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原道训
【题解】
《淮南子》中的“道”,指的是自然规律和宇宙本原。“本道根真,包裹天地,以历万物”。空间上包容一切,时间上无穷无尽。它无所不包,无处不在,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因此治政要实行“无为而治”。作者对“无为”、“无不为”、“无治”、“无不治”等流行说法,重新进行了界定,并赋予了新的内涵,发展了先秦道家的“无为”论。同时,作者表达了道家的“真”、“静”人性观:“人生而静,天之性也。”而与此有关的生命问题,作者认为形、气、神为生命三大要素,互相依存,而“神为之使”。作者强调只有掌握“道”的规律,才能适应自然、社会及人类自身的发展变化。全书以探索“道”之原开篇,并以其为核心贯穿全书,充分显示了汉初黄老道家代表作《淮南子》立论之宏伟、包容之广大及体例之缜密。
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序目有“因以题篇”语,乃高注本也。与旧辑许君残注本较之,说多异。
【原文】
夫道者¹,覆天载地,廓四方²,柝八极³;高不可际⁴,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⁵;原流泉滂⁶,冲而徐盈⁷;混混汩汩⁸,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⁹,横之而弥于四海¹⁰;施之无穷¹¹,而无所朝夕¹²;舒之幎于六合¹³,卷之不盈于一握¹⁴。约而能张¹⁵,幽而能明¹⁶;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¹⁷,宇宙而章三光¹⁸。甚淖而滒¹⁹,甚纤而微;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泰古二皇²⁰,得道之柄,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
【注释】
¹道:指自然规律和宇宙本原。
²廓(kuò):张大。
³柝:通“拓”,扩大。八极:八方极远之处。
⁴际:到达。
⁵禀授:给予。无形:指万物没有形成之时。
⁶原:水源。滂:指水盛涌出。
⁷冲:通“盅”,空虚。
⁸混混:水流不绝的样子。汩汩(ɡǔ):水流声。
⁹植:树立。塞:充满。
¹⁰弥:通“縻”,牵系。
¹¹ 施:使用。
¹²无所朝夕:指道永恒,没有时间、空间的变化。黄锡禧本作“无朝夕盛衰”。
¹³舒:舒散。幎(mì):覆盖。六合:高诱注:孟春与孟秋为合,仲春与仲秋为合,季秋与季春为合,孟夏与孟冬为合,仲夏与仲冬为合,季夏与季冬为合,故曰六合。言满天地间也。一曰四方上下为六合。
¹⁴一握:一把。极言其小。
¹⁵约:缠束。
¹⁶幽:幽暗。
¹⁷四维:四角、四隅。
¹⁸(xuàn):维系。宇宙:高诱注: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按,指时间和空间。《文子·自然》作“往古来今曰宙”。章:通“彰”,显明。三光:指日、月、星。
¹⁹淖滒(nào ɡē):柔和的样子。
²⁰ 二皇:指伏羲、神农。
【译文】
道,覆盖上天运载大地,扩展到四方,延绵到八极;高度不能够到达,深度不能够测量。包容天地,施予万物;像泉水涓涓流淌,由空虚却能逐渐充实;似急流汹涌,由混浊却能逐渐澄清。把它直立起来可以充满天地,把它横放着可以系联四海;使用它无穷无尽,而永远没有盛衰;舒展起来可以覆盖六合,卷拢起来还不满一把。捆束起来却能够张大,幽暗之时却能大放光明;弱小的时候却能强大,柔软的时候却能刚强;横贯着天地而包含着阴阳,维系着宇宙而使日月星发光。极其柔和,非常细微;山岳依靠它而高耸,潭渊凭借它而变深;野兽依靠它而奔跑,鸟类凭借它而高飞;日月依靠它而光明,星辰凭借它而运行;麒麟依靠它而出游,凤凰凭借它而翱翔。远古伏羲、神农两位帝王,掌握了道的枢要,而处在天地的中央;精神和万物变化相结合,来安抚天下之民。
【原文】
是故能天运地滞¹,轮转而无废²;水流而不止,与万物终始。风兴云蒸,事无不应³;雷声雨降⁴,并应无穷。鬼出电入⁵,龙兴鸾集;钧旋毂转⁶,周而复匝⁷。已雕已琢,还反于朴⁸。无为为之⁹,而合于道;无为言之,而通乎德;恬愉无矝¹⁰,而得于和;有万不同,而便于性。神托于秋毫之末¹¹,而大与宇宙之总¹²。其德优天地而和阴阳¹³,节四时而调五行¹⁴;呴谕覆育¹⁵,万物群生;润于草木,浸于金石;禽兽硕大,豪毛润泽;羽翼奋也¹⁶,角觡生也¹⁷;兽胎不¹⁸,鸟卵不毈¹⁹。父无丧子之忧,兄无哭弟之哀;童子不孤²⁰,妇人不孀²¹;虹霓不出,贼星不行²²,含德之所致²³。
【注释】
¹天运地滞:记述的是盖天说,即“天圆地方”。运,运行。滞,停止。
²废:休止。
³应:相应。
⁴声:指雷鸣。
⁵鬼出:指没有踪迹。电入:指速度迅疾。电,指电神。
⁶钧:古代制造陶器所用的转轮。毂(ɡǔ):车毂,车轮的中心部位。
⁷匝(zā):周还。
⁸朴:指原始自然质朴的存在,即指道。《老子》二十八章:“朴散则为器。”
⁹无为:指顺应自然规律。
¹⁰恬愉:安静,安适。矝(jīn):自大。篆作“矜”。
¹¹ 神:精神。秋毫之末:喻极微细的事物。
¹²宇宙之总:天地的总和。
¹³优:和柔。和:和调。
¹⁴四时:四季。五行:金、木、水、火、土。
¹⁵呴谕:通“煦妪”,温恤。育:生长。
¹⁶奋:健壮。
¹⁷角觡(ɡé):“角”指鹿角,“觡”指麋角。
¹⁸(dú):兽未出生而死。
¹⁹毈(duàn):鸟卵孵不出。北宋本原作“”,形误。当正。
²⁰ 孤:无父曰孤。
²¹ 孀:指寡妇。
²²贼星:妖星。
²³含:含怀。
【译文】
因此能使上天运行而大地不动,像车轮绕轴运行永不休止;像水流向下不会停息,和万物共相终始。如同风起便会云升,事物中没有不是互相应和的;像雷声轰鸣大雨便要降落,同时应对不会停止;像鬼魂出现没有踪迹、像闪电那样迅疾,似神龙兴起、鸾鸟聚集;像钧轮旋转车毂运行,周而复始。虽经雕琢刻画,仍然保持质朴本色。二王不加做作而做出的事情,都符合道的规律;不加修饰而发表的言论,都和德相通;安适而不自傲,上下得到和谐;万事万物虽有不同,而都符合人的天性。精神虽然有时处在细微之处,而扩大时却超过宇宙的总合。其美德覆盖着天地而协调着阴阳,节制四时而调和五行;温恤化育,万物一起生长;滋润了草木,浸透到金石之中;飞禽走兽健壮肥大,羽毛光泽润滑;鸟类翅膀强硬,鹿麋之类得到生养;野兽怀孕无死胎,鸟儿孵卵无不出;父亲没有丧子的忧愁,兄长也没有失弟的悲哀;孩童不会成为孤儿,妇人不会做寡妇;虹霓不会出现,妖星不会运行,这是二王含怀的德泽造成的。
【原文】
夫太上之道¹,生万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²。跂行喙息³,蠉飞蠕动⁴,待而后生,莫之知德;待之后死,莫之能怨。得以利者不能誉,用而败者不能非;收聚畜积而不加富,布施禀授而不益贫;旋县而不可究⁵,纤微而不可勤⁶;累之而不高,堕之而不下;益之而不众,损之而不寡;斫之而不薄⁷,杀之而不残;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浅。忽兮怳兮,不可为象兮;怳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应无形兮⁸;遂兮洞兮⁹,不虚动兮;与刚柔卷舒兮¹⁰,与阴阳俯仰兮¹¹。
【注释】
¹太上:指最高的。
²化像:自然造化而生成的物像。
³跂(qí)行:用足行走。喙(huì)息:用嘴呼吸。
⁴蠉(xuān)飞:指虫类飞行。蠕(rú)动:爬行的虫类。
⁵旋县:双声叠韵连绵词,形容微小的样子。
⁶勤:穷尽。
⁷斫(zhuó):砍削。
⁸“忽兮”六句:化自《老子》二十一章。《文子·道原》略同。忽怳(kuǎnɡ),似有似无的样子。象,形象。屈,枯竭。幽冥,渺茫的样子。
⁹遂、洞:深远的样子。遂,通“邃”。
¹⁰卷舒:屈伸。
¹¹俯仰:升降。
【译文】
最高的道,产生万物却不据为己有,化生成万物的形象却不去主宰。那些用脚行走用嘴呼吸的动物,飞行和爬行的昆虫类,依靠它然后才能产生,但是没有什么动物感戴它的恩德;依赖它而后死去,也没有哪一物类怨恨它。得到利益的人不能够赞誉它,采用它而失败的人也不去非难它;收敛积聚而不增加财富,施舍赈救也不会增加贫困;极其渺小而无法深究,特别细微而又没有穷尽;累叠它而不会增高,堕毁它也不会倒下;使它增加却不见变多,使它削弱而又不会减少;砍削它不会变薄,杀戮它不会伤残;挖凿它而不会变深,填塞它而不会变浅。若有若无啊,不能够描绘形象啊;似存似亡啊,使用不会枯竭啊;渺渺茫茫啊,相应没有形体啊;幽深难测啊,不会虚妄行动啊;和刚柔一起屈伸啊,与阴阳一起升降啊。
【原文】
昔者冯夷、大丙之御也¹,乘云车²,入云霓³;游微雾⁴,骛怳忽⁵;历远弥高以极往,经霜雪而无迹,照日光而无景;扶摇抮抱羊角而上⁶,经纪山川⁷,蹈腾昆仑⁸;排阊阖⁹,沦天门¹⁰。末世之御,虽有轻车良马,劲策利¹¹,不能与之争先。
【注释】
¹冯夷、大丙:“夷”又作“迟”。“丙”又作“白”。二人为传说中的仙人。一说为河神。
²乘云车:《太平御览》卷十四《天部》十四引此作“乘雷车,驾云虹”。
³入云霓:《文选·〈七发〉》李善注引《淮南子》作“六云霓”。
⁴微雾:天之微气。
⁵骛(wù):奔驰。怳(kuǎnɡ)忽:无形之象。
⁶扶摇:盘旋而起的暴风。抮(zhěn)抱:旋转曲折。《广雅·释训》:“轸(zhěn sè),转戾也。”抮抱,当作“抮(sè)”。羊角:曲折上行的旋风。
⁷经:行。纪:通。
⁸蹈:踏。腾:上。昆仑:高诱注:山名也。在西北,其高万九千里,河之所出。
⁹排:推开。阊阖(chānɡ hé):升天之门。许慎《说文》:阊,天门也。楚人名门曰阊阖。
¹⁰沦:进入。天门:指上帝所居紫微宫门。
¹¹ 策:马鞭。(zhuì):指马鞭末端的刺针。北宋本原作“”。刘绩《补注》本作“”。据正。
【译文】
从前冯夷、大丙的御术,乘坐雷公之车,用六条云霓为马;行走在微气之中,奔驰在浩渺的太空;历经高远而驰往无极,踏过霜雪而没有痕迹,日光照射而没有影子;随着旋转的扶摇、羊角大风向上飞行,穿过高山大川,踏上昆仑之巅;推开登天之门,进入到天帝的宫廷。末世的驾驭者,即使有轻便车子和上等好马,坚固的鞭子和锋利的刺针,也不能和他们争个先后。
【原文】
