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如何走出今日之困境
在“中国奇迹”的欢呼声中,GDP增长从2010年一季度12%的顶点,一路下滑到2012年一季度的8.1%。这不是常规的经济景气循环,它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传统的投资驱动增长模式的终结。工业和财政增长速度下降,企业开工不足。最近拜访了东南沿海的一些企业,他们认为现在的形势较2008年更为严峻,同时也在关心会不会有新的政策出台。目前市场上盛传下半年政府推出新一轮刺激政策,我感到担忧,经济对刺激政策的依赖像吸毒上瘾,鸦片剂量一次比一次大,但现在的问题是还有多少鸦片存货?鸦片能不能祛除病根?
不能再靠刺激性政策了,要坚定地推进经济和企业的转型升级。转型升级喊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见实际效果?因为政府和企业没有感受到压力,甚至国际金融危机也没有动摇传统经济增长模式的根基。每一次出现危机,政府的有形之手就强力干预,借势扩张,市场的无形之手则被迫后退。政策的短期效果使政府的信心大增,特别是2009年和2010年的“四万亿”政策刺激,大跌之后出现戏剧性的强劲反弹,其实不过是传统模式最后的宏大谢幕。
在过去十年间,固定资产投资增速约为GDP增长的1.3倍,GDP等于国民收入,而收入决定需求,投资形成的产能超过需求的增长,结果就是大量的过剩产能。一个人均GDP相当于世界平均的国家,钢铁、煤炭、水泥产能位居世界第一,供需的矛盾越来越突出。2001年加入WTO之后,我们大力开拓海外市场,消化国内的过剩产能,金融危机后外部需求萎缩,过剩产能便水落石出,传统增长模式的不可持续性暴露无遗。
在产能普遍过剩的情况下,制约经济增长的瓶颈因素不再是资金,而是投资机会的缺乏。当大型钢铁企业投资种菜养猪的时候,当造船厂因订单不足而裁员停工的时候,银行的贷款对他们有什么用呢?即使企业使用这些贷款投资,也不过是增加一些没有销路的产能而已。中国当下的情况让人想起日本过去的20年,政府花钱,债台高筑,利率长期等于零,还在搞数量松宽,向经济注入更多的货币。所有这些都没有奏效,日本经济今天仍处于衰退和半衰退的状态。
如何度过当年的难关?不能再靠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寅吃卯粮,将问题留给下一代,而要直指病根,对症下药。既然问题是产能过剩和缺乏新的投资机会,就要通过市场化的收购和兼并、行业重组消除过剩产能,就应当通过改革开放,特别是对内开放,消除过度管制,创造新的投资机会;既然消费的真实原因是民众的收入滞后,就需要全面减税,弱化政府的经济功能,强化政府的社会保障功能;既然低成本扩张的路走不下去了,企业就要尽快从制造向研发创新转型。所有这一切都要求重提市场的作用,重振民营经济。
重振民营经济有着经济转型和社会稳定的双重意义。由于垄断性国有企业不必面对市场竞争的压力,它们没有创新的动力。即使创新成功,高管和技术骨干也不能享受创新带来的巨大回报。没有创新就无法实现中国经济的转型,既有创新动力也有创新压力的是民营企业。民营经济同时关系到社会的稳定,据全国工商联的统计,民营经济目前占GDP的一半,雇佣了70%以上的劳动力。民营经济不稳,就业问题就解决不了。
如何重振民营经济,我们需要的改革措施,法律上、政策上有很多,限于时间,在这里我们强调产权保护的重要性。如果没有产权保护,企业家不能预期未来,就不会有长期的投资计划,也不会投入资源进行研发与创新,因为他们不知道风险巨大的投资创新能否得到应有的回报。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诺斯教授指出,英国是世界上第一个完成了工业革命的国家,并非因为当时它的蒸汽技术最为先进,而是因为英国第一个建立了保护私人产权的制度,刺激了民间的投资和金融创新,所以“工业革命”的实质不是单纯的技术革命,而是制度革命。
我国的产权保护状况怎么样呢?首先,在法律上和现实中,国有产权和私有产权的地位和待遇不同。国有产权“神圣不可侵犯”,这是否意味着私有财产是可以侵犯的?近年来发生过多次侵权的事件,地方政府以低价强行收购民营的油田、矿山和企业,有些地方甚至动用了公检法没收和处置民间资产,对私人产权的保护在弱化。
其次,由于司法改革的停顿和滞后,司法体系不能独立有效的运行,产权的界定和纠纷往往由当事人和官员个人关系决定,而官员个人利益的卷入和个人判断的任意性,实际上使法治化的产权保护成为可望而不可及的“水中月”和“镜中花”。
第三,在加强征管下,各级政府开展收税和收费的大竞赛,巧立名目,或者严格执行过时的规定,企业不堪其扰。
第四,政府掌握了越来越多的资源,制订了日益烦琐的管理方法,为了获得企业发展所需要的资源,或者是仅仅为了生活下去,企业不得不按照潜规则与政府部门打交道。我非常赞同某公司提出的要“守本分”,但是要想企业守本分,首先政府要守本分,“逼良为娼”还不是最可怕的,回过头来的“扫黄”才是致命的一击。
