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缪称训

【题解】

本训解题中说:“缪异之论,称物假类,同之神明,以知所贵。”缪,通“谬”。《广雅·释诂三》:“谬,误也。”即称引物证,借助同类事物,来摈除谬误异说,而合同到神明的道德之中。

文中首先论述了道、儒两家的道、德、仁、义之关系:“道者,物之所导也;德者,性之所扶也;仁者,积恩之见证也;义者,比于人心,而合于众适者也。”指出儒家思想核心的“仁义”只是“道德”衰落的产物。认为世界可知,天、地、人都有规律可循。“欲知天道察其数,欲知地道物其树,欲知人道从其欲”。文中特别强调把握事物之间如祸福、轻重、德怨等的相互转化关系,“福之萌也绵绵,祸之生也分分”。圣人治政,要“制其剟材,无所不用”。君子治国,要“举贤”,要抛弃偏见、私好,广选人才。本训亦为弘扬道旨的重要文献。

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序目无‘因以题篇’字,乃许氏注本也。取旧辑许注与今注较之,说多同,其为许注无疑也。”

【原文】

道至高无上,至深无下,平乎准,直乎绳,员乎规,方乎矩,包裹宇宙而无表里¹,洞同覆载而无所碍²。是故体道者,不哀不乐,不怒不喜,其坐无虑,其寝无梦,物来而名,事来而应。

【注释】

¹包:北宋本原作“句”。《道藏》本作“包”。据正。

²洞同:贯通。碍:限制。

【译文】

道至高无上,至深无下,同水准一样平,和绳墨一样直,与规一样圆,同矩一样方,包裹了整个宇宙而没有内外,贯通覆盖运载万物而没有什么阻碍。因此体察到道的人,不悲哀也不快乐,不欢喜也不发怒,他们坐着的时候没有思虑,他们睡觉的时候不做梦,万物到来时给它命名,事情到来时而去应对。

【原文】

主者国之心,心治则百节皆安,心扰则百节皆乱。故其心治者,支体相遗也;其国治者,君臣相忘也。黄帝曰:“芒芒昧昧¹,从天之道²,与元同气³。”故至德者,言同略⁴,事同指⁵。上下壹心,无歧道旁见者⁶,遏障之于邪⁷,开道之于善⁸,而民乡方矣⁹。故《易》曰¹⁰:“同人于野,利涉大川¹¹。”

【注释】

¹芒芒昧昧:广大的样子。

²道:王念孙《读书杂志》云:“道”本作“威”,威者,德也。言从天之德也。按,《吕览·应同》、《文子·上仁》、《符言》作“威”。疑北宋本误。

³元:指天。《文子·符言》作“天”。

⁴略:略要。

⁵指:指归、意图。

⁶歧道:岔路。旁见:不同的见解。

⁷遏(è)障:阻止。

⁸开道:引导,启发。开,北宋本原作“关”。刘绩《补注》本作“开”。据正。

⁹乡:通“向”,趋向。

¹⁰《易》:《汉书·艺文志》载:宓戏氏始作八卦,周文王作上下篇,孔子作十翼。占筮之书,儒家经典之一。

¹¹ “同人”二句:许慎注:言能同人道至于野,则可以济大川。大川,大难也。按,见于《周易·同人卦》。

【译文】

国君是国家的心脏,心脏得到治理那么百节就会安定,心脏紊乱那么百节就会发生混乱。因此他的心脏得到调理,四肢和身体就会互相遗忘;他的国家得到治理,君臣之间就会互相忘记。黄帝说:“广大无边啊,依照天的威德,和上天元气相通。”因此具有最高德性的人,言语都能抓住要点,行事都能掌握意图。君臣一心,没有出现分歧和不同的见解,对于邪气能阻止它,对于好事能引导它,那么百姓便趋向正直了。因此《周易》中说:“能够同人到达郊外,对于度过大难是有利的。”

【原文】

道者物之所导也¹,德者性之所扶也²,仁者积恩之见证也³,义者比于人心,而合于众适者也⁴。故道灭而德用,德衰而仁义生。故尚世体道而不德,中世守德而弗怀也⁵,末世绳绳乎唯恐失仁义⁶。君子非仁义无以生,失仁义,则失其所以生。小人非嗜欲无以活,失嗜欲,则失其所以活。故君子惧失义,小人惧失利。观其所惧,知各殊矣。《易》曰:“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⁷。”

【注释】

¹导:引导,向导。

²扶:扶持。

³见证:明显的效验。

⁴合:北宋本原作“含”。刘绩《补注》本作“合”。《文子·微明》亦作“合”。据正。适:适宜,适合。

⁵怀:北宋本原作“坏”。俞樾《诸子平议》:《文子·微明篇》“中世守德而不怀”。“坏”字亦“怀”字之误。“怀”即怀来之“怀”。据正。

⁶末:北宋本原作“未”。《道藏》本作“末”。据正。绳绳:戒慎的样子。唯:北宋本原作“准”。《道藏》本作“唯”。据正。

⁷“即鹿”五句:见于《周易·屯卦》。即,就。鹿,喻百姓。虞(yú),虞人。主管禽兽之官。几,期望。吝(lìn),恨惜。

【译文】

道是万物的主导,德是天性的扶持,仁是积累恩德的见证,义是同人心相比并,而与众人适宜相配合。所以道消亡而后德被使用,德衰落而后仁义产生。所以上古之世体察道而不需要德,中古之世持守德而不需要安抚,末世之时国君谨慎小心只担心失去仁义。君子不用仁义就没有办法生存,失去仁义,那么就失去了他生存的基础。小人没有嗜欲就没有办法生活,失去嗜欲,那么就失去了他赖以生活的基础。所以君子担心失去仁义,小人害怕失掉利益。考察他们所害怕的,知道各自是不同的。《周易》中说:“逐鹿没有虞人帮助,鹿入于林中。君子求鹿,不如舍弃它,往求会有恨惜。”

【原文】

其施厚者其报美¹,其怨大者其祸深。薄施而厚望,畜怨而无患者²,古今未之有也。是故圣人察其所以往,则知其所以来者。圣人之道,犹中衢而致尊邪³?过者斟酌,多少不同,各得其所宜。是故得一人,所以得百人也。人以其所愿于上⁴,以与其下交,谁弗载⁵?以其所欲于下,以事其上,谁弗喜?《诗》云:“媚兹一人,应侯慎德⁶。”慎德大矣,一人小矣。能善小,斯能善大矣。

【注释】

¹美:美好。

²畜(xù):积聚。

³衢(qú):道路四达叫衢。致:通“置”,设置。尊:酒器。

⁴愿:仰慕。

⁵载:通“戴”,爱戴,拥戴。刘绩《补注》本作“戴”。

⁶“媚兹”二句:见于《诗·大雅·下武》。媚,爱。一人,指周成王。应,国名。故城在今河南宝丰西南。应侯是周武王之子,受封于应。慎德,遵循美德。《毛诗正义》本作“顺德”。

【译文】

他们的施舍多得到的报答就美好,他们的怨仇多得到的灾祸就深重。施予的少而想得到过分的报偿,积怨很深而想没有祸患,从古到今没有这样的事。因此圣人认真考察他过去如何做的,那么就知道他未来如何到达。圣人推行的大道,恐怕就像在四通八达的道路中间放置酒樽吧?过路的人经过考虑,根据各人酒量的多少不同,各自取饮适量的酒。因此得到一人之心,就能得到百人之心。人们若用希望在上位者所具有的品质,来对待在下位的人,哪个不爱戴呢?人们若用要求在下位者所具有的品质,来事奉在上位者,哪个不欢喜呢?《诗》中说:“可爱的这个天子,应侯遵循它的美德。”遵循美德是重大的事,一个天子是小的事。能够做好小的事情,那就能做好大事情。

【原文】

君子见过忘罚,故能谏;见贤忘贱,故能让;见不足忘贫,故能施。情系于中,行形于外。凡行戴情¹,虽过无怨;不戴其情,虽忠来恶²。后稷广利天下,犹不自矜³;禹无废功,无蔽财,自视犹觖如也⁴。满如陷⁵,实如虚,尽之者也。

【注释】

¹戴:通“载”,充满。情:诚。

²恶:于大成《缪称校释》:“恶”当作“患”。怨、患以古韵寒部字相协。

³自矜(jīn):自我夸耀。

⁴觖(jué)如:不满的样子。

⁵陷:少。

【译文】

君子看到自己的过失能够忘掉处罚进谏者,所以才能有人进谏;看到贤德的人能够忘掉他的贫贱,因此能够谦让;看到生活不足的人能够忘掉他的贫困,所以能够施舍。感情联系着内心,行动表现在外面。大凡行为充满了真情,即使有过失也没有怨恨;不充满真情,即使是忠心也会招来恶意。后稷普遍地为天下人民谋利益,还不自我夸耀;大禹没有停止的工作,没有隐藏财物,然而自己还不满足。充满了好像缺少,充实了好像空虚,尽量使它完满。

【原文】

凡人各贤其所说,而说其所快。世莫不举贤,或以治,或以乱,非自遁¹,求同乎己者也。己未必得贤²,而求与己同者,而欲得贤,亦不几矣³。使尧度舜则可,使桀度尧,是犹以升量石也。今谓狐狸⁴,则必不知狐,又不知狸。非未尝见狐者,必未尝见狸也。狐、狸非异,同类也。而谓狐狸,则不知狐、狸。是故谓不肖者贤,则必不知贤;谓贤者不肖,则必不知不肖者矣。

【注释】

¹遁:欺骗。

²己未必得贤:《群书治要》引此无“得”字。

³几:近。

⁴狐:哺乳动物,犬科,肉食类。性狡猾多疑。狸:俗称野猫。又称“豹猫”。哺乳类猫科动物。

【译文】

大凡人们都把他们所喜欢的人认为是贤人,而喜欢他们所认为快乐的事。世上没有国君不举用贤人的,有的能使国家得到治理,有的却使国家混乱,这样不是自我欺骗造成的,而是各自寻求同自己志趣相同的人造成的。自己不一定是个贤人,却寻求与自己相同的人,而这样想得到贤人,不也是和自己相近了吗?让尧度量舜是可以的,使桀度量尧,这就像用升来度量石一样。现在人说的狐狸,那么必定是不知道狐,又不知道狸。不是不曾见到狐,就一定不曾见到狸。狐、狸不是异类,而是同类。而合称狐狸,那么就是不知道狐和狸的区别而形成的。因此把不肖的人说成是贤人,那么就一定不知道贤人;说贤人是不肖的人,那么必定不知道不肖的人。

【原文】

圣人在上,则民乐其治;在下,则民慕其意。小人在上位,如寝关曝纩¹,不得须臾宁。故《易》曰:“乘马班如,泣血连如²。”言小人处非其位,不可长也。

【注释】

¹寝:病卧。关:门关。曝纩(pù kuànɡ):曝晒蚕茧。许慎注:纩,茧也。曝茧,踊动摇不休,死乃止也。

²“乘马”二句:见于《周易·屯卦》。班如,回旋的样子。班,旋。连如,悲凄的样子。连,《四库全书》本作“涟”。

【译文】

圣人处于统治地位时,那么百姓就喜欢他的统治;不在位的时候,那么百姓就仰慕他的志向。小人处于统治地位时,就像病人躺在门关上曝晒蚕茧一样,不会得到一刻的安宁。因此《周易》中说:“乘马遇险盘旋不定,就会有泣血悲凄的忧虑。”说的是小人处在不属于他的位子上,是不能够长久的。