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¹,澹然无虑²;以天为盖,以地为舆³;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⁴;纵志舒节,以驰大区⁵;可以步而步⁶,可以骤而骤⁷;令雨师洒道⁸,使风伯扫尘⁹;电以为鞭策,雷以为车轮;上游于霄雿之野¹⁰,下出于无垠之门¹¹;刘览偏照¹²,复守以全;经营四隅¹³,还反于枢¹⁴。故以天为盖,则无不覆也;以地为舆,则无不载也;四时为马,则无不使也;阴阳为御,则无不备也。是故疾而不摇¹⁵,远而不劳;四支不动,聪明不损,而知八纮九野之形埒者¹⁶,何也?执道要之柄¹⁷,而游于无穷之地。是故天下之事不可为也¹⁸,因其自然而推之¹⁹;万物之变,不可究也,秉其要归之趣²⁰。夫镜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²¹,而方圆曲直弗能逃也。是故响不肆应²²,而景不一设²³;叫呼仿佛²⁴,默然自得²⁵。
【注释】
¹大丈夫:高诱注:喻体道者也。按,指得道者。
²澹然:心志满足的样子。澹,通“憺”,安。
³舆:车厢。
⁴造化者:指天地。道家也用以指道。俱:在一起。
⁵大区:大虚,指天。
⁶步:安步徐行。
⁷骤:奔驰。
⁸雨师:司雨之神。即二十八宿之毕宿。
⁹风伯:风神。也指东方苍龙之箕星。
¹⁰霄雿(zhào):虚无幽深的样子。高诱注指“高峻貌也”。
¹¹ 无垠:没有形状。按,《文选·张平子〈西京赋〉》注引许慎本作:“出于无垠鄂之门。”许注:“垠锷,端崖也。”疑脱“鄂”字。
¹²刘览:浏览观看。刘,通“浏”。偏:通“遍”,周遍。
¹³经营:周旋。隅:方,旁。
¹⁴枢:本。
¹⁵疾:急速。摇:动摇。
¹⁶八纮(hónɡ):八极。九野:中央及八方。形埒(liè):构形,界域。
¹⁷道要:《文子·道原》作“执道之要”。
¹⁸为:治理。指违背自然规律的行为。
¹⁹推:探求。
²⁰ 秉其要归之趣:《文子·道原》作“秉其要而归之”。秉,执掌。
²¹ 智故:巧饰,伪诈。
²²响:回声。肆:陈设。
²³景:通“影”。
²⁴叫呼:指回声。仿佛:指影子。
²⁵默然:《广韵》鉴韵:“,叫呼仿佛,然自得。”知“默”字误。(yǎn)然,遗忘的样子。
【译文】
所以体道的大丈夫安静地好像不在思索,淡泊地好像没有思虑;把上天作为车盖,大地作为车子;用四季作为御马,让阴阳来驾驭;乘着白云升上九霄,和天地一起生存;放开思绪舒缓车速,而奔向太虚;能够缓步徐行,可以急速飞奔;命令雨师在前洒道,指派风神在后面扫尘;把电作为鞭子,用雷作为车轮;向上漫游在幽远之处,向下穿过没有边际的大门;虽广泛浏览观照,又恪守全部纯真;虽周游四方极远之处,还能返回到中央。因此用天作为车盖,那么没有什么不能覆盖的;用地作为车子,那么没有什么不能装载的;用四季作为御马,那么没有什么不听使唤的;用阴阳作为御者,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能齐备的。因此虽疾行却不会动摇,远行而不觉劳困;四肢不劳作,聪明不减损,而能知道八纮九野的构形和界域,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掌握了道的要领,进而可以畅游到无穷无尽的境地。所以天下的事情不能够违背规律去行事,应按照它的自然特点去探求;万物的变化,不能够探究明白,执掌要道变化而万物都可以归向它。像镜子和水可以照见形容,不需要任何巧饰,而方圆曲直都不能够逃过。所以回声不是要求特意响应,而影子不是物体特地设置的;但是回声和影子,都能够自然得以产生。
【原文】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而后动,性之害也¹;物至而神应,知之动也²;知与物接,而好憎生焉³。好憎成形⁴,而知诱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⁵。故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与物化⁶,而内不失其情。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⁷;大小脩短,各有其具⁸。万物之至,腾踊肴乱⁹,而不失其数¹⁰。是以处上而民弗重,居前而众弗害,天下归之,奸邪畏之。以其无争于万物也,故莫敢与之争¹¹。
【注释】
¹害:《文子·道原》、《礼记·乐记》作“欲”。《史记·乐书》作“颂”。徐广曰:“颂音容。”容,活动。
²知:通“智”,智慧。
³好憎:指情欲。
⁴形:显现。
⁵灭:衰灭。按,以上“人生”至“天理灭矣”,化自《礼记·乐书》,《史记·乐书》略同。
⁶物化:与物变化。
⁷“至无”二句:见于《庄子·天地》。至无,道体至虚。骋,奔跑。要,通“邀”,邀约。宿,归宿。
⁸具:具备。
⁹腾踊:翻腾,跳跃。肴乱:杂乱。肴,通“殽(xiáo)”,相杂错。
¹⁰数:法度,规律。
¹¹ “是以”六句:见于《老子》六十六章。敢,河上公本《老子》作“能”。
【译文】
人生下来就是安静的,这是人的天性;受了外物感化而后有活动,它是天性的外部表现;外物到来而精神上有了反应,这是智慧的活动;智慧与外物互相接触,而好憎之情便产生了。好憎形成显露出来,而智慧被外物所诱惑,不能返回到人的本性上去,那么天性便要衰灭了。因此通达大道的人,不因为人欲来改变天性。表面和外物一起变化,但内心却不会改变他的本性。道体至虚却能供给万物任何需求,时时变化却能使万物有所归宿;不论是大小长短,各样的东西都是齐备的。世上万事万物涌来时,尽管是腾踊纷乱的,但是却不会失去法度。因此得道者居处上位却不使百姓感到沉重,处在前面而众人不感到有危害,天下的人都归向他,奸邪的人害怕他。因为他不同万物相争,所以就没有人和他相争。
【原文】
夫临江而钓,旷日而不能盈罗¹。虽有钩箴芒距、微纶芳饵²,加之以詹何、娟嬛之数³,犹不能与网罟争得也⁴。射者扞乌号之弓⁵,弯綦卫之箭⁶,重之羿、逢蒙子之巧⁷,以要飞鸟⁸,犹不能与罗者竞多⁹。何则?以所持之小也。张天下以为之笼,因江海以为罟¹⁰,又何亡鱼失鸟之有乎?故矢不若缴¹¹,缴不若无形之像。
【注释】
¹旷日:很长的一天。罗:箩筐。
²芒距:尖利的钩爪。纶:钓丝。
³詹何:战国楚隐者,善钓。娟嬛(xuān):战国楚哲学家,传为老子弟子。《汉书·艺文志》“道家”有《蜎子》十三篇。数:技艺。
⁴罟(ɡǔ):网类。下文指渔网。
⁵扞:当作“扜”,通“弙(wū)”,拉开。乌号之弓:用柘桑所制强弓名。
⁶弯:引,拉。綦(qí)卫:箭竹名。
⁷重(chónɡ):加上。羿(yì):古代善射者。《淮南子》中指尧时羿。逢(pánɡ)蒙子:羿的弟子。射箭能百发百中。
⁸要:通“徼”,捕取。
⁹竞:争逐,比赛。
¹⁰因:用。
¹¹ 矢:北宋本原作“夫”。刘绩《补注》本作“矢”。据正。缴(zhuó):拴在箭上的丝绳。《初学记》卷二十二引:“故矢不若缴,缴不若网,网不若无形之象。”可与此相参。
【译文】
到长江去钓鱼,一整天也不能装满一箩筐。即使有利钩锐爪、细丝香饵,又加上詹何、娟嬛的绝技,还是不能够和渔网争个高下。射鸟的人张开乌号之弓,扣上綦卫这样的利箭,又加上羿、逢蒙子的巧技,来射取飞鸟,还是不能同鸟网比赛优劣。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持掌的工具太小的缘故。如果张开天下把它作为捕鸟的笼子,用长江、大海作为渔网,又怎么会有逃鱼失鸟的现象呢?所以箭头不如带绳的利箭,带绳的利箭不如没有形体的天网。
【原文】
夫释大道而任小数,无以异于使蟹蜅鼠¹,蟾捕蚤²,不足以禁奸塞邪,乱乃逾滋。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³,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⁴。禹知天下之叛也⁵,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服,四夷纳职⁶。合诸侯于涂山⁷,执玉帛者万国。故机械之心藏于胸中⁸,则纯白不粹,神德不全,在身者不知,何远之所能怀⁹!是故革坚则兵利,城成则冲生¹⁰,若以汤沃沸¹¹,乱乃逾甚。是故鞭噬狗¹²,策蹄马¹³,而欲教之,虽伊尹、造父弗能化¹⁴。欲之心亡于中¹⁵,则饥虎可尾,何况狗马之类乎!故体道者逸而不穷¹⁶,任数者劳而无功¹⁷。
【注释】
¹蜅(fǔ):《道藏》本作“捕”。《集韵》虞韵:蜅,蟹也。按,蜅,疑通“捕”。
²蟾(chán chú):蛤蟆。
³鲧(ɡǔn):禹之父。三仞:王念孙《读书杂志》认为当作“九仞”。仞,八尺曰仞。
⁴狡心:狡猾之心。
⁵禹:夏朝开国之君。
⁶四夷:指海外之地。职:贡赋。
⁷涂山:在今安徽怀远。
⁸机械:指巧诈。
⁹怀:招徕。
¹⁰冲:古代用来攻城冲锋用的战车。
¹¹ 汤:热水。沃:浇灌。
¹²噬(shì):咬。
¹³蹄:踢。
¹⁴伊尹:商汤时贤相。造父:周穆王之臣,善驾驭。
¹⁵:《道藏》本作“寅”,刘绩《补注》本作“害”。《干禄字书》:肉,上俗下正。按,知“”字是。残杀义。
¹⁶体:效法。逸:安适。穷:困穷。
¹⁷任数:指玩弄权术。
【译文】
抛弃大道而依靠小技,如同用螃蟹捕老鼠,让蛤蟆捕跳蚤,不能够用来禁止奸人、堵塞邪道,混乱反而更加滋长。从前夏鲧建造了九仞高的城墙,然而诸侯国背叛了他,海外的人也离心离德。禹知道天下的人将要叛离,于是便毁掉城墙、填平护城河,把财物分给民众,销毁兵甲武器,对人民广施恩德,使海外的异族又来归服,四方诸侯纷纷献上贡赋。禹在涂山会合天下诸侯,带来美玉丝帛的国家成千上万。因此奸伪之心藏在胸中,那么纯白的东西也被认为不纯粹,精神专一的道德也被认为不全备,对于自身的情况都不懂得,又怎么能招徕远方的人呢?因此盔甲坚固就产生尖利的兵器,城墙高筑就有冲车产生,如果用热水来浇熄滚水,混乱只会更加严重。因此用鞭子抽打咬人的狗,用马鞭制服踢人的马,虽然想来训练它,即使有贤相伊尹、善御者造父,也不会把它们驯服。想要残害他人的念头不存在,那么就是饥饿的老虎也可以尾随其后,何况是狗马之类呢?因此效法大道的人安逸却不会穷困,玩弄权术的人辛劳而不会成功。
【原文】
夫峭法刻诛者¹,非霸王之业也;箠策繁用者²,非致远之术也。离朱之明³,察箴末于百步之外,不能见渊中之鱼;师旷之聪⁴,合八风之调⁵,而不能听十里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亩之宅也;脩道理之数⁶,因天地之自然,则六合不足均也⁷。是故禹之决渎也⁸,因水以为师;神农之播谷也⁹,因苗以为教。
