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道应训
【题解】
“道”是万物的本原,又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发生、发展的总规律。这个规律,普遍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道应训》就是研究这个规律在各个方面的具体运用。文中通过五十余则生动而富有哲理性的小故事,清楚地说明了“道之所行,物动而应”的问题。在每则故事之后,引用《老子》、《庄子》和《慎子》著述中的观点,进行了理论阐述。可以说,这是对“道”进行解说的十分巧妙的形式。把道家思想中深邃而抽象的哲理,赋予了形象而又具体的内容。
本文除了采摘《老》、《庄》来进行解说外,尚采用《吕览》、《韩非子》、《荀子》、《列子》等内容来验证道家学说。其撰述形式,与《韩非子·喻老》相近。
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此)“许注本也。”
【原文】
太清问于无穷曰¹:“子知道乎²?”无穷曰³:“吾弗知也。”又问于无为曰⁴:“子知道乎?”无为曰:“吾知道。”“子之知道,亦有数乎⁵?”无为曰:“吾知道有数。”曰:“其数奈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强;可以柔,可以刚;可以阴,可以阳;可以窈,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
太清又问于无始曰⁶:“乡者吾问道于无穷,无穷曰:‘吾弗知之。’又问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无为曰:‘吾知道有数。’曰:‘其数奈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强;可以柔,可以刚;可以阴,可以阳;可以窈⁷,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吾所以知道之数也。’若是,则无为知与无穷之弗知⁸,孰是孰非?”无始曰:“弗知之深,而知之浅;弗知内,而知之外;弗知精,而知之粗。”
太清仰而叹曰:“然则不知乃知邪?知乃不知邪?孰知知之为弗知,弗知之为知邪?”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孰知形之不形者乎⁹?”故《老子》曰:“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¹⁰。”故“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¹¹。
【注释】
¹太清:许慎注:太清,元气之清者也。
²道:指自然规律。
³无穷:许慎注:无形也。
⁴无为:许慎注:有形而不为也。
⁵数(shù):道理,规律。《吕览·壅塞》高诱注:数,道数也。
⁶无始:许慎注:未始有之气也。
⁷窈:俞樾《诸子平议》:“窈”读为“幽”,故与“明”相对。
⁸无为知:据《庄子·知北游》,“无为”下有“之”字。
⁹形之不形:《庄子·知北游》作“形形之不形”。
¹⁰“天下”二句:见于《老子》二章。
¹¹ “知者”二句:见于《老子》五十六章。
【译文】
太清问无穷:“你了解道吗?”无穷说:“我不了解道。”又向无为问道:“你了解道吗?”无为说:“我了解道。”“你了解的道,它有道理吗?”无为说:“我了解的道有道理。”太清说:“它的道理是怎样的呢?”无为说:“我了解的道,可以变得弱小,可以变得强大;可以变得柔软,可以变得刚强;可以成为阴,可以成为阳;可以幽暗,可以光明;可以包容整个天地,可以应对没有极限的变化。这就是我所了解的道。”
太清又向无始询问:“从前我向无穷问道,无穷说:‘我不了解道。’又向无为询问,无为说:‘我了解道。’我说:‘你了解的道,它也有道理吗?’无为说:‘我了解的道有道理。’我问:‘它的道理是怎样的?’无为说:‘我所了解的道,它可以变得弱小,可以变得强大;可以变得柔软,可以变得刚强;可以成为阴,可以成为阳;可以变得幽暗,可以变得光明;可以包容整个天地,可以应对没有极限的变化,这就是我所了解的道。’像这样,那么无为的了解和无穷的不了解,哪个正确、哪个错误呢?”无始回答说:“说不了解它的是深刻的,而认为了解的是肤浅的;说不了解的是处于道之内,而说了解的是处于道的外部;说不了解的是掌握了道的精华,而说了解它的只是掌握了道的皮毛。”
太清仰天叹息说:“这样说不了解道的才是了解了道吗?说了解道的才是不了解道吗?谁知道自称了解道的是不了解,说不了解道的却是了解的呢?”无始回答说:“道是不能够被听到的,听到的并不是道;道是不能被见到的,见到的并不是道;道是不能够被言传的,言传的并不是道。谁知道有形的形体是从无形的形体中产生的呢?”因此《老子》中说:“天下的人都知道善是善的,那么不善就显露出来了。”所以“懂得道的人不说道,说道的人并不懂得道”。
【原文】
白公问于孔子曰¹:“人可以微言²?”孔子不应。白公曰:“若以石投水中³,何如?”曰:“吴、越之善没者能取之矣⁴。”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菑、渑之水合⁵,易牙尝而知之⁶。”白公曰:“然则人固不可与微言乎?”孔子曰:“何谓不可?谁知言之谓者乎⁷!”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争鱼者濡⁸,逐兽者趋⁹,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¹⁰,末矣。白公不得也¹¹,故死于洛室¹²。故《老子》曰:“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吾知也¹³。”白公之谓也。
【注释】
¹白公:名胜,春秋楚平王之孙,其父太子建。太子建被费无极谗害,白公曾奔吴。后被召回,为巢大夫,号白公。曾举兵杀死令尹子西、司马子期,控制楚都。后被叶公打败,自缢而死。事见《左传·哀公十六年》。
²微言:密谋。王叔岷《淮南子斠证》:此文“微言”下当有“乎”字,文意较明。《吕览·精谕》、《列子·说符》、《文子·微明》皆有“乎”字。
³以石投水中:以石投水则不露痕迹,比喻密谋不为人知。俞樾《诸子平议》:“中”字衍文。《列子·说符》、《吕览·精谕》并作“以石投水”。
⁴善没者:游泳高手。能取之:喻密谋不能持久。
⁵菑(zī):今山东境内菑河。渑(shénɡ):一作绳水,源出山东淄博东北。
⁶“易牙尝”句:其味不同,善味者能别之。喻不可合谋。易牙,春秋齐桓公宠臣,善调味,曾烹其子为羹以献桓公。管仲死后,他与竖刁、开方共同执政。其事载于《韩非子·二柄》、《十过》。
⁷谁:王念孙《读书杂志》:“谁”当为“惟”,字之误也。《吕览·精谕》、《列子·说符》作“唯”。按,孙诒让《墨子间诂》:“谁,与唯通。”
⁸濡(rú):浸渍。
⁹趋:奔走。
¹⁰浅知:浅薄的人。按,事见《庄子·知北游》、《列子·黄帝》。
¹¹ 白公不得:指不能理解孔子话的含意。
¹²洛室:许慎注:楚杀白公于洛室之地也。《吕览·精谕》作“法室”。高诱注:法室,司寇也。一曰浴室,澡浴之室也。
¹³“言有宗”四句:见于《老子》七十章。
【译文】
白公胜对孔子说:“我们可以谈谈心里话吗?”孔子没答应。白公又说:“如果把石头扔进水里,会怎么样呢?”孔子说:“吴国、越国的游泳高手能够把它取上来。”白公说:“如果把水倒进水里,怎么样呢?”孔子说:“菑、渑二河的流水相合在一起,易牙品尝就能知道它们味道的不同。”白公说:“那么这样说来人不能够谈谈心里话了吗?”孔子说:“怎么不可以?恐怕只有知道说话旨趣的人才可以吧!”知道说话旨趣的人,不用说话而可以心里知道。在河边争鱼的人难免不沾湿衣裳,追逐野兽的人要拼命奔走,而不是喜欢这样做。所以最高妙的话就是不说,最有效的行动就是顺应事理。见识短浅的人所要争夺的,只是末节小利。白公胜不了解孔子话的真实含意,所以最后死在洛室之地。因此《老子》中说:“我的言论是有宗旨的,我讲的事理是有纲领的。只是因为人们无知,因此不了解我。”说的就是白公这样的人。
【原文】
惠子为惠王为国法¹,已成而示诸先生,先生皆善之。奏之惠王,惠王甚说之,以示翟煎²。曰:“善!”惠王曰:“善,可行乎?”翟煎曰:“不可!”惠王曰:“善而不可行,何也?”翟煎对曰:“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³,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岂无郑、卫《激楚》之音哉⁴?然而不用者,不若此其宜也。治国有礼,不在文辩⁵。”故《老子》曰:“法令滋彰,盗贼多有⁶。”此之谓也。
【注释】
¹惠子:即惠施。战国宋人,曾为魏惠王相。庄子好友。名家代表人物。《汉书·艺文志》“名家”有《惠子》一篇。惠王:即魏惠王,名,在位51年。
²翟煎:魏臣。
³邪许:打号子的声音。
⁴郑、卫之音:春秋、战国时流行于郑、卫二国的俗乐。《激楚》:古代歌舞曲名。见《楚辞·招魂》。又指一种高亢凄清的音调。《吕览·淫辞》无《激楚》二字。《文子·微明》作“虽郑卫胡楚之音”,知“激”字有误。
⁵文辩:美丽的辞藻。
⁶“法令”二句:见于《老子》五十七章。
【译文】
惠施为相给魏惠王制定国法,方案完成后交给先生们议论,诸位先生都认为很好。把它报告给了魏惠王,魏惠王也很高兴,把它交给大臣翟煎。翟煎也说:“好!”魏王说:“既然不错,在国中颁行怎样?”翟煎说:“不行!”惠王说:“既然认为不错而又不能实行,这是为什么?”翟煎回答说:“现在工人搬运大木头,前面领头喊起邪许的号子,后面就会齐声响应。这是举起重物勉励用力的歌子,难道就没有流行的郑、卫民歌和高亢的《激楚》之乐吗?但是他们却不去采用它,这是因为不如劳动号子更适合表达情趣。治理国家有礼法,而不在于美丽的词句。”因此《老子》中说:“法令越分明,盗贼反倒越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田骈以道术说齐王¹,王应之曰:“寡人所有齐国也。道术难以除患,愿闻国之政。”田骈对曰:“臣之言无政,而可以为政。譬之若林木无材,而可以为材。愿王察其所谓,而自取齐国之政焉已。虽无除其患,天地之间,六合之内²,可陶冶而变化也³。齐国之政,何足问哉?”此老聃之所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者也⁴。若王之所问者,齐也;田骈所称者,材也。材不及林,林不及雨⁵,雨不及阴阳,阴阳不及和,和不及道。
【注释】
¹田骈:即陈骈。战国齐国学者,学于彭蒙,游学稷下。《汉书·艺文志》“道家”有《田子》二十五篇。其书已亡,有辑本。道术:指黄老道德之术。齐王:即齐宣王。名辟彊,在位19年。
²六合:指天地四方。泛指天下。
³陶冶:化育铸成的意思。
⁴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见《老子》十四章。
⁵林不及雨:许慎注:雨,然后材乃得生也。按,此节化自《吕览·执一》。
【译文】
田骈用黄老道德之术游说齐宣王,宣王回答说:“我所据有的是齐国。用道术难以消除国内的患祸,希望听听你对齐国治政的意见。”田骈回答说:“我说的不是政事,但是能够帮助治政。比如就像林木现时没有成材,而日后可以成材一样。希望君王能从我说的道理中,自己能够得到有助于治理齐国的启发。即使我的言论现在不能除去某些祸患,但是可以穷究天地之奥,探索六合之秘,可以陶冶化育万物应对万端变化。区区齐国之政,又有什么值得挂齿的呢?”这就是老聃所说的“没有形状的形状,没有物体的形象”了。像大王所询问的内容,是一个齐国;田骈所称说的,是材料。材料不如树林,树林不如雨水,雨水不如阴阳,阴阳比不上天和,天和不如大道。
【原文】
白公胜得荆国¹,不能以府库分人。七日,石乞入曰²:“不义得之,又不能布施,患必至矣。不能予人,不若焚之,毋令人害我。”白公弗听也。九日,叶公入³,乃发太府之货以予众⁴,出高库之兵以赋民⁵,因而致之⁶。十有九日而擒白公⁷。夫国非其有也,而欲有之,可谓至贪也。不能为人,又无以自为,可谓至愚矣。譬白公之啬也⁸,何以异于枭之爱其子也⁹。故《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¹⁰”也。
【注释】
¹得荆国:指杀死令尹子西、司马子期。
²石乞:许慎注:白公之党也。按,《道藏》本作“乙”。
³叶公:楚叶县(今河南叶县南)大夫沈诸梁,字子高。灭白公后兼任楚国令尹、司马。
⁴太府:楚都粮库名。《道藏》本作“大”。
⁵高库:楚都兵库名。
⁶致:《道藏》本作“攻”。
⁷擒白公:《吕览·分职》作“十有九日而白公死”。《左传·哀公十六年》作“白公奔山而缢”,“乃烹石乞”。
⁸啬:吝啬。
⁹枭(xiāo)之爱其子:许慎注:枭子长,食其母。按,《说文》:枭,不孝鸟也。本节化自《吕览·分职》。
¹⁰“持而”四句:见于《老子》第九章。揣(zhuī),河上公《老子章句》注:治也。
【译文】
白公胜得到楚国政权以后,因贪财不肯把库府的财物分给众人。七天以后,石乞入见白公说:“用不义的办法得到的财物,又不能够广泛施给大众,患祸必定会到来。不能够给予别人,不如烧掉它,不要使人用财物危害我们。”白公没有听从他。到第九天,叶公率兵攻入,于是散发大府的财货给予大众,取出高库的兵器交给人民,凭借它们而攻打白公。十九天以后白公被捉住。国家不是属于他所有,而想要占有它,可以说是最贪婪的了。不能把财物分给人民,又没有办法自己保有,可以说是最愚蠢的了。像白公这样吝啬的人,同枭鸟爱它的幼鸟又有什么区别?所以《老子》中说:“要求圆满,不如不干;打制尖锐,难保久常。”
【原文】
赵简子以襄子为后¹,董阏于曰²:“无恤贱,今以为后,何也?”简子曰:“是为人也,能为社稷忍羞。”异日,知伯与襄子饮³,而批襄子之首⁴。大夫请杀之,襄子曰:“先君之立我也,曰‘能为社稷忍羞’,岂曰能刺人哉!”处十月,知伯围襄子于晋阳⁵,襄子疏队而击之⁶,大败知伯,破其首以为饮器⁷。故《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其为天下溪⁸。”
【注释】
¹赵简子:名鞅,春秋末晋卿,当时为晋主要执政者。襄子:简子庶子,名无恤,其母为翟婢。后简子废太子伯鲁,立无恤为太子。后:古者诸侯皆称后。
²董阏(yān)于:赵氏家臣,有谋略。曾主持修建晋阳城。在晋四卿争斗中,为保全赵鞅而自杀。
³知伯:即荀瑶。当时在晋六卿中势力最大。
⁴批:手击。
⁵晋阳:周代唐国地,春秋为晋邑。在今山西太原。
⁶疏:分开。队:军二百人为一队。
⁷饮器:溺器。按,本节见于《吕览·赏义》,《说苑·建本》亦载之。
⁸“故《老子》曰”句:见于《老子》二十八章。
【译文】
赵简子立贱婢生的襄子为太子,家臣董阏于说:“无恤出身卑贱,现在立他作为继承人,这是为什么呢?”简子说:“他的为人,能够为国家忍受耻辱。”后来,知伯与赵襄子一起饮酒,知伯打了襄子一巴掌。无恤的随从要求杀掉知伯,赵襄子说:“先君立我时,说我‘能够替国家忍受耻辱’,难道我只能够杀人吗!”过了十个月,知伯率领韩、魏在晋阳包围了赵襄子,赵襄子分开队伍攻打知伯,把知伯打得大败,把他的头骨剖开来作溺器。所以《老子》中说:“知道他自己是刚健的,却持守柔弱的地位,他成了天下的大溪谷。”
【原文】
啮缺问道于被衣¹,被衣曰:“正女形,壹女视²,天和将至³;摄女知⁴,正女度⁵,神将来舍⁶,德将来附若美⁷,而道将为女居。惷乎若新生之犊⁸,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继以雠夷⁹,被衣行歌而去,曰:“形若槁骸¹⁰,心如死灰¹¹,直实知¹²,不以故自持¹³。墨墨恢恢¹⁴,无心可与谋。彼何人哉?”故《老子》曰:“明白四达,能无以知乎¹⁵?”
【注释】
¹啮(niè)缺、被衣:尧时老人。啮缺,见于《庄子·齐物论》。被,《经典释文》:本亦作“披”。
²壹:集中。
³天和:天然的和气。
⁴摄:收敛。知:同“智”。
⁵度:形态。
⁶神:神明。舍:停留。
⁷德将来附若美:王念孙《读书杂志》:本作“德将为若美”。《庄子·知北游》作“德将为女美,而道将为女居”。《文子·道原》作“德将为女容,道将为女居”。
⁸惷(chǔn)乎:无知无识的样子。《庄子·知北游》作“瞳(tónɡ)焉”。成玄英疏:无知直视之貌。
⁹雠(chóu)夷:许慎注:熟视不言。
¹⁰槁骸(ɡǎo hái):枯骨。
¹¹ 心如死灰:心意极静,不为外物所动。
¹²直实知:王念孙《读书杂志》:三字文不成义,当从《庄子》、《文子》作“真其实知”。按,真实,确实、实在。
¹³自持:自我克制。
¹⁴墨墨恢恢:昏暗不明的样子。《庄子·知北游》作“媒媒晦晦”。
¹⁵“明白”二句:见于《老子》十章。
【译文】
啮缺向被衣问道,被衣说:“端正你的形体,专一你的视线,自然的和气将要来到;收敛你的智巧,端正你的形态,神明就会来到这里,德将会显示你的完美,而道将成为你的安居之所。无知无识的样子就像刚生下来的牛犊,而不去追求事故。”被衣的话还没有说完,啮缺直着眼睛不说话,好像精神停滞的样子,被衣边走边唱着歌离开,说:“形体正静得像枯木骸骨,心神沉静得像熄灭的灰烬,他确实悟出了道的真谛,不因此而有矜持之情。昏昏暗暗的样子,没有心机能和他一起商量谋划。他是什么人呢?”所以《老子》中说:“洞彻明白通达四方,能不用来知道吗?”