【原文】

物莫无所不用¹。天雄乌喙²,药之凶毒也,良医以活人。侏儒瞽师,人之困慰者也³,人主以备乐。是故圣人制其剟材⁴,无所不用矣。

【注释】

¹“物莫”句:郑良树《淮南子斠理》云:当作“物无所不用”。

²天雄:中药名。《本草经》:天雄,主大风,……强筋骨,轻身健行。乌喙(huì):即乌头。喙,北宋本原作“啄”。《道藏》本“喙”。据正。

³困慰:困窘,怨恨。

⁴制:处理。剟(duō):砍削,割取。

【译文】

万物中是没有什么不能被利用的。天雄、乌喙,是药物中毒性最大的,但是高明的医生却用它来治病救人。矮子、盲人,是人类中困窘到极点的人,但是国君用他们来演奏音乐。因此圣人用人就像处理那些砍割剩下来的木材,没有什么用不上的。

【原文】

勇士一呼,三军皆辟¹,其出之也诚。故倡而不和²,意而不戴³,中心必有不合者也。故舜不降席而王天下者⁴,求诸己也。故上多故,则民多诈矣。身曲而景直者,未之闻也。说之所不至者,容貌至焉。容貌之所不至者,感忽至焉⁵。感乎心,明乎智,发而成形,精之至者⁶。可以形势接⁷,而不可以照⁸。

【注释】

¹辟:通“避”,避让。按,此文亦见于《韩诗外传》卷六、《新序·杂事》四。

²倡:倡导。意:通“噫”。许慎注:恚声也。

³戴:通“载”,行动。许慎注:嗟也。按,即招呼或应答声。《文子·精诚》作“意而不载”。

⁴王:王念孙《读书杂志》:“王”当为“匡”。匡,正也。《文子·精诚》作“匡”。

⁵感忽:精诚感动人心的样子。

⁶者:《道藏》本作“也”。

⁷形势:指精诚形成的力量。

⁸照(jì):教导、告诫。北宋本原作“照”。刘绩《补注》本作“照”。据正。,戒。《文子·精诚》作“照期”。

【译文】

勇士在战场上振臂一呼,三军都要避让,他的呼喊是真诚的。因此有人带头倡导而没有人应和,自己愤怒而别人不行动,是因为众人心里面必定有不愿意配合的事情。因此舜不离开坐席而统治天下,首先要求自己要正直。所以国君多变故,那么百姓就会多欺诈。自身不端正而想求得身影正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简单说教不能达到的目的,靠表情动作就能达到目的了。靠表情动作不能达到目的,精诚感动人心就可以达到了。内心受了感动,智慧得以显明,做出来的事情就能成功,这是精诚所达到的要求。能够用精诚同他人进行交接,而不能单靠言语来教导告诫他人。

【原文】

戎、翟之马¹,皆可以驰驱,或近或远,唯造父能尽其力;三苗之民,皆可使忠信。或贤或不肖,唯唐、虞能齐其美,必有不传者²。中行缪伯手搏虎³,而不能生也,盖力优而克不能及也⁴。用百人之所能,则得百人之力;举千人之所爱,则得千人之心。辟若伐树而引其本,千枝万叶,则莫得弗从也。

【注释】

¹戎:古代对西北少数民族的通称。翟(dí):通“狄”,古代北方少数民族。

²不传:许慎注:心教之微眇,不可传。

³中行缪(mù)伯:春秋时晋国大臣。力能搏虎。

⁴克:能。

【译文】

戎、翟的骏马,都可以奔驰,有的跑得近、有的跑得远,只有造父能够全部发挥马的气力;三苗的百姓,都能够使他们成为忠信之人。有的成为贤人、有的成为不肖之人,只有唐尧、虞舜才能够使他们的美德齐全,其中必定有不可言传的教化妙法。中行缪伯能够生擒猛虎,但是不能使老虎活下来,大概是力气无比而伏虎的能力达不到。采用一百个人的才能,那么就能得到一百个人的力量;举荐千人所爱戴的人,那么就能得到千人的心愿。比如说砍伐大树而牵引树根,千枝万叶,那么没有不来随从的。

【原文】

慈父之爱子,非为报也,不可内解于心;圣人之养民,非求用也,性不能已。若火之自热,冰之自寒,夫有何脩焉?及恃其力,赖其功者,若失火舟中¹。故君子见始,斯知终矣。媒妁誉人²,而莫之德也。取庸而强饭之³,莫之爱也。虽亲父慈母,不加于此⁴,有以为则恩不接矣。故送往者,非所以迎来也;施死者,非专为生也。诚出于己,则所动者远矣。

【注释】

¹“若失火”句:许慎注:言舟中之人同心救火,不相为赐。

²媒妁(shuò):介绍婚姻的人。许慎《说文》:媒,谋也。谋合二姓。妁,酌也。斟酌二姓也。

³庸:被雇用的人。

⁴加:超过。

【译文】

慈父爱护自己的儿子,不是为了他的报恩,是因为不能够在内心里解除爱子之情;圣人爱戴老百姓,不是要求他们为自己所用,爱民的天性使他们不能停止。像火可以自己变热,冰能够自己变寒,本身又修炼什么呢?等到依靠其他的力量,依赖其他的功用,就像在舟中失火一样。所以君子看到开始,就知道终结。说媒的人称赞别人,不是对别人有什么恩德。招来的雇工强迫他吃饭,不是爱护他,而是想让他多出力。即使是亲生的慈爱的父母,也不能在自然本性上增加什么要求,如果爱子是用来达到某种好处,那么养育之恩就不能接续下去了。因此送行归去的人,不是为了他再来;施予已死的人,不是专门为了生存的人。真诚出于自己的内心,那么被自己所感动的就很深远了。

【原文】

锦绣登庙¹,贵文也²;圭璋在前³,尚质也⁴。文不胜质之谓君子⁵。故终年为车,无三寸之辖⁶,不可以驱驰;匠人斫户,无一尺之楗⁷,不可以闭藏。故君子行斯乎其所结⁸。

【注释】

¹登:进入。

²文:指华美的形式。

³圭璋:祭祀之玉器。

⁴质:指质朴的内容。

⁵“文不胜质”句:《论语·雍也》:“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可与此相参。胜,超过。

⁶辖(xiá):装在车轴末端的挡铁,用以挡住车轮,不致脱落。

⁷一尺:《意林》作“五寸”。楗:门闩。

⁸斯:《道藏辑要》本作“期”,《四库全书》本作“思”。《论语·公冶长》:“再,斯可矣。”刘宝楠正义:“顾氏炎武金石文字记:唐石经斯作思。”斯、思皆是。结:要领、终结。

【译文】

锦绣丝织品送进庙中,是珍视它的文采;圭璋等玉器放在前面,是崇尚它的质朴。文采不超过朴实这样的人才叫君子。所以终年造车子,如果没有三寸长的车辖,就不能奔跑;木匠制造门扇,没有五寸长的门闩,就不能够闭藏。因此君子行事考虑的是它的结局。

【原文】

心之精者¹,可以神化²,而不可以导人³。目之精者,可以消泽⁴,而不可以昭⁵。在混冥之中⁶,不可谕于人⁷。故舜不降席而天下治,桀不下陛而天下乱,盖情甚乎叫呼也⁸。无诸己,求诸人,古今未之闻也。同言而民信,信在言前也。同令而民化,诚在令外也。圣人在上,民迁而化,情以先之也。动于上不应于下者,情与令殊也。故《易》曰:“亢龙有悔⁹。”三月婴儿,未知利害也,而慈母之爱谕焉者¹⁰,情也。故言之用者,昭昭乎小哉!不言之用者,旷旷乎大哉¹¹!身君子之言¹²,信也;中君子之意,忠也。忠信形于内,感动应于外,故禹执干戚¹³,舞于两阶之间¹⁴,而三苗服。鹰翔川,鱼鳖沉,飞鸟扬,必远害也。

子之死父也,臣之死君也,世有行之者矣,非出死以要名也¹⁵。恩心之藏于中,而不能违其难矣。故人之甘甘¹⁶,非正为蹠也¹⁷,而蹠焉往。君子之惨怛¹⁸,非正为伪形也¹⁹,谕乎人心,非从外入,自中出者也。

义尊乎君,仁亲乎父。故君之于臣也,能死生之,不能使为苟简易²⁰;父之于子也,能发起之²¹,不能使无忧寻²²。故义胜君,仁胜父,则君尊而臣忠,父慈而子孝。

【注释】

¹精:明洁。

²神化:像神灵一样奇妙变化。

³导:教导。

⁴消泽:马宗霍《淮南旧注参正》:“泽”之为言“释”也。消释犹消亡也。消亡者无形之意。

⁵昭:教戒。许慎注:照,道。,诫也。不可以教导戒人。按,吴承仕《淮南旧注校理》:作“昭”作“照”者,皆当为诏。《尔雅·释诂》:“诏,道也。”

⁶混冥:指人心中。

⁷谕:知道,了解。

⁸情:指真实的感情。

⁹亢龙有悔:见于《周易·乾卦》。意为:池中之龙,水浅泥多,龙处其中,为困境所迫。亢,通“沆”,池。

¹⁰谕焉:《道藏》本作“谕笃”。《文子·精诚》作“而慈母之爱愈笃者,情也”。《吕览·具备》作“谕焉”。谕,领略,晓悟。

¹¹旷旷:广大的样子。

¹²身:体行。

¹³干:北宋本原作“于”。《道藏》本作“干”。据正。

¹⁴阶:台阶。

¹⁵出死:舍身死寇难。要名:求取名声。要,通“徼”,求。

¹⁶甘甘:即甘其所甘,也就是乐其所乐之义。

¹⁷正:定。蹠(zhí):愿望。

¹⁸惨怛(cǎn dá):悲伤,痛苦。

¹⁹伪:刘绩《补注》本无此字。

²⁰ 苟:苟合。简:王念孙《读书杂志》:“简”字后人所加。高注云“君不能使臣为苟合易行之义”,则无“简”字明矣。易:变易。

²¹发起:生长。发,刘绩《补注》本作“废”。

²²忧寻:即深忧。

【译文】

心灵的明洁,可以像神灵一样感化,却不能够教导人。眼睛的明洁,可以看到无形,但是不能够告诫人。在人心里头的东西,是不能够被人知道的。因此舜没有下坐席而天下治,桀没有下台阶而天下大乱,可见真挚感情是远远胜过大呼大叫的。自己没有正直之行,而去强求别人实行,从古至今还没有听说过。百姓赞同你的言论而被大众相信,信用在言语之前。百姓赞同你的命令而大众受到教化,真诚在命令之外。圣人居于统治地位,人民受到影响而变化,首先是圣人的真情在起作用。国君在上面行动而臣下不响应,是真情和命令不同的缘故。所以《周易》中说:“处在水池中的龙有懊悔之心。”出生三个月的婴儿,不知道什么是利害,却能领略慈母之爱,是因为慈母动之以情。所以言语中能够被采用的,是非常少的一点!不需要说的话而被人采用的,确实是非常广泛啊!身行君子的教导,是讲究信用;符合君子的意图,是忠诚的表现。忠诚、信用在内心形成,受到它的感染行动就在外面表现出来,所以禹手执干戚,在两边台阶上舞蹈,而三苗便归服了。就像苍鹰飞翔在大川之上,鱼鳖就要潜伏到深潭之中,飞鸟就要高翔远离一样,必定要远远地离开祸害。

儿子为父亲而死,臣下为国君而死,世间有人是这样实行的,不是为了牺牲自己取得忠孝的名声。恩爱之心深藏于胸中,而不能够避开他们的灾难。因此人们乐其所乐,不一定是为了自己的愿望,但是愿望会随着到来。君子的悲伤,不是要矫正虚伪行止的缘故,而是要让人们心目中明白,真情不能从外面进入,而是从自己内心产生的。

