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旧模式,探索新道路
最近一段时间,无论在宏观层面上还是企业层面上,人们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中国经济进入了一个困难时期,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会更加困难。为什么在2009年的强劲反弹后,经济这么快就失去了增长的动力?如何看待这一现象?应该怎样应对?我们今天就这些问题逐一进行讨论。
传统模式的两大基础不复存在
中国经济目前所面临的困难来自于投资驱动的增长模式,经济的下行主要是结构性的,而不是周期性的。过去常见的经济景气循环是三年繁荣,三年持平,然后一两年的衰退,再进入下一个繁荣期。现在的中国经济可不是这样简单的周期波动,不要以为熬个一年半载就可以自动恢复,长期积累的结构性问题集中爆发,就像病菌不断繁衍,超过了人体免疫系统能够抵御的临界点,人就病倒了。
看上去经济增长的骤然减速是外因造成的,实际上外需的萎缩只是诱发因素,而不是根本原因。根本的原因是我们自己的经济结构出了问题,而且这些问题是系统性的和体制性的,宏观政策解决不了这些问题,无论政府采取什么措施刺激需求,经济都不可能复苏,只有重启改革才能看到希望,因为只有通过改革,才能转变增长模式,才能纠正日趋严重的结构性失衡。
投资驱动的增长模式已经走到了尽头,它的潜力已被耗尽,强弩之末,不透鲁缟,这就是我们面前的尴尬现状。为什么说是强弩之末?原因是多方面的,限于时间,今天只讲两个我认为最重要的。
投资驱动的增长模式有两大基础,第一是企业的低成本扩张,第二是巨大的市场需求。作为一个制造业大国,低成本一直是中国最重要的竞争优势。由于成本低,企业可以在迅速扩张的同时获得可观的盈利,再用利润去投资,进入新一轮的扩张。从宏观层面上看,企业的低成本扩张可以吸收从农业转移过来的富余劳动力,创造足够的就业机会,保证社会的稳定。第二个基础是巨大的市场需求,起码也要有足够的需求,吸收和消化投资所形成的产能。如果仅仅是高投资而没有相应的市场需求,部分投资甚至全部投资就无法回收,企业发生亏损,当资金来自银行贷款时,亏损就转化为银行坏账。在过去的十几年间,投资增长如此之高,产能形成如此之快,没有出现过剩产能和大规模的银行坏账,就是因为还存在尚未饱和的市场,看上去似乎是无穷大的市场需求支持了企业的低成本扩张,支持了投资的高速增长。
现在这两个基础都消失了,或者更准确一点讲,正在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即将很快消失。没有了这两个基础,投资驱动的增长模式将无法持续,经济不可避免地继续下滑。
首先看成本的上升,包括原材料和能源成本、劳动力成本、土地成本、环境成本以及技术成本,这些成本都出现了永久性的上升,“永久性上升”的意思是一旦上去就下不来了。由于中国经济高速增长,国内能源和原材料的供应跟不上了,我们不得不从海外进口原材料和能源,特别是原油,进口超过了国内消费的50%。石油、铁矿石、粮食、棉花等大宗商品的进口量如此之大,以至于中国需求已成为国际大宗商品价格的两大推动力量之一,另一个是美国的货币供应。只要中国经济传出好消息,国际大宗商品价格一定涨,这就是大家所熟知的:中国人买什么,什么就涨;中国人卖什么,什么就跌。
中国需求足以影响世界市场的价格,于是我们陷入了一个悖论:中国经济要保持高增长,大宗商品价格就一定会上涨,我们就没有成本优势。自从中国融入世界经济,依靠国际市场满足国内能源和原材料的需求,国际大宗商品价格就上了一个历史的新台阶,特别是在2001年中国加入WTO之后。最近大宗商品价格有所回落,因为中国经济增长速度放慢,即便如此,也不可能回到2001年之前的水平上了,那时的国际油价还不到30美元,金融危机之前最高冲到130多美元,现在是103美元。我们的企业将面对总体趋势上升的能源、原材料价格,中国的需求增长实在太快了,快到世界的供应能力都难以跟上。