【原文】
赵襄子攻翟而胜之¹,尤人、终人²。使者来谒之³,襄子方将食⁴,而有忧色。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忧色,何也?”襄子曰:“江、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雨⁵,日中不须臾。今赵氏之德行无所积,今一朝两城下,亡其及我乎?”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夫忧所以为昌也,而喜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者也⁶,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齐、楚、吴、越皆尝胜矣,然而卒取亡焉,不通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主能持胜。孔子劲杓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⁷;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⁸,而不肯以兵知。善持胜者,以强为弱。故《老子》曰:“道沖而用之,又弗盈也⁹。”
【注释】
¹翟(dí):通“狄”,古族名。春秋前,长期活动于北方。前七世纪时,分为赤狄、白狄、长狄三部,通称北狄。这里指北狄的一支,叫鲜虞,分布在今河北正定一带。
²尤人、终人:鲜虞二邑名。《国语·晋语七》、《列子·说符》作“左人、中人”。《吕览·慎大》作“老人、终人”。以《列子》说为是。两邑在今河北唐县一带。黄锡禧本“尤”上有“取”字。《道藏》本无。
³谒(yè):报告。
⁴方:正在。
⁵飘风:狂风。《老子》二十三章: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列子·说符》作“日中不须臾”。
⁶“胜非”句:《道藏》本、刘绩《补注》本句下有“持之其难者也”句。《列子·说符》、《吕览·慎大》亦有此句。
⁷“孔子”二句:许慎注:杓,引也。古者县门下,从上杓引之者难也。按,杓,通“扚”,牵引。又郑良树《淮南子斠理》:“孔子”下当有“之”字,《吕览》、《列子》皆作“孔子之劲”。关,城门之门闩。
⁸“墨子”二句:许慎注:墨子虽善为兵,而不肯以知兵闻也。按,墨子,春秋末墨家创立者,名翟。《汉书·艺文志》“墨家”著录《墨子》七十一篇,《道藏》本存五十三篇,《四库全书》本存六十三篇。此条出于《墨子·公输》。《吕览·慎大》高诱注:公输般九攻之,墨子九却之。公输般,春秋、战国时鲁国人,古代巧匠,被历代木工尊为“祖师”。
⁹“道沖”二句:见于《老子》四章。沖,通“盅”,器虚。引申为空虚。
【译文】
赵襄子派人攻打鲜虞而取得了胜利,夺得了左人、终人两个城邑。使者向赵襄子报告这件事,赵襄子正准备吃饭,而面露忧虑的神色。身边的大臣们说:“只用一个早上就攻下了两座城池,这正是人们所高兴的事。现在国君反倒忧虑起来,这是为什么?”赵襄子说:“长江、黄河洪水猛涨的时候,不超过三天势头便要减弱了。狂风暴雨,一天中不过一会儿时间。现在赵氏家族的恩德并没有多少积累,而一个早上两座城池被攻下,灭亡恐怕会临近我们了。”孔子听到这件事之后,说:“赵氏大概要兴盛起来了吧!”经常深思忧虑这是事业昌盛的原因,而居功自傲这是事业失败的开始。夺取一城一地的胜利并非难事,保住它就是困难的事儿了。贤明的君主用深思多虑去持守胜利,因此他们的福泽可以影响到后代。齐、楚、吴、越都曾经有称霸中原的胜利,但是最终都走向了灭亡,主要是不能通晓保持胜利的道理。只有那些掌握了自然和社会规律的君主才能保持胜利。孔子的力气一只手可以把关城门的横木举起来,但是不愿以多力向人炫耀;墨子善于进攻防守,公输般很佩服,但是墨子不愿显示自己的军事才能。善于保持胜利的人,把强大的看成是弱小的。因此《老子》中说:道不可见,而用它又用不完。
【原文】
惠孟见宋康王¹,蹀足謦咳疾言曰²:“寡人所说者³,勇有功也⁴,不说为仁义者也。客将何以教寡人?”惠孟对曰:“臣有道于此,人虽勇⁵,刺之不入;虽巧有力⁶,击之不中。大王独无意邪⁷?”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闻也。”惠孟曰:“夫刺之而不入,击之而不中,此犹辱也⁸。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制,虽有力不敢击。夫不敢刺,不敢击,非无其意也。臣有道于此,使人本无其意也。夫无其意,未有爱利之心也。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心⁹,此其贤于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¹⁰。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此寡人所欲得也。”惠孟对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¹¹,无官而为长¹²,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¹³,而愿安利之者¹⁴。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此贤于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惠孟出,宋王谓左右曰:“辩矣¹⁵,客之以说胜寡人也。”故《老子》曰:“勇于不敢则活¹⁶。”由此观之,大勇反为不勇耳。
【注释】
¹惠孟:《吕览·顺说》高诱注:惠盎者,宋人,惠施族也。《列子·黄帝》亦作“惠盎”。宋康王:战国宋君,名偃,被齐湣王伐灭。
²蹀(dié):跺脚。王念孙《读书杂志》:“喋足”上当更有“康王”二字,今本脱去,则文义不明。《列子·黄帝》有“康王”二字。謦(qǐnɡ):咳嗽。疾言:急遽而言。
³说:同“悦”,喜欢。
⁴功:《列子·黄帝》、《吕览·顺说》皆为“力”。当是。
⁵人虽勇:王念孙《读书杂志》:“人虽勇”上当有“使”字。今本脱“使”字,则与上句义不相属。《列子》、《吕氏春秋》皆有“使”字。
⁶“虽巧”句:王念孙《读书杂志》:“有力”上本无“巧”字。《列子》、《吕氏春秋》皆无“巧”字。按,《文子·道德》作“虽巧,击之不中”,无“有力”二字。
⁷无意:指无意了解此道。
⁸辱:受辱。
⁹爱利之心:王念孙《读书杂志》:“爱利之”下,不当有“心”字。《文子》、《列子》、《吕氏春秋》皆无“心”字。
¹⁰四累之上:许慎注:此上凡四事,皆累于世,而男女莫不欢然为上也。按,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刺不入、击不中,一层;弗敢刺、弗敢击,二层;无其志,三层;欢然爱利,四层,即所谓四累。而四层中,欢然爱利,最为可贵,故欢然爱利之贤于勇有力,而居于四层之最上者。”
¹¹ 无地而为君:许慎注:以道富也。
¹²无官而为长:许慎注:以德尊也。
¹³延颈举踵(zhǒnɡ):伸长脖子,抬起脚跟。形容盼望心切。
¹⁴安利:安享而有利。
¹⁵辩:能言善辩。按,本节化自《列子·黄帝》、《吕览·顺说》。
¹⁶“勇于”句:见于《老子》七十三章。王念孙《读书杂志》:“老子曰”下脱“勇于敢则杀”一句。两句相对为文,单引一句,则文不成义。《文子·道德》亦有此句。
【译文】
惠孟谒见宋康王,康王跺脚咳嗽急躁地说:“我所喜欢的,是勇敢而有力气的人,不喜欢推行仁义学说的人。您将用什么来教导我?”惠孟回答说:“我这里有道术,使人即使很勇敢,刺杀他人却不能够进入;即使有力气,打击他人也不能够命中。难道大王无意了解此道吗?”宋王说:“好!这是我所愿意听的事情。”惠孟说:“那种刺杀他人而不能进入,打击他人而不能命中,但这样已经受辱了。我这里有道术,使人即使有勇力不敢刺杀,即使有力量不敢打击。不敢刺杀,不敢打击,不是没有击刺的意图。我这里有道术,使他们根本没有刺杀的志向。没有刺杀的意向,但是还没有互爱互利之心。我这里有道术,让天下的丈夫、女子,没有人不高兴地想具有互爱互利之心,这样比有勇力的人要超过许多,它要在前面四层之上。大王难道无意了解此道吗?”宋王说:“这是我所愿意得到的。”惠孟回答说:“孔丘、墨翟就是这样。孔子、墨子,没有土地而被称为素王,没有官职而被称为尊长,天下的丈夫、女子,没有人不伸长脖子翘起脚跟,而愿意得到他们的安乐与利益。现在大王,你是万乘之君,果真具有孔、墨的志向,那么四境范围之内都能得到他们的利益。这比孔丘、墨翟又超出很多了。”宋王没有什么办法来回答。惠孟告辞后,宋王对左右的人说:“真是个辩才,客人用他的观点说服了我。”因此《老子》中说:“勇于‘不敢’就会活。”从这里可以看出,大的勇敢反而成为不勇敢了。
【原文】
昔尧之佐九人¹,舜之佐七人²,武王之佐五人³。尧、舜、武王于九、七、五者,不能一事焉。然而垂拱受成功焉⁴,善乘人之资也⁵。故人与骥逐走⁶,则不胜骥;托于车上,则骥不能胜人。北方有兽,其名曰蹷⁷,鼠前而菟后⁸,趋则顿,走则颠,常为蛩蛩取甘草以与之⁹,蹷有患害,蛩蛩必负而走。此以其能托其所不能。故《老子》曰:“夫代大匠斫者,希不伤其手¹⁰。”
【注释】
¹尧之佐九人:许慎注:谓禹、皋陶(ɡāo yáo)、稷(jì)、契(xiè)、伯夷、倕(chuí)、益、夔(kuí)、龙也。
²舜之佐七人:指禹、皋陶、稷、契、益、夔、龙。
³武王之佐五人:许慎注:谓周公、召公、太公、毕公、毛公也。
⁴垂拱:垂衣拱手。形容无所事事,不费力气。
⁵资:助。
⁶骥(jì):骏马。逐走:赛跑。
⁷蹷(jué):兽名。也叫蹷鼠。前足短,后腿长。按,“北方有兽”条,见于《吕览·不广》。《说苑·复恩》亦载之。
⁸菟(tù):《别雅》卷四:菟,兔也。
⁹蛩(qiónɡ)蛩(jù xū):许慎注:前足长,后足短,故能乘虚而走,不能上也。按,亦称涿鹿。一说为两种动物。《说文》:蛩蛩,兽也。《玉篇》:,兽,似骡。又说为一物。《广韵》钟韵:蛩蛩巨虚,兽也。与本文同。
¹⁰“夫代”二句:见于《老子》七十四章。
【译文】
从前尧的辅佐有九个贤臣,舜的辅佐有七人,周武王的辅佐有五人。尧、舜、周武王,同辅臣九、七、五相比,并不能具有他们一样的本事。虽然这样却能垂衣拱手地得到成功,都是善于依靠他人的帮助。因此人和骏马赛跑,那么不能胜过骏马;把人托付在车子上,那么千里马也不能胜过人。北方有一种野兽,它的名字叫蹷鼠,前腿像老鼠前腿,而后腿像兔子后腿,快走就会头触地,奔跑就要跌倒,常常给前腿长后腿短的涿鹿送来甜美的青草,蹷鼠有了灾难危险,涿鹿便背起它逃命。这两种动物各自利用自己长处,而把自己的短处寄托在对方身上。所以《老子》中说:“代替木匠砍木头,很少不砍伤自己的手的。”
【原文】
薄疑说卫嗣君以王术¹,嗣君应之曰:“予所有者千乘也²,愿以受教³。”薄疑对曰:“乌获举千钧⁴,又况一斤乎?”
杜赫以安天下说周昭文君⁵,文君谓杜赫曰⁶:“愿学所以安周。”赫对曰:“臣之所言不可,则不能安周,臣之所言可,则周自安矣。”此所谓弗安而安者也。故《老子》曰:“大制无割⁷”,“故致数舆无舆”也⁸。
【注释】
¹薄疑:战国时人,卫臣。卫嗣君:战国末卫平侯之子,秦贬其号为君。王术:即统一天下之术。
²千乘(shènɡ):古诸侯国地方百里,出车千乘,故称千乘之国。
³受:北宋本原作“爱”。刘绩《补注》本作“受”,《吕览·务大》亦作“受”。据正。
⁴千钧:一钧三十斤,千钧三万斤。以千钧喻王术,以一斤喻治国。
⁵杜赫:东周时人。周昭文君:东周国君。
⁶“文君”句:王念孙《读书杂志》:“文君谓杜赫曰”上脱“昭”字,当依上句及《吕览·务大篇》补。
⁷大制无割:见于《老子》二十八章。
⁸故致数舆无舆:见于《老子》三十九章。舆,通“誉”,荣誉,名誉。
【译文】
薄疑用统一天下之术游说卫嗣君,嗣君回答说:“我所有的是千乘小国,希望你把统治千乘之国的方法教给我。”薄疑回答说:“乌获可以举起千钧,又何况是一斤呢?”
杜赫用安定天下劝说周昭文君,昭文君对杜赫说:“希望学习用来安定周朝的办法。”杜赫回答说:“我所说的不能安定天下,那么就不能够安定周朝,我所说的可以安定天下,那么周朝自然就会安定了。”这就是杜赫不说安定周朝而周朝自然可以安定了。因此《老子》中说:“所以圣人用大道制御天下无所割伤”,因此“追求过多的荣誉就没有荣誉”。
【原文】
鲁国之法,鲁人为人妾于诸侯¹,有能赎之者,取金于府。子赣赎鲁人于诸侯²,来而辞不受金。孔子曰:“赐失之矣。夫圣人之举事也³,可以移风易俗⁴,而受教顺可施后世⁵,非独以适身之行也。今国之富者寡而贫者众,赎而受金,则为不廉;不受金,则不复赎人。自今以来,鲁人不复赎人于诸侯矣。”孔子亦可谓知礼矣⁶。故《老子》曰:“见小曰明⁷。”
【注释】
¹人妾:王念孙《读书杂志》:《吕览·察微》、《说苑·政理》、《家语·致思》“妾”上俱有“臣”字,于义为长。
²子赣:孔子弟子,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善于经商,家累千金。
³举事:行事,办事。
⁴移风易俗:改变旧的习俗。
⁵受教顺:王念孙《读书杂志》:“教顺”上本无“受”字。《说苑》、《家语》并作“教导可施于百姓”,是其证。按,教顺,教化,教训。本节出于《吕览·察微》。
⁶知礼:王念孙《读书杂志》:本作“知化”,谓知事理之变化也。
⁷见小曰明:见《老子》五十二章。
【译文】
鲁国的法律,有鲁国人在诸侯国中为奴仆的,有人能够出钱赎回来,可以到官府里领取赎金。富商子赣从诸侯国中赎回了鲁国人,归来而推辞不接受赎金。孔子说:“端木赐这事做错了。圣人的行事,可以转移民风改变习俗,而使人民接受教化可以影响到后代,不只是用来适应自己品行的需要。现在国家中富裕的人少而贫穷的人多,赎人而接受赎金,那么就是不廉洁;不接受赎金,那么就不会再去赎人。从今以后,鲁国不会有人从诸侯国中赎回奴仆了。”孔子也可以称得上是知道变化的人了。所以《老子》中说:“能观察细微才是明。”
【原文】
魏武侯问于李克曰¹:“吴之所以亡者²,何也?”李克对曰:“数战而数胜³。”武侯曰:“数战数胜,国之福,其独以亡,何故也?”对曰:“数战则民罢⁴,数胜则主⁵,以主使罢民,而国不亡者,天下鲜矣。则恣,恣则极虑⁶,上下俱极,吴之亡犹晚。此夫差之所以自刭于干遂也⁷。”故《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⁸。”
【注释】
¹魏武侯:战国魏君,名击,文侯子,在位26年。《韩诗外传》卷十、《新序·杂事》五、《史记·魏世家》作“文侯”。《吕览·适威》作“武侯”,误。李克:又作里克,战国法家,曾为魏相十多年。
²吴:指吴王夫差统治之时。
³数战而数胜:指前494年,吴王夫差败越,越王求和。前489年,攻陈。前487年,攻鲁。前484年,败齐于艾陵。前482年,夫差会盟诸侯于黄池。前473年,越王勾践灭吴,夫差求和不成,自杀。
⁴罢:通“疲”,疲惫。
⁵(jiāo):通作“骄”。
⁶恣则极虑:刘绩《补注》本有“极物,罢则怨,怨则”七字。
⁷干遂:春秋吴邑,在今江苏吴县西北。按,本节出自《吕览·适威》。并见《韩诗外传》卷十、《新序·杂事》五。干,北宋本原作“千”。《道藏》本作“干”。据正。
⁸“功成”二句:见于《老子》九章。遂,成。
【译文】
魏武侯问李克说:“强大的吴国遭到灭亡,是什么原因呢?”李克回答说:“每次打仗都打了胜仗,所以要灭亡。”魏武侯说:“每次打仗都打了胜仗,这是国家的福气,他们的国家却独独灭亡,这是什么缘故呢?”李克回答说:“经常打仗百姓就疲惫不堪,经常取得胜利国君必然骄横,用骄横的国君驱使疲惫的百姓,而国家不灭亡的,天下是很少见的。骄傲就会放纵,放纵就会极尽外物之欲,百姓疲困就会怨恨,怨恨就会极尽巧诈的心机,国君和百姓都达到了极限,吴国的灭亡还算晚的。这就是吴王夫差在姑苏自杀的原因。”因此《老子》中说:“功成名就自身退隐,这是天道的规律。”
【原文】
宁戚欲干齐桓公¹,困穷无以自达²。于是为商旅³,将任车⁴,以商于齐⁵,暮宿于郭门之外。桓公郊迎客,夜开门⁶,辟任车⁷,爝火甚盛⁸,从者甚众。宁越饭牛车下⁹,望见桓公而悲,击牛角而疾商歌¹⁰。桓公闻之,抚其仆之手曰:“异哉!歌者非常人也!”命后车载之。桓公及至¹¹,从者以请。桓公赣之衣冠而见¹²,说以为天下。桓公大说,将任之。群臣争之曰:“客卫人也,卫之去齐不远,君不若使人问之。问之而故贤者也,用之未晚。”桓公曰:“不然。问之患其有小恶也¹³。以人之小恶而忘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凡听必有验,一听而弗复问,合其所以也。且人固难合也¹⁴,权而用其长者而已矣。当是举也,桓公得之矣。故《老子》曰:“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其一焉¹⁵。”以言其能包裹之也。
【注释】
¹宁戚:北宋本原作“宁越”。刘绩《补注》本作“宁戚”。据正。其为卫国贤人,家贫无资,饭牛至齐,干桓公,任大田、相国之职。《吕览·举难》及《氾论训》高诱注皆作“戚”,为春秋时代人。而宁越为战国时代人,曾为周威烈王之师。两人相距约二百六十年。
²达:接近,上达。
³商旅:商贩。
⁴将:依持。任:装戴。
⁵商:于大成《道应校释》:“商”疑本作“适”。《新序》作“适”,《吕览》作“至”。
⁶开:北宋本原作“问”。刘绩《补注》本作“开”。据正。
⁷辟:通“避”,避开。
⁸爝(jué):火把,火炬。
⁹饭:喂养。
¹⁰疾:急速。商歌:商调的歌,低沉而悲壮。
¹¹ 及:王念孙《读书杂志》:“及”当为“反”,字之误也。《吕览·举难》、《新序·杂事》并作“反”。按,疑北宋本误。
¹²赣(ɡàn):赐给。
¹³小恶:小过失。
¹⁴合:王念孙《读书杂志》:“合”当为“全”,言用人不可求全也。《吕览》、《新序》并作“全”。本则出自《吕览·举难》,并见《新序·杂事》五、《列女传·辩通》等。