第五,社会上的仇富心理严重,民粹主义泛滥。十年前中国的基尼系数就达到了0.4的国际警戒线,尽管官方不再报基尼系数,但种种迹象表明,自那时以来收入分配的确是在不断的恶化,恶化的原因是资源和市场占有的不平等,以及制度造成的机会不平等。我们到处可以看到官员与百姓的差别,城市与农村的差别,国营与民营的差别,官商勾结与合法经营的差别,这些都是身份和地位造成的差别,是起跑线上的不平等,是一次分配中的不平等。如果不纠正资源和市场占有的不公平,热衷于用行政和税收的手段进行二次分配,则治标不治本。非但无助于缩小贫富差距,反而会削弱社会对产权的尊重。在这样的环境中,资产所有者没有安全感,对经济的发展和转型不可能有长远的打算。
如何走出当前之困境?我也提出五条。
第一,如同前面讲的,产权保护是重中之重,特别是知识产权的保护。设想企业投入大量人力、资金进行研发,新产品推向市场时就被抄袭仿制,山寨版降低了新产品价格和销售量,不能带来预想的经济效益,以后谁还愿意投资研发呢?国际上的经验证明,创新领先的国家都是知识产权保护做得比较好的国家。
保护知识产权离不开一般产权的保护。创新的主体是企业和企业家,如果企业家手里拿着外国护照,随时准备移民海外,就不可能做研发的长期计划,不可能进行长时间的技术积累。要使企业家、创新者在自己的国家投资和创新,把产品和技术留在这里,推动中国经济的发展,政府和社会要让他们有财产和人身的安全感,其次要严厉打击抄袭和造假,防止“山寨”产品侵蚀创新企业的市场和利润,保证创新投资能带来足够的回报。
第二,解除管制,建立多元化的创新金融支持体系。以大型国有商业银行、大型国有保险公司为骨干的金融体系无法支持创新,因为这些金融机构的首要经营目标是确保资金的安全,而创新却是充满了风险的一项经济活动。创新的融资主要靠私人投资基金解决。从早期的天使基金开始,到中期的风险投资也就是VC,再到后期的私人股权基金也就是PE,服务不同阶段上的创新活动,形成支持创新的金融梯队或者金融产业。发展这样的金融产业,政府应该做什么?提供天使基金、风险基金和私人股权基金运作的法律框架,而不是审批和监管。
现在一些政府部门争夺PE基金的审批权,公开抓审批权与市场化改革的精神不符,于是改为核准制,核准制又改为报备制,可是企业和政府部门搞不好关系的话,报备材料递进去,它又给你扔出来,不予报备!实际还是审批制。审批制成了新型金融产业的拦路虎,成了技术创新和企业创新的重大障碍。在这里我想提个建议,为了发展中国的创新经济,首先要解散发改委。刚才听了前面的讲话,我的想法有点改变,意识到发改委的同志其实也深知这个道理。
PE是什么意思?Private Equity,私人股权投资基金,不需要审批,不需要报备,不需要纳入监管。私人对私人的钱,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为什么要管?你凭什么要管呢?政府现在把PE搞成了Public Equity,财政出钱做PE基金,又错了。财政的钱是老百姓、纳税人的钱,不能承担创新投资的高风险。同样的道理,银行的钱是老百姓的储蓄存款,也承担不了那么高的风险。
第三,解除管制,培育和发展要素市场。创新经济讲了好多年了,为什么总是光说不练?政府和企业的日子过得太舒服,没有创新的紧迫感。政府管制工业用地价格,从而间接压低劳动力价格3,对利率和融资渠道的管制则压低了资金成本,企业利用成本优势进行扩张,表现在宏观层面上是GDP的高速增长。企业赚钱,政府收税,日子过得很好,为什么要费劲去升级转型呢?如果生产要素价格由市场供需关系决定,包括市场决定的人民币汇率,要素价格和成本上升,企业马上就知道怎么节能,怎么降低成本;低端产品不赚钱了,企业马上就知道怎样去升级换代。让市场机制和价格信号发挥更大的作用,扩大人民币汇率的波动空间,用价格引导企业走向高端,走向创新。只有企业转变了,才有产业结构的调整和国家经济的转型。
第四,官退民进,弘扬企业家精神。中国是一个企业家资源非常丰富的国家,这是我们发展经济的最宝贵资产。然而在过去的几年中,企业家一个接一个地走下了经济舞台,政府官员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来。最近参加会议我注意到一个现象,十个台上讲话的,九个是官员,最后上来一个企业家,说前面几位领导的讲话都很重要,我回去好好学习。我们把市场经济最基本的关系搞颠倒了,市场经济的主角是企业、企业家和民众,现在他们都坐在台下听着,台上一排官员发命令、做指示。中国的企业家精神受到压抑,处于衰退之中,而没有企业家精神,就没有创新,就没有产业的升级换代。政府官员要赶快走到台下去,将市场经济的舞台还给企业和企业家。
第五,营造自由和开放的思想氛围。创新是思想自由发挥的产物,如果没有松宽和开放的社会环境,没有自由的思想氛围,就不会有创新的精神。在创新社会中,标新立异不会被视为异端邪说,因为人们理解,创新就是对现状的挑战和对现有格局的破坏。公众抛弃了“成王败寇”的传统评价标准,他们不仅鼓励勇于创新的行为,回报幸运的成功者,也尊重不幸的失败者。这样的社会文化为新模式、新技术和新思想开辟了广阔的空间,只有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才能产生出持久的创新激情,各种各样的奇思怪想才有机会得到尝试,变成提高经济效率和丰富人们生活的技术创新。在营造创新的环境方面,政府能做的是就是少管一点,不要今天说“三俗”,明天又说不符合这个那个精神。政府管得越多,就越是压制了民众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对创新转型就越是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