随着经济的增长和民众生活水平的提高,劳动力成本也呈现趋势性而非周期性的上升。发展经济学有一个概念——“刘易斯拐点”,即一个农业国在早期工业化中享受劳动力红利的转折点。初期工业化阶段,城镇企业可以从农村吸收大量的廉价劳动力,企业获取高额利润,加快资本积累,完成一个国家的工业化。待到农村的剩余劳动力接近枯竭时,形势发生根本的改变,“刘易斯拐点”到来,工商、城镇经济要继续发展,必须在城镇地区或者按照城镇的标准招收工人,大幅度提高薪酬和福利待遇。中国是否已经到了“刘易斯拐点”,学界有不同的看法。我个人倾向于认为,拐点已经到来,劳动力成本将摆脱缓慢上升的长期趋势线,呈现出加速上升的势头,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计划生育政策人为减少劳动力的供应,使“刘易斯拐点”提前到来。最近有学者在呼吁取消计划生育政策,我非常赞成。但是主管部委不同意,如果没有计划生育,多少人要失业?超生罚款的收入也没有了。政府部门的既得利益在阻碍政策的调整,阻碍着制度的改革。
社会问题是推动劳动力成本上升的另一因素。我们知道沿海地区招工难,提高工资也招不到人,能招到的大多是40多岁以上的,少有20-30多岁的工人,农民工的二代不愿意再过他们父辈那样的生活。中国的流动人口有2.3亿,平均每人每年回家的次数不超过2次,农村老弱病残留守,夫妻分离,父母和子女分离,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我们搞了60年的经济建设,前30年靠工农业“剪刀差”,剥夺农民,积累工业化所需的原始资本。后30年靠农民工,牺牲他们的正常生活,我们欠中国农民的实在太多了。现在农村的年轻一代不愿再过上一辈的生活,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对于宏观经济而言,结果就是没有廉价劳动力可以利用,低成本扩张的模式碰到了无法克服的障碍。
第三项成本是土地,土地的价格越来越高。土地成本持续上涨的原因主要是制度性的,暂且不论土地制度是否合理,只要现有的体制不变,土地价格以及大家非常关心的房价就会继续上涨。政府垄断了一级市场,“18亿亩耕地红线”不许碰,再加上土地财政,造成了土地供应的刚性,供给不能随着需求的增加而增加,价格焉有不涨的道理?需求来自城镇化、人口和收入的增加,中国的城镇化远未结束,无论是商业用途还是居住,都需要开发更多的土地。随着老百姓收入的提高,改善居住的需求和投资的需求都在上升,但土地供应被限制住了。
我曾经讲过:中国的楼价和地价不应该这么高,但是还会更高。这是两类不同性质的问题,应然问题和实然问题。应然讲的是应该怎样,实然说的是实际上会怎样。中国国土面积这么大,可利用的土地这么多,农业的生产效率不断提高,完全可以拿出更多的土地盖房子,而且盖楼房也不需要太多的土地,地价和房价本来不应该这么高,但在现有的土地制度下,地价和房价只会更高。
第四项是不断增加的环境成本。环境成本曾经是无形的或隐性的,现在正很快地显性化。过去企业投资扩张,可以忽略环境成本,现在不行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告诉我们,民众对环境污染的容忍已接近极限。从厦门、大连开始,到最近的什邡、启东,传递了非常清晰的信号:牺牲环境和民众的健康追求GDP增长,这条路走不下去了。环境成本过去由民众来承担,民众权利意识的兴起使这项隐性成本迅速显性化,现在要由企业和政府来承担,起码要和民众分担。
最后要讲的是技术成本。到目前为止,“中国制造”大多数是简单的、技术含量低的日用消费品和工业初级加工品,不需要技术专利,从海外买几个样品回来,照葫芦画瓢就会做,也不需要太复杂的加工工艺和设备。现在不行了,智能手机买回来,拆成零件还是不会做。模仿和“山寨”的阶段过去了,要想拥有自己的产品和技术,必须投资研发,获取技术的成本明显比以前高了。
我想强调的是,在上面分析的这些成本中,只有大宗商品价格可能随着经济周期而波动,其他的成本上升都是永久性的而非周期性的。不要幻想一两年之后低价重现,不可能的,低成本时代已经结束。