【注释】
¹峭法:严峻的刑法。刻:苛刻。
²箠:马鞭。繁:多。
³离朱:黄帝之臣,视力敏锐。
⁴师旷:春秋时晋平公著名乐师,善辨音。
⁵合:郑良树《淮南子斠理》云:“合”疑当作“分”。言师旷之聪,足以分辨八风之调也。八风:八方之风。
⁶脩:修行,修治。
⁷六合:四方上下为六合。均:平。
⁸渎(dú):大河。
⁹神农:古帝名,又称炎帝。教民播种五谷,号为神农。
【译文】
实行严刑苛法,不是成就霸王大业之路;经常使用鞭子棍子,不是御马到达远方的办法。离朱的眼睛特别敏锐,可以在百步之外看到针尖,但是不能见到深渊中的游鱼;师旷的耳朵特别灵敏,可以分辨八方之风的乐调,但是却不能听到十里之外的声音。因此任凭一个人的才能,不能够用来治理三亩大小的田宅;修行大道的规律,根据天地的自然特性,就是整个天下也能够治理太平。因此禹疏通大河,以水流的规律为师法;神农种植五谷,根据禾苗的生长规律作为后世常教。
【原文】
夫萍树根于水¹,木树根于土;鸟排虚而飞²,兽蹠实而走³;蛟龙水居⁴,虎豹山处,天地之性也。两木相摩而然⁵,金火相守而流⁶;员者常转,窾者主浮⁷,自然之势也。是故春风至则甘雨降,生育万物;羽者妪伏⁸,毛者孕育;草木荣华,鸟兽卵胎;莫见其为者,而功既成矣⁹。秋风下霜,到生挫伤¹⁰;鹰雕搏鸷¹¹,昆虫蛰藏¹²;草木注根¹³,鱼鳖凑渊¹⁴;莫见其为者,灭而无形。木处榛巢¹⁵,水居窟穴;禽兽有艽¹⁶,人民有室;陆处宜牛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秽裘¹⁷,干、越生葛¹⁸;各生所急,以备燥湿;各因所处,以御寒暑;并得其宜,物便其所。由此观之,万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¹⁹?
【注释】
¹萍:浮萍。树:植。
²排虚:排击空气,而获得浮升之力。
³蹠(zhí):此指用脚践踏。实:土地。
⁴蛟龙:古代传说中的龙属。
⁵然:同“燃”,燃烧。
⁶守:守候。即起化学作用。
⁷窾(kuǎn):空。
⁸妪(yù)伏:指孵卵。
⁹既:已经。
¹⁰到(dǎo)生:草木倒地而生。到,古“倒”字。挫伤:指凋落。
¹¹ 搏:北宋本原作“抟”。《道藏》本作“搏”。据正。鸷(zhì):击杀鸟类。
¹²蛰(zhé):伏,此指冬眠。
¹³注:集中。
¹⁴凑:聚集。
¹⁵榛(zhēn):丛生。
¹⁶艽(qiú):兽穴里的垫草。北宋本原作“芄(wán)”。刘绩《补注》本作“艽”。据正。
¹⁷匈奴:汉代指中国北方少数民族。秽(huì)裘:粗陋的皮衣。
¹⁸干:通“邗(hán)”,高诱注:吴也。《说文》:“邗,国也。今属临淮。一曰邗本属吴。”古邗国在今扬州市东,为吴所灭。越:周代诸侯国,在今浙江东部。葛:草本植物。茎皮可织布。(chī):用葛纤维织成的细布。
¹⁹事:职掌,从事。
【译文】
浮萍扎根在水中,树木在土里生长;鸟类排空而飞,兽类着地而跑;蛟龙居住在水中,虎豹生活在山上,这是天地生成的特性。两块木头相互摩擦而燃烧起火,金属在火中便可以熔化;圆的转轮之类可以转动,中空的木船之类可以上浮,这是天然的属性。因此春风到来甘雨就要降落,化育生成万物;长羽的孵卵,有毛的孕育;草木茂盛开花,鸟兽孵雏怀胎;没有人见到它(指道)的所为,而使万物大功告成了。秋风到来寒霜下降,植木凋落倒地;鹰雕之类搏杀小鸟,昆虫越冬伏藏;草木的生命集中到根部,鱼鳖之类聚集在渊潭,没有人见到它的所为,万物消失而不见形迹了。住在树木上的会筑巢,生活在水中的有洞穴;飞禽走兽巢穴有垫草,人类会建造房室;陆地居处的适宜用马牛,舟船行走适宜多水地区;匈奴出产粗陋皮裘,吴、越生产凉爽的葛布;各个环境产生所急需的东西,用来防备气候干燥和潮湿;各人按照所处的不同地域,用不同的方式来抵御寒暑;各自都得到它们适宜的环境,万物都有它们的用场。从这里可以看出,万物本身是按照自然规律行事的,圣人又为什么要改变呢?
【原文】
九疑之南¹,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民人被发文身²,以像鳞虫;短绻不绔³,以便涉游;短袂攘卷⁴,以便刺舟,因之也。雁门之北狄不谷食⁵,贱长贵壮,俗尚气力;人不弛弓⁶,马不解勒⁷,便之也。故禹之裸国⁸,解衣而入,衣带而出,因之也。今夫徙树者,失其阴阳之性⁹,则莫不枯槁。故橘树之江北,则化而为枳¹⁰;鸲鹆不过济¹¹,貈度汶而死¹²。形性不可易,势居不可移也¹³。
【注释】
¹九疑:因其山九峰相似,故曰九嶷(yí)山。在今湖南宁远南,传说舜所葬之地。
²被发:剪断头发。文身:在身上刺上鱼龙形花纹。
³短绻:短衣。绻,通“(kūn)”,今称满裆裤。绔(kù):类似今套裤。
⁴袂(mèi):袖子。攘(rǎnɡ):挽起。
⁵雁门:山名。在今山西代县西北。古以两山对峙,雁度其间而得名。北狄:高诱注指鲜卑。古代生活在中国北方。
⁶弛:解除。
⁷勒:带嚼子的笼头。
⁸裸国:古代南方国名。其民皆不穿衣,故名。
⁹失:指改变。
¹⁰枳(zhǐ):落叶灌木,果实黄绿色,可入药。
¹¹ 鸲鹆(qú yù),鸟名。即八哥。喜生活于南方。鹆,北宋本原作“”。“”字形误。当正。济(jǐ):济水。古四渎之一。源于河南济源西王屋山,东汇流大野泽,入东海。今已堙。
¹²貈(hé):狗獾。分布于我国北方、朝鲜、日本、俄罗斯,毛皮珍贵。汶(wèn):水名。在山东境内。
¹³势居:指环境、地位。
【译文】
在九疑山的南面,陆地上活动的事少,而水中活动的事多,这里的百姓剪发文身,来模仿水中的动物;穿短衣不加套裤,以方便渡河游水;短袖子挽起来,以方便撑船,这是按照水乡特点而采取的措施。居住在雁门山的北狄不吃五谷,轻视年长的、重视青壮年,当地习俗崇尚勇力;人人不解下弓箭,马匹不解下马笼头,这是为了适应草原环境的需要。因此禹到南方裸国,脱掉衣服进去,系上佩带出来,这是适应当地习俗的需要。现在移植树木的人,改变了树木适应冷暖的特性,那么没有不枯死的。因此橘树移往长江以北种植,那么就会改变性态而成为枳树;鸲鹆不能渡过济水,狗獾越过汶水就要死去。它们的生理特性是不能改变的,居处的地理环境也是不能转移的。
【原文】
是故达于道者,反于清静;究于物者¹,终于无为。以恬养性²,以漠处神³,则入于天门⁴。所谓天者,纯粹朴素,质直皓白,未始有与杂糅者也。所谓人者,偶智故⁵,曲巧伪诈,所以俯仰于世人而与俗交者。故牛歧蹄而戴角,马被髦而全足者,天也。络马之口,穿牛之鼻者,人也。循天者,与道游者也;随人者,与俗交者也⁶。夫井鱼不可与语大,拘于隘也;夏虫不可与语寒,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与语至道,拘于俗、束于教也⁷。故圣人不以人滑天⁸,不以欲乱情;不谋而当,不言而信,不虑而得,不为而成;精通于灵府⁹,与造化者为人¹⁰。
【注释】
¹究:探究。
²恬:安静。
³漠:淡泊。
⁴天门:指天然的境界。
⁵偶:疑通“隅差”,喻不合,相抵触。隅,不正。差,不齐。智故:巧诈。
⁶“故牛”十句:化自《庄子·秋水》。歧,分岔。络,罩住。循,依循。
⁷“夫井鱼”数句:化自《庄子·秋水》。夏虫,指蝉蜩之类。笃,限制。
⁸滑:通“汩(ɡǔ)”,乱。天:指自身。
⁹灵府:即精神之宅。指心。
¹⁰人:王念孙《读书杂志》云:人者,偶也。言与造化者为偶也。按,偶,依存。
【译文】
所以通达大道的人,可以返回到人的清静之性中去;探究事物至理的人,最终达到顺应自然的要求。用恬静来培养人的性情,用淡泊来使精神安适,那么就可以达到天然的境界。所说的天然,是指纯粹朴素,质地纯正洁白,不曾与其他的东西混杂在一起。所说的人为,是指反复无常玩弄智巧,逢迎投机虚伪欺诈,以用来和世人同沉浮而与世俗相交接。所以说牛蹄岔开而头上长角,马儿披散鬃毛而长单只蹄子,这就是天然。套上马笼头,穿上牛鼻子,这就是人为。遵循天然的人,和道一起往来;追逐人为的人,就是和世俗一起交接。不能够和井里的小鱼谈论大海,由于局限在狭隘范围的缘故;不能够和夏季的蝉蜩之类谈论寒冬,是因为受到季节的限制;不能够和见识短浅的人谈论大道,是因为他们被流俗和教养所束缚。因此圣人不因为人事扰乱自身,不因为欲望而惑乱清静之性;圣人不经谋划而行事妥当,不说话而使人信服,不经过思虑而达到要求,不必动手而干成事业;是由于精神与心灵相通,而和天地互相依存。
【原文】
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是故好事者未尝不中¹,争利者未尝不穷也。昔共工之力²,触不周之山³,使地东南倾;与高辛争为帝⁴,遂潜于渊,宗族残灭,维嗣绝祀。越王翳逃山穴⁵,越人熏而出之,遂不得已。由此观之,得在时,不在争;治在道,不在圣;土处下,不争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争先,故疾而不迟⁶。
【注释】
¹好(hào)事:指好为情欲之事。中(zhònɡ):伤害。
²共(ɡōnɡ)工:传说中的水神。
³触不周之山:指与南方火神祝融大战,不胜,而头触不周山。不周之山,在西北,传说中天柱之一。
⁴高辛:即帝喾,黄帝之曾孙,五帝之一。
⁵翳:越太子名。有贤德。《庄子·让王》作“王子搜”。
⁶疾:快。迟:凝滞。
【译文】
善于游泳的人往往被淹死,善于骑马的人常常被摔死;各人凭着自己的长处,却反而成为自己的祸害。因此好事的人没有不受到中伤的,争夺权力的人没有不受到困窘的。从前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争夺霸主,因奋力而头触不周之山,使西北天柱折断大地向东南倾斜;和高辛氏争夺天下帝位,失败后便潜入到深渊之中,他的宗族被消灭,子孙断绝失去祭祀。越王太子翳逃到山穴之中,越人用火熏使他出洞,于是便不得已出来为王。从这里可以看出,得天下,在于天时,而不在争夺;治理天下,在于得道,不在于智巧;土地位置低下,不与谁争高,所以能够平安而不危险;水是往下流的,不和谁争先,因此速度又快而又不会停息。
【原文】
昔舜耕于历山¹,期年而田者争处埆²,以封壤肥饶相让³;钓于河滨,期年而渔者争处湍濑⁴,以曲隈深潭相予⁵。当此之时,口不设言⁶,手不指麾⁷,执玄德于心⁸,而化驰若神⁹。使舜无其志,虽口辩而户说之¹⁰,不能化一人。是故不道之道,莽乎大哉¹¹!夫能理三苗¹²,朝羽民¹³,从裸国¹⁴,纳肃慎¹⁵,未发号施令,而移风易俗者,其唯心行者乎!法度刑罚,何足以致之也?