大义比国君更重要,仁爱比父亲更亲。因此国君对臣下,能够使他或死或活,但是不能使臣下做出苟合改变品行的举动。父亲对于儿子,能够使他成长,却不能够使儿子没有深忧。所以大义能胜过国君,仁爱能胜过父亲,那么就会做到国君被尊重而臣下尽忠,父亲慈爱而儿子尽孝。

【原文】

圣人在上,化育如神。太上曰:“我其性与¹?”其次曰:“微彼,其如此乎²?”故《诗》曰:“执辔如组³。”《易》曰:“含章可贞⁴。”动于近,成文于远。夫察所夜行,周公惭乎景⁵,故君子慎其独也⁶。释近斯远⁷,塞矣。

【注释】

¹“太上”二句:许慎注:太上,皇德之君也。我性自然也。按,太上,最上。指远古之时。

²“其次”二句:许慎注:其次,五帝时也。其民如此,故我治之如彼。按,其次,指五帝之世。

³执辔如组:见于《诗·邶风·简兮》、《郑风·大叔于田》。组,用丝织的柔软宽带。舞者手拿缰绳,象征驾车。

⁴“含章”句:意为:武王克商,自以为可以成功。(采用高亨《周易大传今注》之说)。含,勘。章,通“商”,指商纣王。引文见《周易·坤卦》。

⁵“周公”句:《文子·精诚》作“圣人不惭于景”。

⁶慎独:在独居时谨慎不苟。其说亦见《礼记·中庸》。

⁷斯:《文子·精诚》作“期”。

【译文】

圣人处于统治地位,化育万物就像神灵驱使一样。最远古时代的圣人说:“我治民大概是依照他们的天然之性吧?”其次是上古五帝时圣人说:“不是这样的百姓,天下能像这样得到治理吗?”所以《诗》中说:“执着缰绳赶马合拍就像织组。”《周易》中说:“武王克商,自以为可以成功。”君子在近处的行动,可以在远处形成美好的影响。考察夜间行走的人,周公对自己的影子也不会感到惭愧,所以君子对他的独居是很慎重的。放弃自身的修养而期待有长远的影响,这是行不通的。

【原文】

闻善易,以正身难。夫子见禾之三变也¹,滔滔然曰²:“狐乡丘而死³,我其首禾乎⁴?”故君子见善,则痛其身焉。身苟正⁵,怀远易矣⁶。故《诗》曰:“弗躬弗亲,庶民弗信⁷。”

【注释】

¹夫子:指孔子。三变:许慎注:始于粟,粟生于苗,苗成于穗也。

²滔滔然:深沉的样子。

³“狐乡丘”句:据说狐死时头向窟穴。乡,通“向”。

⁴“我其”句:许慎注:禾穗垂而向根,君子不忘本也。

⁵苟:假如。

⁶怀:归附。

⁷“弗躬”二句:见于《诗·小雅·节南山》。躬,自身。庶民,众民。

【译文】

听到好的言行容易,但用来端正自身很困难。孔夫子看到粟、苗、穗的变化,深沉地说:“狐死的时候头向着窟穴的山丘,我大概也像垂着的禾穗一样,头向着根吧?”所以君子看到好的言行,就会痛悔自己还存在不好的东西。自身假如端正了,使远方的人归附就很容易了。所以《诗》中说:“不是亲自去做,百姓不会相信。”

【原文】

小人之从事也,曰茍得¹,君子曰茍义。所求者同,所期者异乎?击舟水中,鱼沉而鸟扬,同闻而殊事²,其情一也。僖负羁以壶飱表其闾³,赵宣孟以束脯免其躯⁴。礼不隆而德有余⁵。仁心之感,恩接而憯怛生⁶,故其入人深。俱之叫呼也,在家老则为恩厚,在其债人⁷,则生争斗。故曰:“兵莫憯于意志⁸,莫邪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抱鼓为小⁹。”

【注释】

¹茍:通“亟(jí)”,急切。

²闻:北宋本原作“间”。《道藏》本作“闻”。据正。

³僖负羁:春秋时曹大夫。晋文公流亡过曹时,曹君无礼,僖负羁送饭食慰问文公。后文公灭曹,令不入僖氏之闾。事见《左传·僖公二十三年》等。飱(sūn):同“飧”,熟食。

⁴赵宣孟:即赵盾。春秋晋执政者。束脯(fǔ):一束干肉。赵盾在首山打猎,遇饿汉灵辄,送给饭食。晋灵公准备杀赵盾时,灵辄以死护卫。事见《左传·宣公二年》。

⁵隆:多。

⁶憯怛(cǎn dá):忧伤痛苦。

⁷债人:要债人。债,刘绩《补注》本改作“责”。责、债,古今字。

⁸憯:通“惨”,残酷。

⁹抱:刘绩《补注》本作“枹”,鼓槌。按,以上数句,化自《庄子·庚桑楚》。

【译文】

小人的行事,是急切求得;君子的行事,是急切求义。所求的想法是一样的,所期望的目的不是不同的吗?在水中击舟,游鱼沉底而水鸟高飞,它们听到的信号一样但表现不同,而它们害怕的心情是一样的。僖负羁因赠送重耳一壶饭食晋文公旌表僖氏之闾,赵盾赠束脯给饿人灵辄而自己免于被杀。虽然施礼不多但恩德却是有余的。仁爱之心感化他人,恩德能够接受而使人产生忧伤之情,这种深情刻骨铭心。同是大声喝叫,处在家中长老之位那么则是对子孙有厚恩了,如果这样对待债人那么就要产生争斗之事。因此说:“在军事作战中没有比违背意志伤害更大的了,而受到莫邪的伤害反而是小的;在受到的侵扰中没有比阴阳变化对人危害更大的了,而敌人击鼓进军带来的骚乱反而是小的。”

【原文】

圣人为善,非以求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故人之忧喜,非为蹗蹗焉往生也¹。故至至不容²。故若眯而抚³,若跌而据⁴。圣人之为治,漠然不见贤焉⁵,终而后知其可大也。若日之行,骐骥不能与之争远。今夫夜有求,与瞽师并,东方开,斯照矣。动而有益,则损随之。故《易》曰:“剥之不可遂尽也,故受之以复⁶。”

【注释】

¹“故人”二句:许慎注:言非为冀幸往生利意也。蹗蹗(lù),冀幸。陶鸿庆《读淮南子札记》云:此文语不可晓。“蹗”疑“蹠”(zhí)字之误。当云:“故圣人之忧喜,非为蹠生也,蹠焉往。”谓圣人之忧喜,非为愿欲而生,而其愿欲自至也。

²“故至”句:许慎注:至道之人,不饰容也。至至之人,即至道之人也。至至,刘绩《补注》本作“至人”。王念孙《读书杂志》:“至至”即至道也。容,容饰。

³眯:芥子进入目中。抚:抚摸。

⁴据:依靠。

⁵漠然:冷漠的样子。

⁶“剥之”二句:参见《周易·序卦》:“剥者,剥也。物不可以终尽,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十三经注疏》本)剥,剥落。复,复生。

【译文】

圣人推行善事,不是为了求得名声,但是名声会跟着来到。名声不和利益相期遇,但是利益却归附它。因此说人的忧愁欢喜,不是冀幸去感染他人而感化作用往往自然产生。所以说至德之人不需要加以容饰。就像眼睛吹入芥子自然用手去抚摸,又像跌倒在地要靠着起来一样。圣人治理国家,好像很淡漠地没有见到贤人一样,最后才知道圣人是能够包容广大的。就像太阳在运行,千里马是不能和它争夺远近一样。现在人们在夜里寻找东西,和盲人是相同的,等到东方放明,万物都被照见,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人的举动会带来利益,那么损害也会随之而来。因此《周易》中说:“剥落是不可能全部干净的,因此又用复生来承续它。”

【原文】

积薄为厚,积卑为高,故君子日孳孳以成辉¹,小人日快快以至辱²。其消息也³,离珠弗能见也⁴。文王闻善如不及,宿不善如不祥⁵。非为日不足也,其忧寻推之也。故《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⁶。”怀情抱质,天弗能杀,地弗能薶也⁷。声扬天地之间,配日月之光,甘乐之者也。苟乡善,虽过无怨;苟不乡善,虽忠来患。故怨人不如自怨,求诸人不如求诸己,得也。声自召也,貌自示也,名自命也,文自官也⁸,无非己者。操锐以刺,操刃以击,自召也貌⁹,何自怨乎人?故筦子文锦也,虽丑登庙¹⁰;子产练染也,美而不尊¹¹。虚而能满,淡而有味,被褐怀王者¹²。故两心不可以得一人,一心可以得百人。

【注释】

¹孳孳(zī):通“孜孜”,努力不懈的样子。

²快快:肆意。刘绩《补注》本作“怏怏(yànɡ)”。当为误改。

³消息:消长。

⁴离珠:古代明目之人。刘绩《补注》本作“朱”。

⁵宿:止留。

⁶“周虽”二句:见于《诗·大雅·文王》。旧邦,悠久的国家。命,天命。

⁷薶(mái):同“埋”,埋葬。

⁸文自官也:《中论·贵验》作“人自官也”。《文子·上德》同。

⁹自召也貌:《四库全书》本、《文子·上德》无此四字,疑衍。

¹⁰“故筦(ɡuǎn)子”二句:许慎注:筦仲相齐,明法度,审国刑,不能及圣,犹文锦,虽恶,宜以升庙也。按,筦子,即管仲。春秋齐相。文锦,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丑,丑陋。

¹¹ “子产”二句:许慎注:子产相郑,先恩而后法,犹练染为衣,温厚而非宗庙服也。按,子产,春秋郑大夫,曾为相。练染,指把生丝煮熟,使之柔软洁白,叫“练”。染,即染色。

¹²王:同“玉”。玉,《说文》本作王,隶加点以别王字。

【译文】

积累薄的多了就会变厚,积累低的多了就会变高,因此君子一天天勤勉努力而成就辉煌的业绩,小人一天天肆意放纵而逐步酿成耻辱。这些消长变化,就是离珠也不能够辨明。周文王听到好的行事自己就像赶不上一样着急,看到身上存有不善的行为就像遇到不祥一样。不是因为每天都做得不够,而是用自己的深忧来推断它的发展。因此《诗》中说:“周朝虽然是历史悠久的国家,但它接受天命却是新的。”怀着真诚抱着质朴,老天爷不能够残杀他,大地不能够埋葬他。名声传扬在天地之间,可以同太阳、月亮的光辉相匹配,这是非常甜美、快乐的事儿。假如心里想着善事,即使有过错也没人埋怨;假如不是向着善事,即使是忠诚也会招来祸患。因此埋怨别人不如埋怨自己,要求别人去做不如要求自己去做,这样就得到了根本。声响要由自己发出,容貌要由自己显示,名字要由自己命名,官位要由自己取得,没有不是靠自己的。就是拿着利剑来行刺,操着快刀来出击,怎么能埋怨他人呢?因此管仲相齐像彩色花纹的丝帛,即使有丑行也可以升入宗庙;子产相郑像练丝染色,即使温厚华美也得不到尊荣富贵。空虚的时候能够充满,平淡之中却有滋味,就像穿着粗衣而怀揣美玉一样。因此身怀二心不能得到一个贤人,专心一意可以得到百个贤人。

【原文】

男子树兰,美而不芳¹;继子得食,肥而不泽²,情不相与往来也。生所假也³,死所归也⁴。故弘演直仁而立死⁵,王子闾张掖而受刃⁶,不以所托害所归也。故世治则以义卫身,世乱则以身卫义。死之日,行之终也,故君子慎一用之。