¹⁵“天大”三句:见于《老子》二十五章。
【译文】
宁戚想要干求齐桓公,因为困穷没有办法得志。于是他依托商贩的载物之车,而到齐国做买卖,晚上借宿在郭门之外。齐桓公到郊外迎客,夜里开了郭门,让货车避开,路上火炬照得通红,随从的人很多。宁戚在车下喂牛,看到齐桓公而心中悲伤,敲打着牛角唱起悲凉凄楚的商歌。齐桓公听了,抚摸着他的仆人的手说:“奇异啊!唱歌的是个不寻常的人!”于是命令让他坐上后车。齐桓公迎客回宫,随从的人请求安置宁戚。齐桓公赏赐他衣冠而宁戚拜见桓公,陈说治理天下的道理。桓公非常高兴,准备授他官职。众臣劝谏说:“客人是卫国人,卫国离开齐国不远,君主不如派人查问他。查问之后如果是卫国贤者,任用他也不晚。”齐桓公说:“不能这样。查问他是担心他有一些小的缺陷。因为别人的小缺陷而忘记别人的大美德,这就是人君失去天下贤人的原因。”大凡听到别人所说必定要验证,听到一次而不再仔细询问,便往往和他们所想的结果相合。况且人本来就不是十全十美的,衡量后而使用别人的长处罢了。这是举荐人才的得当做法,桓公做到了。所以《老子》中说:“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国中有四大,而国君处于其一。”用它来说明国君能够包容天下的贤德之人。
【原文】
大王亶父居邠¹,翟人攻之。事之以皮帛、珠玉而弗受²,曰翟人所求者地³,无以财物为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处而杀其子⁴,弗为⁵。皆勉处矣⁶,为吾臣与翟人奚以异⁷?且吾闻之也,不以其所养害其养⁸。”杖策而去⁹。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歧山之下¹⁰。大王亶父可谓能保生矣¹¹。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¹²。今受其先人之爵禄,则必重失之;[生之]所自来者久矣¹³,而轻失之,岂不惑哉?故《老子》曰:“贵以身为天下,焉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焉可以寄天下矣¹⁴。”
【注释】
¹大(tài)王亶(dǎn)父:即古公亶父。周朝第十三代先祖,也称周太王。文王的祖父。邠(bīn):同“豳”,在今陕西彬县。
²事:侍奉。
³曰:《庄子·让王》、《吕览·审为》无此字。
⁴子:北宋本原作“予”。《道藏》本作“子”。据正。
⁵弗为:刘绩《补注》本有“吾”字。疑脱。
⁶勉处:好好地居住下去。
⁷翟人:刘绩《补注》本“人”下有“臣”字。
⁸“不以”句:杨树达《淮南子证闻》:“不以其所养害其养”,文义不完。文当云:“不以其所以养害其所养。”所以养谓土地,所养谓人民也。《审为篇》:“不以所以养害所养。”
⁹杖策:执鞭。指驱马而行。
¹⁰歧(qí)山:在今陕西岐山东北六十里。为周族发祥地。《道藏》本作“岐”。古籍歧、岐通用。
¹¹ 保生:保全生命。《庄子·让王》、《吕览·审为》作“尊生”。
¹²累形:拖累形体。
¹³所自来:王念孙《读书杂志》:“所自来”上当有“生之”二字。脱去二字,则文不成义。《庄子·让王》、《吕览·审为》、《文子·上仁》皆有“生之”二字。
¹⁴“贵以”四句:见于《老子》十三章。焉,乃。帛书《老子》甲本两“焉”字作“若”、“女”。
【译文】
大王亶父居住在邠地,狄人前来侵犯。他把皮料丝帛、珍珠美玉奉献给狄人而狄人不接受,狄人所要得到的是土地,不把掠夺财宝器物作为自己的目的。大王亶父说:“和别人的兄长居住在一起而杀掉他的弟弟,和别人的父亲相处而杀掉他的儿子,我不干这样的事。你们都要好好地相处下去,给我当臣民与给狄人当臣民又有什么不同呢?况且我听说过,不要因为那些土地等用来养生的东西来危害所养的臣民。”驱马而离开了邠地。百姓绵延不绝地跟从他,便在岐山之下建立了国家。大王亶父可以说是能够保全自己生命的人。即使处于富贵之中,不因为用来养生的财富而伤害身体;即使处在贫贱之中,也不因为利益而拖累自己的形体。现在的人接受他的先人遗留下来的爵位俸禄,那么必定非常重视失去这些东西;而生命从先人那里继承下来已经很长久了,但是人们往往轻易失去它,这难道不是很糊涂吗?因此《老子》中说:“只有把天下看轻把自己看重的人,才可以把天下的重任担负;只有把天下看轻爱自己胜过爱天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之权的重任交付给他。”
【原文】
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¹:“身处江海之上,心在魏阙之下²,为之奈何?”詹子曰:“重生³。重生则轻利。”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犹不能自胜。”[詹子曰:“不能自胜]则从之⁴。从之⁵,神无怨乎?不能自胜而强弗从者,此之谓[重伤]⁶。重伤之人,无寿类矣⁷。”故《老子》曰:“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⁸。”是故“用其光,复归其明”也⁹。
【注释】
¹中山公子牟:即魏牟。战国时魏国的公子。因封于中山,故称。中山,战国时在今河北定县一带。詹子:即詹何。
²魏阙:古代宫门外的阙门。为古代悬布法令的地方。代指朝廷。
³重生:重视保养生命。
⁴则从之:刘绩《补注》本上有:“詹子曰:不能自胜”七字。疑脱。
⁵从(zònɡ):即放纵。《吕览·审为》作“纵”。
⁶此之谓:刘绩《补注》本下有“重伤”二字。《文子·下德》同。重伤,即再伤。《庄子·让王》、《吕览·审为》也有“重伤”二字。知脱去。
⁷寿类:指长寿之类的人。按,本则出自《庄子·让王》及《吕览·审为》。
⁸“知和”四句:见于《老子》五十五章。常,指人类及自然规律。益生,指贪图享受。祥,妖祥。
⁹“用其光”二句:见于《老子》五十二章。
【译文】
中山公子牟对詹何说:“身子在江湖上隐居,心思却挂念着朝廷权势,对此怎么办呢?”詹何说:“重视生命。重视生命那么就会轻视利益。”中山公子牟说:“虽然知道这一点,还不能够自我克制欲念。”詹何说:“不能够自我克制,就放纵自己的情感。放纵情感,精神还会有怨恨吗?不能够自我克制而又勉强不能放纵自己,这就叫做再次伤害。再次伤害的人,不会成为长寿的一类人。”因此《老子》中说:“认识平和的叫常,认识常的叫做明,贪求生活享受的叫做妖祥,欲念支使精气的叫做逞强。”因此“使用它的光辉,又回归它的光明”。
【原文】
楚庄王问詹何曰¹:“治国奈何?”对曰:“何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楚王曰:“寡人得立宗庙社稷²,愿学所以守之。”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任于身³,不敢对以末⁴。”楚王曰:“善!”故《老子》曰:“修之身,其德乃真”也⁵。
【注释】
¹楚庄王: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考《庄子·让王篇》及本书《审为篇》载詹何与中山公子牟答问,则詹何当是楚顷襄王时人,则此文“楚王”盖指顷襄王,而《列子·说符》“庄”乃“襄”音近之误。
²立:有“主”、“奉”、“涖”诸说。《列子·说符》作“奉”。《大戴礼记·诰志》王聘珍解诂:立,涖也。
³任:王念孙《读书杂志》:“任”当为“在”,字之误也。《吕览·执一》、《列子·说符》作“在”。
⁴末:北宋本原作“未”。《道藏》本作“末”。据正。
⁵“修之身”二句:见于《老子》五十四章。
【译文】
楚顷襄王向詹何询问说:“怎么样才能把国家治理好呢?”詹何回答说:“我对于修身是懂得的,对于治理国家不大清楚。”楚王说:“寡人得以莅临宗庙和社稷之神,希望学习用来守护它的办法。”詹何回答说:“我还不曾听说过国君自身正直而国家混乱的,也不曾听说过自身堕落而国家得到治理的。因此根本在于自身,不敢用末节来回答。”楚王说:“好!”因此《老子》中说:“修治自身,他的德性才能真诚。”
【原文】
桓公读书于堂,轮人斫轮于堂下¹,释其椎凿²,而问桓公曰:“君之所读书者何书也³?”桓公曰:“圣人之书。”轮扁曰:“其人在焉?”桓公曰:“已死矣。”轮扁曰:“是直圣人之糟粕耳⁴。”桓公悖然作色而怒曰⁵:“寡人读书,工人焉得而讥之哉?有说则可⁶,无说则死。”轮扁曰:“然!有说。臣试以臣之斫轮语之⁷。大疾则苦而不入⁸,大徐则甘而不固⁹,不甘不苦,应于手,厌于心¹⁰,而可以至妙者¹¹,臣不能以教臣之子,而臣之子亦不能得之于臣。是以行年六十¹²,老而为轮。今圣人之所言者,亦以怀其实¹³,穷而死,独其糟粕在耳。”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¹⁴。”
【注释】
¹轮人:《庄子·天道》、《韩诗外传》卷五作“轮扁”。斫(zhuó):砍。
²椎(chuí)凿:槌子和凿子。
³所读书者:刘绩《补注》本无“书”字。
⁴直:只是。糟粕(zāo pò):指粗劣之物。糟,酒滓。
⁵悖(bèi)然:盛怒变色的样子。
⁶说:理由。
⁷试:北宋本原作“诚”。刘绩《补注》本作“试”。据正。
⁸大疾:很快。疾,急。苦:许慎注:急意也。按,又有粗糙、滞涩义。
⁹大徐:缓慢。甘:许慎注:缓意也。按,又有光滑、松弛义。
¹⁰厌:饱。《庄子·天道》作“应”。
¹¹ 至妙:最神妙的境界。
¹²六:《庄子·天道》、刘绩《补注》本作“七”。
¹³怀其实:指所掌握的规律、经验、精华,不能用言语表达出来。“实”,刘家立《淮南内篇集证》本作“宝”。本则出自《庄子·天道》,《韩诗外传》卷五亦有记载,彼文作“楚成王”。
¹⁴“道可道”四句:见于《老子》一章。
【译文】
齐桓公在殿堂上读书,轮人在堂下制作车轮,放下他的槌子和凿子,而向桓公询问说:“国君阅读的是什么书?”齐桓公说:“是圣人的书。”轮扁说:“他们人还在吗?”桓公说:“已经死了。”轮扁说:“这些书不过是圣人遗留下来的糟粕罢了。”桓公听了变了脸色而发怒说:“我在此读书,你一个工匠怎能妄加议论呢?说得出道理还可以,说不出道理就把你处死。”轮扁说:“是的!有话可说。我试着用我的斫轮来说说这个道理。太快了就急切而很难进入,太慢了就松弛而不牢固,不紧不慢,得心应手,而能够达到最奇妙的效果,这种技艺,我不能够教给我的儿子,而我的儿子也不能够从我这里得到它。因此我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到老了还要做车轮。现在圣人所说的话,也是怀藏着宝贵的技艺无法传授,困穷而死去,只有能够言传的糟粕存在罢了。”因此《老子》中说:“道,能够说出来的道,不是永恒的道;名,能够叫出来的名,不是永恒的名。”
【原文】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¹,谓宋君曰:“夫国家之危安,百姓之治乱,在君行赏罚。夫爵赏赐予,民之所好也,君自行之;杀戮刑罚,民之所怨也²,臣请当之³。”宋君曰:“善!寡人当其美,子受其怨,寡人自知不为诸侯笑矣。”国人皆知杀戮之制,专在子罕也,大臣亲之,百姓畏之。居不至朞年⁴,子罕遂劫宋君而专其政⁵。故《老子》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⁶。”
【注释】
¹司城:官名。春秋时宋国以避宋武公司空之名,改司空为司城。子罕:有二人。春秋时司城乐喜,字子罕,宋之贤臣。战国时司城皇喜,亦字子罕,宋之篡臣。杀君夺权者当为后者。本节内容见于《韩非子》之《二柄》、《外储说右下》,并载于《韩诗外传》卷七、《说苑·君道》等。
²怨:《韩非子·二柄》作“恶”。
³当:担当,承受。
⁴朞(jī)年:满一年。
⁵劫:北宋本原作“却”。王念孙《读书杂志》:“却”当为“劫”,字之误也。《韩子·外储说右篇》作“劫”,是其证。
⁶“鱼不可”三句:见于《老子》三十六章。国,帛书《老子》甲本作“邦”,帛书乙本作“国”。利器,《老子》河上公注:权道也。
【译文】
从前司城子罕担任宋国之相,他对宋君说:“国家的危险和安定,百姓的治理和混乱,在于国君实行赏罚。封官晋爵赏赐给予,这是百姓喜欢的事儿,请国君自己来掌握它;杀头判刑逮捕处罚,这是百姓所怨恨的事儿,我请求担负这个职责。”宋君听了说:“好!我承受的都是美事,你担当的都是令人怨恨的事儿,我自己知道这样不会被天下诸侯取笑了。”宋国的臣子百姓都知道杀戮之权,掌握在子罕手里,大臣亲近他,百姓畏惧他。等了不到一年,子罕便派人杀死了宋君而夺取了权力。所以《老子》中说:“鱼儿不能从深渊中离开,国家的权柄,不能随便拿出来给人看。”
【原文】
王寿负书而行¹,见徐冯于周²,徐冯曰:“事者应变而动,变生于时。故知时者无常行。书者言之所出也,言出于知者,知者[不]藏书³。”于是王寿乃焚书而舞之⁴。故《老子》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⁵。”
【注释】
¹王寿:古代好书之人。
²徐冯:周代隐者。
³知者[不]藏书:北宋本原作“智者藏书”。王念孙《读书杂志》:当作“知者不藏书”。《太平御览·学部》十三引此有“不”字,《韩子·喻老篇》同。据补。
⁴“于是”句:许慎注:自喜焚其书,故舞之也。按,本则见于《韩非子·喻老》。
⁵“多言”二句:见于《老子》五章。
【译文】
王寿背负着书册而行走,在周地见到隐者徐冯。徐冯说:“做事的人要顺应事物的变化而行动,事物的变化产生在相应的时期。因此知道时代变化的人没有一成不变的行动。书籍是记载人的言论的,言论产生于智慧的人,因此聪明的人是不珍藏书籍的。”王寿听了,便把自己的书烧了,并且高兴地跳起舞来。因此《老子》中说:“议论太多注定行不通,还不如保持适中。”
【原文】
令尹子佩请饮庄王¹,庄王许诺²。子佩疏揖³,北面立于殿下,曰:“昔者君王许之,今不果往⁴。意者臣有罪乎⁵?”庄王曰:“吾闻子具于强台⁶。强台者,南望料山⁷,以临方皇⁸,左江而右淮,其乐忘死。若吾德薄之人,不可以当此乐也,恐留而不能反。”故《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⁹。”
【注释】
¹令尹:官名。春秋战国时代楚国最高军政长官。子佩:人名。时为楚令尹。庄王:一作昭王。《说苑·正谏》中说:“楚昭王欲之荆台游。”一作灵王。《后汉书·文苑传》作“楚灵王”。
²庄王许诺:王念孙《读书杂志》:《太平御览·人事部》一百九引,“庄王许诺”下有“子佩具于京台,庄王不往,明日”共十二字。今本脱去,当补入。
³疏揖(yī):古代请罪的礼节。疏,通“疋(shū)”,赤脚。揖,古代拱手之礼。
⁴果:诚心。
⁵意:想来。
⁶具:准备。强台:又作京台、荆台,楚台名。
⁷料山:山名。一作猎山。
⁸以临方皇:《文选·应休琏〈与满公琰书〉》注引作“北临方皇”。方皇:水名。一说山名。以地望推之,当在江淮之间。
⁹“不见”二句:见于《老子》三章。心,帛书《老子》甲、乙本“心”皆作“民”。
【译文】
令尹子佩置酒宴请楚庄王。庄王答应了。[子佩在豪华的京台准备停当,庄王却没有去。第二天]子佩光着脚在北面殿下拜见,说:“昨天君王答应去赴宴,现在却不如约前去,想来大概是我有罪了吧!”楚庄王说:“我听说你在京台准备了宴席。京台这个地方,向南可以望到料山,而脚下面临方皇之水,左面是长江而右面是淮河,处于此地的快乐可以使人忘掉死亡的威胁。像我这样德性浅薄的人,是不能够承受这样的欢乐的,我担心流连美景而不能够返回来。”因此《老子》中说:“见不到能够引起贪欲之事,可以使心意不致混乱。”
【原文】
晋公子重耳出亡¹,过曹²,无礼焉。釐负羁之妻谓釐负羁曰³:“君无礼于晋公子⁴。吾观其从者⁵,皆贤人也。若以相夫子反晋国,必伐曹,子何不先加德焉。”釐负羁遗之壶馂而加璧焉⁶。重耳受其馂而反其璧。及其反国,起师伐曹⁷,克之,令三军无入釐负羁之里。故《老子》曰:“曲则全,枉则正⁸。”
【注释】
¹重耳:春秋晋君,五霸之一。晋献公之子,在位9年,曾流亡19年。
²曹:周初封国,在今山东西部,都陶丘(今山东定陶西南)。此时曹君,名襄,在位35年。
³釐负羁:曹大夫。
⁴“君无礼”句:指曹共公让重耳裸体捕鱼,而观其骈胁。事载《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国语·晋语四》、《韩非子·十过》等。
⁵其从者:有狐偃、赵衰、颠颉(jié)、魏武子、司空季子等。
⁶遗(wèi):赠与。馂(jùn):熟食。《左传·僖公二十三年》作“飧”。《韩非子·十过》作“餐”。
⁷起师伐曹:事在鲁僖公二十八年(晋文公五年),破曹,执曹共公。
⁸“曲则全”二句:见于《老子》二十二章。
【译文】
晋公子重耳在外流亡,经过曹国,曹共公对他很不礼貌。曹大夫釐负羁的妻子对丈夫说:“国君对晋公子重耳没有礼貌。我看晋公子的随从之人,都是贤人,如果他们来辅佐晋公子返回晋国,必定讨伐曹国,您为什么不首先对他们施加恩德呢?”于是釐负羁赠送重耳一壶熟食并且放了一块玉璧。重耳接受了他赠与的食物而把玉璧归还了他。等到重耳返国执政,起兵讨伐曹君,攻克了曹都,命令三军不要进入釐负羁的闾里。因此《老子》中说:“委曲就能保全,弯曲就能伸直。”
【原文】
越王勾践与吴战而不胜¹,国破身亡,困于会稽²。忿心张胆,气如涌泉,选练甲卒,赴火若灭。然而请身为臣,妻为妾,亲执戈为吴兵先马走³,果擒之于干遂⁴。故《老子》曰:“柔之胜刚也,弱之胜强也,天下莫不知,而莫之能行⁵。”越王亲之⁶,故霸中国⁷。
【注释】
¹越:古国名。相传始祖是夏代少康之庶子无余,都会稽(今浙江绍兴)。勾践:春秋末年越君,曾被吴打败,后灭吴,成为霸主。吴:周太王之子太伯、仲雍建立的国家,都于吴(今江苏苏州)。
²困于会稽:事在鲁哀公元年(前494)。见《左传·哀公元年》、《国语·越语上》等。
³吴兵:王念孙《读书杂志》:今本“吴王”作“吴兵”。《韩非子·喻老篇》作“吴王”。