【注释】
¹舜:古代传说中的帝王,受尧禅让。历山:一说在今山东济南历城南。
²期年:一周年。埆(qiāo què):土地贫瘠之处。
³封壤:指田界。《太平御览》卷八十一《皇王部》六引此作“封畔”。
⁴湍濑(tuān lài):石滩上的急流。
⁵曲隈(wēi):崖岸弯曲处。
⁶设:陈说。
⁷指麾(huī):指挥。
⁸玄德:天然的德性。按,出自《老子》五十一章。
⁹驰:行。神:指神化。
¹⁰口辩:能言善辩。户说:向家家户户陈说。
¹¹ 莽乎:无边无际的样子。¹²理:治理。三苗:古代生活在长江中游洞庭湖一带的少数民族。后被尧流放。
¹³羽民:南方羽国之民。
¹⁴从:化。《说文》:从,随行也。《四库全书》本作“徙”,误。裸国:南方国名。
¹⁵肃慎:生活在东北、华北的古老民族。《山海经·大荒北经》郭璞注:今肃慎国去辽东三千余里,穴居无衣,衣猪皮,冬以膏涂体,厚数分,用却风寒。
【译文】
从前舜在历山耕田,一年后种田的人争着去要贫瘠的山地,而把肥沃的田地让给别人;舜在黄河边钓鱼,一年后打渔的人争着去水流湍急的地方,把弯曲涯岸深潭多鱼的地方让给乡邻。在这个时候,舜没有去游说,也没有指挥过别人,而是怀着天然的德性,因此感化他人就像神灵驱使一样。假使舜没有远大志向,即使能言善辩挨家挨户劝说,也不能感化一个人。所以不能用言辞表达出来的道,真是广大无边啊!舜能治理好三苗,使羽民国来朝拜,让裸国来归顺,收服北方肃慎之国,没有发号施令而能够改变风气和习俗,这恐怕是内心具有美好的德行才能做到的吧!依靠法度刑罚,怎么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呢?
【原文】
是故圣人内修其本,而不外饰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¹;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²,澹然无治也而无不治也³。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不为者⁴,因物之所为。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谓无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⁵。
【注释】
¹偃:停息。
²漠然:寂静无声的样子。
³澹然:淡泊的样子。
⁴所谓:《道藏》本“所谓”下无“无”字。刘绩《补注》本增补“无”字。
⁵然:适宜。
【译文】
因此圣人要在内部修治根本,而不在外部粉饰末节;保养他的内心精神,熄灭他的智巧;寂静无声地依循规律就没有什么办不成;淡泊地好像不加治理而没有什么不能治理的。所说的无为,就是不在事物没有到来之前行事;所说的无不为,就是顺应万物的规律行事。所说的无治,就是不改变自然的属性;所说的无不治,就是适应万物的变化规律。
【原文】
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独知守其门¹。故穷无穷,极无极,照物而不眩²,响应而不乏,此之谓天解³。故得道者,志弱而事强⁴,心虚而应当⁵。所谓志弱者,柔毳安静⁶,藏于不敢,行于不能;恬然无虑,动不失时;与万物回周旋转,不为先唱⁷,感而应之⁸。是故贵者必以贱为号,而高者必以下为基⁹。托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行柔而刚¹⁰,用弱而强;转化推移,得一之道,而以少正多。所谓其事强者,遭变应卒¹¹,排患扞难¹²;力无不胜,敌无不凌¹³;应化揆时¹⁴,莫能害之。是故欲刚者,必以柔守之;欲强者,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则刚,积于弱则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¹⁵。强胜不若己者,至于若己者而同;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¹⁶。故兵强则灭,木强则折,革固则裂,齿坚于舌而先之弊¹⁷。
【注释】
¹门:指要害。
²眩:迷惑。
³天解:马宗霍《淮南旧注参正》云:“天”者言其自然也,“解”犹“化”也。“天解”犹言自然之化。
⁴弱:柔弱。强:坚强,强大。
⁵当:适合。
⁶柔毳(cuì):柔弱。毳,兽类动物细毛。
⁷唱:倡导。
⁸感:感触。应:应和。
⁹“是故”二句:化自《老子》三十九章之文。基,开始。
¹⁰而:能。
¹¹ 卒:通“猝”,突然。
¹²扞(hàn):抵御。
¹³凌:逾越,战胜。
¹⁴揆(kuí):考察。
¹⁵乡(xiànɡ):通“向”,方向,趋向。
¹⁶“强胜”四句:化自《列子·黄帝篇》。同,等同。
¹⁷“故兵”四句:并见《老子》七十六章、《列子·黄帝篇》、《文子·道原》。弊,破败。
【译文】
万物都有所产生的地方,而只知守持它的根本大道;各种事情都有产生的场所,而只知持守它的要害。因此圣人能探究无穷尽的事物,到达无边无际的境地,明察万物却不受迷惑,响应万物而不会贫乏,这就叫做天解。所以得道的人,意念柔弱但行事坚强,虚怀若谷而应对自如。所说的志弱,是说把柔弱安静,隐藏在不敢作为之中,行动上像不能成事一样;静默得像没有思虑,而行动不会失掉时机;和万物一起随着自然变化,不去首先倡导,感触之后却能随时应和。因此尊贵的王公侯伯必定用低贱的孤、寡、不穀来称呼,而高大的建筑必定从底部打下基础。寄托在小处用以包罗广大,处于中部可以控制四方;行动柔弱而实则刚强,用事弱小而可以强大;随着万物的变化而转移,掌握了一的道理,可以用少数来制服多数。所说的其事强,就是遭遇变故、应对突变,能排除祸患、抵御困难;没有什么力量不能战胜的,没有什么敌人不能打败的;应对变化考察时势,没有什么人能危害他。因此想达到刚强的目的,必须用柔弱来守护它;想要达到强大的目的,必须以弱小来保护它。柔弱积累多了就能刚强,弱小积累多了就能强大;考察他的积累多少,进而可以知道祸福发生的方向。刚强的人可以胜过不如自己的,至于和自己相当的,则力量相等不能取胜;柔弱的人可以战胜超出自己的,他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因此兵势强大的最终被消灭,木质强硬的容易被折断,皮革坚固的容易被撕裂,牙齿比舌头坚硬但先脱落。
【原文】
是故柔弱者生之干也,而坚强者死之徒也¹;先唱者穷之路也,后动者达之原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中寿七十岁,然而趋舍指凑²,日以月悔也³,以至于死。故蘧伯玉年五十⁴,而有四十九年非。何者?先者难为知,而后者易为攻也⁵。先者上高,则后者攀之;先者谕下⁶,则后者蹷之⁷;先者陷⁸,则后者以谋;先者败绩⁹,则后者违之¹⁰。由此观之,先者则后者之弓矢质的也¹¹。犹之与刃¹²,刃犯难而无患者,何也?以其托于后位也。此俗世庸民之所公见也¹³,而贤知者弗能避也。所谓后者,非谓其底滞而不发¹⁴,凝结而不流¹⁵,贵其周于数而合于时也¹⁶。夫执道理以耦变¹⁷,先亦制后,后亦制先。是何则?不失其所以制人,人不能制也。时之反侧,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逮¹⁸。夫日回而月周,时不与人游。故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禹之趋时也¹⁹,履遗而弗取,冠挂而弗顾,非争其先也,而争其得时也。是故圣人守清道而抱雌节²⁰,因循应变,常后而不先;柔弱以静,舒安以定,攻大坚²¹,莫能与之争。
【注释】
¹“是故”二句:化自《老子》七十六章。干,主干。徒,同类。
²指凑:指行止。
³月:北宋本原作“自”。《道藏》本作“月”。据正。
⁴蘧(qú)伯玉:春秋卫大夫,曾为相。按,此条化自《庄子·则阳》。
⁵攻:通“功”,成功。
⁶谕:越过。刘绩《补注》本作“踰”。
⁷蹷(jué):王念孙《读书杂志》云:“蹷”当为“”,字之误也。《广雅》:“蹍,履也。”按,即踩踏义。
⁸:通“(tuí)”,楚方言,跌倒,仆倒。《玉篇》:“,仆也。”
⁹败绩:溃败。
¹⁰违:北宋本原作“逢”。刘绩《补注》本作“违”。据正。
¹¹ 质的(dì):箭靶。的,箭靶的中心。
¹²(duì):古代武器矛和戟柄末端的铜套。
¹³庸:通“众”。公:详。
¹⁴底滞:停滞。底,止,滞。
¹⁵凝:停止。
¹⁶周:和调。数(shù):技艺。
¹⁷耦(ǒu):相应。
¹⁸逮(dài):达到。
¹⁹趋时:指追赶时间,掌握时机。
²⁰ 清道:清静无为之道。雌节:指退藏自守。《经法》有《雌雄节》篇。
²¹ (mó):同“磨”,碾碎。
【译文】