【注释】

¹美:北宋本原作“芙”。《道藏》本作“美”。据正。

²泽:光泽。

³假:借。《精神训》“生寄也,死归也”,与此义同。

⁴死:北宋本作“无”。《道藏》本作“死”。据正。

⁵“故弘演”句:许慎注:弘演,卫懿公臣。狄人攻卫,食懿公,其肝在,弘演剖腹以盛之也。按,事见《吕览·忠廉》,亦载《韩诗外传》卷七。直,当,面对。

⁶“王子闾”句:许慎注:楚白公欲立王子闾为王,不可。一刺之以兵,子闾不受。按,王子闾,楚平王之子。白公胜得楚国,立王子闾,五次推辞。事见《左传·哀公十六年》。掖,指臂下。俗作“腋”。

【译文】

男子汉种植兰草,虽然很美丽但是没有芳香;有后母的孩子得到饭食,即使很胖但是脸上没有光泽,感情的鸿沟是不能相互沟通的。生存是借寓在世间,死了便是回归本宅。所以弘演面对正义而站着死去,王子闾张开胳膊而自愿挨刀,不因为寄托在人间而妨碍回归。因此社会得到治理之时就会用义护卫自身,世道混乱时那么就会用自身捍卫义。死了的时候,也是行事的终结,因此君子谨慎地使用它。

【原文】

无勇者,非先慑也¹,难至而失其守也。贪婪者,非先欲也,见利而忘其害也。虞公见垂棘之璧,而不知虢祸之及己也²。故至至之人,不可遏夺也³。

【注释】

¹慑(shè):恐惧。

²“虞公”二句:虞公,虞国国君。姬姓。虞国在今山西平陆。事见《左传·僖公三年》。虢(ɡuó),周初封国,即东虢。在今河南荥阳一带。虢公丑,前655年被晋国所灭。垂棘之璧:晋国垂棘出产的宝玉。

³遏:阻止。

【译文】

没有勇力的人,不是首先害怕了,是祸患到来而失去它的持守。贪婪的人,不是首先产生嗜欲,而是见到利益忘掉了他面临的祸害。虞国国君贪求垂棘的美玉,而不知道虢国的灾祸已经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因此持守最高的道德的人,不能用利益来阻挡而改变他的志趣。

【原文】

人之欲荣也¹,以为己也,于彼何益?圣人之行义也,其忧寻出乎中也,于己何以利?故帝王者多矣,而三王独称²;贫贱者多矣,而伯夷独举³。以贵为圣乎⁴?则圣者众矣⁵。以贱为仁乎?则贱者多矣。何圣、仁之寡也?独专之意⁶。乐哉忽乎!日滔滔以自新⁷,忘老之及己也。始乎叔季,归乎伯孟,必此积也。不身遁⁸,斯亦不遁人。故若行独梁⁹,不为无人,不兢其容¹⁰。故使人信己者易,而蒙衣自信者难¹¹。情先动,动无不得,无不得则无莙¹²,发莙而后快。故唐、虞之举错也¹³,非以偕情也¹⁴,快己而天下治。桀、纣非正贼之也¹⁵,快己而百事废。喜憎议而治乱分矣。

【注释】

¹荣:荣耀。

²三王:《楚辞·大招》王逸注指夏禹、商汤、周文王。

³伯夷:商末孤竹君长子,与弟叔齐互相让位。最后二人投周,反对武王伐纣。并见《史记·伯夷列传》。

⁴贵:北宋本原作“责”。《道藏》本作“贵”。据正。

⁵圣者众:杨树达《淮南子证闻》:“圣者众”,当作“贵者众”,此涉上“圣”字而误也。今误作“圣者众”,则与下句文例不一矣。

⁶独专:独特、专有。

⁷滔滔:水流的样子。自新:自我更新。

⁸身遁(dùn):自欺。身,我。遁,欺。

⁹独梁:独木桥。

¹⁰兢:恐慌。

¹¹ 蒙衣:覆盖,包裹。

¹²莙(jūn):通“菌”,凝结不舒。

¹³举错:擢用和废置。

¹⁴偕:顾广圻《校淮南子》:“偕”疑当作“偝”。偝、背同字。

¹⁵正:定。贼:贼害、危害。北宋本原作“赋”。《道藏》本作“贼”。据正。

【译文】

人们想得到荣耀,认为是为了自己,那么对于他到底增加了什么?圣人推行大义,他们的忧思从自己的内心发出,那么对他到底有什么利益?因此古代帝王虽然很多,而只有三王被人们称颂;贫贱的人是很多的,而只有伯夷被人称举。凭借富贵就能成为圣人吗?那么富贵的人是很多的。认为卑贱就是仁吗?那么卑贱的人也是很多的。为什么圣人、仁人这么少呢?是因为圣人、仁人具有独特的意志。快乐啊、迅速啊!每天不停地改过更新,甚至忘记年老已经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开始的时候很少,最后积累却很多,必定是这样积聚的。不欺骗自己,这样也不会欺骗别人。因此就像行走在独木桥上,不因为没有人看见,就不让自己恐慌的面容有所改变。所以使别人相信自己是容易的,想蒙蔽自己的信任是困难的。国君用情感引动万民,感动没有是不得人心的,没有不得人心那么上下便没有闭结,拨开心中的闭结而后人心大快。所以唐尧、虞舜的举止措施,不是用来背离情感的,它是使自己快乐而天下也得到治理。夏桀、商纣不是一定要来危害百姓,为了使自己快乐而百事废弃。国君对谏议的喜好与厌恶而导致天下治理与混乱的分别。

【原文】

圣人之行,无所合,无所离,譬若鼓无所与调,无所不比¹。丝筦金石,小大脩短有叙,异声而和。君臣上下,官职有差,殊事而调。夫织者日以进,耕者日以却²,事相反,成功一也。申喜闻乞人之歌而悲,出而视之,其母也³。艾陵之战也⁴,夫差曰⁵:“夷声阳⁶,句吴其庶乎⁷?”同是声而取信焉异,有诸情也。故心哀而歌不乐,心乐而哭不哀。夫子曰:“弦则是也,其声非也⁸。”文者,所以接物也,情系于中⁹,而欲发外者也。以文灭情,则失情;以情灭文,则失文。文情理通,则凤麟极矣,言至德之怀远也。输子阳谓其子曰¹⁰:“良工渐乎矩凿之中¹¹。”矩凿之中,固无物而不周。圣王以治民,造父以治马,医骆以治病,同材自取焉¹²。

【注释】

¹比:并列。

²却:指耕者却行。

³“申喜”三句:许慎注:申喜亡其母,母乞食于道。按,申喜,周人,一说楚人。其事见于《吕览·精通》。

⁴艾陵:春秋齐地,在今山东莱芜东北。吴王夫差十二年(前484),吴师败齐师于此。事载《国语·吴语》,亦见于《史记·春申君列传》。

⁵夫差:春秋吴君,前496—前473年在位。曾破越败齐,与晋合盟,后被越人打败而自杀。

⁶夷:指吴国。《说文》:夷,东方之人也。阳:吉祥。

⁷句吴:《史记·吴太伯世家》吴人自称“句吴”。《汉书·地理志》“号曰句吴”。颜师古注:句,夷俗语之发声也。庶:差不多。

⁸“弦则”二句:《北堂书钞》百六引《子思子》云:“其弦则是,其声则非也。”许慎注:闵子骞三年之丧毕,援琴而弹,其弦是也,其声切切而哀。王念孙《读书杂志》王引之曰:“疑闵子骞三年之丧毕,援琴而弹”十二字,本是正文,在“夫子曰”上,而写者误入正文也。按,夫子,指孔子。一说指子思。

⁹情:情思、感情。北宋本原作“惟”。《道藏》本作“情”。据正。

¹⁰输子阳:人名。

¹¹ 渐:习染。矩:画直角或方形工具。凿:木工挖槽或打孔的工具。

¹²“矩凿”六句:许慎注:矩凿之中,各取法度,或以治民,或以治马,或以治病,同材而各往从取治法之也。按,医骆,越医。自,从。

【译文】

圣人的行止,没有什么趋合,也没有什么偏离,就像鼓声没有什么乐器能和它合调,也没有什么乐器不能和它并列。管弦、金钟、石磬,大小、长短排列有次,发出不同的声音而又十分和谐。君臣上下之间,官职有差别等级,从事不同的工作而相当协调。从事织帛的人要一天天向前,踩着耒耕田的人要一天天退却,各自行进的方向相反,获得成功是一致的。申喜听到乞讨的人唱歌心中悲伤,出去看她,原来竟是失散的母亲。艾陵吴、齐之战的时候,吴王夫差说:“吴国歌声吉祥,恐怕会得胜吧?”同样是听到歌声而取得的音讯是不同的,各人有他自己的情感成分。所以心里悲哀而听到歌声也不欢乐,心里高兴而听到哭声也不悲哀。(闵子骞三年之丧结束,拿起琴来弹奏。)孔子说:“他的弹奏方法是相同的,他的声调却不一样。”音声是用来交接外物的,情感维系在其中,而要在外部显露出来。用音声来湮灭情感,那么就会失去真情;用情感湮灭音声,那么就会失去音声。音声、情感条达通畅,那么就是凤凰、麒麟也会来临,说的是最高的德行可以使远方的人归附。输子阳对他的儿子说:“高明工匠技艺的逐渐提高是在矩尺和凿子之中。”在矩尺和凿子之下,确实是没有物体不能够周合的。圣明的君主用这个道理治理百姓,造父用它来驾驭车马,医骆用它来治病,在同一个矩凿之中,各自取用自己所需要的法度。

【原文】

上意而民载,诚中者也。未言而信,弗召而至,或先之也。忣于不己知者¹,不自知也。矝怛生于不足²,华诬生于矜³。诚中之人⁴,乐而不忣⁵,如鸮好声⁶,熊之好经⁷,夫有谁为矜?

【注释】

¹忣(jí):急切。

²矝(qín):不自大。怛(dá):王念孙《读书杂志》:《说文》:“怚,骄也。”字从且,不从旦。按,矝怚(jù),自傲。

³华诬:华美不实。矜(jīn):贪功。

⁴诚中:指志诚发于中。

⁵忣:通“伋(jí)”。《集韵》缉部:“伋伋,虚诈皃。”

⁶鸮(xiāo):一种类似描头鹰的鸟。

⁷经:悬挂。

【译文】

国君有志向没有说话而百姓却能掌握实行它,这种志诚是从心中发出的。没有说话而得到信任,没有召见而能自己来到,或许事先就已经感动了他。对于别人不了解自己而非常急切的人,不知道这正是缺乏自知之明。骄傲的行为产生于知识不足,华美不实的言词产生于贪功。志诚从内心发出的人,自寻快乐而不虚伪做作,就像鸮鸟自己爱好鸣叫,熊爱好攀援,有谁是自傲的呢?