⁴干:北宋本原作“千”。刘绩《补注》本作“干”。据正。按,本则见于《韩非子·喻老》。
⁵“柔之”四句:见于《老子》七十八章。
⁶亲之:指亲自实行它。
⁷霸中国:指前473年,越灭吴。越与齐、晋会于徐州,周元王命越王为伯。
【译文】
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打得大败,国破家亡,被围困在会稽山上。他心中愤怒肝胆张大,怒气像泉水涌流,选练士卒,不怕赴汤蹈火。虽然这样但是他请求吴王夫差允许让自己去当奴仆,妻子去当女奴,亲自执戈为吴王牵马开路,最后终于在干遂把吴王擒住。因此《老子》中说:“柔弱可以胜过刚强,弱小可以胜过强大,天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个道理,而没有人能够实行它。”越王亲自实行它,所以能够称霸中原。
【原文】
赵简子死¹,未葬,中牟入齐²。已葬五日,襄子起兵攻围之³,未合而城自坏者十丈⁴。襄子击金而退之⁵。军吏谏曰:“君诛中牟之罪,而城自坏,是天助我,何故去之?”襄子曰:“吾闻之叔向曰⁶:‘君子不乘人于利,不迫人于险。’使之治城,城治而后攻之。”中牟闻其义,乃请降。故《老子》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⁷。”
【注释】
¹赵简子死:时在前475年。
²中牟:战国时赵献侯元年自耿(今山西河津西)迁都于此。故址在今河南南乐、山东聊城之间,当时的黄河东岸。
³攻围之:王念孙《读书杂志》:当作“攻之,围”。今本“之围”二字误倒,则文不成义。《韩诗外传》作“攻之,围”。按,本则尚载于《新序·杂事》四、《韩诗外传》卷六。
⁴坏:北宋本原作“壤”。《道藏》本作“坏”。据正。
⁵金:金属制的乐器。如钲(zhēnɡ)等。
⁶叔向:春秋晋国贤臣。姬姓,羊舌氏,名肸(xī),字叔向。
⁷“夫唯”二句:见于《老子》二十二章。
【译文】
赵简子刚死,还没有安葬,中牟的守将叛降齐国。赵襄子安葬父亲五天以后,率领军队包围了中牟,大部队还没有合围而城墙倒塌十来丈。襄子却鸣金退兵。军吏进谏说:“国君讨伐中牟的叛变之罪,而城墙自然倒塌,这是老天爷帮助我们,为什么要退兵呢?”赵襄子说:“我曾听叔向说过:‘君子不在自己有利的时候欺凌他人,不在别人危险的时候胁迫他人。’让中牟守兵把城墙修好以后,再去攻打他们。”中牟将士听到赵襄子的义行,于是便请求投降。因此《老子》中说:“只有不争,因此天下才没有人能够和它相争。”
【原文】
秦穆公请伯乐曰¹:“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²?”对曰:“良马者,可以形容筋骨相也³。相天下之马者⁴,若灭若失,若亡其一⁵。若此马者,绝尘弭徹⁶。臣之子皆下材也,可告以良马,而不可告以天下之马。臣有所与供儋缠采薪者九方堙⁷,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之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马矣,在于沙丘⁸。”穆公问:“何马也?”对曰:“牡而黄。”使人往取之,牝而骊⁹。穆公不说,召伯乐而问之曰:“败矣!子之所使求者¹⁰,毛物牝牡弗能知¹¹,又何马之能知!”伯乐喟然大息曰¹²:“一至此乎¹³!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堙之所观者,天机也¹⁴。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¹⁵,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彼之所相者,乃有贵乎马者!”马至而果千里之马。故《老子》曰:“大直若屈,大巧若拙¹⁶。”
【注释】
¹秦穆公:春秋秦君,名任好,在位39年,为春秋五霸之一。请:刘绩《补注》本作“谓”。伯乐:古代善相马者。
²子姓:同姓子孙。
³形容:形体容貌。
⁴天下之马:指天下的名马。
⁵“若灭”二句:许慎注:若灭,其相不可见也。若失,乍入乍出也。若亡,仿佛不及也。按,若灭若失,忽隐忽现、恍惚迷离的样子。指外部气质很难把握。若亡其一,似有似无的样子。
⁶绝尘:像离开尘世一样。弭徹:不见痕迹。喻奔跑极为神速。徹,通“辙”。刘绩《补注》本作“辙”。弭(mǐ):消除。
⁷儋(dān):俗作“担”。缠:即绳索。采薪者:《列子·说符》作“薪菜者”。九方堙(yīn):春秋时善相马者。《列子·说符》作“九方皋”,《庄子·徐无鬼》作“九方歅(yīn)”。
⁸沙丘:地名。在今河北邢台广宗西北大平台。
⁹牝(pìn):母马。北宋本原作“牡”。《道藏》本作“牝”。据正。骊(lí):马深黑色。
¹⁰求者:王念孙《读书杂志》:“求”下脱“马”字。《郤正传》注及《白帖》引此,并有“马”字,《列子》同。
¹¹毛物:即毛色。牝:北宋本原作“牡”。《道藏》本作“牝”。据正。
¹²喟(kuì)然:叹气的样子。大:北宋本原作“木”。《道藏》本作“大”。据正。
¹³一:乃,竟。
¹⁴天机:天然的特性。
¹⁵在:考察。按,本则出自《列子·说符》、《庄子·徐无鬼》。
¹⁶“大直”二句:见于《老子》四十五章。
【译文】
秦穆公对伯乐说:“您年纪已经很大了,你的家族中有能继承你的事业、善于相马的人吗?”伯乐回答说:“一般的好马,可以从形体外貌骨骼上看出来。但是天下绝伦的千里马,它的特点忽隐忽现,就像丧失形体一样。像这样的马,飞驰得像要离开尘世寻不到一点形迹。我的儿子都是平庸之辈,可以告诉他们选择一般的好马,而不能够告诉他们千里马的特征。我有一个和我同样担柴伐薪的人叫九方堙,他对于相马之术,并不在我之下,请求国君接见他。”秦穆公接见了九方堙,派他到外地寻求千里马。去了三个月后回来说:“已经寻到了一匹千里马,在沙丘那个地方。”秦穆公问道:“是什么样的马呢?”回答说:“是一匹黄色公马。”穆公派人取回来,是一匹黑色的母马。穆公很不高兴,便把伯乐招来并责问他说:“太差劲了!您所引荐的那个求马的人,连马的毛色雌雄都分不清,又怎能知道什么好马呢!”伯乐听了长叹一声说:“九方堙的相马技术竟达到这样神妙程度呵!这就是他超过我千万倍而无法估量的地方。像九方堙所看到的,是马的天然特性。得到它的精髓而忘掉它的粗疏,看到内在特质而丢掉了表象,看到他应该见到的东西而不去注视他所不需要的东西,考察了他应该考察的东西而放弃了他所不必要考察的东西。像他这样的相马经验,比起那千里马要超过千万倍呵!”马带回来后果然是一匹千里马。因此《老子》中说:“最正直好似枉曲,最灵巧好似笨拙。”
【原文】
吴起为楚令尹¹,适魏²,问屈宜若曰³:“王不知起之不肖,而以为令尹。先生试观起之为人也⁴。”屈子曰:“将奈何?”吴起曰:“将衰楚国之爵⁵,而平其制禄⁶;损其有余,而绥其不足⁷;砥砺甲兵⁸,时争利于天下⁹。”屈子曰:“宜若闻之:昔善治国家者,不变其故,不易其常。今子将衰楚国之爵,而平其制禄;损其有余,而绥其不足,是变其故、易其常也,行之者不利。宜若闻之曰:‘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人之所本也¹⁰。’今子阴谋逆德,好用凶器,始人之所本¹¹,逆之至也。且子用鲁兵,不宜得志于齐¹²,而得志焉。子用魏兵,不宜得志于秦¹³,而得志焉。宜若闻之,非祸人不能成祸。吾固惑吾王之数逆天道,戾人理¹⁴,至今无祸。差须夫子也¹⁵。”吴起惕然曰¹⁶:“尚可更乎?”屈子曰:“成刑之徒¹⁷,不可更也。子不若敦爱而笃行之¹⁸。”《老子》曰:“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¹⁹。”
【注释】
¹吴起:战国中期法家、兵家。曾被楚悼王任为令尹,主持变法。后遭楚贵族杀害。《汉书·艺文志》“兵书略”有《吴起》四十八篇。
²魏:战国七雄之一。魏惠王时都大梁(今河南开封)。
³屈宜若:楚大夫,流亡在魏国。《汉书·古今人表》作“屈宜咎”。《说苑·指武》作“屈宜臼”。疑“若”字误。
⁴为人:王念孙《读书杂志》:“为人”本作“为之”。“为之”,谓为楚国之政也。《说苑·指武》正作“为之”。
⁵衰:削弱。
⁶制禄:制定的俸禄。
⁷绥(suí):安抚。
⁸砥砺(dǐ lì):训练,磨炼。
⁹时:伺。按,“吴起”至“于天下”,化自《韩非子·和氏》。
¹⁰本:何宁《淮南子集释》:疑“本”字乃“末”字之误。俞樾《诸子平议》:“本”字无义,乃“去”字之误。《说苑·指武》作“弃”。文异而义同。
¹¹ 始:俞樾《诸子平议》:“始”乃“治”字之误。《文子·下德篇》作“治人之乱,逆之至也”。本:许慎注:本者,谓兵争也。按,“怒者”至“逆之至也”,化自《国语·越语下》、《尉缭子·兵令上》。
¹²“且子”二句:许慎注:吴起为鲁将,伐齐,败之。按,《史记·吴起列传》:吴起娶齐女为妻。齐攻鲁。鲁欲任吴起为将,但怀疑他。于是吴起杀妻,率兵攻齐,大破齐军。
¹³“子用”二句:许慎注:吴起为魏西河守,秦兵不敢东下也。按,《史记·吴起列传》:魏文侯以吴起为将,攻秦,夺取五城,任为西河守,抵御秦、韩。
¹⁴戾(lì):背离。
¹⁵差须:许慎注:意须也。按,黄锡禧本注作“差须,犹少待也”。《说苑·指武》作“嘻!且待夫子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差,又发声之词。《诗·陈风·东门之枌》陆德明释文:“差,作嗟。”嗟,上古音相当于[tsǐɑ]。须,《战国策·韩一》鲍彪注:言少待。则正文应断作:“差!须夫子也。”许注疑误。
¹⁶惕(tì)然:提心吊胆的样子。
¹⁷成刑之徒:许慎注:刑祸已成于众。按,即灾祸已在民众中形成。
¹⁸敦爱:宽厚待人。笃(dǔ)行:专心施行。按,本则亦载于《说苑·指武》。
¹⁹“挫其锐”四句:见于《老子》五十六章。
【译文】
吴起担任楚国令尹,到魏国去,向屈宜若询问说:“楚王不知道我没有才干,而任命我为令尹。先生请试着观察一下我治理楚国的情况吧!”屈子问:“你将怎样治政呢?”吴起说:“将要削减楚国的爵位,并削平他们法定的俸禄;减少贵族的财富,而救济衣食不足的人;训练军队,伺机在天下争夺利益。”屈子说:“我听说过:从前善于治理国家的人,不改变他们的原来的法规,不变化他们固定的准则。现在你将削减楚国的爵位,并削平他们法定的俸禄;减少贵族的财富,而救济衣食不足的人,这样是改变了他们的原来法观、变化了他们固定的准则,推行这样的办法是不利的。我听他人说:‘愤怒是违背人的德性的,武器是凶残的器械,兵争是人们所要抛弃的。’现在你善用兵谋背离道德,爱好使用凶器,治理人们所要抛弃的兵争,已经达到了大逆的地步了。况且你使用鲁国的军队,本不应该打败齐国,却得到了成功。你使用魏国的军队,本不应该战胜秦国,却得到了成功。我听说这样的话,不危害他人自己不会造成危险。我本来疑惑我们国君数次背离天道,违背人的伦理,到今天没有灾祸。哦!这将要轮到您了!”吴起提心吊胆地说:“还可以变更吗?”屈宜若说:“灾祸已经在民众中形成,不能够变更了。您不如宽厚待人而专心实行它。”因此《老子》中说:“不露锋芒,解脱它的纷争,含蓄着光辉,混同着垢尘。”
【原文】
晋伐楚¹,三舍不止²,大夫请击之。庄王曰:“先君之时,晋不伐楚,及孤之身,而晋伐楚,是孤之过也,若何其辱群大夫?”曰³:“先臣之时,晋不伐楚,今臣之身,而晋伐楚,此臣之罪也,请王击之。”王俯而泣涕沾襟,起而拜君大夫⁴。晋人闻之曰:“君臣争以过为在己,且轻下其臣⁵,不可伐也。”夜还师而归。《老子》曰:“能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⁶。”
【注释】
¹晋伐楚:楚庄王之时,晋、楚之间发生了三次战争,晋皆战败。
²三舍:古代行军,以三十里为一舍,三舍为九十里。
³“若何”二句:《新序·杂事》四作:“如何其辱诸大夫也?大夫曰。”“曰”上有“大夫”二字。
⁴君:刘绩《补注》本作“群”。《广雅·释言》:“君,群也。”以上并载于《新序·杂事》四。
⁵“且轻下”句:于大成《道应校释》:“轻”上当夺“君”字。《新序》作“且君下其臣”。
⁶“能受国”二句:见于《老子》七十八章。垢,屈辱。
【译文】
晋国讨伐楚国,攻入九十里而不停止,楚国大夫请求还击晋军。楚庄王说:“先君的时候,晋国人不讨伐楚国,等到我即位,而晋国讨伐楚国,这是我的过错,怎么能使众大夫受辱呢?”大夫们说:“先臣之时,晋国不侵犯楚国,到了我们这一代人执政,而晋国却侵伐楚国,这是臣下的罪过,请求君王出兵打击晋国人。”楚庄王伏地痛哭,眼泪沾湿了衣襟,他自责起来后又拜谢众大夫。晋国人听到后说:“楚国君臣争着以为自己有过错,而且国君屈尊以待臣下,不能够侵伐这样的国家。”于是连夜班师回国。因此《老子》中说:“能够承受国家的屈辱,这才能算是国家的君主。”
【原文】
宋景公之时¹,荧惑在心²。公惧,召子韦而问焉³。曰:“荧惑在心,何也?”子韦曰:“荧惑,天罚也⁴。心,宋分野⁵。祸且当君。虽然,可移于宰相。”公曰:“宰相,所使治国家也,而移死焉,不祥。”子韦曰:“可移于民。”公曰:“臣死⁶,寡人谁为君乎?宁独死耳。”子韦曰:“可移于岁⁷。”公曰:“岁,民之命。岁饥,民必死矣。为人君而欲杀其民以自活也,其谁以我为君者乎?是寡人之命,固已尽矣!子韦无复言矣⁸。”子韦还走,北面再拜曰:“敢贺君⁹。天之处高而听卑,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有三赏君¹⁰。今夕星必徙三舍¹¹,君延年二十一岁。”公曰:“子奚以知之?”对曰:“君有君人之言三,故有三赏,星必三徙舍,舍行七星¹²,三七二十一,故君移年二十一岁¹³。臣请伏于陛下以司之¹⁴。星不徙,臣请死之。”公曰:“可!”是夕也,星果三徙舍。故《老子》曰¹⁵:“能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之王¹⁶。”
【注释】
¹宋景公:春秋末宋君,在位65年。
²荧惑(yínɡ huò):即火星,为五星之一。心:心宿,属东方苍龙七宿之一。宋国的分野。
³子韦:春秋末宋大夫,掌天文、星历等事。
⁴天罚:古代认为荧惑是灾星,运行到何处,下方国家就要遭殃。
⁵分野:古代天文学家把天空星宿划分若干区域,同世间国家或地区相配,称为分野。
⁶臣:刘绩《补注》本、《吕览·制乐》、《新序·杂事》四、《论衡·变虚》皆作“民”。
⁷岁:年成。
⁸子韦:王念孙《读书杂志》:“韦”字因上下文而衍。《吕览·制乐》、《新序·杂事》、《论衡·变虚》无“韦”字。
⁹敢:表敬副词。有“冒昧”义。
¹⁰天必有三赏君:王念孙《读书杂志》:《吕览》、《新序》、《论衡》皆作“天必三赏君”,无“有”字。
¹¹ 舍(shè):古人认为二十八宿是日、月、五星运行停留的地方,每行一宿叫一舍。
¹²七星:北宋本原作“七里”。王念孙《读书杂志》:“七里”当为“七星”,字之误也。七星,七宿也。《吕览》、《新序》、《论衡》皆作“舍行七星”。
¹³移:延长。
¹⁴陛(bì)下:台阶之下。按,本则载于《吕览·制乐》,《史记·宋世家》、《新序·杂事》四、《论衡·变虚》亦载之。司:通“伺(sì)”,伺候。
¹⁵故:北宋本原作“救”。《道藏》本作“故”。据正。
¹⁶“能受”二句:见于《老子》七十八章。
【译文】
宋景公的时候,火星的运行侵犯了心宿。景公十分害怕,召子韦来询问这件事。说:“火星侵犯心宿,这是为什么?”子韦说:“荧惑运行到什么地方,上天就要惩罚下方的国家。心宿,是宋国的分野。灾祸将要降临到国君身上。虽然这样,可以把灾祸转嫁到宰相身上。”宋景公说:“宰相,是我所任用来治理国家的,而灾祸转移到他身上使他死掉,不吉祥。”子韦说:“可以转移到百姓身上。”景公说:“百姓死了,我还将给谁当国君呢?宁可让我自己死好了。”子韦说:“可以转移给年成。”景公说:“年成的好坏,关系到百姓的生命。年成不好,老百姓就要死去。当国君而要用杀害他的百姓来换取自己的活命,将有谁把我作为国君呢?这是我的命运,本来已经到头了。你不要再说了。”子韦返回身,快步面向北再次跪拜说:“我冒昧祝贺国君。上天处在高处而能够听到下面的事情,国君说了三句应该说的话,上天必定三次赏赐你。今夜火星必定移动三舍,你可以延长年寿二十一岁。”宋景公说:“你怎么知道的?”子韦回答说:“国君说了三句应该说的话,因此上天有三次赏赐,火星必定移动三舍,每舍行进七星,三七二十一岁,所以国君增加二十一岁。请允许我伏在陛下等候它的变化。火星不移动,我请求为此事受死刑。”景公说:“可以!”这一天夜里,火星果然移动了三舍。所以《老子》中说:“能够承受国家的不祥,可以作为天下的君王。”
【原文】
昔者公孙龙在赵之时¹,谓弟子曰:“人而无能者,龙不能与游。”有客衣褐带索而见曰:“臣能呼。”公孙龙顾谓弟子曰:“门下故有能呼者乎?”对曰:“无有。”公孙龙曰:“与之弟子之籍。”后数日,往说燕王²。至于河上,而航在一汜³,使善呼之一呼而航来⁴。故曰圣人之处世⁵,不逆有伎能之士⁶。故《老子》曰:“人无弃人,物无弃物,是谓袭明⁷。”
【注释】
¹公孙龙:战国名家代表人物。赵人。《汉书·艺文志》“名家”有《公孙龙子》十四篇。
²燕(yān):周召公奭(shì)封于燕,都蓟(jì)(今北京西南)。战国为七雄之一。《吕览·应言》中载:“公孙龙说燕昭王以偃兵。”昭王于前311—前279年在位。
³航:两船相并为航,亦指单舟。一:《太平御览》卷七百七十《舟部》三引作“北”。《艺文类聚》卷七十一作“水”。汜:通“涘(sì)”,水涯。
⁴使善呼之:《艺文类聚》卷七十一《舟车部》作:“使善呼者呼之。”《太平御览》卷七百七十《舟部》三作:“使客呼之。”
⁵曰:王念孙《读书杂志》:“故”下“曰”字,因下文“故老子曰”而衍。
⁶伎能:技艺才能。
⁷“人无”三句:见于《老子》二十七章。袭明,帛甲作“明”,帛乙作“曳明”。袭,重。
【译文】