除了成本因素,接近或者已经饱和的市场也使投资驱动的增长模式难以为继。投资形成那么多的产能,产品卖给谁呢?市场在哪里?中国的人均GDP居于世界平均偏下的水平,但钢铁生产能力是世界第一,水泥、玻璃、电力、煤炭、电视、冰箱、手机……都是世界第一,生产能力和国民的购买力严重不匹配。国内供大于求的种种迹象早就出现了,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短缺经济大约在2000年前后转变为过剩经济,幸好我们在2001年加入了WTO,延长了投资驱动增长模式的寿命,出口暂时掩盖了过剩产能,靠海外市场维持了七八年的高增长,直到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从数据上看,2001年出口占GDP的22%,到金融危机前的2007年,这一比率上升到36%。可以说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经济的主要增长点在海外市场,因为国内市场已接近饱和。
金融危机之后,外需退潮,国内过剩的产能水落石出。产能过剩到什么程度?我们没有准确的数字,各个行业不一样,总体上大概在20%-30%左右。产能闲置率会随着经济的下滑进一步上升,而且中短期内看不到好转的希望,因为世界经济的衰退和欧洲的债务危机将是旷日持久的,中国的结构调整也不可能在两三年内完成。
外需的前景的确不乐观,欧债危机还在发酵,德国人和欧洲央行的救援解决不了问题,甚至欧元的解体也不是灾难的结束,欧洲人有没有决心告别福利国家,能不能忍受财政紧缩的痛苦才是关键所在。美国经济已到了谷底,再坏的可能性极小,但它什么时候复苏,依然是一个问号,因为它也有结构性问题,那就是过度负债。美国经济要恢复到2008年之前的水平,必须清理过去的债务,这恐怕还需要一两年的时间。
世界经济的形势如下图所示,美国在沟底,开始往上爬;欧洲沿着左边沟壁向下滑,还没有到底;中国经济则在左边的沟沿上,刚刚开始往下落。日本经济没什么大的变化,二十年都这样,好不起来,也坏不到哪里去。
中国及欧美经济的相对位置
需要注意的是,即使世界经济恢复了,外需也不可能达到2008年前的强度,这是因为2008年以前的外需是西方国家过度的货币发行造成的,不具备可持续性。如果货币政策回归正常,即使世界经济复苏,对中国产品的需求也不会达到2008年之前的水平,对此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
外需不行靠内需吗?大家都知道,为了对冲外需的下降,我们在2009年推出了“四万亿”的计划。其实“四万亿”只是个符号,是政府强力干预经济、拉动内需的一个代名词。2009年和2010年,政府到底投入了多少资源,找不到公开的数据,财政增加的支出可能有1至2万亿;新增贷款2009年10万亿,2010年8万亿。在这两年间,总的资金投入大概有20多万亿,政府占大头,民间也有一些。如此天量的投入,仅仅换来几个月的反弹,兴奋剂的药效很快消退,经济再次下滑,而且病症比以前更加严重。
本来中国经济的结构性问题就是产能过剩,“四万亿”投下去,又投到制造业和基础设施,增加了新的产能,供需失衡进一步加剧,这不是饮鸩止渴吗?“四万亿”还打乱了企业的预期,刚开始不少企业感到欢欣鼓舞,说又迎来了一个大发展的天赐良机,争着抢着上项目,唯恐赶不上这班车,从担心过剩转向追加投资,结果现在都被深度套牢。我们之所以反对政府干预经济,就是因为它打乱了企业的预期,干扰了市场的正常运行。
有的企业家现在还问我:“政府什么时候再刺激经济?”我不明白为什么企业这么关注宏观政策,企业不是靠判断宏观形势而成功的,就像巴菲特投资不看大盘指数一样,股神的成功在于一家一家地分析公司。政策对经济确实有影响,大家眼睛盯着政府可以理解,但是给政府号脉不是企业家的长项,你号不准,如果每天想着怎么号脉,你就不是一个合格的企业家。农业的特点是靠天吃饭,优秀的企业不能靠天吃饭,必须做到旱涝保收。GDP增长8%,企业发展快,GDP增长3%,也可以活下去,夏天长得快,冬天冻不死,这才是好企业。如果认为只有政府出政策企业才能做好,这样的企业真的就危险了。“四万亿”误导了多少企业啊?教训还不够吗?