【原文】

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¹。号而哭,叽而哀²,知声动矣。容貌颜色,理诎倨佝³,知情伪矣⁴。故圣人栗栗乎其内⁵,而至乎至极矣⁶。功名遂成⁷,天也;循理受顺,人也。太公望、周公旦,天非为武王造之也;崇侯、恶来⁸,天非为纣生之也。有其世,有其人也。

【注释】

¹“春女”三句:许慎注:春女感阳则思,秋士见阴而悲。按,春女,怀春之女。

²叽(jī):悲哀。

³理诎倨佝(jù kòu):《道藏》本作“理诎倔佝”。刘绩《补注》本作“理诎倨侚(xùn)”,有注云:“后有‘倨句诎伸’。疑此作‘诎伸倨句’,衍‘理’字。”按,《别雅》卷一:诎信,屈伸也。倔(jué)佝,曲直。则“”、“”皆为“伸”字之误。

⁴伪:通“为”,指变化。

⁵栗栗(lì)乎:恐惧的样子。栗,通“慄”。

⁶至极:最高的境界。

⁷遂:成就。

⁸崇侯:纣时诸侯。恶来:纣臣。

【译文】

怀春少女思念情人,秋节至士子心中悲伤,从而感知万物的自然变化。大声哭号,伤感而悲哀,从声调中可以知道感情的变化。容貌喜怒的神色,形体屈伸曲直的动作,可以知道情感的不同变化。因此圣人内心经常恐惧担心,从而达到他治政的最高境界。功业名声得到成功,这是天时的作用;遵循天理顺应人情,这是人为的作用。太公望、周公旦,不是上天替周武王创造的;崇侯、恶来,也不是上天替商纣王产生的。有那样的社会,就会出现那样的人。

【原文】

教本乎君子,小人被其泽;利本乎小人,君子享其功。昔东户季子之世¹,道路不拾遗,耒耜余粮,宿诸畮首²,使君子小人各得其宜也。故一人有庆,兆民赖之³。

【注释】

¹东户季子:古代国君。

²畮:古“亩”字。《说文》:六尺为步,步百为畮。

³“故一人”二句:见于《尚书·吕刑》。

【译文】

施行教化的根本在于君子,小人蒙受他的恩泽;追求财货的根本在于小人,君子也能享受他的利益。从前东户季子之世,道路上没有人拾取遗失的东西,农具和余粮,放置在田头,让君子和小人各自得到相宜的利益。因此说一个人干了好事,万民都会得到幸福。

【原文】

凡高者贵其左¹,故下之于上曰“左之”²,臣辞也;下者贵其右,故上之于下曰“右之”³,君让也⁴。故上左迁⁵,则失其所尊矣;臣右还⁶,则失其所贵矣。

【注释】

¹“凡高者”句:许慎注:天道左旋。按,古者南面而立,以东为左,席位以左为尊。

²左之:即辅佐君。左,通“佐”。

³右之:即佑助臣。右,助。

⁴君让:许慎注:君谦让,佑助臣。

⁵左迁:由左变动。即离开君位。

⁶右还:许慎注:右,臣词也。而臣以再还,故失其贵矣。按,即从右位离开。

【译文】

大凡居高位的天子以左边为贵,因此臣下对国君称“佐君”,这是臣下的用词;地位低的臣下以右边为贵,因此国君对臣下称“佑臣”,这是国君的谦让之词。因此国君离开左位,那么就会失去他的尊贵了;臣下离开右位,那么也就失掉他的尊贵了。

【原文】

小快害道¹,斯须害仪²。子产腾辞³,狱系而无邪⁴。失诸情者,则塞于辞矣。

【注释】

¹小快:小的痛快。

²斯须:须臾,片刻。北宋本原作“斯颜”。《道藏》本作“斯(xū)”。《四库全书》本作“斯须”。《说文》:“,待也。”段玉裁注:“今字多作需、须,而废矣。”据正。仪:礼仪。

³子产腾辞:许慎注:腾,传也。子产作刑书,人有传词诘之。按,子产,春秋郑国著名政治家,曾为相。《左传·昭公六年》:“三月,郑人铸刑书。叔向使诒(yí)子产书”,诘难此事。腾辞,指传递文辞。

⁴狱:案件。系:许慎注:“烦,多也。”刘绩《补注》本作“繁”,注“繁,多也”。烦、繁皆是。而《说文》无“繁”字。“系”当为“繁”字之讹。

【译文】

小的痛快会损害大道,片刻的小利会伤害大义。子产造刑书有人传辞责问,案件增多但是禁止了奸邪。治政如果失去了情理,那么就会被世人的怨辞所堵塞。

【原文】

成国之道,工无伪事,农无遗力,士无隐行¹,官无失法。譬若设网者,引其纲而万目开矣²。舜、禹不再受命³,尧、舜传大焉⁴,先形乎小也。刑于寡妻⁵,至于兄弟,禅于家国⁶,而天下从风。故戎兵以大知小⁷,人以小知大。

【注释】

¹士:北宋本原作“土”。《道藏》本作“士”。据正。隐行:隐蔽的行为。

²纲:北宋本原作“网”。《道藏》本作“纲”。据正。

³不再受命:说尧传位于舜,舜传于禹,不再受“天命”。

⁴传:禅让。

⁵刑:通“型”,指铸器之模型。引申有仪法、示范义。寡妻:国君对正妻的谦称。

⁶禅(shàn):传。按,引文出自《诗·大雅·思齐》。

⁷戎:北宋本原作“戒”。《道藏》本作“戎”。据正。

【译文】

实现治国的措施,使工匠没有巧诈的事情,农民没有废弃的力量,士人没有隐蔽的行为,官吏没有犯法的过错。比如就像撒网的人,牵引纲绳而上万个网眼一起都张开了。舜、禹受命于人而不再受命于天,尧、舜禅让帝位是重大的举动,首先表现在微小方面。先对自己的嫡妻做出示范,而后推行到自己的兄弟,再传给诸侯和大夫,而天下人民就像随风一样跟随。因此战争凭借大的可以知道小的,人可以从小的知道大的方面。

【原文】

君子之道,近而不可以至,卑而不可以登,无载焉而不胜¹,大而章²,远而隆³。知此之道,不可求于人,斯得诸己也。释己而求诸人,去之远矣。君子者乐有余而名不足,小人乐不足而名有余。观于有余不足之相去,昭然远矣。含而弗吐,在情而不萌者⁴,未之闻也。君子思义而不虑利,小人贪利而不顾义。子曰⁵:“钧之哭也⁶。”曰:“子予奈何兮乘我何⁷?”其哀则同,其所以哀则异。故哀乐之袭人情也深矣⁸。凿地漂池⁹,非止以劳苦民也¹⁰,各从其蹠而乱生焉¹¹,其载情一也,施人则异矣。故唐、虞日孳孳以致于王¹²,桀、纣日快快以致于死,不知后世之讥己也¹³。

【注释】

¹载:主宰。

²大而章:《文选·〈答宾戏〉》李善注引此文作:“久而章。”章,显明。

³隆:高起。

⁴在:郑良树《淮南子斠理》云:疑当作“有”。谓中心有其情而不萌见者,未之闻也。若作“在情”,则不可通矣。萌:萌发,萌动。

⁵子:许慎注中指孔子。按,杨树达《淮南子证闻》:《淮南书》称“子曰”者,他篇绝未见。盖此篇多本自《子思子》。《子思子》书多称“子曰”。

⁶钧:通“均”,同等。

⁷子予:疑为人名。《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宰予字子我。利口辩辞。”“子曰:‘予之不仁也!’”疑指宰予。乘:欺凌。

⁸袭:符合,反映。情:北宋本原作“清”。《道藏》本作“情”。据正。

⁹凿地漂池:许慎注:人或有凿穿,或有填池。言用心异也。王念孙《读书杂志》:如高注,则“漂池”当作“湮池”。湮训为塞,故注言填池。

¹⁰止:王念孙《读书杂志》:“止”疑当作“正”。按,刘淇《助字辨略》卷三:“止,与只同,语已辞也。”亦通。

¹¹蹠(zhí):愿。

¹²孳孳(zī):勤勉的样子。

¹³讥:讥讽。

【译文】

君子的治国之道,看似靠近却不能够达到,看似低下却不能够登临,像无人主宰而又无所不胜,广大而显明,久远而崇高。懂得了这样的治世之道,不能够向别人寻求,还得从自己身上得到。放弃自己而向别人寻求,离开治道就很远了。君子的快乐有余而名声是不足的,小人的快乐不足而名声是有余的。对于有余、不足之间相互距离的观察,可以清楚地看出是很遥远的。含怀内心而不向外吐露,心中有情而不萌发出来,还没有听说过。君子思考的是大义而不考虑小利,小人贪图的是小利而不顾大义。孔子说:“他们的哭声是相同的。”其中一个说:“子予怎么欺压我们呀?”他们的悲哀是相同的,但他们悲哀的原因是不同的。因此悲哀、快乐反映人的思想感情是很深刻的。有的要掘地、有的要填池,不是正好用来使万民劳苦的,各自都是从他们的愿望出发而混乱就产生了,他们表达自己的感情是一致的,但是施予他人就会有善恶的不同。因此唐尧、虞舜一天天勤勉努力而成就了帝王之业,夏桀、商纣每天放纵情欲而招致灭亡,不知道后代人讥讽自己。

【原文】

凡人情说其所苦即乐¹,失其所乐则哀;故知生之乐,必知死之哀。

【注释】

¹说:通“捝(tuō)”,解脱。

【译文】

大凡人的性情脱离了他的痛苦的事就快乐,失去他的快乐的事那么就悲哀;因此知道人生的快乐,必定知道死去的悲哀。

【原文】

有义者不可欺以利,有勇者不可劫以惧,如饥渴者不可欺以虚器也。人多欲亏义¹,多忧害智²,多惧害勇。

【注释】

¹人多欲亏义:许慎注:欲则贪,贪损义。

²多忧害智:许慎注:贪忧闭塞,故害智也。

【译文】

有义行的人不能够用利欲来欺骗他,有勇力的人不能够用使他恐惧的办法来胁迫他,就如同饥渴的人不能够用空壶来欺哄他。人多贪欲就会有亏大义,多忧虑就会妨碍智力,多恐惧就会妨害勇力。

【原文】

嫚生乎小人¹,蛮夷皆能之;善生乎君子,诱然与日月争光²,天下弗能遏夺³。故治国乐其所以存,亡国亦乐其所以亡也。

【注释】

¹嫚(màn):轻慢、侮辱。

²诱然:称颂赞美的样子。

³遏(è):阻止。

【译文】

轻慢从小人之身产生,蛮夷之民都能具有这种品行;美好的言行从君子身上产生,光彩可以和日月争光,天下的任何人都不能遏止和强夺。因此治国的人以维系国家所以存在的公义为快乐,亡国的人也把促使国家灭亡的私利作为快乐。

【原文】

金锡不消释则不流刑¹,上忧寻不诚则不法民。忧寻不在民,则是绝民之系也²。君反本而民系固矣。

【注释】

¹消释:融化。消,通“销”,熔化金属。流刑:流入模型。刑,通“型”,模型。

²系:维系。

【译文】

金锡不熔化那么就不会流入模型,国君不是真心忧虑百姓那么百姓就不会守法。如果忧虑不在于百姓,那么这样就是断绝了与百姓的联系。国君如果返回根本那么与百姓的联系就牢固了。

【原文】

至德,小节备,大节举。齐桓举而不密¹,晋文密而不举²。晋文得之乎闺内,失之乎境外³;齐桓失之乎闺内,而得之本朝⁴。

【注释】

¹齐桓:春秋齐君,前685—前643年在位。春秋第一个诸侯霸主。举:全备。

²晋文:春秋晋君,前636—前628年在位。流亡十九年,回国执政。春秋五霸之一。

³“晋文”二句:许慎注:闺内脩而境外乱也。按,闺内,指宫廷内部。晋文公刚死,便与秦国发生崤之战,大败秦师。此后,秦伐晋,晋败。晋国从此衰落。

⁴“齐桓”二句:许慎注:闺内乱而朝廷治也。按,《史记·齐太公世家》: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桓公好内”,“桓公十有余子”,“五公子皆求立”。“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皆与《淮南子》说同。