所以说柔弱是生存的支柱,而坚强则是死亡的同类;率先倡导的走的是穷困之路,后来行动的却是通达的源泉。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一般的人中寿可达七十岁,但是他们对于自己的进退行止,积日至月地悔恨,而这样一直到老死。因此卫国贤相蘧伯玉活了五十岁,回顾过去而知道了自己四十九年的过错。为什么会这样呢?前面的人做的事难以知道对错,而后面的人有了经验就容易成功了。先行的人攀上高峰,那么后面的人可以照此攀援而上;前面的人越过低洼之地,那么后面的人可以踩着越过;前面的人跌倒陷落,那么后面的人就会加以谋划;前面的人大败,那么后面的人就会另谋他途。从这里可以看出,前面的人就是后面人的弓矢箭靶。就像兵器的锋刃与把柄末端的铜套一样,锋刃坏了而铜套是安然无恙的,为什么这样呢?因为它常常依托在后面的缘故。这是平常的人都能清楚看到的,然而贤德有才智的人却不能回避。所说的后面的人,不是说停滞而不行动,凝固而不流动,可贵的是他能协调规律而合于时势。掌握了道理来应对变化,前面的也可以制服后面的,后面的可以制服前面的。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道随时而变,不会失去制约人的办法,人也不能够不被制约。时间的反复变化极为神速,不容有喘息之机;在它前面行动就会超越太多,在它后面行动就又达不到目的。日月运动,光阴易逝,时光不和人多作周旋。因此圣人不看重尺璧而重视寸阴,因为时光难得而容易失去。夏禹为了追随时间,鞋子丢了而没有工夫去取,帽子挂在树枝上而不看一眼,不是争着走到前面,而是争着得到大好的时光。因此圣人恪守清和之道而坚持退藏自守,遵循着道而应时变化,常常走在后面而不赶到前头;柔弱而安静,淡泊而平定,战胜大难碾碎坚固,没有人能够和它相争。
【原文】
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脩极于无穷,远沦于无涯¹;息耗减益²,通于不訾³;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无好憎;泽及蚑蛲⁴,而不求报;富赡天下而不既⁵,德施百姓而不费;行而不可得穷极也,微而不可得把握也;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然;淖溺流遁⁶,错缪相纷⁷,而不可靡散⁸;利贯金石,强济天下;动溶无形之域⁹,而翱翔忽区之上¹⁰;邅回川谷之间¹¹,而滔腾大荒之野¹²;有余不足,与天地取与¹³,授万物而无所前后。是故无所私而无所公,靡滥振荡¹⁴,与天地鸿洞¹⁵;无所左而无所右,蟠委错¹⁶,与万物始终。是谓至德¹⁷。夫水之所以能成其至德于天下者,以其淖溺润滑也。故老聃之言曰:“天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出于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¹⁸。”
【注释】
¹沦:沦没。北宋本原作“渝”。刘绩《补注》本作“沦”。据正。
²耗:通“消”,消耗,亏损。
³訾:通“赀(zī)”,计算,计量。
⁴蚑(qí):虫类。蛲(náo):微小之虫。
⁵赡:富足。既:尽。
⁶淖(nào)溺:水性柔软的样子。流遁:指流散。
⁷错缪(móu):错杂。
⁸靡(mǐ)散:散乱。
⁹动溶:摇荡。
¹⁰忽区:无形象。
¹¹ 邅(zhān)回:徘徊。
¹²大荒之野:特别荒远的地方。
¹³与:王叔岷《淮南子斠证》云:《天中记》九引作“任天地取与”。
¹⁴靡滥:水势浩荡。靡,通“灖(mǐ)”,水流的样子。滥,泛滥。
¹⁵鸿洞(hònɡ tónɡ):融通,连续。
¹⁶蟠委:盘旋,委曲。错(zhěn):交错变化。
¹⁷至德:最高的德性。
¹⁸“天下”五句:见于《老子》四十三章。
【译文】
天下万物中,没有什么比水更柔弱的了,但是它大到没有尽头,深到无法测量;长得达到无穷无尽的地方,远得沦没到无边无际之中;水的生息耗灭、增多减少,达到了无法计量的程度;它升发到天上就成为雨露,落到大地就能润泽草木;万物得不到它不能生长,各种事情得不到它不能成功;它包容了所有的生物,却没有喜爱厌恶;恩泽达到微细的小虫,却不求得到报答;它使天下富足而又取用不尽,德泽遍施百姓而又不认为耗费;水的流动不能够有穷尽,水的微小无法用手把握住;击打它没有创伤,行刺它不留疤痕;砍杀它也不断绝,焚烧它不会燃烧;它柔软地流向任何地方,错杂纷纠,而不能使它离散;它的锋利可以穿透金石,它的强大可以通达天下;它荡漾在无边无际的地方,自由翱翔在无穷无尽的太空;在山川、峡谷之间徘徊流连,翻腾奔涌在广袤无垠的原野;时多时少,任凭从天地中索取,施予万物而没有什么前后之分。因此没有什么公私之别,水势浩荡,和天地相连接;它没有什么左右之分,盘旋交错,和万物共度始终。这就是水的最高德性。水之所以能在天下成就最高的德性,主要是因为柔软润滑的特性。因此老子说:“天下最柔弱的东西,可以驱使天下最坚强的东西。从不存在的地方出现,进入到没有空隙的地方。我因此知道无为是有利的。”
【原文】
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其子为光,其孙为水,皆生于[无]形乎¹!夫光可见而不可握,水可循而不可毁²。故有像之类,莫尊于水。出生入死,自无蹠有³;自有蹠无,而以衰贱矣⁴。
【注释】
¹“皆生于[无]形乎”句:北宋本“形”上原无“无”字。刘绩《补注》本有“无”字。据补。
²循:通“揗”,抚摸。
³蹠(zhí):到。
⁴衰贱:指衰亡之路。
【译文】
无形生有形,因此无形成为万物的最高祖先,无音生有音,因此无音便是有声之音的老祖宗。无形的儿子是光,它的孙子是水,这些恐怕都生于无形吧!光可以见到而不可以把握,水可以抚摸而不可以毁灭。所以凡属有形象的一类东西,没有比水要尊贵的了。从清静之道出生到匿情欲入死道,从无形到有形,离开了根本;从有形到无形,不能复得根本,所以说走向衰亡之路了。
【原文】
是故清静者德之至也,而柔弱者道之要也,虚而恬愉者万物之用也¹。肃然应感,殷然反本²,则沦于无形矣。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³。所谓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卓然独立⁴,块然独处⁵;上通九天,下贯九野;员不中规,方不中矩;大浑而为一⁶,叶累而无根⁷;怀囊天地⁸,为道关门⁹;穆忞隐闵¹⁰,纯德独存;布施而不既¹¹,用之而不勤¹²。是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¹³。无形而有形生焉¹⁴,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而五味形焉¹⁵,无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于无,实出于虚¹⁶;天下为之圈¹⁷,则名实同居¹⁸。音之数不过五,而五音之变不可胜听也¹⁹。味之和不过五,而五味之化不可胜尝也²⁰。色之数不过五,而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²¹。故音者,宫立而五音形矣²²;味者,甘立而五味亭矣²³;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是故一之理²⁴,施四海;一之解²⁵,际天地。其全也,纯兮若朴²⁶;其散也,混兮若浊。浊而徐清,冲而徐盈;澹兮其若深渊²⁷,泛兮其若浮云。若无而有,若亡而存。万物之总²⁸,皆阅一孔²⁹;百事之根,皆出一门。其动无形,变化若神;其行无迹,常后而先。
【注释】
¹虚而:刘绩《补注》本作“虚无”。用:《文子·道原》作“祖”。
²殷然:果决的样子。
³一:指道,又指万物的普遍本质。《诠言训》:一也者,万物之本也,无敌之道也。
⁴卓然:高超的样子。
⁵块然:孤独的样子。
⁶大浑:大同。浑,通“掍(hùn)”,同。
⁷叶累:积累贯通。叶,聚。无根:没有根底。言其微妙。
⁸怀囊:怀藏包裹。
⁹关:《太平御览》卷五十八《地部》二十三引“关”作“开”。又引注作“开道之门”。
¹⁰穆忞(mín)隐闵:不著形迹。
¹¹ 既:尽。
¹²勤:穷尽。
¹³“是故”三句:以下三句化自《老子》十四章。循,通“揗”,抚摸。
¹⁴无形:指道。有形:指万物。
¹⁵形:形成。
¹⁶实:实在,实物。
¹⁷圈(juàn):圈笼。
¹⁸名:指名称,概念。实:指事实,实在。
¹⁹五音:宫、商、角、徵、羽。变:指“上生”、“下生”。见《天文训》。胜(shēnɡ):尽。
²⁰ 五味:甘、酸、咸、辛、苦。化:变化。
²¹ 五色:青、赤、白、黑、黄。
²²宫:五音之首。宫是音阶组织中最重要的一个音级。形:正。
²³亭:确定,调和。《文子·道原》作“定”。
²⁴理:道。
²⁵解:通达,解散。
²⁶朴:刘绩《补注》本作“璞”,指未雕琢之玉。
²⁷澹:平静不动。
²⁸总:聚束。
²⁹阅:具备。
【译文】