从前公孙龙在赵国的时候,对弟子说:“人如果没有技艺才能,我不能够和他交游。”有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客人谒见公孙龙说:“我能够呼叫。”公孙龙回头对他的弟子说:“弟子中以前有善于呼叫的吗?”弟子回答说:“没有。”公孙龙说:“给他一个弟子的资格。”后来过了几天,公孙龙带领弟子去游说燕王息兵。到了黄河边上,而渡船在河的对岸,公孙龙让那个善于呼叫的弟子呼喊船夫。一声刚落渡船就开了过来。因此圣人处在世间,不会背弃有一技之能的人。所以《老子》中说:“人中没有弃置无用之人,万物中也没有无用的东西,这就叫做聪明。”
【原文】
子发攻蔡¹,逾之²。宣王郊迎³,列田百顷⁴,而封之执圭⁵。子发辞不受,曰:“治国立政,诸侯入宾,此君之德也;发号施令,师未合而敌遁,此将军之威也;兵陈战而胜敌者,此庶民之力也。夫乘民之功劳,而取其爵禄⁶,非仁义之道也。”故辞而弗受。故《老子》曰⁷:“功成而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注释】
¹子发:楚宣王、威王时将军。蔡:指下蔡。即今安徽凤台一带。
²逾:越过。即战胜之义。
³宣王:战国楚君,叫熊良夫,在位30年。这里的史实记载有误。蔡已于楚惠王四十二年被灭绝祀,不当再有七十余年后攻蔡之事。这里当指公子弃疾和楚灵王攻蔡之事。
⁴列:通“裂”,封给。
⁵执圭:许慎注:楚爵功臣赐以圭,谓之执圭,比附庸之君也。按,战国楚国设立的最高爵位,也称上执圭。
⁶爵禄:《道藏》本“禄”后有“者”字。按,本则内容尚见于《荀子·强国》。
⁷“故《老子》曰”句:见于《老子》二章。
【译文】
楚将子发攻打蔡国,旗开得胜。楚宣王亲自到郊外迎接,并割给他土地百亩,而封他为楚国执圭。子发坚辞不受,说:“治理国家制定政策,诸侯朝拜,这是国君的大德所致;指挥部队号令三军,双方军队没有交锋而敌人逃跑,这是将军们的威力所致;出兵上阵而战胜敌军,这是成千上万士兵的功劳。凭借他人的力量建立一点功劳,便要取得爵号俸禄,这不符合仁义之道的要求。”因此坚决辞去而不接受。所以《老子》中说:“大功告成而不居功,正因为不居功,因此就不会丢掉功劳。”
【原文】
晋文公伐原¹,与大夫期三日。三日而原不降,文公令去之。军吏曰:“原不过一、二日将降矣。”君曰:“吾不知原三日而不可得下也,以与大夫期;尽而不罢,失信得原,吾弗为也。”原人闻之曰:“有君若此,可弗降也²?”遂降。温人闻³,亦请降。故《老子》曰:“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⁴。”故“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⁵”。
【注释】
¹原:今河南济源北。晋文公因帮助周王室平定王子带叛乱,周襄王把原、温等四个城邑赐给他,温、原不服,故出兵讨伐。见于《左传·僖公二十五年》、《国语·晋语四》、《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吕览·为欲》等。
²可弗降也:《新序·杂事》作“不可不降也”。
³温:即今河南温县。
⁴“窈兮”四句:见于《老子》二十一章。窈(yǎo)冥,指大道窈冥无形。
⁵“美言”二句:见于《老子》六十二章。
【译文】
晋文公讨伐原,和大夫约定三天期限。三天后原邑守将不投降,晋文公下令解围撤兵。军吏劝谏说:“原邑不超过一、二天就要投降了。”文公说:“我不知道原邑三天不能攻下,而和大夫约定期限;限期已到而不止兵,失去信用得到原,我是不干的。”原人听说以后说:“国君像这样明了信义,能够不投降吗?”于是举城投降。温地人听说后,也请求允许投降。因此《老子》中说:“它是那样的深远暗昧呵,在其中却涵有细微的精气。这细微的精气是很真实的,在它的中间却包含着信誉。”因此“美好的言论能够换取别人的尊仰,有美好行为的人能够有益于人”。
【原文】
公仪休相鲁而嗜鱼¹,一国献鱼,公仪子不受。其弟子谏曰:“夫子嗜鱼,弗受何也?”答曰:“夫唯嗜鱼,故弗受。夫受鱼而免于相,虽嗜鱼,不能自给鱼。毋受鱼而不免于相,则能长自给鱼。”此明于为人为己者也。故《老子》曰:“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无私?故能成其私²。”一曰:“知足不辱³。”
【注释】
¹公仪休:鲁博士,为鲁相。《史记·循吏列传》有记载。此条见于《韩非子·外储说右下》,并载于《韩诗外传》卷三、《新序·节士》等。
²“后其身”四句:见于《老子》七章。“非以”句,《道藏》本作“非以其无私邪?”
³“知足”句:见于《老子》四十四章。
【译文】
公仪休担任鲁相而特别喜欢吃鱼,鲁国的人都争着把鲜鱼献给他,公仪休拒绝接受。他的弟子劝谏说:“老先生特别爱吃鱼,但是送鱼你不接受这是为什么?”公仪休回答说:“正因为我喜欢吃鱼,因此才不能够接受。接受了别人的鱼而被免去相位,即使再喜欢吃鱼,也不能够吃到自己供给的鱼了。不接受别人的鱼就不会免相,那么就能够长期靠俸禄买到鱼吃。”公仪休为官对人对己的标准是十分明确的。所以《老子》中说:“把自己放在最后自己反而占先,把自己置之度外自身反而得到保存,不正是因为他的无私吗?所以能够保全自己。”又说:“知道满足不会遭到困辱。”
【原文】
狐丘丈人谓孙叔敖曰¹:“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孙叔敖曰:“何谓也?”对曰:“爵高者士妒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处之。”孙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是以免三怨,可乎?”故《老子》曰:“故贵必以贱为本,高必以下为基²。”
【注释】
¹狐丘:地名。《荀子·尧问》作“缯(zēnɡ)丘”。在河南方城北。丈人:年长者之称。《荀子·尧问》作“封人”。孙叔敖(前630?—前593):春秋楚庄王令尹。(wěi)氏,名敖,字孙叔,一字艾猎。楚国期思(今河南淮滨)人。辅佐庄王称霸。按,本则见于《列子·说符》、《庄子·田子方》、《荀子·尧问》、《韩诗外传》卷七、《说苑·敬慎》等。
²“故贵”二句:见于《老子》三十九章。
【译文】
狐丘丈人对孙叔敖说:“你由布衣擢为令尹,别人有三件事埋怨你,你知道吗?”孙叔敖说:“说的是什么?”丈人回答说:“爵位高了大夫嫉妒你,权势大了国君厌恶你,俸禄高了百姓埋怨你。”孙叔敖说:“我的爵位越高,我的欲望更小;我的官位越大,我的心欲越小;我的俸禄多了,我广施于人,用这三条免除对我的怨气,可以吗?”因此《老子》中说:“尊贵必须以卑贱作为根本,高大必须以低下为根基。”
【原文】
大司马捶钩者¹,年八十矣,而不失钩芒²。大司马曰:“子巧邪!有道邪?”曰:“臣有守也。臣年二十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以用之者,必假于弗用也³,而以长得其用,而况持不用者乎⁴,物孰不济焉⁵?故《老子》曰:“从事于道者,同于道⁶。”
【注释】
¹大司马:官名。《周礼·夏官》中有大司马,掌邦政。捶(chuí):打,锻。钩:许慎注中指“钓钩”。按,又指一种兵器。
²芒:指锋芒。
³假:借助。
⁴而况持不用者乎:刘绩《补注》本“持”下有“无”字。当据《庄子》补。
⁵济:资助。按,本则见于《庄子·知北游》。
⁶“从事”二句:见于《老子》二十三章。
【译文】
大司马有个锻打兵器钩的工人,年纪已经八十多岁了,而打出的钩锋芒一点也没减弱。大司马问道:“你的技艺真巧妙呀!有道术吗?”捶钩者说:“我守持着理念。我在二十岁的时候就爱好打制兵器,对于其他的东西什么也不看,不是钩我是不关心的。”因此用心在捶钩方面,必定借助于不被使用的那部分精力,因而才能够长期得以用来捶钩,而何况持守的是无所不用的道呢,万物中哪个不受它资助呢?因此《老子》中说:“从事于道的人,就与道相合。”
【原文】
文王砥德脩政¹,三年而天下二垂归之²。纣闻而患之曰:“余夙兴夜寐³,与之竞行⁴,则苦心劳形⁵;纵而置之⁶,恐伐余一人⁷。”崇侯虎曰⁸:“周伯昌行仁义而善谋⁹,太子发勇敢而不疑¹⁰,中子旦恭俭而知时;若与之从¹¹,则不堪其殃¹²;纵而赦之,身必危亡。冠虽弊¹³,必加于头。及未成,请图之¹⁴。”屈商乃拘文王于羑里¹⁵。
于是散宜生乃以千金求天下之珍怪¹⁶,得驺虞、鸡斯之乘¹⁷,玄王百工¹⁸,大贝百朋¹⁹,玄豹、黄罴、青犴、白虎²⁰,文皮千合²¹,以献于纣,因费仲而通²²。纣见而说之,乃免其身,杀牛而赐之。文王归,乃为玉门²³,筑灵台²⁴,相女童²⁵,击钟鼓,以待纣之失也。纣闻之曰:“周伯昌改道易行,吾无忧矣。”乃为炮烙,剖比干,剔孕妇²⁶,杀谏者。文王乃遂其谋²⁷。故《老子》曰:“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²⁸。”
【注释】
¹文王:姬姓,名昌。商纣王时为西伯,后在丰邑(今陕西西安沣河以西)建都。在位50年。砥:磨炼。
²垂:边疆,疆界。
³夙(sù)兴夜寐:起早睡晚,形容勤奋不懈。
⁴竞行:争逐。
⁵苦心劳形:煞费用心,疲劳形体。
⁶纵:放纵。
⁷余一人:古代帝王、天子自称。
⁸崇侯虎:崇国(今陕西户县)之侯,名虎。
⁹“周伯昌”句:《太平御览》卷六百九十七《服章部》十四引《六韬》:“崇侯虎曰:‘今周伯昌怀仁而善谋。’”即此文所本。
¹⁰太:北宋本原作“夫”。《道藏》本作“太”。据正。
¹¹ 从:顺从。
¹²不堪:忍受不了。
¹³弊:破败。
¹⁴图:谋划,图取。
¹⁵屈商:纣臣。羑(yǒu)里:纣监狱名,在今河南汤阴北。
¹⁶散宜生:西周初年大臣之一。学于太公望。
¹⁷驺虞(zōu yú):古代传说中瑞兽。日行千里。鸡斯:神马。
¹⁸玄王:黑色美玉。工:许慎注:二玉为一工也。
¹⁹朋:许慎注:五贝为一朋。
²⁰ 犴(àn):古代胡地野犬,形如狐狸,黑嘴。
²¹ 文皮:彩色的兽皮。
²²费仲:纣王佞臣。
²³玉门:以玉饰门。
²⁴灵台:周代台名,用以游观。一说用来观测天象。
²⁵相:视,有挑选义。
²⁶剔(tī):剖开。
²⁷遂:成就。
²⁸“知其荣”三句:见于《老子》二十八章。
【译文】
周文王砥砺德行修治政事,三年之后纣王天下的三分之二都归向了文王。商纣王听到后非常担忧地说:“我起早睡晚,和他互相竞争,那么就会煞费用心疲劳形体;如果放纵而置之不顾,恐怕讨伐到我的头上。”崇侯虎说:“周伯昌推行仁义而善于谋划,太子姬发勇猛果敢而坚定,中子姬旦恭敬节俭而懂得天时;如果对他们顺从,那么将忍受不了他们带来的祸殃;如果放纵而赦免他们,我们自身一定灭亡。帽子即使很破,也一定要戴到头上。在他们还没有成功之时,请考虑制裁他们。”屈商于是把周伯昌拘禁在羑里监狱。
在这时周文王大臣散宜生便用千金购求天下奇珍异宝,得到奇兽驺虞、神马鸡斯,黑色美玉百工,大贝百朋,还有玄豹、黄罴、青犴、白虎,彩色兽皮一千盒,来献给商纣王,通过商纣王佞臣费仲而转达。商纣王见了这么多的宝物,心中欢喜,便把文王从监狱中放出来,并且杀牛设宴招待文王。文王关押七年而归来,于是便建起豪华的宫殿,修筑了用以游观的灵台,挑选年轻女子,击鼓作乐,用来等待商纣王的失政。商纣王听到这个消息说:“周伯昌改变了道路和行止,我没有忧虑了。”于是纣王设置了残酷的炮烙之刑,挖出比干的心脏,剖开孕妇的肚子,杀死劝谏之人。文王在这种情况下便实现了自己的计谋。因此《老子》中说:“知道什么是荣耀,却持守卑辱的地位,可以成为天下的川谷。”
【原文】
成王问政于尹佚曰¹:“吾何德之行,而民亲其上?”对曰:“使之时而敬顺之²。”王曰:“其度安至³?”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⁴。”王曰:“惧哉!王人乎!”尹佚曰:“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吾畜也⁵,不善则吾雠也。昔夏、商之臣,反雠桀、纣而臣汤、武;宿沙之民⁶,皆自攻其君而归神农⁷;此世之所明知也,如何其无惧也?”故《老子》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⁸。”
【注释】
¹成王:西周第二代君王,姬姓,名诵,武王之子。尹佚(yì):周初史官。《汉书·艺文志》“墨家”有《尹佚》二篇。
²时:按照季节。王念孙《读书杂志》:“时”上当有“以”字。《说苑·政理》、《文子·上仁》并作“使之以时”。敬顺:即敬慎,恭敬而谨慎。
³度:尺度,标准。至:达到。
⁴“如临”二句:见于《诗·小雅·小旻》。
⁵畜(xù):马宗霍《淮南旧注参正》:畜,好也。与“雠”相对。吾畜吾雠,犹言好我雠我也。按,畜,通“慉”,好。
⁶宿沙:许慎注:伏羲、神农之间,有共工、宿沙,霸天下者也。按,宿沙,古代聚居东海之民族。又作夙沙、质沙。本条记载,亦见于《吕览·用民》、《说苑·政理》。
⁷神农:上古三皇之一,姜姓,华夏始祖,农业的发明者。又称炎帝。
⁸“人之”二句:见于《老子》二十章。
【译文】
周成王向尹佚询问政事说:“我具有什么样的德行,而老百姓能亲附我?”尹佚回答说:“按时使用并且敬重而谨慎对待他们。”成王说:“它的标准怎么达到?”尹佚说:“好像面临了深渊,好像踏上了薄冰。”成王说:“国君统治人民,真是担惊受怕呀!”尹佚说:“天地之间,四海之内的人民,若善意对待他们那么他们就对我友好,若恶意对待他们那么他们就成为我的仇人。从前夏朝、商朝的大臣,反而把夏桀、商纣王作为仇人而臣服商汤、周武王;宿沙的老百姓,都自发起来攻击他们的君主而归顺神农氏;这些都是世上人民所明知的,怎么能够不惧怕呢?”因此《老子》中说:“人们所畏惧的,不能够不畏惧。”
【原文】
跖之徒问跖曰¹:“盗亦有道乎?”跖曰:“奚适其无道也²!夫意而中藏者,圣也;入先者,勇也;出后者,义也;分均者,仁也;知可否者,智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无之。”由此观之,盗贼之心,必托圣人之道,而后可行。故《老子》曰:“绝圣弃智,民利百倍³。”
【注释】
¹跖(zhí):春秋时人,曾在泰山一带聚众起义。《庄子》有《盗跖》篇。
²奚:怎么。适:往、到。无:王念孙《读书杂志》:“奚适其无道也”,本作“奚适其有道也”。“适”与“啻(chì)”同。言岂特有道而已哉,乃圣勇义仁智五者皆备也。按,“无”字可通,无须改字。本则见于《庄子·胠箧》、《吕览·当务》。
³“绝圣”二句:见于《老子》十九章。
【译文】
跖的部下问跖说:“做强盗也有道术吗?”跖说:“什么地方没有道术呢?能够猜中屋里所藏的财物,这就叫圣智;能率先冲进去,这就叫勇敢;退却时走在后面,这就是义气;分配财物均匀,这就是仁爱;知道能不能动手,这就是智慧。五种品德不具备,而成为大强盗的人,天下是没有的。”从这里可以看出,盗贼的心中,也一定依托圣人的道德观点,而后才能够通行。因此《老子》中说:“弃绝圣智抛弃聪明,对百姓有利百倍。”
【原文】
楚将子发好求技道之士¹。楚有善为偷者,往见曰:“闻君求技道之士,臣偷也²,愿以技赍一卒³。”子发闻之,衣不给带,冠不暇正,出见而礼之。左右谏曰:“偷者天下之盗也,何为之礼⁴?”君曰:“此非左右之所得与。”后无几何,齐兴兵伐楚,子发将师以当之,兵三却。楚贤良大夫⁵,皆尽其计而悉其诚,齐师愈强。于是市偷进请曰:“臣有薄技,愿为君行之。”子发曰:“诺。”不问其辞而遣之。偷则夜解齐将军之帱帐而献之⁶。子发因使人归之,曰:“卒有出薪者,得将军之帷,使归之于执事⁷。”明又复往,取其枕,子发又使人归之。明日又复往,取其簪,子发又使归之。齐师闻之,大骇。将军与军吏谋曰:“今日不去,楚军恐取吾头。”则还师而去。故曰:无细而能薄⁸,在人君用之耳。故《老子》曰:“不善人,善人之资也⁹。”
【注释】
¹技道:技艺。
²臣偷也:王念孙《读书杂志》:《太平御览·人事部》一百十六、一百四十引此,并作“臣,楚市偷也”。
³赍(jī):备。
⁴之礼:王念孙《读书杂志》:“之礼”当为“礼之”。《蜀志·郤正传》注引此,正作“何为礼之”。
⁵贤良大夫:有德行、有才能的人。这里指谋士。
⁶帱(chóu)帐:帐子。
⁷执事:主管政事的人。这里是对将军的尊称。
⁸“无细”句:《太平御览》卷六百八十八《服章部》五引作“伎无细能无薄”。
⁹“不善”二句:见于《老子》二十七章。
【译文】
楚国将军子发喜欢寻求有技艺的人。楚国有一个偷窃高手,去求见子发说:“听说你寻求有特殊技艺的人,我是个小偷,愿意凭着技艺在你部下做一个士兵。”子发一听说,衣服来不及系带子,帽子来不及扶端正,急忙出去接见他。左右的人劝谏说:“小偷是天下的盗贼,为什么用礼节接待他?”子发说:“这些事情不是你们所能参与的。”隔了没多久,齐国率兵侵犯楚国,将军子发带领部队前去抵挡,交战三次三次大败。楚国的众多谋臣,都用尽了计谋而献出全部诚心,齐国部队士气更加旺盛。在这时市场上的偷者对子发进谏说:“我有微薄的技艺,愿意为你奉献出来。”子发说:“好!”没有问他具体行动,便派他出发。偷者夜里把齐将军的帷帐解下来献给子发。子发趁机派人送还给齐军,并说:“士兵中有个打柴的人,得到了将军的帷帐,现在原物送还给执事。”第二天偷者又前往齐营,把齐将军的枕头给偷了回来,子发又派人给送了回去。又过一天偷者又到齐营把齐将军头上的簪子给取了回来,子发再次派人给送了回去。齐国军队听说此事,十分恐慌。齐将军和军吏谋划说:“现在不离开,楚国军队恐怕要取我的头了。”于是便班师而去。因此说:技艺是没有细小的而才能是没有菲薄的,在于国君如何使用罢了。所以《老子》中说:“不好的人,有时是好人的借鉴。”
【原文】
颜回谓仲尼曰¹:“回益矣²。”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仲尼曰:“可矣,犹未也。”异日复见,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仲尼曰:“可矣,犹未也。”异日复见,曰:“回坐忘矣³。”仲尼造然曰⁴:“何谓坐忘?”颜回曰:“隳支体⁵,黜聪明⁶,离形去知,洞于化通⁷,是谓坐忘。”仲尼曰:“洞则无善也,化则无常矣,而夫子荐贤⁸,丘请从之后。”故《老子》曰:“载营魄抱一,能毋离乎?专气至柔,能如婴儿乎⁹?”
