躲出去,反正雪天也没其他的客人。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爱娣回到桦岭林场一周后,青山林业局党委书记找陈金谷谈话,说你这么年轻,前程无量,有家有业的,千万不能在女人身上栽跟头啊。陈金谷害怕了,刘爱娣再来找他,他让秘书给挡在门外,找借口不见。怕她赖上他,陈金谷积极联系上海方面,令其返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林业局办公室,刘爱娣在返城的一系列手续上签字。已经春天了,她却穿着灰布棉袍,臃肿不堪,气色灰黄,像块咸菜疙瘩。她要离开时,陈金谷拿出备好的一千五百块钱,递给刘爱娣,说是回到上海后,处处需要钱,这是他的一点心意。出乎陈金谷意料,刘爱娣没有把钱撇在他脸上,她不但接了过去,而且紧紧攥住,这使得陈金谷内心对她的愧疚,烟消云散了。

他们一别三十年,再无音讯。

突然现身的刘爱娣,不像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完全是个老人了。陈金谷不知她为何而来,本想步行回家的他,连忙打电话叫来自己的司机,说是招待老战友,带她去了一家酒店,在一个包间坐下,细问究竟。

刘爱娣先是告诉他,自己得了子宫癌,已是晚期。化疗没有起到作用,癌细胞扩散到全身,她看不了几回日出了,叫他不要紧张。然后才说此行的目的。

她说自己千里迢迢赶来,是想死前悄悄看一眼他们的儿子!可他们的儿子在监狱,她只得找他。

原来她当年离开桦岭林场时,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孩子是陈金谷的。她那时太瘦小了,胎儿三四个月时,根本不显怀。她的月经一直紊乱,三四个月不来一次,也是常有的,所以没引起她的怀疑。她把自己偶尔的恶心,当作了胃肠不适。直到胎儿五个月时,她才感觉异常,因为她的腹部鼓了起来。她知道孩子很难打下来了,就是做流产,她也没有证明,所以她离开桦岭林场后,没回上海,而是到了桦岭林场北部的秀木工段,把陈金谷给她的一千五百块钱,给了张秀芹,在那儿产下了孩子。

张秀芹和丈夫是养蜂人,有三个孩子,刘爱娣是来此写生时认识这家人的。她跟张秀芹撒谎,说寒假时她独自住在教工宿舍,有天晚上一个男人撬门进来,将她强奸了,她怕事情张扬出去对己不利,没有报案,谁承想怀上了呢!张秀芹是个好心人,说你带着个强奸犯的孩子,回上海还怎么嫁人?干脆送人算了。张秀芹听桦岭林场的人说,龙盏镇一个杀猪匠的老婆做了绝育手术,正四处踅摸孩子,便想办法联系到她,孩子刚出满月不久,就让她抱走了。张秀芹怕王秀满忌讳,没说孩子是强奸的产儿。只是告诉她,这孩子的母亲是上海知青,跟当地人有的孩子,如今她返城,两方都不要这孩子,托她送人,永不相认。这样王秀满喜滋滋地把孩子抱走了。

他就是辛欣来!

刘爱娣回到上海后,在一家国营工艺美术店做店员,三十多岁嫁了个公交车司机。也许是上天报复她遗弃了亲生儿子吧,她再未怀孕。婚后第四年,丈夫和她离了婚,从此她就一个人过,把国营店靠黄了,也把自己熬成了黄脸婆。她说如果不是因为死期临近,她不会想着来看孩子。当她从张秀芹那儿得知,她的孩子,被送给了龙盏镇一个杀猪匠家,便去那儿寻。谁知去了跟人一打听,这孩子却在狱中!她觉得孩子入狱,他们都是有罪的,所以来找陈金谷。她说自己活不过仨月,管不了儿子了,而以陈金谷的身份,等孩子出狱后,他可暗中相助,给他安排个工作。孩子有了稳定收入,就不会学坏了。