【译文】

具有最高德行的人,小的节行是完备的,大的节行也会全备。齐桓公大节完备而小节疏漏,晋文公大节疏漏而小节全备。晋文公在宫内获得成功,在境外失败;齐桓公在宫内失败,而在朝廷上却得到了成功。

【原文】

水下流而广大,君下臣而聪明。君不与臣争功,而治道通矣。筦夷吾、百里奚¹,经而成之²;齐桓、秦穆³,受而听之。

【注释】

¹筦夷吾:即管仲,字夷吾。春秋齐相,曾助齐桓公建立霸业。百里奚:春秋秦大夫,曾助秦穆公建立霸业。

²经:治理。

³秦穆:春秋秦君,前659年—前621年在位。任用“五羖大夫”百里奚等,使秦国成为春秋五霸之一。

【译文】

水向下流才能汇成广阔的大海,国君向臣下听取意见才能耳聪目明。国君不和臣下争功,而治乱之道就畅通了。齐相管仲、秦相百里奚,治理国家获得了成功;齐桓公、秦穆公,接受并听取了二位臣子的意见。

【原文】

照惑者¹,以东为西,惑也,见日而寤矣²。

【注释】

¹照:通“诏”,告。

²寤:通“悟”,省悟。

【译文】

告诉方向错误的人,把东作为西,是糊涂了,看到太阳就省悟了。

【原文】

卫武侯谓其臣曰¹:“小子无谓我老而羸我²,有过必谒之³。”是武侯如弗羸之⁴,必得羸,故老而弗舍,通乎存亡之论者也。

【注释】

¹卫武侯:春秋卫君,前812—前748年在位。时年95岁。

²小子:长辈、老师对后辈或学生的称呼。羸(léi):疲弱、衰老。

³谒(yè):陈述,告诉。

⁴如:陶鸿庆《读淮南子札记》:“如”当为“知”,字之误也。

【译文】

春秋晚期卫武公对他的臣下说:“你们不要认为我年高而以为我衰老不堪了,有过错一定给我指出来。”这说明卫武公知道即使不说自己衰老,别人也一定认为他衰老了,因此虽然年老而不停止修身,可以说是通达存亡的变化道理了。

【原文】

人无能作也¹,有能为也;有能为也,而无能成也。人之为,天成之。终身为善,非天不行;终身为不善,非天不亡。故善否²,我也;祸福,非我也。故君子顺其在己者而已矣³。

【注释】

¹作:创造。

²善否(pǐ):善恶。

³顺:通“慎”,谨慎。

【译文】

人不能够创造出什么,要有能力去做事;有能力去做事,而不能必然成功。人的作为,是由上天促成它的成功。终身推行善事,没有天助不能实行;一生不干好事,不是天时不能使它灭亡。因此推行善恶,在于自己;而得到祸福,不取决于我。因此君子在对待自己方面要谨慎罢了。

【原文】

性者¹,所受于天也;命者²,所遭于时也³。有其材不遇其世,天也。太公何力⁴?比干何罪⁵?循性而行指⁶,或害或利,求之有道,得之在命。故君子能为善,而不能必其得福⁷。不忍为非,而未能必免其祸。

【注释】

¹性:指人性,亦有天性、本性等义。

²命:指命运、天命。

³时:时机,时运。

⁴太公:周初吕尚的称号。姜姓,吕氏,名望,字尚父,一说字子牙。佐武王灭商,齐国始祖。

⁵比干:商纣王叔父,官少师。因劝谏纣王,被剖心而死。

⁶指:志向。刘绩《补注》本作“止”。王念孙《读书杂志》:循性而行指,谓率其性而行其志也。

⁷必其得福:《文子·符言》作“必得其福”。

【译文】

人的本性,是上天授予的;人的命运,是由遭到的天时决定的。有那样的才能而不遇到相应的时代,这是天时决定的。姜太公有什么能力?比干有什么罪过?都是顺着天性而表达志向罢了,有的招致患害、有的得到利益,寻求实现理想有一定的规律,得到它们就在于命运了。因此君子虽能推行善事,而不一定能得到福气。不忍心去干坏事,而未必一定能免除灾祸。

【原文】

君,根本也;臣,枝叶也。根本不美,枝叶茂者,未之闻也。¹

【注释】

¹“君”七句:于大成《缪称校释》:《意林》引《子思子》云:“君,本也。臣,枝叶也。本美而叶茂,木枯则叶凋。”

【译文】

国君,是国家的根本;臣下,则是国家的枝叶。根本不壮美,而枝叶却茂盛的,还没有听说过。

【原文】

有道之世,以人与国¹;无道之世,以国与人²。尧王天下而忧不解,授舜而忧释。忧而守之,而乐与贤,终不私其利矣。

【注释】

¹以人与国:许慎注:若尧以天下与舜也。

²以国与人:《太平御览》卷六百二十《治道部一》“君”下有注云:“以贤人而与之国,尧、舜是也。以国与人,桀、纣与汤、武是也。”

【译文】

有道的社会,把人献给国家;无道的社会,把国家给予个人。尧统治天下的时候忧愁没有摆脱,把天子之位传给舜而忧虑彻底解脱了。有忧愁而能守持国家,而又能乐意地将国家给予贤人,终究不把天下作为自己的私有财产。

【原文】

凡万物有所施之,无小不可为;无所用之,碧瑜粪土也¹。人之情,于害之中争取小焉,于利之中争取大焉。故同味而嗜厚膊者²,必其甘之者也。同师而超群者,必其乐之者也。弗甘弗乐,而能为表者³,未之闻也。

【注释】

¹碧:青色玉石。瑜:美玉。

²厚膊(pò):许慎注:厚切肉也。按,王念孙《读书杂志》:“膊”当为“膞(zhuǎn)”,字之误也。《说文》:“膞,切肉也。”

³表:即圭表。许慎注:表,立见也。按,即立表见影义。

【译文】

大凡万物有所施用的地方,就是细小之处也能使用它;没有什么施用的地方,即使是碧瑜也像粪土一样。在人的情感中,在祸害之中要争取少一些,在利益之中要争取大一些。因此在味道相同的食物中贪吃肥厚大肉,必定是它的味道特别鲜美的缘故。同样的师传而超群的学生,必然是乐行其道的人。不是特别甘美、不是特别喜欢,而能够立表见影的,从来就没有听说过。

【原文】

君子时则进,得之以义,何幸之有!不时则退,让之以义,何不幸之有!故伯夷饿死首山之下¹,犹不自悔,弃其所贱,得其所贵也。

【注释】

¹“故伯夷”句:许慎注:伯夷,孤竹君之子,让国与弟,不食周粟,故饿也。按,首山,即首阳山。在今山西永济南。参见《左传·宣公二年》。“饿死”事亦载《史记·伯夷列传》。

【译文】

君子靠着时机就能取得进步,依靠大义就能取得成功,又有什么幸运的呢!君子没有合适的机遇就隐退,用大义来进行辞让,又有什么不幸的呢!因此伯夷饿死在首阳山,自己还是不后悔,抛弃了他所认为卑贱的东西,而得到了他认为高贵的大义。

【原文】

福之萌也绵绵¹,祸之生也分分²。福祸之始萌微,故民嫚之³,唯圣人见其始而知其终。故《传》曰⁴:“鲁酒薄而邯郸围⁵,羊羹不斟而宋国危⁶。”

【注释】

¹绵绵:细微的样子。

²分分:通“纷纷”,杂乱。

³嫚(màn):轻慢。

⁴《传》:即《庄子·胠箧》。

⁵“鲁酒薄”句:许慎注:鲁与赵俱朝楚,献酒于楚,鲁酒薄而赵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不与,楚吏怒,以赵所献酒于楚王,易鲁薄酒,楚王以为赵酒薄而围邯郸。一曰:赵、鲁献酒于周也。按,事见《庄子·胠箧》。

⁶“羊羹”句:许慎注:宋将华元与郑战,杀羊食士,不及其御。及战,御驰马入郑军,华元以获也。按,并见《左传·宣公二年》、《吕览·察微》。斟,舀,倒。《左传》中为人名羊斟。

【译文】

福气产生的时候是极其微小的,祸害产生的时候是很杂乱的。福气、灾祸开始的时候是那么细微,因此老百姓轻视它,只有圣人能够见到它的开始而知道它的终结。所以《传》中记载说:“鲁国的酒味淡而引起楚宣王包围赵都邯郸,因宋将华元所食羊肉汤不给御者品尝而使宋国危险。”

【原文】

明主之赏罚,非以为己也,以为国也。通于己而无功于国者¹,不施赏焉。逆于己便于国者,不加罚焉。故楚庄谓共雍曰²:“有德者受吾爵禄,有功者受吾田宅,是二者女无一焉,吾无以与女。可谓不逾于理乎?”其谢之也³,犹未之莫与⁴。

周政至⁵,殷政善⁶,夏政行⁷。行政善,善未必至也⁸。至至之人⁹,不慕乎行,不惭乎善。含德履道,而上下相乐也,不知其所由然。

【注释】

¹通:刘绩《补注》本作“适”。当是。

²楚庄:春秋楚君,前613—前591年在位。在布衣孙叔敖辅佐下,成就春秋霸业。共雍:楚臣。

³谢:遣回。

⁴莫:通“慔”,勉励。

⁵周政至:许慎注:至于道也。

⁶殷政善:许慎注:善施教,未至于道也。

⁷夏政行:许慎注:行尚粗也。

⁸“行政善”二句:王念孙《读书杂志》曰:当作“行政未必善,善政未必至也”。上脱“未必”二字,下脱“政”字,则文义不明。

⁹至至之人:至德之人。

【译文】

英明的国君施行赏罚,不是用来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国家利益。迎合于自己但是对国家没有功劳的人,也不施加赏赐。背离自己但是对于治国有利的人,也不施加惩罚。所以楚庄王对共雍说:“有德行的人我赏赐给他爵禄,有功劳的人。我给予他田宅,这两方面你一样也不具备,我没有什么赏赐给你。可以说没有超过常理吧?”楚庄王婉辞了共雍,还未尝不是勉励他。

周朝的政治达到了至道的标准,殷朝的政治善于施教,夏朝的政治比较粗疏。粗疏的政治未必达到施教的目的,善施教化未必达到至德之道。达到至德之道的人,对于粗疏的政治不羡慕,对于善施教化也不惭愧。含怀德行、履行道义,而上下便可以得到欢悦了,而且还不知道欢悦的原因。

【原文】

有国者多矣,而齐桓、晋文独名;泰山之上有七十坛焉¹,而三王独道²。君不求诸臣,臣不假之君,脩近弥远,而后世称其大;不越邻而成章³,而莫能至焉。故孝己之礼可为也⁴,而莫能夺之名也,必不得其所怀也。义载乎宜之谓君子,宜遗乎义之谓小人。通智得[劳]而不劳⁵,其次劳而不病,其下病而不劳⁶。古人味而弗贪也,今人贪而弗味。歌之脩其音也⁷,音之不足于其美者也,金石丝竹,助而奏之,犹未足以至于极也。人能尊道行义,喜怒取予,欲如草之从风。