“四万亿”一出台,我就持反对意见,明知产能过剩,还要投建新的产能,逻辑上说不通。媒体的报道我们都看到了,钢铁行业产能过剩这么严重,政府还是批出了上百亿的钢铁项目,拿到批文的地方政府官员高兴得手舞足蹈,亲吻批文,被戏称为“吻(稳)增长”。再上一个大钢厂,产品卖给谁?没有长远的考虑,为了拉动当年GDP,各级政府的行为超级短期化。
“四万亿”投下去,连高铁、公路、机场等基础设施都过剩了。过剩的标志是什么?没有自我循环、独立运营的能力,离开政府的补贴和不断的外部融资就活不下去。高铁曾经被媒体欢呼为一项伟大的成就,如今负债累累,成了中国经济和纳税人的沉重包袱,需要不断注入资金,不管是银行贷款、债券融资,还是财政补贴,不输血就得关门倒闭。一个健康的实体有自己的造血功能,起码可以做到盈亏平衡。
外需、投资靠不住,人们又把希望寄托在消费上。消费者可不是你家的佣人,平时不闻不问,干着粗活儿,拿着低工资,房子起火要塌了,叫人家冲上去扛大梁?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消费不是一个口号、一个政策能拉起来的,消费取决于收入和财富的积累。从来没想着怎么提高居民收入,现在要他们去推动停转的增长车轮,一厢情愿了吧?
消费怎么可能成为新的增长点呢?钱在哪里?数据表明,居民收入占国民总收入也就是GDP的比重呈下降的趋势,国民收入的分配向政府倾斜,中央加地方财政的收入占GDP的比重从1990年代中期的10%多一些增加到2011年的30%左右(见《两个中国模式》中的图一),翻了一番还多。谁说没有国进民退?政府多收就意味着居民少收。清华大学白重恩教授等人的研究给出了类似的结果,政府收入从1993年GDP的17%上升到2007年的26%,同期居民收入的GDP占比则从63%下降到52%。
收入对消费产生负面影响,不仅因为居民收入落后GDP的增长,而且居民内部的收入分配也在恶化。2001年我国的基尼系数是0.41,处于国际警戒线附近,超过这条线,社会稳定就会出问题。根据一项民间的独立调查,2011年我国的基尼系数已高达0.612。收入分配的重要性在于事关社会公平和正义,从经济学的角度看,收入分配越是两极分化,消费需求就越虚弱。消费的主体是中产阶层,而不是高收入群体,因为收入越高,储蓄率越高,用于消费的收入比例越低。要想提升消费,必须提高中产阶层的收入,这就需要增加居民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同时缩小居民之间的收入差距。
结构性的失衡本来可以通过结构性的改革纠正,但在过去十年间,改革滞后甚至停顿,结构性问题得不到解决,积累到今天再也拖不下去了,经济增长速度不断下降,企业的经营越来越困难。如何应对呢?不能再来一个“四万亿”,因为宏观政策对结构性的问题基本无效。头疼发烧可以吃去痛片,但去痛片治不了病根,治病要吃消炎药。政府官员喜欢去痛片,不喜欢消炎药,总说下猛药吃不消,其实吃不消的无非就是他的那点利益。再一个原因就是消炎药见效慢,官员要速效,在他任内就可以看得到的效果。
最近政府部门又加快了投资项目的审批,这不过是再增加些过剩产能,为病入膏肓的投资驱动模式殉葬罢了,扭转不了经济下滑的大趋势。货币政策的作用也在快速衰减,货币投放不能有效地转化为实体经济中的贷款,制约贷款增长的不是资金的供应,而是企业对贷款的需求。近几个月的数据表明,贷款的增长主要来自按揭和短期贷款,中长期贷款几乎没有增长,因为企业投资意愿不足,而意愿不足是由于缺少投资机会而不是资金。在过剩产能的巨大阴影下,谁敢投资啊?往哪里投啊?企业不投资,中央银行增发多少货币也没有用。
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要告别政府主导的投资驱动模式,积极探索经济增长的新道路。
重回改革开放之路
实际上不必发明什么新模式。过去十年只讲政府,不讲市场;只讲宏观政策,不讲结构改革。改革开放,特别是对内开放,创造新的投资机会,经济才有走出困境的希望。新的投资机会从哪里来?开放垄断行业,垄断行业中有很多机会,但外面的资金进不去。政府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推出了“新36条”,前几天又公布了执行细则,但民间反应冷淡。我在微博上讲,文件不错,可是民间没有信心。你出了第二个“36条”,说明第一个“36条”没起作用,既然第一个没起作用,为什么要相信第二个能有用呢?是这个逻辑吧?民间没有信心,不敢跟进。
放松管制、开放垄断行业是必要的,但这还不够,要尊重和保护民间的财产权,通过保护产权重建民间的信心,对未来有信心,今天才敢投资。记得几年前,山西挖不出煤来,地方政府出政策,欢迎民间投资,浙江等地的商人跑去投资,结果煤挖出来碰上经济繁荣,煤价大涨。政府发现挖煤成了赚钱的生意,就杀了个回马枪,煤矿统统国有化。人家有合同,签字盖了章都没有用,说收回就收回,山西收煤矿,陕西收油田,因为油价也大涨。最近央企又在重庆收加油站,说销售终端如果不控制在央企手里,市场就乱了。这都什么逻辑啊?有些地方更离谱,说阳光、空气都属于国家,开发太阳能和风能必须由政府审批!