因此说清静是道德的最高体现,而柔弱是道的要害所在,虚无恬漠是万物被使用的原因。恭敬地互相感动影响,果决地返回到根本,那么就又可以沦没到无形之中了。所说的无形,说的也就是一。所谓一,天下万物中没有同它相匹合的意思。它很高傲地昂然挺立,又很孤独地默然独处;向上可以通达九天,向下可以贯通九野;说它是圆形又不符合规的要求,说它是方形又不合矩的要求;它的形貌大同而为一,聚集贯通却没有根底;怀抱天地,为道把守门户;它无形无迹,只有纯粹的德性独自存在;施予万物却不会穷尽,使用起来却不会劳损。所以用眼睛看不到形体,用耳朵听不到声音,用手不能触摸到身子。因此说无形的道产生了有形的万物,无声之处却有五音鸣奏,无味之中才有五味形成,无色之处而有五色构成。所以说有从无中产生,实物是从虚无中产生;如果把天下作为它的圈栏,那么名与实便共处在一起。音阶的数目不超过五位,而五音的相生变化却不能够全部听完。味道的调和不过五种,但是五味的调和变化不可能全部尝遍。颜色的数目不过五样,但是五色的变化是不能全部看完的。因此在声调中,宫音确立而五音便形成了;在味道中,甘味确定五味便可以确定出来了;在颜色中,白色确立五色就可以固定了;在大道之中,一确立而万物便可以产生了。因此说一的道理,可以施予四海;一如果扩散,可以包容天地。它处于一个整体时,纯粹得像未经加工的木材;它分散开来时,混杂得像一池浑水。但是混浊可以逐渐澄清,空虚而又渐渐充满;平静不动时像深渊,飘浮不定时像浮云。若无若有,若亡若存。万物的所有变化,都聚集在道的孔洞之中;各种事物的根源,都出于道的门庭之内。它活动起来没有形体,但是变化像神灵一样;它行动起来没有踪迹,常常在后面而又因此领先。
【原文】
是故至人之治也¹,掩其聪明,灭其文章,依道废智,与民同出于公²。去其诱慕³,除其嗜欲⁴,损其思虑⁵。约其所守则察⁶,寡其所求则得。夫任耳目以听视者,劳形而不明;以知虑为治者,苦心而无功。是故圣人一度循轨⁷,不变其宜,不易其常;放准修绳⁸,曲因其当⁹。
【注释】
¹至人:至道之人。
²公:公正。
³诱慕:贪图荣华富贵。
⁴嗜欲:指情欲。
⁵损:王念孙《读书杂志》云:“损”当为“捐”,字之误也。“捐”与去、除同义。《文子·道原》正作“捐其思虑”。
⁶察:罗常培、周祖谟《淮南子韵谱》作“塞”。
⁷一:统一,整齐。轨:法度。
⁸放(fǎnɡ):仿效。修:王叔岷《淮南子斠证》云:“修”当为“循”。《汉魏丛书》本、庄本并作“循”。按,即依循义。
⁹曲:曲折周全。
【译文】
因此具有最高道德的人治理天下,掩盖起他们的聪明智慧,消灭他们的文饰,按照道的规律、废除人为的智巧,与百姓同出于公正之心。抛去名利势位的诱惑,消除自己的贪欲,捐弃自己的思虑。约束自己的职守就不会有烦扰,减少自己的需求就能精神安逸。如果放任耳目去追求音乐声色,只会使形体劳乏而不能明察;凭着智巧来治理天下,会使身心痛苦而不会成功。因此圣人统一法度、遵循准则,不去改变那些适宜的办法,不去变更那些固有的准则;依据并遵循准绳的规定,曲折周到地实行妥当的办法。
【原文】
夫喜怒者,道之邪也¹;忧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过也;嗜欲者,性之累也²。人大怒破阴³,大喜坠阳⁴;薄气发喑⁵,惊怖为狂⁶;忧悲多恚⁷,病乃成积;好憎繁多,祸乃相随。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通而不变,静之至也;嗜欲不载,虚之至也;无所好憎,平之至也;不与物散⁸,粹之至也⁹。能此五者,则通于神明。通于神明者,得其内者也。是故以中制外¹⁰,百事不废;中能得之,则外能牧之¹¹。中之得,则五藏宁,思虑平;筋力劲强,耳目聪明;疏达而不悖¹²,坚强而不¹³;无所大过,而无所不逮。处小而不逼,处大而不窕¹⁴;其魂不躁,其神不娆¹⁵;湫漻寂漠¹⁶,为天下枭¹⁷。
【注释】
¹邪:偏邪。
²累:牵累。
³阴:指阴气。
⁴阳:阳气。喜者为阳气,怒者为阴气。
⁵薄气:阴阳相迫之气。薄,迫。喑(yīn):哑。
⁶狂:指人的精神失常。
⁷恚(huì):怨恨。
⁸散:散乱。
⁹粹:纯粹。
¹⁰中:指内心。外:指情欲。
¹¹ 牧:北宋本原作“收”。刘绩《补注》本注文作“牧,养也”。《文子·道原》亦作“牧”。据正。
¹²悖(bèi):悖乱。
¹³(ɡuì):折。《文子·道原》作“匮”。《经法·道原》作“”。
¹⁴窕(tiǎo):空旷。
¹⁵娆(ráo):烦扰。
¹⁶湫漻(qiū liáo):清静。寂漠:恬淡。
¹⁷枭(xiāo):猛禽。这里指枭雄。
【译文】
喜悦和愤怒,是道的偏邪行为;忧虑和快乐,是德丧失的表现;爱好和憎恨,是心灵的过错;无穷的贪欲,是性情的牵累。人大怒会破坏体内阴气,大喜就会挫伤阳气;阴阳之气相冲突便使人变哑,惊吓恐怖使人发狂;忧虑悲愤使怨恨增加,疾病便会积累而成;爱好和憎恶太多,灾祸便会跟着来到。因此心里不忧不乐,是德的最高表现;通达而不变化,是清静的最高表现;贪欲不在内心产生,是虚无的最高表现;没有什么爱好与憎恶,是平正的最高表现;不与外物相混杂,是纯粹的最高表现。能够做到这五点,就和神明相通了。和神明相通的人,是内心得到充实的缘故。因此可以用内心去控制外部的情欲,那么各种事情都不会被废弃;内心得到了充实,那么外部的情欲就可以得到保养了。内心充实,那么五脏便会安宁,思虑平静;筋力强健,耳聪目明;通达而不会受到阻碍,坚强而不会被折断;没有什么太过头的,也没有什么不能达到的。处在小的地方不感到逼迫,处在大的地方也不感到空旷;它的灵魂不会感到急躁,它的精神也不会感到烦扰;清静恬淡,这才能成为天下的枭雄。
【原文】
迫则能应,感则能动;物穆无穷¹,变无形像;优游委纵²,如响之与景³;登高临下,无失所秉⁴;履危行险,无忘玄仗⁵;大道坦坦⁶,去身不远;求之近者,往而复反。能存之此,其德不亏。万物纷糅⁷,与之转化,以听天下⁸,若背风而驰⁹,是谓至德。至德则乐矣。
【注释】
¹物穆:深微的样子。
²优游:悠闲自得。委纵:委曲柔顺。
³响:回声。景:同“影”,影子。
⁴秉:掌握。
⁵玄仗:指道。庄逵吉本作“玄伏”。
⁶坦坦:平坦。
⁷纷糅:杂乱。
⁸听:治理。
⁹驰:疾行。
【译文】
迫近时就能应对,感触后就有行动;深微无穷,变幻无形;悠闲地委曲顺从,就像声响与回声、物体和影子一样相随;登临高山、面对平地,都不会失去所掌握的道;踏上危险的境地,不会忘记持守道义;大道平坦正直,离自身是不远的;要向自身去寻求道,离开了还可以回来。能够保守住道,他的德性就不会亏缺。万物虽然纷纭错杂,却能和它一起转移变化,用它来治理天下,就像顺风奔驰一样,这就是最高的德性。具有最高德行的人是很快乐的。
【原文】
古之人有居岩穴而神不遗者¹,末世有势为万乘而日忧悲者²。由此观之,圣亡乎治人³,而在于得道;乐亡于富贵,而在于德和。知大己而小天下,则几于道矣⁴。所谓乐者,岂必处京台、章华⁵,游云梦、沙丘⁶,耳听《九韶》、《六莹》⁷,口味煎熬芬芳,驰骋夷道⁸,钓射鹔之谓乐乎⁹?吾所谓乐者,人得其得者。夫得其得者,不以奢为乐,不以廉为悲¹⁰;与阴俱闭,与阳俱开。故子夏心战而臞¹¹,得道而肥。圣人不以身役物¹²,不以欲滑和¹³。是故其为曜不忻忻¹⁴,其为悲不惙惙¹⁵。万方百变,消摇而无所定¹⁶,吾独忼慨遗物¹⁷,而与道同出。是故有以自得,乔木之下,空穴之中,足以适情¹⁸;无以自得也,虽以天下为家,万民为臣妾,不足以养生也。能至于无乐者,则无不乐;无不乐,则至极乐矣¹⁹。
【注释】
¹岩穴:山崖洞穴。遗:失去。
²万乘:指天子车乘。
³亡:不在。
⁴几(jī):接近。
⁵京台:楚高台名。章华:楚国离宫名。今其地有四,未详何指。
⁶云梦:古泽薮名。在今湖北监利北。沙丘:相传为商纣王所筑,在今河北广宗西北大平台。
⁷《九韶》:亦作《九招》。指韶乐中九个段落。《山海经·大荒西经》中云源于夏启。《庄子·至乐》成玄英疏谓是舜乐。《六莹》:颛顼之乐。
⁸夷:平坦。
⁹鹔(sù shuānɡ):鸟名。长颈绿身,形似雁。一曰凤凰之别名。按,《太平御览》卷六十五《地部》三十引作“钓射潇湘”。
¹⁰廉:少。
¹¹ 子夏:孔子弟子,名商。战:交争。臞(qú):瘦。
¹²役物:被外物所役使。
¹³滑和:扰乱天和。
¹⁴“是故”句:《文子·道原》作“其为乐不忻忻”。曜,刘绩《补注》本改作“懽”,同“欢”。忻忻(xīn),欣喜、得意的样子。
¹⁵惙惙(chuò):忧愁的样子。
¹⁶消摇:动摇不定;无拘无束。
¹⁷忼慨:不得志的样子。遗物:抛弃外物。
¹⁸适:适合。
¹⁹至极乐:高诱注指:“至德之乐”。极,至。王念孙《读书杂志》:“至极乐”本作“至乐极”。《文子·九守》篇正作“至乐极矣”。
【译文】
古时候有人隐居在山洞之中仍然精神饱满,末世有人虽然身为天子而日夜忧愁悲哀。由此看来,圣贤不在于治人,而在于得道;快乐不在于富贵,而在于道德和洽。懂得了看重自己而轻视天下的权势,那么就接近道了。所说的快乐,难道必定是住在京华、章台,游览云梦、沙丘,耳朵里听的是《九韶》、《六莹》这样的妙音,口里吃的是烹调的美味,坐着高车骏马驰骋在大道上,猎取鹔这样的事,才算快乐吗?我所说的快乐,是人得到他应得的满足罢了。能得到自己满足的人,不把奢侈作为快乐,不把缺少作为悲哀;和阴气一起隐藏,和阳气一起开放。因此子夏面对仁义与富贵内心斗争激烈而形体消瘦,先王之道战胜了富贵而他又变胖了。有道德的人不让外物支配自己,不让欲望扰乱自己的天和。因此他们得到欢乐时不兴高采烈,有了悲哀时不忧心忡忡。尽管外物千变万化、无拘无束而没有什么稳定之时,我只凭坦荡的襟怀抛弃外物,而和道一起出行。因此如果能够自得其所,大树之下,山穴之中,完全能够适合自己的情趣;如果不能够自得其所,即使把天下作为个人的家私,把万民作为奴仆,也不能够保养性命。能够达到没有快乐境地的人,那么没有什么不是快乐的;没有什么不是快乐的,那么就达到最大的快乐了。
【原文】