【注释】
¹颜回:春秋末鲁国人,名回,字子渊,孔子弟子,小孔子三十岁。仲尼:孔子,名丘。排行老二,称仲;生于尼丘山,故字仲尼。
²益:增益,指进步。
³坐忘:许慎注:言坐自忘其身,以至道也。按,指道家气功所追求的静坐而忘掉物我的精神境界。
⁴造然:突然变化的样子。
⁵隳(huī):即废弃。
⁶黜(chù):废除。
⁷化通:《庄子·大宗师》作“大通”,即大道义。
⁸荐:先。按,本则见于《庄子·大宗师》。
⁹“载营”四句:见于《老子》十章。营魄,魂魄。专,专守。
【译文】
颜回对他的老师孔子说:“我进步了。”孔子说:“你说的进步是什么?”颜回说:“我忘记礼乐了。”孔子说:“可以了,然而还不够。”过了几天又去见老师,说:“我进步了。”仲尼说:“又怎样进步了?”颜回说:“我忘掉仁义了。”孔子说:“可以了,但是还不够。”隔了几天又去见老师,说:“我坐忘了。”仲尼突然吃惊地问:“什么叫坐忘?”颜回说:“废弃肢体,丢掉聪明,离开躯体抛弃心智,和大道融合混同,这就叫坐忘。”仲尼说:“和大道混同就没有偏好了,和万物一起变化就不拘于常理了,而你的境界已经先于贤人,我请求允许跟随在你的后面。”所以《老子》中说:“精神和形体合一,能不相离失吗?专精守气致力柔和,能够像无欲的婴儿吗?”
【原文】
秦穆公兴师¹,将以袭郑²。蹇叔曰³:“不可!臣闻袭国者,以车不过百里,以人不过三十里,为其谋未及发泄也,甲兵未及锐弊也⁴,粮食未及乏绝也,人民未及罢病也⁵,皆以其气之高与其力之盛,至,是以犯敌能威。今行数千里,又数绝诸侯之地以袭国⁶,臣不知其可也,君重图之⁷。”穆公不听,蹇叔送师,衰绖而哭之⁸。师遂行,过周而东⁹。郑贾人弦高矫郑伯之命¹⁰,以十二牛劳秦师而宾之。三帅乃惧而谋曰¹¹:“吾行数千里以袭人,未至而人已知之,其备必先成,不可袭也。”还师而去。
当此之时,晋文公适薨未葬¹²。先轸言于襄公曰¹³:“昔吾先君与穆公交,天下莫不闻,诸侯莫不知。今吾君薨未葬¹⁴,而不吊吾丧,而不假道,是死吾君而弱吾孤也¹⁵,请击之。”襄公许诺。先轸举兵而与秦师遇于¹⁶,大破之,擒其三军以归¹⁷。穆公闻之,素服庙临¹⁸,以说于众¹⁹。故《老子》曰:“知而不知,尚矣;不知而知,病也²⁰。”
【注释】
¹秦穆公:春秋秦君,嬴姓,名任好。在位39年。春秋五霸之一。郑:古国名,开国君主是周宣王弟桓公友,分封于郑(今陕西华县东),春秋时都新郑。
²袭郑:事见《左传·僖公三十二年》、《吕览·悔过》。
³蹇(jiǎn)叔:宋隐士,后仕秦为相。
⁴锐:尽。
⁵罢:通“疲”,疲惫。
⁶绝:通过。
⁷图:谋划,考虑。
⁸衰绖(dié):丧服。缀于胸前的麻布叫衰,系在腰或头上的麻带叫绖。衰,通“缞(cuī)”,丧服。
⁹周:指周都洛阳北门。
¹⁰弦高:郑国商人。矫:假传。
¹¹ 三帅:指秦军统帅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
¹²薨(hōnɡ):古代称诸侯王之死叫薨。
¹³先轸(zhěn):晋中军元帅。因食邑在原,又称原轸。襄公:晋襄公,文公之子,在位7年。
¹⁴未葬:事在鲁僖公三十二年(前628)。
¹⁵死:以为君死,亦有“忘怀”之义。弱:认为新君弱小,亦有“欺侮”之义。
¹⁶:刘绩《补注》本作“殽(xiáo)”。在今河南洛宁西北,西接陕县,东接渑池。
¹⁷军:黄锡禧本作“帅”。军,指军帅、诸将。
¹⁸素服:白色丧服。临(lìn):哭。
¹⁹说:说解。按,本则见《吕览·悔过》。
²⁰“知而”四句:见于《老子》七十一章。
【译文】
秦穆公起兵,准备偷袭郑国。蹇叔说:“不行!我听说偷袭别的国家,用兵车行程不能超过百里,用士兵行程不能超过三十里,因为他们的计谋还没有来得及泄露出去,甲兵的锋芒还没有被破坏,粮食还没有来得及断绝,人民还没有疲惫病困,全凭着将士高涨的士气和他们的旺盛斗志,到达敌阵后,才能够进犯严敌威服敌人。现在行军数千里,又多次穿过诸侯的地域来偷袭他国,我不知道这样会成功,希望君王再考虑这件事。”秦穆公没有听从。出发之日,蹇叔前来送行,他披缞戴绖为儿子哭泣。部队于是向东进发,经过周都洛邑而向东行进。郑国商人弦高假称奉郑伯之命,用十二头牛犒劳秦师并用宾客之礼招待他们。秦军三帅十分害怕并且商量说:“我们行军几千里来偷袭他国,没有到达而郑人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准备必定已经就绪,不能够袭击了。”于是回师西去。
在这个时候,晋文公刚死还没有下葬。先轸对晋襄公说:“从前我们先君和秦穆公有姻亲关系,天下没有人不知道的,诸侯国君没有人不了解的。现在我们国君死了还没有入葬,秦国却不来吊丧,经过我国境内却不向我们借道,这是认为我君死了,欺侮我新君弱小,请允许攻打秦军。”晋襄公同意了。先轸率兵与秦师在崤山相遇,大败秦师,活捉了秦军的三个主帅而回师。秦穆公听说,穿着白色丧服来到祖先宗庙痛哭,对大众陈说自己的罪过。因此《老子》中说:“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这是最好的;不知道而自以为知道,就要危险了。”
【原文】
齐王后死¹,王欲置后而未定,使群臣议。薛公欲中王之意²,因献十珥而美其一³。旦日因问美珥之所在,因劝立以为王后。齐王大说,遂尊重薛公⁴。故人主之意欲见于外,则为人臣之所制。故《老子》曰:“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⁵。”
【注释】
¹齐王:指战国齐君威王。在位37年。
²薛公:名田婴,号靖郭君,孟尝君之父,时为齐相。
³珥(ěr):用珠玉作的耳饰。按,本则见于《战国策·齐三》、《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⁴尊重:王念孙《读书杂志》:《群书治要》引,无“尊”字。
⁵“塞其兑”三句:见于《老子》五十二章。兑,窍穴。俞樾《诸子平议·老子》:“兑,当读为穴。”勤,劳。
【译文】
齐威王的王后死了,威王想立后但还没有确定,让群臣议论。薛公田婴想要迎合威王的心意,于是献给威王十个玉珥而让威王指出哪个最美。第二天让十个美姬说出美珥的是哪一个,猜中者,便劝说威王立为王后。齐威王非常高兴,威王所爱者立为王后,便特别器重薛公。因此国君的意向欲望显露在外面,那么就要被臣下所制服。因此《老子》中说:“堵塞住他的穴窍,关闭他的门户,终身不会辛劳。”
【原文】
卢敖游乎北海¹,经乎太阴²,入乎玄阙³,至于蒙谷之上⁴,见一士焉,深目而玄鬓⁵,泪注而鸢肩⁶,丰上而杀下⁷,轩轩然方迎风而舞⁸。顾见卢敖,慢然下其臂⁹,遁逃乎碑¹⁰。卢敖就而视之¹¹,方倦龟壳而食蛤梨¹²。卢敖与之语曰:“唯敖为背群离党¹³,穷观于六合之外者¹⁴,非敖而已乎?敖幼而好游,至长不渝¹⁵,周行四极,唯北阴之未闢¹⁶。今卒睹夫子于是¹⁷,子殆可与敖为友乎?”若士者然而笑曰¹⁸:“嘻!子中州之民¹⁹,宁肯而远至此²⁰?此犹光乎日月而载列星,阴阳之所行,四时之所生,其比夫不名之地,犹突奥也²¹。若我南游乎冈之野²²,北息乎沉墨之乡²³,西穷冥冥之党²⁴,东开鸿濛之光²⁵。此其下无地而上无天,听焉无闻,视焉无眴²⁶,此其外犹有汰沃之汜²⁷。其余一举而千万里²⁸,吾犹未能之在²⁹。今子游始于此,乃语穷观³⁰,岂不亦远哉?然子处矣,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³¹,吾不可以久驻。”若士举臂而竦身³²,遂入云中。卢敖仰而视之,弗见,乃止驾,止柸治³³,悖若有丧也³⁴。曰:“吾比夫子,犹黄鹄与蠰虫也³⁵,终日行不离咫尺³⁶,而自以为远,岂不悲哉?”故《庄子》曰:“小人不及大人³⁷,小知不及大知;朝菌不知晦朔³⁸,蟪蛄不知春秋³⁹。”此言明之有所不见也。
【注释】
¹卢敖:燕国人,秦始皇召为博士,入海求神仙,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乃发兵三十万北击胡。《史记·秦始皇本纪》中称卢生。北海:北方边远地区。
²太阴:极北之地。
³玄阙(quē):北方大山。
⁴蒙谷:北方山名。又为日入之处。
⁵深目:眼珠深陷。玄鬓:黑色的鬓发。《论衡·道虚》引作“玄准”。刘绩《补注》本作“玄须”。
⁶泪注:许慎注:泪水。鸢肩:两肩耸起像鹰。
⁷丰:丰满。杀:消瘦。
⁸轩轩然:飘然起舞的样子。《论衡·道虚》作“仙仙然”。
⁹慢然:《论衡·道虚》作“樊然”,忙乱的样子。
¹⁰遁:隐藏。
¹¹ 就:靠近。
¹²倦:蹲坐。蛤(ɡé)梨:蚌类。
¹³党:乡里。周代五百家为一党。
¹⁴穷:尽,遍。
¹⁵渝:改变。
¹⁶闢(pì):开辟,打开。《道藏》本作“闚(kuī)”,窥探义。
¹⁷卒(cù):通“猝”,突然。夫:北宋本原作“天”。《道藏》本作“夫”。据正。
¹⁸(quán)然:露齿而笑的样子。
¹⁹中州:中原地区。
²⁰ 而远:刘家立《淮南内篇集证》作“远而”。
²¹ 突:屋的东南角。奥:屋的西南角。
²²冈(lānɡ)之野:无边无际的地方。王念孙《读书杂志》:“冈”当为“罔”。《论衡》、《蜀志》注、《太平御览》并作“罔”。
²³沉墨之乡:无声无息的地方。
²⁴冥冥之党:幽深渺茫。党,处所。
²⁵开:王念孙《读书杂志》:“开”当为“关”。“关”与“贯”同。《论衡》作“东贯鸿濛之光”。鸿濛之光:日所出之地。
²⁶眴(xuàn):目无所见之义。
²⁷汰(tài)沃之汜(sì):指四海之地。汜,水涯。北宋本原作“氾”。《道藏》本作“汜”。据正。
²⁸举:腾飞。
²⁹未:北宋本原作“夫”。《道藏》本作“未”。据正。
³⁰ 穷观:全部观察到。
³¹ 汗漫:虚无缥缈。指某个仙人。九垓(ɡāi):许慎注中指“九天之外”。按,即九重天。
³²竦身:耸身。竦,通“耸(sǒnɡ)”。
³³“止柸(pēi)治”句:许慎注:楚人谓恨不得为柸治也。按,《论衡·道虚》作“心不怠”。《三国志·蜀书·郤正传》裴松之注作“止柸治”。“止”当为“心”之误。柸治、不怠、杯治,叠韵连绵词,不愉快。
³⁴悖(bèi)若:郁郁不乐的样子。
³⁵黄鹄(hú):形似鹤,色蒼黄。蠰(shànɡ)虫:幼虫。
³⁶咫(zhǐ)尺:许慎注:八寸为咫,十寸为尺。按,本则亦载于《论衡·道虚》。
³⁷人:《庄子·逍遥游》作“年”。
³⁸朝菌:许慎注:朝生暮死之虫也,生水上,状似蚕蛾,一名孳(zī)母,海南谓之虫邪。王念孙《读书杂志》:“朝菌”本作“朝秀”。后人据《庄子·逍遥游篇》改之也。《文选·辩命论》李善注引《淮南子》“朝秀不知晦朔”。晦朔:每月第一天和最后一天。
³⁹蟪蛄(huì ɡū):虫名,生于夏初,死于夏末。一说即寒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
【译文】
卢敖到北海游观,经过北方极远之地,进入到北方的玄阙山,一直到达蒙谷山,在这里见到一个士人,眼珠深陷双鬓黑发,长长的颈子而耸起的双肩,上部丰满而下部削瘦,飘飘然正在迎风起舞。他回过头看到卢敖,慢慢地放下双臂,逃到石碑后面隐藏起来。卢敖靠近去看他,他正蹲坐着像乌龟壳而在吃蛤蜊。卢敖同他谈论说:“只有我卢敖是背离人群辞别乡里,看尽了天地四方的景象,除了我还有谁呢?我小时候爱好游观,到了年长始终不变,我游遍了四方极远之处,只有北阴还没有到达。今天忽然在这里看到你,你大概可以和我交个朋友吧?”那个人露出牙齿笑着说:“嘻!你是中原的人,怎么愿意跑到这么遥远的地方?但这里还是日月照耀,天上布满了繁星,阴气阳气在这里运行,春夏秋冬四季在这里产生,这同那些没有名字的地方相比,还不过是堂屋的一个角落罢了。像我向南游到无边无际的地方,往北边休息在无声无息之处,向西走到幽深渺茫的地方,向东到达太阳升起的地方。这些地方下面没有地而上面没有天,听起来没有声音,看起来没有形象,从这里向外还有四海水天交接之地。再向外一展翅就是千万里,我还没有到达过。现在你只开始游历到这个地方,却说已经看尽了天地四方的景致,难道不是相差得很远吗?那么你就留在这儿吧,我和汗漫约定到九天之外见面,我不能够久留了。”那个人举臂耸身,便进入到云中。卢敖仰起头来观看,直到望不见了,才停止观看,心里很不痛快,茫然好像丢失了什么。卢敖说:“我同这个人相比,就像黄鹄同小虫一样,一整天奔走不离开咫尺之地,却自以为很远,难道不是可悲的吗?”所以《庄子》中说:“寿命短的赶不上寿命长的,才智小的比不上才智大的。只活一个早上的菌类,不知道一个月的开头和结束;生命只有一个夏季的蟪蛄,不知道春、秋两季。”这是说明察的人也有看不见的地方。