中国经济发展到这一步,很多问题绕不过去了,对私有产权不能再半遮半掩、羞羞答答的了。《物权法》几经波折,总算出台,这是一大进步,《物权法》的落实、民间产权的保护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没有明晰和稳定的产权就没有安全感,移民成为潮流,在国外买房子、办护照。法律保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国企要逐步退出,否则民企进去了也活不下去,几个央企巨无霸坐在那里,它们是“长子”,有更好的法律保护和融资渠道,有优惠政策和政府支持,还有资源优势,怎么能和它们竞争呢?
打破垄断,扩大对内开放,不仅可以创造新的投资机会,还有助于改善收入分配,促进消费。当下公众和政府关注如何通过税收政策调节二次分配,其实一次分配更为重要,而一次分配是由资源和市场的占有决定的。现在大学生就业为什么喜欢选择国企?当然是因为工资高、福利好。高工资、高福利从哪里来?国企有资源、有市场、有特殊政策支持,企业效益好。但是为什么有的市场只让国企进入而民企不能进?为什么有些资源国企能开采而民企不可以呢?资源和市场占有的不平等是收入分配恶化的重要原因,如果不是最主要原因的话。一些民企为了得到垄断性资源和市场,搞官商勾结,一批人因此而暴富,进一步助长了两极分化。
在二次分配上,政府要有实质性的减税,提高居民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降低政府收入的比重。现在的提法是“结构性减税”,有减有增,搞不好增的比减的还多。中文的历史悠久,语言艺术炉火纯青,结构性减税就是不减税,结构性通胀就是没通胀。
对内开放、减税做起来不容易,因为涉及政府部门的利益,包括显性的利益和隐形的寻租收益。但如果舍不得手中的既得利益,不能及时启动改革,经济增长很有可能逐季下滑,衰退将从原材料、资本品扩展到大众消费品部门,然后是奢侈品部门,从上游一波一波地蔓延到下游部门。资本品生产部门的价格指数PPI负增长,钢材、水泥、玻璃、机械设备,没有不降价的,消费价格指数CPI将跟随其后,假如几个月后也是负增长,我们不会感到意外。
能否重启改革,不取决于你我。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喊改革,结果是基本没有改革,甚至是倒退,打着改革的旗号,扩大政府部门权力,争夺部门利益,再把部门利益变为个人利益。
改革推不动,企业怎么办?我的建议同样是转型,告别低成本扩张模式,探索创新差异化竞争之路。转型首先要转变观念,低成本和现成的市场已经是历史,企业将面对不断上升的成本和饱和的市场,不得不依靠核心竞争力生存下去,依靠核心竞争力抢夺市场。眼下不少企业感到日子难过,盼政府放水,盼宏观放松,这反映了创新能力不足所产生的转型痛苦。过去搞制造,只要把资源组织好,产品生产出来不愁卖。现在市场已被瓜分完毕,如果没有自己的特色技术和产品,没有独特的竞争优势,就抢不到市场,就要被淘汰,而培育和强化核心竞争力,创新是关键。限于时间,我们今天就不展开讲创新了(见下面的问答)。
经济形势好,企业发展可以快一些,形势差,也有机会。在产能过剩的情况下,市场化的收购与兼并和行业重组,消除落后产能,提高行业集中度,扩大企业的市场份额。有能力、有信心的企业要做好准备,争取成为收购的主动出击方,而不是被收购方,利用行业重组来发展自己的业务。
小结一下:中国经济虽然遭遇困难,增长的潜力并没有耗尽,给两个数字大家就知道了。目前我国城镇化率官方数字是50%,有学者估计实际不到40%,因为有很多流动人口。低城镇化率意味着未来还有足够的市场需求,设想城镇化率提高10个百分点,1亿3千万人进城,还要盖多少房子?建多少商店?食品供应还要增加多少,道路、学校、医院还要建多少?第二个数字是服务业占GDP的比重不到40%,而发达国家在70%-80%之间。服务业是劳动密集型行业,创造就业的希望所在。两个不到40%,潜力和空间有多大啊?