夫建钟鼓,列管弦¹;席旃茵²,傅旄象³;耳听朝歌北鄙靡靡之乐⁴,齐靡曼之色⁵;陈酒行觞⁶,夜以继日;强驽干高鸟⁷,走犬逐狡兔,此其为乐也,炎炎赫赫⁸,怵然若有所诱慕⁹。解车休马,罢酒彻乐¹⁰,而心忽然若有所丧,怅然若有所亡也。是何则?不以内乐外,而以外乐内;乐作而喜,曲终而悲;悲喜转而相生,精神乱营¹¹,不得须臾平。察其所以,不得其形,而日以伤生,失其得者也。是故内不得于中,禀授于外而以自饰也,不浸于肌肤¹²,不浃于骨髓¹³,不留于心志,不滞于五藏。故从外入者,无主于中不止;从中出者,无应于外不行¹⁴。故听善言便计,虽愚者知说之¹⁵;称至德高行,虽不肖者知慕之。说之者众,而用之者鲜;慕之者多,而行之者寡。所以然者何也?不能反诸性也。夫内不开于中而强学问者,不入于耳而不著于心¹⁶,此何以异于聋者之歌也?效人为之¹⁷,而无以自乐也。声出于口,则越而散矣¹⁸。夫心者五藏之主也,所以制使四支,流行血气,驰骋于是非之境,而出入于百事之门户者也。是故不得于心,而有经天下之气¹⁹,是犹无耳而欲调钟鼓、无目而欲喜文章也,亦必不胜其任矣。
【注释】
¹管:箫。弦:指琴瑟之类。
²席:铺垫。旃(zhān):通“毡”,毛毡。茵:坐垫,车垫。
³傅:通“缚”,捆绑。旄:旄牛尾。用以作旌旗杆上的装饰品。象:象牙为饰。
⁴朝(zhāo)歌:纣都。在今河南淇县。鄙:边鄙城邑。靡靡之乐:商纣王之乐师师延所作,古代认为是情调低下的音乐。
⁵齐:排列。靡曼:指肌理柔美。
⁶陈:陈设。觞(shānɡ):劝酒。
⁷干:求。北宋本原作“于”。《道藏》本作“干”。据正。
⁸炎炎:火光熊熊的样子。赫赫:显赫的样子。
⁹怵然:受引诱的样子。怵,通“”。
¹⁰彻:通“撤”,撤去。
¹¹ 营:通“”,惑乱。
¹²浸:浸润。
¹³浃(jiā):浸渍,透彻。
¹⁴“故从”四句:化自《庄子·天运》、《则阳》。
¹⁵说:同“悦”,喜欢。
¹⁶不入于耳:俞樾《诸子平议》云:“不”字衍。言虽入于耳而不著于心也。
¹⁷效:模仿。
¹⁸越:散播。
¹⁹经:治理。
【译文】
那些竖立钟鼓,排列管弦;铺上毡毛毯子,陈设着饰有旄尾象牙的仪仗;耳朵听的是朝歌、北鄙迷惑人的音乐,拥抱着妖冶的歌女;排列酒宴、劝酒行令,昼夜不停;或者用强弓去射飞鸟,带着猎犬追捕野兔的人,他们那种快乐的样子,真是热闹和显赫,权势诱人很能引起别人羡慕。等到解下了车子,使马休息,吃罢酒席、撤去音乐,而心里却突然觉得有所丧失,茫然地好像丢弃了什么。为什么这样呢?他们不是把内心的快乐自然地表现出来,而是靠外部的快乐愉悦内心;音乐奏起来就感到欢喜,乐曲结束就感到悲哀;一悲一喜交织出现,精神发生惑乱,得不到一点儿平静。考察造成这样的原因,主要是没有得到快乐的形神状态,而导致一天天丧失生活的乐趣,失去应得的满足罢了。因此内心不能得到足够的满足,就只能靠外部的施予来自我粉饰了,外部的粉饰不会浸润到肌肤之中,不会透达骨髓,也不会止留在心中,更不会进入到五脏之内。所以从外部进入的东西,内心没有接受就不会止留;从内心表现出来的东西,如果外部没有相应的环境也不会通行。因此听到好的言论和有利的计策,即使是愚蠢的人也知道喜欢它;称颂高尚的品德和美好的行为,即使是不肖的人也知道仰慕。欣赏的人多,但是采纳的人少;仰慕的人多,但是实行的人少。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他们不能够返回自己本性的缘故。如果心灵没有开启而是勉强地去学习,即使能够进入到耳中也不能记在心上,这同教聋子唱歌又有什么两样呢?只是模仿别人演唱,而没有办法使自己快乐。声音从口中发出,那么传播出去便四散了。心脏是五脏的主宰,是用来控制四肢、流通血气的,在是非的境内奔驰,而出入百事的门户之中。所以如果心里没有得到大道的主宰,而有治理天下的气魄,这就像没有耳朵的人想要调整钟鼓的乐音,没有眼睛的人想喜欢文采,也一定是不能够胜任的。
【原文】
故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¹。夫许由小天下而不以己易尧者²,志遗于天下³。所以然者何也?因天下而为天下也。天下之要,不在于彼而在于我,不在于人而在于我身⁴,身得则万物备矣;彻于心术之论⁵,则嗜欲好憎外矣。是故无所喜而无所怒,无所乐而无所苦,万物玄同也⁶。无非无是,化育玄耀⁷,生而如死。夫天下者亦吾有也,吾亦天下之有也;天下之与我,岂有间哉⁸?夫有天下者,岂必摄权持势⁹,操杀生之柄,而以行其号令邪?吾所谓有天下者,非谓此也,自得而已,自得则天下亦得我矣。吾与天下相得,则常相有已,又焉有不得容其间者乎?所谓自得者,全其身者也¹⁰;全其身,则与道为一矣。
【注释】
¹“故天下”四句:出自《老子》二十九章。神器,神圣之物。指国家权柄。
²许由:尧时隐士。尧以天子之位禅之,许由不受。
³遗:抛弃。
⁴我身:刘绩《补注》本作“身我”。《文子·九守》无“我”字。
⁵彻:贯通。心术:指思想、意识、方法。
⁶玄同:与天地万物混同为一。
⁷化育:生长,养育。玄耀:上天光明。高诱注:玄,天也。耀,明也。
⁸间:间隙。
⁹摄:执掌。
¹⁰全其身:指保全自然赋予人的天性。
【译文】
因此天下权柄是神圣之物,不能够求取它。求取它的人就要失败,把持它的人就会失掉。从前许由轻视天下之权而不肯以自己来取代尧,就是因为心中把天下之权抛开了。他这样做是什么原因呢?就是按照天下的自然规律来对待天下。天下的要柄,不在于他人而在于自我,不在于别人而在于自己,身心得到满足那么天下万物便齐备了;透彻掌握了心术的论说,那么嗜欲、好憎都可以排除在外了。因此没有什么值得欢喜、没有什么值得发怒的,没有什么值得欢乐、没有什么值得痛苦的,那么万物就混同为一了。没有什么是和非,生成化育万物是上天光明所致,即使有生命活动也像死一样没有欲望。天下是属于我所有的,我也是天下所有的;天下和我,难道还有区别吗?占有天下,难道一定是执掌权柄、依持势力,掌握生杀大权,而发号施令吗?我所说的占有天下,不是这样的,而是自己得到心灵满足罢了,自得其所那么天下也就对我满足了。我和天下互相得到满足,那么就天下有我、我也有天下,我怎么不能在它中间从容活动呢?所说的自己得到满足,就是保全自身完整无缺;保全自身完整,那么就与道融为一体了。
【原文】
故虽游于江浔海裔¹,驰要袅²,建翠盖³;目观《掉羽》、《武象》之乐⁴,耳听滔朗奇丽《激》、《抮》之音⁵;扬郑、卫之浩乐⁶,结《激楚》之遗风⁷;射沼滨之高鸟⁸,逐苑囿之走兽,此齐民之所以淫泆流湎⁹。圣人处之,不足以营其精神¹⁰,乱其气志,使心怵然失其情性¹¹。处穷僻之乡,侧溪谷之间¹²,隐于榛薄之中¹³;环堵之室¹⁴,茨之以生茅¹⁵,蓬户瓮牖¹⁶,揉桑以为枢¹⁷;上漏下湿,润浸北房¹⁸;雪霜滖灖¹⁹,浸潭苽蒋²⁰;逍遥于广泽之中,而仿洋于山峡之旁²¹,此齐民之所为形植藜累²²,忧悲而不得志也。圣人处之,不为愁悴怨怼²³,而不失其所以自乐也。是何也?则内有以通于天机²⁴,而不以贵贱贫富劳逸失其志德者也。故夫乌之哑哑²⁵,鹊之唶唶²⁶,岂尝为寒暑燥湿变其声哉?
【注释】
¹浔(xún):水涯。裔:边。
²驰:驾。要袅(niǎo):良马名,日行万里。
³翠盖:用翠鸟羽毛做盖饰的大伞。
⁴《掉羽》:手执野鸡尾羽的一种舞蹈。即上古时代的《羽舞》。《武象》:周武王时乐舞。
⁵滔朗:激昂响亮。《激》、《抮(zhěn)》:《激扬》、《抮转》,舞曲名。
⁶扬:回荡。郑:春秋郑国,在今河南新郑一带。卫:周初在今河南淇县一带。浩乐:盛大的音乐。
⁷结:盘旋,回荡。《激楚》:歌曲名。《楚辞·招魂》:“宫廷震惊,发《激楚》些。”
⁸沼:水的支流。
⁹齐民:同等之民,即凡民。淫泆(yì):纵欲放荡。流湎(miǎn):放纵,沉溺。
¹⁰营:通“”,惑乱。
¹¹怵然:受利诱的样子。
¹²侧:伏。
¹³榛(zhēn):草木聚集。薄:深草。
¹⁴环堵:长、高、方各一丈的土墙。这里指低矮的土室。
¹⁵茨:用芦苇、茅草盖的屋顶。
¹⁶蓬户:用蓬草编的门户。瓮牖:用破瓮蔽窗户。
¹⁷揉:揉制。枢:户枢。
¹⁸北房:指寝居之室。
¹⁹滖灖(suī mǐ):受雪霜而漏水。
²⁰ 浸潭:滋润蔓延。苽(ɡū):蒋的果实,其米叫雕胡,可食。蒋:一种草本植物。
²¹ 仿(pánɡ)洋:徘徊,游移不定。峡:两山之间为峡。
²²形:形体。植:诸说不同。俞樾《诸子平议》谓“植”当读为“殖”。“殖”有臞瘠义。形殖谓形体臞瘠也。藜:通“黎”,黑色。累:通“羸”,疲惫。
²³悴(cuì):忧愁,悲伤。怼(duì):怨恨。
²⁴天机:指造化的奥妙。
²⁵哑哑(yā):乌鸦叫声。
²⁶唶唶(jiè):鸟鸣声。
【译文】
所以即使到江边海岸游览,乘着千里马,张开翠羽装饰的大伞;眼睛观赏着《掉羽》、《武象》这样的乐舞,耳朵听着高亢奇妙的《激》、《抮》音乐;回荡着郑、卫歌女悲壮而美妙的歌声,回旋着楚国《激楚》的余音,射杀水边的飞鸟,追捕苑囿中的野兽,这就是普通人所纵情放荡留恋沉溺的东西。有道德的人对待它们,不能够迷惑自己的精神,扰乱自己的气志,使心里受到诱惑而改变自己的性情。至于居处在穷困偏僻的乡间,隐伏在深山、溪流之间,避居在荒草丛生之处;处于低矮土墙的陋室,用茅草盖屋顶,蓬草编门、破瓮遮窗,揉弯了桑条作为门枢;上面漏雨、下面潮湿,浸湿了住室;降霜飞雪,浸湿而长出了雕胡米;游荡在广野大泽之中,徘徊在山间峡谷之旁,这就是普通人形体瘦弱、面孔黑黄,忧愁悲伤而不得志的境遇。但是有道德的人处在这种情况下,不会因此忧愁怨恨,也不会失去自己心里的快乐。这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内心已经同自然的奥秘相通,而不会因为贵贱、贫富、劳逸失去自己的德性。就像那哑哑叫的乌鸦,唶唶叫的喜鹊,难道因为寒暑、燥湿的不同而改变它们的声调吗?