【注释】

¹七十:依注文当为“七十二”。坛:在山上用土筑高台,用以祭祀和盟誓等。

²三王:一说指夏禹、商汤、周文王。

³邻:五家为邻,五邻为里。章:显明。

⁴孝己:许慎注:殷王高宗之子也,盖放逐而不失礼。

⁵[劳]而不劳:刘绩《补注》本、《文子·微明》无上“劳”字。北宋本当衍。

⁶病而不劳:《文子·微明》作“病而益劳”。病:忧虑、忧愁。

⁷“歌之脩”句:许慎注:此言乐所以移风易俗,歌长其音。

【译文】

据有国的诸侯是很多的,而只有齐桓公、晋文公名闻天下;在泰山之上立坛祭祀的有七十二君,而只有三王为人称道。国君不向臣下索求,臣下也不假借国君之威,这样境内得到修治而德泽可以影响很远方,后世将会称颂他的广大;不需越过邻里之地而成就显著,没有谁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因此像孝己那样的礼节是能够做到的,而没有人能够同他争夺名誉,必定是不具备他那样的胸怀。把大义充满在适宜的事理之中的称为君子,做事只管适合自己而忘掉大义的称作小人。通达大道的人获得而不辛劳,下一等的人是辛劳而不忧虑,再下一等的人忧愁而更加辛劳。古代的人是知其滋味而不贪食,今天的人是贪食而不知它的味道。歌咏拉长声音,用歌声不能够足以达到美化的作用,加上金钟、石磬、弦管等乐器,配合起来演奏它们,还不能够达到很高的治化程度。人们如果能够做到尊重大道、推行大义,百姓的喜怒、取予,就像草之从风一样。

【原文】

召公以桑蚕耕种之时¹,弛狱出拘²,使百姓皆得反业脩职;文王辞千里之地,而请去炮烙之刑³。故圣人之举事也,进退不失时,若夏就绤⁴,上车授之谓也⁵。老子学商容,见舌而知守柔矣⁶。列子学壶子,观景柱而知持后矣⁷。故圣人不为物先,而常制之其类。若积薪樵,后者在上。

【注释】

¹召(shào)公:姬姓,名奭。又作邵公、召康公。因采邑在召(今陕西岐山西南)而称召公。周代燕国始祖。《史记》有《燕召公世家》。

²弛(chí):放松。

³“文王”二句:许慎注:纣拘文王,文王献宝于纣,纣赏以千里之地,文王不受,愿去炮烙之刑。按,事见《吕览·顺民》、《韩非子·难二》。炮烙之刑,王念孙《读书杂志·天文》云:“炮格,谓为铜格,布火其下,置人于其上也。”

⁴(chī):细葛布。绤(xì):粗葛布。北宋本原作“纮”。刘绩《补注》本作“绤”。据正。

⁵(ruí):《说文》:,系冠缨也。刘绩《补注》本作“绥”。绥(suí),登车时用以拉手的绳索。《尔雅·释诂上》郝懿行义疏:“,又通作绥。”

⁶“老子”二句:许慎注:商容,神人也。商容吐舌示老子,老子知舌柔齿刚。按,商容,老子之师。《说苑·敬慎》作“常枞”。

⁷“列子”二句:许慎注:先有形而后有影,形可亡而影不可伤。按,见《列子·说符》。列子,战国初期道家学者,郑国人。《汉书·艺文志》“道家”有《列子》八篇。今《庄子》有《列御寇》篇。壶子:列子之师,即壶丘子林。

【译文】

召康公在蚕桑和春播的大忙季节,放出监狱关押的罪犯,使百姓都能够返回修治本业;周文王请求纣王收回给自己的千里封地,来请求废除炮烙之刑。因此圣人的行事,进退不失去时机,就像夏天穿上绤,上车抓住拉手绳索一样。老子向商容求学,见到商容吐舌而知道持守柔弱的道理。列子向壶子学习,见到影柱而懂得后而不先的道理。因此圣人不在万物到来之前行事,但是能常常制服它的同类。这就像堆聚柴草一样,后放的常常堆在上面。

【原文】

人以义爱,以党群,以群强¹。是故德之所施者博,则威之所行者远;义之所加者浅,则武之所制者小。(矣)铎以声自毁²,膏烛以明自铄,虎豹之文来射,猿狖之捷来措³。故子路以勇死⁴,苌弘以智困⁵,能以智智,而未能以智不智也⁶。故行险者不得履绳⁷,出林者不得直道,夜行瞑目而前其手⁸。事有所至,而明有不害⁹,人能贯冥冥入于昭昭¹⁰,可与言至矣。

【注释】

¹“人以”三句:《文子·微明》作“人以义爱,党以群强”。党,五百家为党。

²(矣)铎(duó):许慎注:铎,大铃,出于吴也。梁玉绳《校庄本淮南子》:“矣”当为“吴”,字之误也。《太平御览》卷四百五十九《人事部》一百引此,正作“吴铎以声自毁”。一说“矣”字归上读。

³措:刺杀。杨树达《淮南子证闻》:“措”假为“簎(cè)”。《说文》:“簎,刺也。”

⁴“故子路”句:许慎注:死卫侯辄之难。按,子路死事,见《左传·哀公三年》。子路,孔子弟子。

⁵“苌弘”句:许慎注:欲以术辅周,周人杀之。按,事见《左传·哀公三年》。苌弘,春秋时周大夫,通晓天文历象之学。《汉书·艺文志》“兵阴阳”有《苌弘》十五篇,已佚。

⁶“能以”二句:刘绩《补注》本下二“智”字作“知”。

⁷履绳:像踩绳子那样直。

⁸瞑目:两眼漆黑。

⁹“事有”二句:俞樾《诸子平议》:“至”当作“宜”,“害”当作“容”,皆字之误也。容,用也。说见《主术训》。

¹⁰冥冥:黑暗。昭昭:光明。

【译文】

人们用大义爱人,用乡党结成群体,凭借群体而强大。因此德行所施予的地方是广博的,那么威力所行使的地方就深远;大义所施加的影响是肤浅的,那么武力所制服的地方就很小。吴铎因为声音大而自我毁灭,膏烛因为光明而自己熔化,虎豹因为美丽的文采而遭来射击,猿狖因为身体敏捷而被刺杀。所以子路因为勇猛而死于危难之中,苌弘因为出色的才智而遭受杀戮,能够凭借智慧知道事要,而不能凭借智慧知道以后发生的事。因此行走在险要道路上不能够像绳子那样直,从林中出来的人也不可能走直道,夜间行走两眼漆黑要向前伸手探路。事物中各自有它适宜的地方,而明目也有所不用的时候,人能够通过昏暗进入光明,便能够和他讨论最高的道了。

【原文】

鹊巢知风之所起,獭穴知水之高下,晖日知晏¹,阴谐知雨²。为是谓人智不如鸟兽则不然。故通于一伎,察于一辞,可与曲说³,未可与广应也⁴。

【注释】

¹晖(huī)日:许慎注:鸩鸟也。晏,无云。天将晏静,晖日先鸣。

²阴谐:许慎注:晖日雌也。天将阴雨则鸣。按,鸩鸟,其雄谓之运日,其雌谓之阴谐。鸩(zhèn)鸟,毒鸟。

³曲说:片面之说。

⁴广应:广泛地应对。

【译文】

喜鹊筑巢可以随风力大小而确定高低,水獭挖穴可以知道水位的高低情况,晖日知道天放晴而鸣叫,阴谐知道天将降雨而啼鸣。因为这些便说人的智慧不如鸟兽那就不对了。因此通晓于一种技艺,考察清了一个词语,能够和他谈论局部的问题,不能够用来广泛应对万物。

【原文】

宁戚击牛角而歌¹,桓公举以大政²。雍门子以哭见孟尝君³,涕流沾缨⁴。歌哭,众人之所能为也;一发声,入人耳,感人心,精之至者也⁵。故唐、虞之法可效也,其谕人心,不可及也。简公以濡杀⁶,子阳以猛劫⁷,皆不得其道者也。故歌而不比于律者,其清浊一也⁸。绳之外与绳之内,皆失直者也。

【注释】

¹宁戚:春秋齐国大臣。曾因贫困而替人喂牛。

²大政:王念孙《读书杂志》:“大政”,本作“大田”。高注《诠言篇》、《晏子春秋·问篇》作“大田”。按,大田,农官之长。

³雍门子:注见《览冥训》。

⁴缨:系在脖子上的帽带。

⁵精:指沟通情感的精气。

⁶简公:齐简公,春秋齐君,被田成子杀死。在位4年。濡:通“懦”,柔弱、软弱。刘绩《补注》本作“懦”。

⁷“子阳”句:许慎注:子阳,郑相也。尚刑而劫死。按,亦载于《吕览》之《首时》、《观世》、《适威》等篇。

⁸“故歌”二句:许慎注:虽清浊失和,故不中律全。按,比,合。清,即高音。浊,低音。

【译文】

宁戚敲起牛角而唱起商歌,齐桓公委以大田之职。雍门子用歌声求见孟尝君,孟尝君感动流泪沾湿帽带。歌唱悲哭,许多人都是能够做到的;一次发声,就能入人之耳,感动人心,这是精气达到最高的地步才能做到的。所以唐尧、虞舜的治国方法可以仿效,他的晓解人心,是不能够达到的。齐简公因为柔弱而被田成子杀死,子阳因为凶猛而被劫杀,这些都是不能得到大道的例子。因此唱歌的人虽不能和音律相合,但他们的清浊是一样的。绳墨画在内和画在外,都失去了直的特性。

【原文】

纣为象箸而箕子叽¹,鲁以偶人葬而孔子叹²,见所始则知所终。故水出于山,入于海;稼生乎野,而藏乎仓。圣人见其所生,则知其所归矣。

【注释】

¹“纣为”句:并见《说山训》,当出于《韩非子》之《喻老》、《说林上》。象箸(zhù),象牙制的筷子。箕子,纣王叔父,封于箕(今山西太谷东北)。谏纣不听,被囚禁。武王灭商,被释放。《尚书·洪范》即为其所作。叽,通“唏”,实为“欷”,悲叹。《说山训》作“唏”。

²“鲁以”句:许慎注:偶人,桐人也。叹其象人而用之也。按,事载《孟子·梁惠王上》。桐人,即木偶人。

【译文】

纣王命人制造了象牙筷子而箕子悲哀,鲁国用土木偶人殉葬而孔子哀叹,看见开始就知道它的终结。因此水从山涧流出,向东注入东海;庄稼生在野外,而果实贮藏在粮仓。圣人看到它的发生的地方,就知道它的最后归向了。

【原文】

水浊者鱼¹,令苛者民乱,城峭者必崩²,岸崝者必陁³。故商鞅立法而支解⁴,吴起刻削而车裂⁵。

【注释】

¹(yǎn):鱼张口向上呼吸。

²峭(qiào):高而陡。

³崝(zhēnɡ):同“峥”,峻峭。陁(zhì):崩落。

⁴“故商鞅”句:许慎注:商鞅为秦孝公立治法,百姓怨之,以罪支解。按,事亦载于《史记·商君列传》等。商鞅,战国法家代表人物,曾为秦孝公变法。《汉书·艺文志》“法家”有《商君》二十九篇。

⁵“吴起”句:许慎注:吴起相楚,设贵臣相坐之法,卒车裂也。按,吴起,战国中期法家、兵家。曾为楚悼王令尹,主持变法。《汉书·艺文志》“兵家”有《吴起》四十八篇。

【译文】

水混浊鱼儿便会呼吸困难,法令苛烦便会引起百姓混乱,城墙高耸必然要崩塌,河岸陡峭必然会坠落。因此商鞅建立严酷的法令而被肢解,吴起推行残酷的法制而被车裂。

【原文】

治国辟若张瑟,大弦则小弦绝矣¹。故急辔数策者,非千里之御也。有声之声,不过百里;无声之声,施于四海。是故禄过其功者损,名过其实者蔽;情行合而名副之²,祸福不虚至矣。身有丑梦,不胜正行;国有妖祥,不胜善政。是故前有轩冕之赏³,不可以无功取也;后有斧钺之禁,不可以无罪蒙也。素脩正者⁴,弗离道也。