增长的潜力还很大,问题是我们僵化的体制,束缚和阻碍了潜力的发挥。如果及时推进改革,中国经济以较高的速度再增长十年是可以预期的。至于改革的前景,短期内不那么乐观,认识和利益两方面的原因都有,特别是政府的认识和政府的利益。在这样的情况下,企业怎么办?做好长期过冬的准备,同时思考转型之路。
·问与答·
问:您出席了温家宝总理召集的座谈会(编注:2012年7月9日上午和10日上午,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先后主持召开两次经济形势座谈会,听取专家和企业负责人的意见和建议),能不能谈谈您的感受?
抱歉,具体的内容我就不谈了。这件事本身多少增强了我对中国未来的信心。各位都知道,长期以来,我一直比较尖锐地批评政府的政策,这样一个批评者,政府能邀请,听取我对中国经济的看法和想法,说明社会的确在进步。
问:新疆的资源非常丰富,但是政府政策还是和山西基本一样。对于新疆民营企业,未来的日子可能会更苦。你对新疆的民营企业有什么建议?
新疆的具体情况我不大了解,只能讲一些走马观花的粗浅看法。新疆的丰富资源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对于发展经济是得天独厚的条件。但只有资源是不够的,如果没有一支活跃的企业家队伍,没有一个活跃的市场,资源不能转变为财富,反而是产生腐败的温床,反而会阻碍创新。大家都知道沙特是石油蕴藏非常丰富的国家,几十年下来到现在,它的经济还是靠卖油,其他方面的能力仍然欠缺。国际上把这种现象叫作“沙特病”,卖油来钱太容易,没必要艰苦奋斗,懒得去创造和创新。希望新疆不要染上“沙特病”。
和沙特形成对照的是以色列,以色列没有什么自然资源,只有600万人口,这是它最宝贵的资源。600万人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动脑筋,怎么样致富,怎么繁荣经济,怎么样在四边都是敌国的情况下生存和发展壮大。以色列的创新能力大概仅次于美国,有一本书叫《创新的国度》,大家可以读一下。这本书给我的启发是:发展经济最重要的不是自然资源而是人,人力资源中最宝贵的是企业家。如果没有企业家和市场,资源反而成为累赘,拖累经济的发展,就像沙特那样。
依照现在的形势,经营环境短期内无法扭转,民营企业怎么办?我想借用冯仑的一句话:熬,伟大的企业都是熬出来的。如果顺风顺水,干什么、怎么干都赚钱,还要企业家做什么?企业家就是在逆风逆水的情况下,在外部环境极为不确定的情况下,寻求生存和发展之道。并不是所有的市场都被政府和国企垄断,企业家对自己要有信心,找到自己的市场。
问:一些企业,包括一些中小企业,可能在告别旧模式,探索新道路的过程中会遇到融资困难,上市比较难,银行和金融机构对他们的贷款门槛比较高,民间资金机构数量少等问题。该如何通过这些途径优化资本结构?
上市不是常规的融资渠道,而是退出机制。上市是成功以后的报酬,而不是奋斗过程的给养。特别是中小企业,基本没有上市的可能。
贷款现在情况有所好转,但中小企业贷款难仍然没有得到很好解决。在中小企业融资方面,首先要判断一下你的企业适合贷款融资,还是股权融资?判断的依据是企业的成长性。如果成长性比较好,应该更多地关注股权融资,要找风险投资(VC)、私募股权投资(PE)。如果成长性差一些但收入比较稳定,可以更多考虑债务融资。把企业做好,不愁找不到钱,市场上做投资的人很多,往往是钱找企业,而不是企业找钱。
问:我是做煤化工的,您刚才说到的产能过剩,我们是最集中的代表。我们是湖北宜昌市国资委主导的企业,想把产能转到新疆,淘汰落后的产能,提高产能的综合集中度。你如何看这样的转型模式?