【原文】
孚子治亶父三年¹,而巫马期衣短褐²,易容貌,往观化焉。见夜鱼释之³。巫马期问焉,曰:“凡子所为鱼者欲得也,今得而释之,何也?”渔者对曰:“孚子不欲人取小鱼也。所得者小鱼,是以释之。”巫马期归,以报孔子曰:“孚子之德至矣⁴。使人暗行⁵,若有严刑在其侧者。孚子何以至于此?”孔子曰:“丘尝问之以治,言曰:‘诫于此者刑于彼⁶’,孚子必行此术也。”故《老子》曰:“去彼取此⁷。”
【注释】
¹孚子:北宋本原作“季子”。王念孙《读书杂志》:“季”当为“孚”,字之误也。《群书治要》引此“季子”作“宓子”,《吕览·具备》同。按,《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宓不齐,字子贱。少孔子三十岁。”为单父宰,有治政才能。“季”字误。当正。下四“季”字误同。亶(dǎn)父:又作单父,在今山东单县。
²巫马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字子期。少孔子三十岁。”(wèn)衣:古代的一种丧服。脱帽,用布包发髻。
³“见夜鱼”句:王念孙《读书杂志》、《太平御览·鳞介部》七引作“见夜鱼者释之”,《群书治要》引作“见夜渔者得鱼则释之”。
⁴至:指达到很高的境界。
⁵暗行:黑暗中行事。指独自行事。
⁶诫:告诫。王念孙《读书杂志》:各本及庄本“诚”字皆误作“诫”。《群书治要》引此,正作“诚”。《吕氏春秋》、《家语》并同。按,疑北宋本误。刑:通“形”,形成。按,本则化自《吕览·具备》,亦载于《孔子家语·屈节解》。
⁷去彼取此:见于《老子》十二、三十八、七十二章。
【译文】
孚子治理亶父三年之后,巫马期头戴巾身着粗衣,改变容貌,去观察他的治政变化。看到夜里打鱼的人把捕到的鱼扔到水里。巫马期便问:“你捕鱼为的是得到鱼,现在把捕到的鱼又放回水里,这是为什么?”打鱼的人回答说:“孚子不希望人捕取小鱼,所得到的是小鱼,因此又放回水中。”巫马期回去后,把此事报告孔子说:“孚子的道德教化已经达到很高的境界了。即使人在黑夜里行事,就好像有严刑在自己身边一样。孚子怎么能达到这种境界呢?”孔子说:“我曾经询问他如何治理国家,他说:‘在这些地方真诚行事,在那些地方就形成了规范。’孚子必定实行的是这种方法。”因此《老子》中说:“抛弃浮华取其厚实。”
【原文】
罔两问于景曰¹:“照照者²,神明也³?”景曰:“非也。”罔两曰:“子何以知之?”景曰:“扶桑受谢⁴,日炤宇宙⁵;炤炤之光,辉烛四海。阖户塞牖⁶,则无由入矣。若神明,四通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⁷,化育万物而不可为象,俯仰之间而抚四海之外,照照何足以明之⁸?”故《老子》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⁹。”
【注释】
¹罔两:指影子外层的淡影。景:光。
²照照:光明的样子。《道藏》本作“昭昭”。
³神明:许慎注:罔两恍惚之物,见景光明,以为神也。按,当指变化莫测的“道”的变化。
⁴扶桑:日所出之木。谢:衰落、代谢。
⁵炤:《道藏》本作“照”。其义同。
⁶阖(hé):关闭。牖(yǒu):窗户。
⁷蟠(pán):曲伏。
⁸照照:刘绩《补注》本作“昭昭”。按,此则亦见于《庄子·寓言》,而内容不同。
⁹“天下”二句:见于《老子》四十三章。
【译文】
罔两问日光说:“光明的东西,是‘道’的不测变化吗?”日光说:“不是的。”罔两说:“你怎么知道的呢?”日光说:“太阳黄昏落下早晨升起,光芒照射宇宙;灿烂的光辉,洒遍了四海。关闭门户堵塞窗户,那么便没有办法进入了。而像道的莫测变化,四通八达,流向四方,没有什么地方不能到达,上面可以到达太空,向下可以蜷伏在大地之上,化孕了万物而不能够成为形象,一俯一仰之间可以安抚四海之外,光明的东西又怎么能够把它搞明白呢?”因此《老子》中说:“天下最柔弱的东西,可以奔驰在天下最坚硬的东西中间。”
【原文】
光耀问于无有¹,曰:“子果有乎?其果无有乎²?”无有弗应也。光耀不得问,而就视其状貌³,冥然忽然⁴,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搏之不可得⁵,望之不可极也。光耀曰:“贵矣哉!孰能至于此乎?予能有无矣⁶,未能无无也。及其为无无⁷,又何从至于此哉?”故《老子》曰:“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⁸。”
【注释】
¹光耀、无有:许慎注:光耀可见,而无有至虚者。
²“子果”二句:许慎注:有形生于无形,何以能生物,故问果有乎?其无有也?按,乎,北宋本原作“子”。《道藏》本作“乎”。据正。
³就:《庄子·知北游》作“孰”。
⁴冥然:深远的样子。忽然:空旷的样子。《庄子》作“空然”。
⁵“视之”三句:见于《老子》十四章。
⁶“予能”二句:许慎注:言我能使形不可得,未能殊无形也。
⁷无无:《庄子》作“无有”。按,以上见于《庄子·知北游》。
⁸“无有”二句:见于《老子》四十三章。
【译文】
光耀问无有说:“你是真有呢?还是没有呢?”无有没有答应。光耀得不到回答,而就近仔细看它的形状外貌,深远而又空旷,看不见它的形体,听不到它的声音,摸不到它的形体,望不到它的边际。光耀说:“真是可贵啊!谁能够达到这种境界呢?我能达到无的境界,不能够达到无无的境界。等到达无,又不免成为有了,又怎么能达到这种境界呢?”所以《老子》中说:“看不见的力量能进入到没有空隙的地方,我因此知道无为的好处。”
【原文】
白公胜虑乱¹,罢朝而立,到杖策²,上贯颐³,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郑人闻之曰:“颐之忘,将何不忘哉⁴?”此言精神之越于外⁵,智虑之荡于内,则不能漏理其形也⁶。是故神之所用者远,则所遗者近也。故《老子》曰:“不出户,以知天下;不窥牖,以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⁷。”此之谓也。
【注释】
¹“白公”句:许慎注:白公将为父复雠,起兵乱,因思虑之也。按,虑,谋划。
²到:古“倒”字。杖:执持。策:马鞭。
³(zhuì):马鞭头上的刺针。颐(yí):面颊。
⁴“郑人”三句:事载《左传·哀公十六年》。白公胜父亲太子建流亡郑国时被杀。这时郑国因为被晋侵略而向楚求救。楚令尹子西准备发兵相救。白公报仇心切,十分愤怒。因思虑集中在报仇上,忘记一切。
⁵越:泄散。
⁶漏:补空。理:调整,调理。按,本则化自《列子·说符》、《韩非子·喻老》。
⁷“不出户”六句:见于《老子》四十七章。
【译文】
白公胜准备叛乱,退朝后站着,倒执马鞭,马鞭头上的刺针向上扎进了面颊,鲜血流到地上而他却不知道。郑国人听到此事,说:“面颊被扎都忘记了,将还有什么不能忘记呢?”这是说精神泄散在外部事物上,思虑在内部动荡,那么就不能修补理顺他的形体了。因此精神使用在遥远的地方,那么就会遗忘自己的身体。所以《老子》中说:“不出大门,而能知道天下事;不望窗户,能认识天道。走得越远,知道得越少。”说的就是这样的事。
【原文】
秦皇帝得天下¹,恐不能守,发边戍,筑长城²,脩关梁,设障塞,具传车³,置边吏,然刘氏夺之⁴,若转闭锤⁵。
昔武王伐纣⁶,破之牧野⁷,乃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⁸,柴箕子之门⁹,朝成汤之庙¹⁰;发钜桥之粟¹¹,散鹿台之钱¹²;破鼓折抱¹³,弓绝弦,去舍露宿,以示平易;解剑带笏¹⁴,以示无仇。于此天下歌谣而乐之,诸侯执币相朝¹⁵,三十四世不夺¹⁶。故《老子》曰:“善闭者,无关键而不可开也;善结者,无绳约而不可解也¹⁷。”
【注释】
¹秦皇帝:即秦始皇嬴政。战国秦君。平定六国,建立秦朝。前246—前210年在位。
²长城:于鬯《校淮南子》:姚广文云:“高诱序,淮南以父讳长,故其所著诸‘长’字皆曰‘脩’。《人间训》:‘将筑脩城。’此‘长’字盖讳之未尽者。”按,秦长城,《人间训》载:“西属流沙,北击辽水,东结朝鲜。”
³传(zhuàn)车:传达命令的马车。
⁴刘氏:指刘邦。
⁵闭锤:古代编织衣物的架子,上有转轴,似纺锤形,转动灵活。
⁶武王:周武王,周朝建立者,姬姓。灭商,建立周王朝,都镐(hào)(今陕西长安沣河以东)。
⁷牧野:地名,在今河南淇县西南。
⁸商容:商代贤者,曾被纣王废黜。
⁹柴箕子之门:许慎注:纣死,箕子亡之朝鲜,旧居空,故柴护之也。
¹⁰成汤:商朝的建立者。任用伊尹为相,消灭夏朝。
¹¹ 钜(jù)桥:商代粮仓名。因仓侧水上古有大桥而得名。在今河北曲周东北。
¹²鹿台:大台名,纣王所筑。在今河南汤阴朝歌镇南,亦为贮藏财物之所。
¹³抱:王蓥本作“枹”,击鼓杖。
¹⁴笏(hù):记事的手板。用玉、象牙、竹、木制成。
¹⁵币:帛。
¹⁶三十四世:从周武王到周赧(nǎn)王,共三十四代。加上“共和”执政,为三十五代。
¹⁷“善闭者”四句:见于《老子》二十七章。
【译文】
秦始皇取得天下,担心不能守住它,于是发兵到边疆戍守,修筑万里长城,修建关卡桥梁,设置险阻障塞,准备了传车,派遣了关防官吏,然而刘氏夺取秦朝政权,就像转动闭锤一样容易。
从前周武王讨伐商纣王,在牧野把纣王打败,于是加高增大了比干的墓地,旌表商容的里闾,用柴木保护箕子的家门,朝拜成汤的宗庙;发放钜桥仓里的粮食,散发鹿台的钱币;剖开战鼓折断鼓槌,松开弓弩断绝弓弦,离开房舍露宿在外,以此来表示平和简易;解下利剑带笏上朝,以此来表示没有仇敌。在这时天下唱起歌谣来庆贺,四方诸侯拿着丝帛来朝拜,这样统治了三十四代而没有人夺取。因此《老子》中说:“善于关闭的人,没有门闩却不可以打开;善于打结的人,没有绳结但不能够解开。”
【原文】
尹需学御¹,三年而无得焉,私自苦痛,常寝想之²。中夜梦受秋驾于师³。明日往朝,师望之,谓之曰⁴:“吾非爱道于子也⁵,恐子不可予也⁶。今日将教子以秋驾。”尹需反走,北面再拜曰:“臣有天幸⁷,今夕固梦受之⁸。”故《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也⁹。”
【注释】
¹尹需:古代善御之人。《吕览·博志》作“尹儒”。
²寝想:睡觉中也在考虑。
³秋驾:善御之术。亦指六马之御术。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愚谓秋驾者,盖类似今人所谓飞车之术。”可备一说。
⁴师望之,谓之:《吕览·博志》作“望而谓之”。
⁵爱:吝啬。北宋本原作“受”。《吕览·博志》、《四库全书》本作“爱”。据正。
⁶予:北宋本原作“子”。《道藏》本作“予”。据正。
⁷天幸:非人力所致的好运气。郑良树《淮南子斠理》:《类说》引此作“大幸”。
⁸固:本来。按,本则见于《吕览·博志》及《庄子》佚文。
⁹“致虚极”四句:见于《老子》十六章。虚,空虚无欲。笃(dǔ),坚守。复,回复。
【译文】
尹需学习驾驭马术,三年而没有得到要领,私下里自己感到很痛苦,常常睡觉时也在考虑。一次半夜中梦见老师教给他驾驭的绝技。第二天去拜见老师,老师望着他,对他说:“我不是对你吝啬驾技,担心你不能够接受它。今日准备教你驾驭的妙技。”尹需听了退回几步,面向北又拜了一次老师说:“我有好运气,昨晚本来已经在梦中接受了老师的技艺。”所以《老子》中说:“尽量使心灵虚寂,要切实坚守清静,万物都在生长发展,我从而观察它的循环往复。”
【原文】
昔孙叔敖三得令尹,无喜志;三去令尹,无忧色¹。延陵季子,吴人愿一以为王而不肯²。许由,让天下而弗受。晏子与崔杼盟,临死地不变其仪³。此皆有所远通也⁴。精神通于死生,则物孰能惑之?
【注释】
¹“昔孙叔敖”四句:见于《庄子·田子方》、《吕览·知分》。
²“延陵季子”二句:见于《吕览·知分》。延陵季子,即春秋吴君寿梦之子季札。一,杨树达《淮南子证闻》:“一”字义不可通。《吕览·知分》无“一”字。
³“晏子”二句:见于《吕览·知分》及本书《精神训》。
⁴远通:通达。
【译文】
从前孙叔敖三次担任令尹,没有高兴的意向;三次失去令尹,也没有忧虑的神色。延陵季子,吴国上下愿意立他为君而他却不答应。尧让天下给许由,而他坚辞不受。崔杼弑君胁迫晏子与他同谋,晏婴面临死地而不改变自己的信念。这些人都是能够通达事物变化的人。精神上对死生已经明达,那么外物中还有什么能迷惑他呢?