陈金谷答应了她,这并非发乎真心,而是习惯。这习惯是他多年来在官场养成的,不管能不能办成的事,只要对方有求,都先答应着。

刘爱娣大概发现陈金谷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分别之际,她摘下帽子,让他看她因化疗而变得光秃秃的头,说:“你看,我都是黄土埋到脑袋的人了,跟骷髅没什么两样!你放心,我不会去你家,更不会跟别人说出这个秘密。可怜我这一场病,把辛苦攒下的二十万块钱,都折腾空了,没给孩子留下什么。我住的房子,是父母留给我和哥哥的。我死以后,房子归我侄子所有,已经做了公证。侄子负责料理我的后事,把我的骨灰带到插队的地方,撒在桦岭林场。我这辈子见到的最美的风景,都在这里。”刘爱娣扣上帽子,凄楚一笑,说:“我回上海后就不画画了,不然还能给孩子留下几张画。不过就是留的话,也没什么价值,谁知道我是谁呢。”

陈金谷最终要了她上海家中的电话,表示找机会去看她,而他没有把自己的电话给她。他要她电话的真正目的,是想三四个月后与她联络一下,看她是否活着。只要她死了,他完全可以不理会这个入狱的私生子。

四个月后,正月里,陈金谷忐忑不安地拨通了那个电话,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接的,问起刘爱娣,他有些不耐烦,说他姑母已经去世两个月了,以后不要往这儿打电话了。陈金谷放下电话的那刻,悲喜交集。

刘爱娣不在了,没谁知道他私生子的事情,可陈金谷的内心却未因此安宁。开春的时候,他有一次跟陈美珍通话,还装作无意,询问辛七杂的近况。陈美珍说辛七杂倒挺好,就是他们抱养的儿子不着调,是笆篱子的常客,这不刚出狱,跟他老子学宰猪呢。可仅仅一个月后,辛欣来就犯下命案。陈金谷看着通缉令上儿子的照片,那特有的小眼睛,那难看的鼻子,甚至是耳朵的轮廓,都比陈庆北更随他,他的心颤抖了!

徐金玲跟儿子讲完陈金谷和刘爱娣的故事后,陈庆北骂了一句:“该死的老爷子——还有这花花事!”

徐金玲说,她和陈金谷的想法是,跟辛家人摊牌,告诉他们只要辛欣来与他们联系,就让他自首,他们会想方设法,帮助他脱掉死罪,认下这个儿子,然后给他家一大笔钱,让辛欣来在监狱中过得舒服,不受人欺负。当然前提是,辛欣来必须捐肾。

陈庆北冷笑一声,对母亲说:“老爷子糊涂了,您也糊涂了?他还没死,在岗在位,私生子的事情要是张扬出去,他就是问题干部,就得背处分,连人大政协的位子都保不住!还敢认什么儿子——笑话!再说了,一个杀人犯,配做我们陈家的儿子吗?配做我的兄弟吗?!”

徐金玲眼泪汪汪地说:“那咋办?你爸需要他的肾!有了他的肾,你才能彻底解脱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爸等死,我也偷偷让医生给我化验过了,我的肾跟他不配,不然我舍得给他一颗!没有你爸,哪有咱今天的富贵日子啊。”

陈庆北“哼”了一声,说:“那小子的肾当然得要!他是杀人犯还好呢,直接判他死刑,想办法不让他上诉,尽快执行。取死囚犯的器官,不是啥秘密,咱连买器官的钱都省下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徐金玲看着一脸阴笑的儿子,第一次感到陌生,也第一次感到害怕。

陈庆北立即带着父亲的血样离开林市,他回到松山地区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父亲的血样,悄悄与存在案犯数据库中辛欣来的血样,做DNA比对,确认他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后,他率领着刑侦支队几名精干的刑警来到青山县,与当地公安局一起,联合展开了对辛欣来的大搜捕。

他给干警们下的命令是——抓活的!


十一 旧货节十三 暴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