你的问题太具体了,而且我对煤化工也不太了解,只能讲讲带有共性的问题。
企业转型的过程中,有一个共同的问题要思考,那就是自己的核心竞争力。这个问题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的紧迫,以前企业没有核心竞争力也可以生存,因为市场需求还没有被满足,有现成的市场。只要成本和价格不太高,你生产出产品,市场上总有人要。现在不是这个情况,资本品、消费品市场基本都饱和了,你想卖产品,必须从其他人手里抢夺市场,这就要靠本事了,也就是核心竞争力。
所谓核心竞争力有两条。第一条是你做的别人做不了,苹果的市场占有率为什么这么高?因为别人做不了苹果手机,或者做得没有苹果好,核心竞争力就是独特的竞争优势。
第二条更为重要,你的优势不仅是独特的,而且是竞争对手难以模仿、难以复制的。市场中没有秘密,技术的秘密、商业模式的秘密,迟早别人都会知道,都会被抄袭和模仿。如果竞争对手知道你的优势,但他想学都困难,你就有了核心竞争力。企业转型时,应该思考的是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常问中欧的企业家学员:你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有的同学说:我资源整合能力强,直白一些,就是和政府、银行的关系好,能搞到批文和贷款。我不反对你和政府搞好关系,在中国,做企业离开政府关系是很困难的,但我想说的是,政府关系不是你的核心竞争力,因为你的优势能被别人轻易地模仿。
难以被对手模仿的优势才是核心竞争力,核心竞争力等同于企业的价值创造能力。价值就是你满足的客户需求,你为客户提供了新产品、更高质量的产品,或者为客户节约了成本。
借助良好的政府关系当然可以赚钱,但是赚钱和价值创造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尽管彼此也密切相关。能赚钱并不意味你有价值创造的能力,而如果有了价值创造能力,迟早会赚钱。捕捉交易机会,靠贱买贵卖赚钱的是商人;创造价值的是企业家。我也不反对你当商人,但要搞好一个企业,就要思考你的核心竞争能力到底是什么?价值创造到底在什么地方?培育和强化核心竞争力,围绕核心竞争力逐渐形成企业的转型与发展战略,形成战略的实施方案,这些是企业家的主要工作。我看到的比较成功的企业,都是核心竞争力非常突出的,在行业里能够做到前三,有别人无法替代、难以复制的优势。
问:新疆经济高速增长,有一个提法,是“内地产业的承接地”。怎样看新疆作为内地产业承接地?新疆经济的高速增长如何回避内地增长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就是刚才您说的所谓旧模式?如何看待我们机遇和危机并存的情况?
虽然是经济学家,我不大关心GDP增长,GDP增长是经济活动的结果而不是目标。如果把GDP增长当作目标来追求,这就错了,这是内地省市的一个教训。
GDP挂帅和我们的干部考核体制有关,考核有两个硬指标,一个是GDP,一个是财政收入,各省、市、县都搞GDP排名,末位淘汰,官员谁不着急啊。实在没办法,就数据造假,每年各省市的GDP加总,比国家统计局的GDP要多几万亿,你信谁的?所以我不太愿意比较GDP的增速,更为根本的应该看经济的活力,而经济的活力表现在市场的发达上,表现在企业的成长上。这就像体检,不能只量身高和体重,健康不健康要查血液,做心电图。GDP排名相当于用体重和身高来判断人体的健康程度,评价方法本身就是错的。
发展经济,政府要做什么?放开市场,维护市场秩序,拓展企业家和民间的活动空间,政府退出经济。政府越是制定这个规划、那个目标,经济的发展就越成问题。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经验证明,经济发达的地区都是弱势政府,强势政府的地区经济反而落后。
问:企业家面临经济发展现状,如何才能突破旧的商业模式?
作为学校的教师,我不可能预先知道新的商业模式是什么,如果我能预知的话,就不当教授了,早就自己赚钱去了。如何突破旧模式,靠企业家在实践中摸索,我只能做事后总结,把大家成功和失败的案例作为教材来用,从各种各样的案例中,抽取一些具有共性的东西。所以对经济学家千万不能预期太高,预期太高会失望的。
(2012年8月10日在中欧国际工商学院乌鲁木齐EMBA管理论坛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