【原文】
是故夫得道已定,而不待万物之推移也¹;非以一时之变化,而定吾所以自得也。吾所谓得者,性命之情²,处其所安也。夫性命者与形俱出其宗,形备而性命成,性命成而好憎生矣。故士有一定之论³,女有不易之行⁴,规矩不能方圆,钩绳不能曲直。天地之永,登丘不可为修,居卑不可为短。是故得道者,穷而不慑⁵,达而不荣⁶;处高而不机⁷,持盈而不倾;新而不朗⁸,久而不渝⁹;入火不焦,入水不濡¹⁰。是故不待势而尊¹¹,不待财而富,不待力而强;平虚下流,与化翱翔¹²。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¹³;不利货财,不贪势名¹⁴。是故不以康为乐¹⁵,不以慊为悲¹⁶;不以贵为安,不以贱为危;形神气志,各居其宜,以随天地之所为。
【注释】
¹推移:变化。
²性命:指人的天性和命运。
³有一定之论:指确定的道德准则。
⁴易:改变。
⁵慑:恐惧,害怕。
⁶达:显贵。
⁷机:通“几”,危险。
⁸朗:明朗。
⁹渝:改变。
¹⁰濡:沾湿。
¹¹ 势:形势,权势。
¹²翱翔:俯仰。
¹³“藏金”二句:指舜藏金于崭(chán)岩之山,藏珠于五湖之渊,以堵塞贪淫之欲望。本文化自《庄子·天地》。
¹⁴势名:势位爵号之名。
¹⁵康:安。
¹⁶慊:通“歉”,食物少。
【译文】
因此那些得道的人心志已经确定,而不需要等待万物的转移变化;不是用一时的变化,来确定获得自我满足的根因。我所说的得到满足,指的是把性命之情,放置到最安定的地方。性命和形体同出自一个来源,形体全备了而性命就形成了,性命形成而好憎等感情便产生了。所以士人有确定的道德观点,女子出嫁有不能改变的贞操,规矩不能随意改变方圆,绳墨也不能随便改变曲直。如同天地长久不变,登上高丘不能使它加长,处在低处也不能使它变得矮小。因此得道的人,困穷的时候不会害怕,显达的时候不慕荣华;处在高位不会发生危险,执掌装满的器物不会倾覆;新的东西不显得有光亮,使用长久的东西也不会改变;放到火里不会烧焦,进入到水中也不会沾湿。因此可以不待势力而尊显,不待财物而富饶,不待力量而强大;像水流往平坦空虚之处,和自然变化一起运动。如果能够这样,可以像舜一样将金银藏到山上,把宝珠藏到深渊;不贪图货财,不谋求势位名号。因此不会把安康作为快乐,不把贫苦作为悲哀;不把尊贵看作安逸,不把卑贱看作危险;形体、精神和气志,各自都有适宜的场所,来适应天地的自然变化。
【原文】
夫形者生之舍也¹,气者生之充也²,神者生之制也³,一失位则二者伤矣。是故圣人使人各处其位,守其职,而不得相干也。故夫形者非其所安也而处之,则废;气不当其所充而用之,则泄;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则昧⁴。此三者,不可不慎守也。夫举天下万物,蚑蛲贞虫⁵,蠕动蚑作⁶,皆知其所喜憎利害者,何也?以其性之在焉而不离也。忽去之,则骨肉无伦矣⁷。今人之所以眭然能视⁸然能听⁹,形体能抗¹⁰,而百节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视丑美,而知能别同异、明是非者,何也?气为之充,而神为之使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之志,各有所在,而神有所系者¹¹,其行也,足趎¹²,头抵植木¹³,而不自知也;招之而不能见也,呼之而不能闻也,耳目去之也¹⁴,然而不能应者,何也?神失其守也。故在于小则忘于大,在于中则忘于外;在于上则忘于下,在于左则忘于右;无所不充,则无所不在。是故贵虚者,以毫末为宅也。
【注释】
¹形:指人的躯体。
²气:指维护生命活动的精气。充:充实。《管子·心术》作“充”,《文子·九守》作“元”。
³神:指人的精神。
⁴昧:昏暗。
⁵蚑(qí):动物行走。贞虫:高诱注指细腰蜂之类的小昆虫。无牝牡之合曰“贞”。
⁶蠕:虫类缓慢爬行的样子。
⁷无伦:指没有匹比。伦,类。
⁸眭(huī)然:目光专注的样子。
⁹(yínɡ):通“荧”,明。
¹⁰抗:抵御。
¹¹ 系:联系,牵挂。
¹²(tuí):颠仆,跌倒。趎(chú):坑坎。趎,通“株”,木头倒下。,《道藏》本作“埳(kǎn)”。《玉篇》:“埳,陷也。与坎同。”
¹³植:树立。
¹⁴耳目去之也:刘绩《补注》本“耳目”下增“非”字。按,应有“非”字。
【译文】
人的形体是生命的客舍,元气是生命的根本,精神是生命的主宰,其中一个方面失去位置,那么其他两方面将受到损伤。因此有道德的人使人们各自安守他们的职位,尽其职守,而不能够互相干预。所以人的形体不是在安适的环境而安放它,那么就会受到伤残;元气不在充实的地方而使用它,那么就会泄散;精神不是在适宜的地方而推行它,那么就会昏昧。这三种东西,不能不慎重地加以守护。大凡整个天下的万物中,小到蚑行蛲动昆虫之类,时而爬行、时而仰起,都知道它们所喜恶、利害的事情,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们的本性存在而没有离开。忽然一旦骨肉脱离本性,那么骨肉便没有什么可作依附的了。现在人们能够用眼睛看清楚,耳朵听分明,形体能抵御,而百节能屈伸,观察能够分清黑白、看清丑恶美好,而智慧能够区别同异、辨明是非,这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因为形体内充满元气,而精神能为它主使。怎么知道会是这样的呢?大凡人的思绪中,各自都有专注的目标,而靠精神在维系着,他的行动,往往会因道路坑坎而跌跤,将头撞到树上,而自己却不能预先知道;招呼他也不能看见,喊叫他也听不到,耳朵、眼睛又不是离开了他自己,然而不能够反应,这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因为精神离开了守持的形体。所以精神集中于小事会忘记大事,在内部就会忘掉外面;在上面就会忘掉下面,在左边就会忘掉右边;精神没有什么地方不充满,也就没有什么地方不存在。因此把虚无作为尊贵的人,可以把毫末这样小的地方作为安身之所。
【原文】
今夫狂者之不能避水火之难,而越沟渎之崄者¹,岂无形神气志哉?然而用之异也。失其所守之位,而离其外内之舍,是故举错不能当²,动静不能中,终身运枯形于连嵝列埒之门³,而蹈于污壑陷阱之中⁴,虽生俱与人钧⁵,然而不免为人戮笑者⁶,何也?形神相失也。故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贪饕多欲之人⁷,漠于势利⁸,诱慕于名位,冀以过人之智,植于高世⁹,则精神日以耗而弥远¹⁰,久淫而不还¹¹;形闭中距,则神无由入矣。是以天下时有盲妄自失之患,此膏烛之类也¹²,火逾然而消逾亟。夫精[神]气志者¹³,静而日充者以壮,躁而日耗者以老。是故圣人将养其神¹⁴,和弱其气,平夷其形,而与道沉浮俯仰¹⁵。恬然则纵之,迫则用之;其纵之也若委衣¹⁶,其用之也若发机¹⁷。如是则万物之化无不遇¹⁸,而百事之变无不应。
【注释】
¹崄(xiǎn):同“险”。《道藏》本作“险”。
²错:通“措”,安排。
³枯:病。连嵝(lǒu):连续不断。《说文系传》引《淮南子》作“连”。列埒(liè):高低不平。埒,矮墙。
⁴(tuí)蹈:跌倒。王绍兰《读书杂记》谓“蹈”当作“埳”。“埳”即“陷”之今字。污壑(hè):大壑。阱:陷坑。
⁵钧:通“均”,均等。
⁶戮笑:污辱,取笑。戮,辱。
⁷贪饕(tāo):贪得无厌。
⁸漠(mǐn):迷惑。《文子·九守》作“颠冥”。
⁹植于高世:《文子·九守》作“位高于世”。
¹⁰耗:虚。
¹¹淫:过。
¹²“此膏烛”句:膏烛与火,喻形体与精神之关系。无烛即无火,无形即无神。
¹³夫精[神]气志者:北宋本“精”下原无“神”字。《文子·九守》“精”下有“神”字。据补。
¹⁴将养:持养,奉养。
¹⁵沉浮:指盛衰。俯仰:升降。
¹⁶委衣:衣服自然下垂。含有“无为而治”之义。
¹⁷机:弩机。
¹⁸遇:周合。《文子·道原》作“耦”。
【译文】
现在发狂的人不能避开水火这样的灾难,而要跳过沟渎这样危险的地方,难道是没有形体、精神、元气、意念了吗?然而只是使用不同罢了。精神失去应该守护的位置,而离开了它的原来外、内居留的地方,因此举止不能适当,动静不能适中,使枯朽的形体终身兜转在连续不断崎岖不平的门径之内,而跌倒在大壑和陷阱之中,虽然他的生存和一般人没有不同,然而却免不了要被人耻笑,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形体和精神互相离开的缘故。因此由精神作主宰的,形体相随着而获得便利;由形体来制约的,精神随之而受到危害。那些贪得无厌的人,被权势名利所诱惑,迷恋羡慕名声地位,希望凭着超人的智慧,在世上立于高位,那么精神一天天消耗而越离越远,长久沉溺其中而无法复还;形体关闭,内心抗拒,那么精神便无法进入了。所以天下时常有盲目狂妄自我丧失的祸患存在,这就像蜡烛一样,火焰愈燃烧而消失得愈快。形体、精神、元气、意念,淡漠安静日益充实的人就会强健,精神烦躁日渐消耗的人就会衰老。所以有道德的人经常保养他的精神,柔和他的气志,平静他的形体,而和自然之道一起盛衰升降。静漠的时候就要放纵它,急迫的时候便使用它;放纵的时候就像衣服自然下垂,使用的时候就像发动弩机。如果像这样,那么万物的变化没有不能顺应对待的,而各种事物的变动没有不能适应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