【注释】

¹(huán):北宋本原作“组”。《道藏》本作“”。王念孙《读书杂志》:“”当为“”,字之误也。字本作“搄”,又作“(ɡēnɡ)”。《说文》:“搄,引急也。”又曰:“,急也。”据正。按,即紧、急义。《韩诗外传》卷一:“大弦急则小弦绝矣。”可与此相参。

²副:相称,符合。

³轩冕(xuān miǎn):卿大夫的车子和冕服。也指官位爵禄。

⁴素:平常。

【译文】

治理国家比如就像瑟上的弦一样,大弦紧了那么小弦就会断绝。因此拉紧马缰绳、频繁使用鞭子的,不是行驶千里的办法。有声的声音,不能传过百里;没有声的声音,可以延绵到四海。所以俸禄超过他的功劳的就会受到损害,爵名超过他的实际功德的就会受到蒙蔽,情理、行事符合而名称、实际相一致的,灾祸就不会平白地来到了。夜里即使做了噩梦,也不能抵得过正直的品行;国家有了不祥之兆,也抵不过美好的政治。因此前面有轩冕的丰厚赏赐,不能够没有功劳就能取得;后面有斧钺那样的严酷禁令,也不是没有罪过就能蒙受的。平常修治正道的人,就不会离开大道。

【原文】

君子不谓小善不足为也而舍之,小善积而为大善;不为小不善为无伤也而为之¹,小不善积而为大不善。是故积羽沉舟,群轻折轴,故君子禁于微。壹快不足以成善²,积快而为德;壹恨不足以成非,积恨而成怨。故三代之善,千岁之积誉也;桀、纣之谤³,千岁之积毁也。

【注释】

¹不为:刘绩《补注》本作“不谓”。伤:危害,伤害。

²壹快:一次痛快。快,欢喜。

³谤:《文选·李萧远〈运命论〉》李善注引:《淮南子》曰:“桀、纣之恶,千载之积毁也。”与此异。

【译文】

君子不能够认为小的好事不值得干而舍弃它,小的好事积累多了而可以成为大的好事;君子不认为小的不好的事情没有损害而去干,小的坏事积累多了而可以成为大的坏事。因此说羽毛积累多了可以使舟下沉,许多轻的东西堆聚在车上可以折断车轴,因此君子对微小的坏事也要禁止。干一件痛快的事情不能够成为善事,积累很多快事便可以成为大德;一次遗憾的事不能够成为大错,积累很多遗憾就成为终身怨恨。因此称颂三代的善政,是千年的称誉积累而成的;对桀、纣的指责,是千年的毁谤集中而成的。

【原文】

天有四时,人有四用。何谓四用?视而形之¹,莫明于目;听而精之²,莫聪于耳;重而闭之³,莫固于口;含而藏之,莫深于心。目见其形,耳听其声,口言其诚,而心致之精⁴,则万物之化,咸有极矣⁵。

【注释】

¹形之:描绘它的形象特征。

²精之:指精通它。

³闭之:使它闭藏。

⁴精:精华。

⁵极:标准,准则。

【译文】

上天有春、夏、秋、冬四季变化,人有眼、耳、口心四种器官。什么叫四用?看到并描述形体特征,没有什么比眼睛更清楚的了;听到声音而且精通它,没有什么比耳朵更灵敏的了;持重而能够闭藏,没有什么比嘴巴更为牢固的了;含怀而包藏,没有什么比心灵更深厚的了。眼睛看到外物的形体,耳朵听到它的声音,口中表达它的诚信,而心中把精华都聚集到一起,那么万物的变化,就都有准则了。

【原文】

地以德广¹,君以德尊,上也;地以义广,君以义尊,次也;地以强广,君以强尊,之下也²。故粹者王,驳者霸,无一焉者亡³。

【注释】

¹地以德广:许慎注:人君以德广益其土地也。

²之下:刘绩《补注》本删“之”字。

³“故粹”三句:亦见于《荀子·王霸》。粹,纯粹。驳,混杂。北宋本原作“骏”。《道藏》本作“驳”。据正。

【译文】

国君凭借德行增广土地,凭借德泽而得到尊重,这是属于上等的;国君用大义增广土地,凭借大义得到尊重,这是次一等的;国君靠武力强大增广土地,用武力强大得到尊重,这是下一等的。因此道德纯粹的国君称王,道德混杂的国君称霸,没有一样的国君灭亡。

【原文】

昔二凤皇至于庭¹,三代至乎门,[周]室至乎泽²。德弥粗³,所至弥远;德弥精,所至弥近。

【注释】

¹二凤皇:王念孙《读书杂志》:此本作“昔二皇凤至于庭”。《文选》注、《艺文类聚》并引高注:“二皇,宓羲、神农也。”

²[周]室至乎泽:刘绩《补注》本“室”上有“周”字。北宋本当脱“周”字。

³弥:愈。粗:粗疏。

【译文】

从前伏栖、神农氏统治之时凤凰飞到庭院之中,尧、舜、禹三代凤凰来到门庭内外,周朝统治的时候凤凰飞到了大泽。德政越粗疏,所到达的地方也愈远;德政愈精粹,所到达的地方也愈近。

【原文】

君子诚仁¹,于施亦仁²,不施亦仁³;小人诚不仁,施亦不仁,不施亦不仁。善之由我,与其由人,若仁德之盛者也。故情胜欲者昌⁴,欲胜情者亡。

【注释】

¹仁:《论语·颜渊》中载: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²于施亦仁:《道藏》本亦有“于”字。刘绩《补注》本删“于”字。疑衍“于”字。

³不施亦仁:许慎注:道无为而民蒙纯,此所谓不施而仁。

⁴情:真情。欲:贪欲。

【译文】

君子果真爱人,施行仁政会得到仁,不施行仁政也会得到仁;小人确实不仁,施行仁政不会得到仁,不施行仁政也不会得到仁。推行善政在于我,与其由小人,岂如君子施行仁德之兴盛。因此真情战胜私欲的可以使国家昌盛,私欲战胜真情的可以使国家灭亡。

【原文】

欲知天道察其数¹,欲知地道物其树²,欲知人道从其欲。勿惊勿骇,万物将自理;勿挠勿撄³,万物将自清。察一曲者⁴,不可与言化;审一时者,不可与言大。日不知夜,月不知昼,日月为明而弗能兼也,唯天地能函之⁵。能包天地,曰唯无形者也⁶。

【注释】

¹数:指律历之类的技艺。

²物:相。

³撄:缠绕。北宋本原作“樱”。刘绩《补注》本作“撄”。据正。

⁴一曲:一隅、片面。

⁵函:包容、包含。

⁶曰:说的。

【译文】

要想知道天道的规律可以考察律历的规定,要知道大地的规律可以考察树木生长情况,要想知道人事的规律可以考察君子、小人的欲望。不要惊恐、不要害怕,万物将会自己生息;不要扰乱、不要束缚,万物将会自己清静。只考察一件事情的人,不能和他讨论万物的变化;仅审查一个时节的人,不能和他谈论天地之广大。就像太阳不知道黑夜,月亮不知道白天,日月同辉这两者是不能兼顾的,只有天地能包含它们。能够包容天地的,说来只有无形了。

【原文】

骄溢之君无忠臣,口慧之人无必信¹;交拱之木²,无把之枝³;寻常之沟⁴,无吞舟之鱼。根浅则末短,本伤则枝枯。福生于无为,患生于多欲,害生于弗备,秽生于弗耨⁵。圣人为善若恐不及,备祸若恐不免。蒙尘而欲毋眯,涉水而欲无濡,不可得也。是故知己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福由己发,祸由己生。圣人不求誉,不辟诽,正身直行,众邪自息。今释正而追曲,倍是而从众⁶,是与俗俪走⁷,而内行无绳,故圣人反己而弗由也。

【注释】

¹口慧:口辩。即能言善辩。

²交拱:交缠,环绕。拱,抱。

³把:握。

⁴寻常:八尺为寻,倍寻为常。

⁵秽(huì):荒草。耨(nòu):锄草。

⁶是:指正理。从众:指追随世俗。

⁷俪(lì):并列。

【译文】

过分骄傲的国君没有忠臣,善辩之人没有可靠的信誉;交缠在一起的树木,没有超过一把粗的枝干;寻常深的水沟,没有能吞下大舟的巨鱼。根基浅那么树梢就短,树根受伤那么枝叶就要枯死。福气产生在不违背自然规律之中,祸患从多欲中产生,灾害产生在不加防备之中,秽草从不勤于耕耘中产生。圣人推行善事像担心来不及一样,预防祸患像担心不能避免一样。蒙上灰尘而想要不眯眼,渡河而想不沾湿衣服,是不能够办到的。因此知道自己的人不会埋怨别人,知道命运的人不埋怨老天。福气是由自己兴起,灾祸是由自己产生。圣人不求取赞誉,不回避指责,自身正派、行事正直,众多邪气自然就平息了。现在抛弃正路而追求邪道,违背正理而追随世俗的人,他们是和陋俗并行,而内心缺少一定的准绳,因此圣人返回自身不由他人来决定。

【原文】

道之有篇章形埒者¹,非至者也。尝之而无味,视之而无形,不可传于人。

【注释】

¹形埒(liè):涯际、形迹。埒,界域。

【译文】

道如果有篇章内容和形迹,还没有达到一定境界。品尝它而没有味道,查看它而没有形体,不能够传达给他人。

【原文】

大戟去水¹,亭历愈胀²。用之不节,乃反为病。物多类之而非,唯圣人知其微。

【注释】

¹大戟(jǐ):草本植物。有毒,可入药。《本草经》:叶苦寒,主虫毒,十二水,腹满积痛。水:指腹水。

²亭历:又作“葶苈”。一年生草本植物。《本草经》:主积聚、结气、饮食寒热,破坚逐邪,通利水道。

【译文】

大戟可以退去腹中积水,亭历可以消胀。如果使用它不加限制,就反而成为祸患。万物中多有类似而不是同类的,只有圣人能知道它们的细微差别。

【原文】

善御者不忘其马,善射者不忘其弩¹,善为人上者不忘其下。诚能爱而利之,天下可从也。弗爱弗利,亲子叛父。

【注释】

¹弩(nǔ):用机械发射的弓。

【译文】

善于驾车的人不忘他的马匹,善于射箭的人不忘他的弓弩,善于处在常人之上的人不忘他的下属。果真能够爱护而使他们有利,便可以让天下之人依从了。不爱护不使他们得到利益,亲生的儿子也会背叛父亲。

【原文】

天下有至贵而非势位也,有至富而非金玉也,有至寿而非千岁也。原心反性¹,则贵矣;适情知足,则富矣;明死生之分,则寿矣。

【注释】

¹原心:使心回到本原。反性:返回自己的天性。

【译文】

天下有最珍贵的东西而不是权势地位,有最宝贵的财富而不是黄金美玉,有最长的寿命而不是享有千岁。使心回到本原、返回自己的天性,那么这便是最尊贵的;适合自己的性情、知道已得到的满足,那么就是最大的富足;明确死生的区别,那么就会长寿了。

【原文】

言无常是,行无常宜者,小人也;察于一事,通于一伎者¹,中人也;兼覆盖而并有之,度伎能而裁使之者²,圣人也。

【注释】

¹伎(jì):技艺。

²“兼覆”二句:王念孙《读书杂志》:正文本作“兼覆而并有之,伎能而裁使之”。《文子·符言》同。“度伎”句,许慎注:度其伎能而裁制使之。按,裁,制。

【译文】

言论没有固定的标准,行为没有一定准则的,是小人;考察清楚一件事情,通晓一种技艺的,是个中等人;兼覆天下而拥有一切美德,能度量才能而加以裁决使用的,是个圣人。


第九卷 主术训第十一卷 齐俗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