【原文】
荆有佽非¹,得宝剑于干队²。还反度江,至于中流,阳侯之波³,两蛟挟绕其船⁴。佽非谓枻船者曰⁵:“尝有如此而得活者乎⁶?”对曰:“未尝见也。”于是佽非瞋目然攘臂拔剑曰⁷:“武士可以仁义之礼说也⁸,不可劫而夺也⁹。此江中之腐肉朽骨,弃剑而已¹⁰,余有奚爱焉¹¹?”赴江刺蛟¹²,遂断其头。船中人尽活,风波毕除。荆爵为执圭。孔子闻之,曰:“夫善载¹³!腐肉朽骨弃剑者¹⁴,佽非之谓乎?”故《老子》曰:“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焉¹⁵。”
【注释】
¹佽(cì)非:春秋楚勇士。
²干队:许慎注:干国在今临淮,出宝剑,盖为莫邪、洞鄂之形也。按,临淮,在今安徽凤阳境内。队,通“隧”,山间小道。
³阳侯之波:《楚辞·哀郢》王逸注:阳侯,大波之神。
⁴蛟:许慎注:龙属也。鱼满二千五百斤,蛟来为之主也。
⁵枻(yì):短桨。古楚语。
⁶尝有:《吕览·知分》作“子尝见……”。
⁷瞋(chēn)目:即瞪大眼睛。《道藏》本作“瞑目”,似与文义不符。(bó)然:盛怒的样子。攘臂:捋起袖子,表示振奋。
⁸士:北宋本原作“王”。《道藏》本作“士”。据正。
⁹劫:劫迫。
¹⁰“此江中”二句:《吕览·知分》同。下文“腐肉朽骨”句,《知分》作“不以腐肉朽骨而弃剑者”。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谓“腐肉朽骨”为自指。孙锵鸣《吕氏春秋高注补正》“腐肉朽骨”指蛟。以孙说为长。弃剑而已,《吕览·知分》作“弃剑以全己”。
¹¹爱:吝惜。
¹²赴:跳入。
¹³载:通“哉”。
¹⁴“腐肉”句:《吕览·知分》作“夫善哉,不以……”。知北宋本有脱文。
¹⁵“夫唯”二句:见于《老子》七十五章。
【译文】
楚国有一个叫佽非的人,在干国山间小道上得到一柄宝剑。他返回渡江时,到了江心,阳侯之波掀起巨浪,两条蛟龙夹绕在船的左右。佽非对划船的人说:“曾经见到像这种情况而船上的人还能够活下去的吗?”船工回答说:“不曾见到过。”这时佽非猛然怒目圆睁捋起袖子拔出宝剑说:“武士可以用仁义道理去说服,不能够劫迫而强夺他的志向。这两蛟不过是江中腐朽的尸骨,最多不过抛弃宝剑罢了,我又有什么吝惜的呢?”于是跳入江中刺杀两蛟,割下了两蛟之头。船上之人都得到了保全,风波全部平息了。楚王赐给他最高的执圭之爵位。孔子听说此事后,说:“太好啦!不因为腐朽尸骨的威胁而抛弃宝剑的,大概说的就是佽非吧?”因此《老子》中说:“不看重生命的人,比过分看重生命的人高明。”
【原文】
齐人淳于髡以从说魏王¹,魏王辩之,约车十乘,将使荆。辞而行,人以为从未足也,复以衡说,其辞若然²。魏王乃止其行而疏其身。失从心志³,而有不能成衡之事,是其所以固也⁴。夫言有宗,事有本⁵。失其宗本,技能虽多,不若其寡也。故周鼎著倕,而使龁其指⁶,先王以见大巧之不可也⁷。故《慎子》曰⁸:“匠人知为门,能以门,所以不知门也。故必杜,然后能门⁹。”
【注释】
¹齐:周初分封的诸侯国,开国君主是吕尚,都营丘。春秋晚期政权归陈氏,成为战国七雄之一。前221年为秦所灭。淳于髡(kūn):战国齐学者,以博学著称,齐威王时为大夫。从:通“纵”,合纵。魏王:即魏惠王,名,在位50年。
²“人以为”三句:许慎注:从说,说诸侯之计,当相从也。衡说,从之非是,当横,更计也。按,衡,即连横。张仪连横,连六国以事秦。苏秦合纵,合六国以抗秦。
³心志:王念孙《读书杂志》:今本“之”作“心”者,因“志”字而误。《吕览·离谓》作“失从之意”,是其证。
⁴固:鄙陋。
⁵“言有宗”二句:见于《老子》七十章。
⁶“故周鼎”二句:已见《本经训》。
⁷不可也:王念孙《读书杂志》:“不可”下脱“为”字。《吕氏春秋》作“不可为也”。按,本则见于《吕览·离谓》。
⁸《慎子》:战国赵人慎到,学黄老之术,后为法家。《汉书·艺文志》“法家”收《慎子》四十二篇。“慎到”事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⁹“故必杜”二句:《文子·精诚》作“故必杜而后开”。杜,关闭。
【译文】
齐国学者淳于髡以合纵的理论说服魏王,魏王认为他很辩达,给他装束十乘车子,准备让他出使到楚国去。告辞准备出发的时候,人们认为他的合纵之说不够周密,于是他又以连横的观点说服魏王,他的言论还是原来的样子。魏王便停止了他的出使并逐渐疏远了他。失去了合纵的志向,而又不能够成就连横的事业,这是由于他的鄙陋造成的。言论要抓住主旨,事理要掌握根本。失掉根本宗旨,技艺即使很多,不如少一点更好。因此在周朝的鼎上铸上倕的形象,而使自己咬住手指,先王以此来表明大巧是不值得施行的。因此《慎子》中说:“匠人知道造门,知道能用它来守护,不知道门所以能用来守护的原因。所以必须加上关、钥,才能用来守护。”
【原文】
墨者有田鸠者¹,欲见秦惠王²。约车申辕³,留于秦,周年不得见⁴。客有言之楚王者⁵,往见楚王。楚王甚悦之,予以节⁶,使于秦。至,因见(予之将军之节)惠王⁷,而说之。出舍,喟然而叹⁸,告从者曰:“吾留秦三年不得见,不识道之可以从楚也⁹。”物固有近之而远,远之而近者¹⁰。故大人之行,不掩以绳¹¹,至所极而已矣。此所谓《筦子》枭飞而维绳者¹²。
【注释】
¹墨:指墨家学派。《汉书·艺文志》“墨家”云:“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田鸠:即田俅子。战国初齐人,墨子弟子。《汉书·艺文志》“墨家”有《田俅子》三篇。
²秦惠王:即秦惠文王,名驷,秦孝公之子,在位27年。
³申:捆扎。
⁴周年:《吕览·首时》作“三年”。本文亦作“三年”。当是。
⁵楚王:指楚威王。战国楚君,在位11年。
⁶节:符节。
⁷予之将军之节:陈昌齐《淮南子正误》:“予之将军之节”六字,乃是上文“予以节”的注语。今误入此句中,文义遂不可晓。《吕览·首时》:“楚王说之,与将军之节如秦。至,因见惠王。”
⁸喟(kuì)然:叹息声。
⁹识:知道。
¹⁰“物固有”二句:《吕览·首时》高诱注:留秦三年不得见惠王,近之而远也;从楚来,至而得见,远之而近也。
¹¹ 掩:覆盖。
¹²《筦子》:《汉书·艺文志》“道家”有《筦子》八十六篇。《史记》有《管晏列传》。管子,春秋时颍上(今安徽颍上)人。名夷吾,字仲,谥敬,又称管敬仲。前651年相齐桓公,助桓公成就霸业。枭(xiāo)飞而维绳:许慎注:言为士者,上下无常,进退无恒,不可绳也。以喻飞枭,从下绳维之,而欲翱翔,则不可也。按,《管子·宙合》:“鸟飞准绳,此言大人之义也。”疑“维”当作“准”。
【译文】
墨家学派有个叫田鸠的人,想求见秦惠王。他停下车子捆扎起车辕,止留在秦国,整整三年没见到秦惠王。客人中有人向楚王推荐了田鸠,田鸠从秦到楚拜见楚王。楚王非常高兴,给予他一个符节,派他出使到秦国去。到了秦国,因此得见秦惠王,惠王很喜欢他。出了客舍,田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告诉随行的人说:“我滞留在秦国三年没有见到国君,不知道通向秦君的道路可以从楚国来实现。”万物中本来就有想靠近它却离得很远,想远离它却能够接近的情况。因此德行高尚的人的行动,不是像踩着绳子行走一样,但是到达终点却是一致的。这就是《管子》所说枭鸟飞行进退上下但符合准绳是一致的。
【原文】
丰水之深千仞¹,而不受尘垢,於金铁针焉²,则形见于外,非不深且清也,鱼鳖龙蛇,莫肯之归也。是故石上不生五谷,秃山不游麋鹿³,无所阴蔽隐也⁴。
【注释】
¹丰水:源出陕西长安西南秦岭山中,北流至西安入渭水。周代建有丰京。千:《太平御览》卷八百十三《珍宝部》十二引作“十仞”。《文子·上德篇》同。
²於:《道藏》本作“投”。疑“於”字误。金铁针:王念孙《读书杂志》:“金铁”下不当有“针”字。今作“金铁针”者,一本作“铁”,一本作“针”,而后人误合之耳。《太平御览·珍宝部》十二引无“针”字。何宁《淮南子集释》:《贞观政要》五引作“金铁在焉”,亦无“针”字。《玉烛宝典》七引作“金针投之”,为一本作“针”之证。
³麋(mí)鹿:珍贵动物,俗称“四不像”。
⁴无所阴蔽隐也:王念孙《读书杂志》:“隐”字盖“蔽”字之注,而误入正文者。《文子》无“隐”字,是其证。
【译文】
丰水的深度有千仞,而不被尘垢污染,把金针投入水中,它们的形体可以清晰显示出来,不能不说是既深又清,但是鱼鳖龙蛇,没有肯归入水中的。因此石头上生不出五谷来,荒山秃岭上没有麋鹿遨游,因为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隐蔽它们。
【原文】
昔赵文子问于叔向曰¹:“晋六将军²,其孰先亡乎?”对曰:“中行、知氏³。”文子曰:“何乎?”对曰:“其为政也,以苛为察⁴,以切为明⁵,以刻下为忠⁶,以计多为功。譬之犹廓革者也⁷,廓之,大则大矣,裂之道也。”故《老子》曰:“其政惽惽,其民纯纯;其政察察,其民缺缺⁸。”
【注释】
¹赵文子:即赵武,又称赵孟。春秋晋大夫赵朔子。晋景公讨伐赵氏,他随母庄姬养于宫中,后被继立为赵氏后嗣。曾执晋政。叔向:春秋晋大夫,羊舌氏,名肸(xī)。在晋平王时曾任太傅。
²晋:周初分封的诸侯国。开国君主是周成王弟叔虞,都于唐。春秋晚期被韩、赵、魏所瓜分。六将军:指范氏、中行氏、知氏、韩氏、赵氏、魏氏六卿,统领军队。
³中行:即中行寅。也叫中行文子。姓荀氏。知氏:即知伯瑶,姓荀氏。
⁴以苛为察:以繁琐苛刻为明察。
⁵切:责备、责难。
⁶刻下:苛刻严峻对待下民。
⁷廓(kuò):扩张。
⁸“其政”四句:见于《老子》五十八章。惽惽(hūn),质朴的样子。纯纯,诚挚的样子。察察,苛求的样子。缺缺,破败的样子。
【译文】
从前赵文子向叔向请教说:“晋国六将军中,哪一家先灭亡呢?”叔向回答说:“中行氏、知氏。”赵文子问:“为什么呢?”叔向回答说:“他们处理政事,把苛刻作为明察,把责难作为明辨,把严待下民作为忠君,把计谋多作为功劳。比如就像扩张皮革,扩张开来,大是大了,但是却导致破裂。”因此《老子》中说:“政治宽厚,人民就淳朴;政治严苛,人民就不满。”
【原文】
景公谓太卜曰¹:“子之道何能?”对曰:“能动地²。”晏子往见公,公曰:“寡人问太卜曰:‘子之道何能?’对曰:‘能动地。’地可动乎?”晏子默然不对,出见太卜,曰:“昔吾见句星在房、心之间,地其动乎³?”太卜曰:“然!”晏子出,太卜走往见公曰:“臣非能动地,地固将动也。”田子阳闻之⁴,曰:“晏子默然不对者,不欲太卜之死;往见太卜者,恐公之欺也。晏子可谓忠于上而惠于下矣。”故《老子》曰:“方而不割,廉而不刿⁵。”
【注释】
¹景公:春秋齐君,名杵臼。庄公异母弟。崔杼弑君后,被立为齐君,在位58年。太卜:占卜之官。周代叫卜正。
²动地:即地震。
³“昔吾”二句:许慎注:句星,客星也。驷,房。句星守房、心,则地动也。按,句星,又作钩星。客星的一种。房,房星,又叫天驷,东方苍龙七宿第四宿。心,东方苍龙七宿的第五宿。
⁴田子阳:齐臣,又作陈子阳。此则见于《晏子春秋·外篇》,并载《论衡·变虚》。
⁵“方而”二句:见于《老子》五十八章。廉,棱角。刿(ɡuì),割伤。帛甲、乙本作“刺”。
【译文】
齐景公问太卜说:“你的本领能做什么?”太卜回答说:“我能使大地震动。”晏子拜见景公,景公说:“我问太卜说:‘你的本领能做什么?’他回答说:‘能使大地震动。’大地能够震动吗?”晏子沉默了一会,没有回答,出来后见了太卜,说:“前些日子我观察钩星出现在房、心之间,大地将要发生地震吗?”太卜说:“是的!”晏子出来,太卜跑着去拜见景公说:“我不能使大地震动,大地本来将要自己震动。”田子阳听说这件事后,说:“晏子沉默没有回答景公的问话,是不想让太卜因欺君之罪而被处死;又去见太卜,是担心景公被欺骗。晏子可以说是既忠于国君又爱护部下。”因此《老子》中说:“行为方正却不伤害人,有棱角但不至于把人割伤。”
【原文】
魏文侯觞诸大夫于曲阳¹。饮酒酣²,文侯喟然叹曰:“吾独无豫让以为臣子³!”蹇重举白而进之⁴,曰:“请浮君⁵!”君曰:“何也?”对曰:“臣闻之,有命之父母⁶,不知孝子⁷;有道之君,不知忠臣。夫豫让之君,亦何如哉⁸?”文侯受觞而饮,釂而不献⁹,曰:“无管仲、鲍叔以为臣¹⁰,故有豫让之功。”故《老子》曰:“国家昏乱有忠臣¹¹。”
【注释】
¹觞(shānɡ):进酒,劝酒。曲阳:在今河北曲阳大沙河之东,因在太行山曲之南而得名。
²酣:饮酒痛快。
³“吾独”句:许慎注:豫让事知伯,而死其难,故文侯思为臣。按,“豫让”事亦载《史记·刺客列传》。子,《四库全书》本作“乎”。
⁴蹇(jiǎn)重:文侯臣。白:古代罚酒的酒杯。
⁵浮:罚。
⁶有命:指掌握命运。
⁷子:北宋本原作“于”。《道藏》本作“子”。据正。
⁸“夫豫让”二句:许慎注:豫让相其君,而君见杀,亦何如?不足贵也。
⁹釂(jiào):喝干杯中酒。献:主人进酒给宾客。
¹⁰鲍叔:亦名鲍叔牙。春秋齐贤大夫。少与管仲友善。以知人荐贤著称。因举桓公仇人管仲为相,使齐桓公成为春秋霸主。《史记·管晏列传》等有记载。
¹¹ “国家”句:见于《老子》十八章。
【译文】
魏文侯在曲阳设宴招待群大夫。饮酒正痛快,魏文侯叹了口气说:“我只是没有像豫让那样的人给我做臣子!”大夫蹇重举起罚酒的杯子进前说:“请允许罚国君一杯!”文侯说:“为什么呢?”蹇重回答说:“我听说过,掌握了自己寿夭祸福的父母,没有必要知道谁是孝子;掌握了大道的国君,没有必要知道谁是忠臣。豫让效忠的君主,他又算得了什么呢?”文侯接受罚酒的杯子,一饮而尽并不进酒给蹇重,说:“就是因为国君没有选定像管仲、鲍叔牙那样德才超群的人,所以才成就了豫让的功劳。”因此《老子》中说:“国家昏乱才有所谓忠臣。”
【原文】
孔子观桓公之庙¹,有器焉,谓之宥卮²。孔子曰:“善哉!予得见此器³。”颇顾曰⁴:“弟子取水。”水至,灌之。其中则正⁵,其盈则覆⁶。孔子造然革容曰⁷:“善哉!持盈者乎⁸!”子贡在侧曰⁹:“请问持盈?”曰:“揖而损之¹⁰。”曰:“何谓揖而损之?”曰:“夫物盛而衰,乐极则悲,日中而移,月盈而亏。是故聪明睿知¹¹,守之以愚;多闻博辩,守之以俭;武力毅勇,守之以畏;富贵广大,守之以陋;德施天下,守之以让。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而弗失也。反此五者,未尝不危也。”故《老子》曰:“服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是以能弊而不新成¹²。”
【注释】
¹桓公:鲁桓公,春秋鲁君,名子允,在位18年。
²宥卮(yòu zhī):古代的一种盛水器。西安半坡出土盛水陶罐,尖底、口小、腹大,重心居中,即古老宥卮之原形。此物又叫宥坐、右坐,后代称欹器。取“持中”之意。宥,通“右”。杜预、刘徽、祖冲之等曾加以仿造。
³予:北宋本原作“乎”。刘绩《补注》本作“予”。据正。
⁴颇顾曰:《道藏》本作“顾曰”。《荀子·宥坐》作“顾谓弟子曰”,《孔子家语·三恕》同。颇,头偏。顾,回头看。二字义近。疑“颇”为衍文。
⁵其中则正:许慎注:中,水半卮中也。按,指水装适中就会端正。
⁶其盈则覆:装满了就会倾覆。
⁷造然:突然。革:改变。
⁸持盈:持满。
⁹子贡:孔子弟子。春秋末卫国人。姓端木,名赐,字子贡,也作子赣。善于经商和游说。
¹⁰揖:通“抑”,损。刘绩《补注》本作“益”。
¹¹ 睿知:明智,智慧。按,此则出自《荀子·宥坐》,亦载于《韩诗外传》卷三、《孔子家语·三恕》、《说苑·敬慎》等。
¹²“服此道”三句:见于《老子》十五章。服,保持。“是以”句,《文子·九守》作“是以弊不新成”。
【译文】
孔子参观鲁桓公的宗庙,那里有一种巧器,名叫宥卮。孔子说:“好啊!我得以能够见到这个宝物。”回头对弟子说:“你们取水来。”水送到后,灌至容器中。装得正适中就会端正,满了就会倾覆。孔子突然改变面容说:“好啊!这才是持盈之道啊!”弟子子贡在旁边问道:“请问如何保持满而不倾呢?”孔子说:“抑制而减少它。”子贡问:“什么叫抑制而减少它呢?”孔子说:“万物极盛就要走向灭亡,快乐到极点就要走向悲哀,太阳过正午就要移动,月亮满了就要变亏缺。因此聪明智慧的人,要用无知来持守;见闻广博的人,要用浅陋来持守;勇武刚强的人,要用畏惧来持守;富足尊贵的人,要用节俭来持守;德泽施予天下的人,要用谦让来操守。这五个方面,是先王用来持守天下而不失去的原则。违反这五个原则,没有不曾遭到危险的。”因此《老子》中说:“保持这种处世之道的人不肯自满。正因为不自满,所以在失败之后而又能得到更新成功。”
【原文】
武王问太公曰:“寡人伐纣,天下是臣杀其主而下伐其上也¹。吾恐后世之用兵不休,斗争无已,为之奈何?”太公曰:“甚善!王之问也。夫未得兽者,唯恐其创之小也²;已得之,惟恐伤肉之多也。王若欲久持之,则塞民于兑³,道全为无用之事、烦扰之教⁴,彼皆乐其业、供其情⁵,昭昭而道冥冥⁶。于是乃去其瞀而载之木⁷,解其剑而带之笏;为三年之丧,令类不蕃⁸;高辞卑让⁹,使民不争。酒肉以通之,竽瑟以娱之,鬼神以畏之。繁文滋礼以弇其质¹⁰,厚葬久丧以亶其家¹¹。含珠鳞施纶组¹²,以贫其财;深凿高垄,以尽其力;家贫族少,虑患者寡。以此移风,可以持天下弗失。”故《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也¹³。
【注释】
¹是:以为是。
²“夫未”二句:许慎注:猎禽恐不能杀,故恐其创小也。
³兑(duì):洞穴。指耳目鼻口。
⁴全:俞樾《诸子平议》:“全”乃“令”字之误。“令”犹“使”也,“道”与“导”同,谓导使为无用之事,烦扰之教也。
⁵供:王念孙《读书杂志》:“供”当为“佚”,“佚”与“逸”同,安也。
⁶“昭昭”句:向宗鲁《淮南校文》:“昭昭”上脱“释”字。“释”与“舍”同。
⁷瞀:通“鍪(móu)”,头盔。载:通“戴”。木:许慎注:鹜鸟冠也。知天文者冠鹜。按,依此注,“鹜鸟”为家鸭,恐误。王念孙《读书杂志》王引之曰:“木”当为“术”,字之误也。“术”即“鹬(yù)”字也。《说文》:“鹬,知天将雨[鸟]也。”盖“鹬”字本有“述”音,故其字或作(shù),又通作“术”耳。又按,《集韵》术韵:鹬,翠羽鸟也。或作。按,鹬即翠鸟,古人以羽为饰。
⁸蕃:繁衍。
⁹高辞:华美的词藻。卑让:低下,谦让。
¹⁰弇(yǎn):掩蔽。
¹¹ 亶(dǎn):杨树达《淮南子证闻》:“亶”,当读为“殚”,殛(jí)尽义。
¹²“含珠”句:向宗鲁《淮南校文》:“含珠鳞施”为句,“纶组”下脱二字,本书《齐俗篇》:“含珠鳞施,纶组节束。”此文“纶组”下脱“节束”二字。当依《齐俗篇》补。鳞施,即金镂玉衣。纶(lún)组,用青丝绳做成的阔带子。用作佩印或绶带。
¹³“化而”二句:见于《老子》三十七章。
【译文】
周武王问姜太公说:“我讨伐商纣王,天下人认为这是臣子弑君而下讨伐上,我担心后世用兵不止,争斗不休,对这样的事该怎么办呢?”太公听了说:“这个问题提得好!这就像打猎一样,在没有得到野兽的时候,只担心它的伤口小了些;等到捕得了野兽,又担心伤口太大了。国君要想长久地统治国家,那么就要把老百姓的耳目口鼻堵塞起来,引导他们去干那些无用的事情,对他们进行繁琐的教化,使他们都能够喜欢自己的工作,使他们的性情得到安逸,由明白人变成糊涂虫。这时便去掉他们的盔甲而戴上华美的羽饰,解下他们的利剑而带上朝拜用的笏板;实行三年之丧,使他们同族繁衍不快;使用华丽的辞藻卑谦的礼节,使百姓不去争斗。用美味佳肴塞满肚子,用竽瑟来使他们娱乐,用鬼怪来使他们敬畏。用繁文琐礼来掩盖他们质朴的本质,厚葬久丧来使他们的家产消耗干净。口含珠宝,身穿玉衣,佩着印绶,来使他们的财产变成泥土;深挖战壕高筑城墙,用来耗尽他们的体力;家家贫困族族人少,考虑患祸的人就很少了。用这种办法改变风气,可以长久地持守天下而不会失去。”因此《老子》中说:“人们在生长变化中物质生活欲望可能发生,我将用‘无名之朴’(道)来镇服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