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精神训

【题解】

何谓“精”、“神”?高诱题解中说:“精者,人之气;神者,人之守也。”“精气”,是构成人体的基本物质,是人的生命活动的原始动力。《黄帝内经·素问·金匮真言论》说:“夫精者身之本也。”而“神”是人体生命活动总的外在表现,也指精神意识活动;“神”是以精气、气血为物质基础的,对人体起到守护的作用。本训的主旨,“所以使人爱养其精神,抚静其魂魄,不以物易己,而坚守虚无之宅者也”。本篇为《淮南子》养生论的核心。

本训研究了精神和形体的关系。指出“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就是说,人的精神和形体各有其自己的来源,而精神对形体的生命活动有主宰作用。“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宝也”。心与神是人的精神,形与气是人的肉体。人的形体、精神、血气是互相依赖、密不可分的。

在精神与外物关系上,《精神训》继承了老庄豁达和豪放的气魄,强调要以无为处世,不以外物累身,要养生以和,理性命之情,返太素而入于大通。指出要“轻天下,细万物,齐生死,同变化”。只有这样,才是“无累之人”,才是懂得了人生的真谛。

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序目有‘因以题篇’字,乃高注本也。”

【原文】

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¹。窈窈冥冥²,芒芠漠闵³;濛鸿洞⁴,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⁵,经天营地⁶,孔乎莫知其所终极⁷,滔乎莫知其所止息⁸。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⁹;刚柔相成¹⁰,万物乃形;烦气为虫¹¹,精气为人¹²。是故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门,而骨骸反其根¹³,我尚何存?是故圣人法天顺情¹⁴,不拘于俗,不诱于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阴阳为纲,四时为纪;天静以清,地定以宁,万物失之者死,法之者生。

【注释】

¹惟:只有。像:形象。当化自《楚辞·天问》:“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无形:万物未成形之时。

²窈窈冥冥:深远的样子。

³芒芠(wén)漠闵(mǐn):广大无边的样子。

⁴(hònɡ)濛鸿洞(tónɡ):混沌不分的样子。

⁵二神:指阴、阳之神。混生:一起产生。混,同。

⁶经、营:指营造。

⁷孔乎:深远的样子。

⁸滔乎:广大的样子。

⁹离:分离。八极:八方之极。

¹⁰刚柔:指阴阳。

¹¹ 烦气:混杂之气。

¹²精气:指元气中精微细致的部分,是生命的根源。

¹³根:指归根、归土。

¹⁴法天顺情:《文子·九守》作“法天顺地”。

【译文】

古时没有出现天地的时候,只有无形的形象。深远幽深,广大无边,混沌不分,没有人知道它的大门。有阴、阳二神一起产生,开辟天地,深远啊没有办法知道它终极的地方,广大啊没有办法知道它所止息的处所。这时便分为阴、阳二气,离散为八极;阴柔、阳刚二气相互作用,万物便形成了;杂乱之气成为虫类,精微之气变成人类。因此说精神是上天所有的,而骨骸是大地所有的。精神无形进入天门,骨骸有形归根大地,我还有什么存留的呢?所以圣人取法上天而依顺大地,不被世俗所拘束,不被他人所诱惑。把上天作为父亲,把大地作为母亲;把阴阳变化作为纲领,把四季的规律作为准则;上天安静而洁净,大地安定而宁静,万物失掉它就会死去,效法它就能生存。

【原文】

夫静漠者¹,神明之宅也²;虚无者³,道之所居也。是故或求之于外者,失之于内;有守之于内者,失之于外。譬犹本与末也,从本引之,千枝万叶,莫得不随也。

【注释】

¹静漠:安静,淡漠。

²神明:指人的精神清明。

³虚无:指无情欲的虚寂状态。

【译文】

安静淡漠,是使精神清明的住所;虚无寂静,是道的安居之处。因此有人在外部索求的,会在内部失掉;有人在内部坚守的,会在外部失去。就像树根和树梢的关系一样,从根本上拉动它,千枝万叶,没有不跟随而来的。

【原文】

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¹。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²。万物背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³。”故曰:一月而膏⁴,二月而胅⁵,三月而胎⁶,四月而肌,五月而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八月而动,九月而躁,十月而生⁷。形体以成,五藏乃形。是故肺主目,肾主鼻,胆主口,肝主耳⁸。外为表而内为里,开闭张歙⁹,各有经纪¹⁰。故头之圆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时、五行、九解、三百六十六日¹¹,人亦有四支、五藏、九窍、三百六十六节¹²。天有风雨寒暑,人亦有取与喜怒。故胆为云,肺为气,肝为风,肾为雨,脾为雷,以与天地相参也¹³,而心之为主。是故耳目者,日月也;血气者,风雨也。日中有蹲乌¹⁴,而月中有蟾蜍¹⁵。日月失其行,薄蚀无光¹⁶;风雨非其时,毁折生灾;五星失其行,州国受殃¹⁷。

【注释】

¹禀:施予。

²“一生二”三句:高诱注:一谓道也,二曰神明也,三曰和气也。或说一者元气也;生二者,乾坤也;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地设位,阴阳通流,万物乃生。按,引文见《老子》四十二章。本文无“道生一”句。

³“万物”二句:高诱注:万物以背为阴,以腹为阳,身中空虚,和气所行。冲气,此指冲虚之气。按,冲,通“盅”,空虚。和,指阴阳结合而产生的和气。

⁴膏:黏稠状的物质。

⁵胅(dié):肿大。

⁶胎:指妇女怀孕三月。

⁷生:北宋本原作“坐”。《道藏》本作“生”。《文子·九守》同。据正。

⁸肝主耳:刘绩《补注》本有“脾主舌”,与“脾为雷”相应。

⁹歙(xī):和合。

¹⁰经纪:指纲常、法度。

¹¹ “[天]有四时”句:北宋本“有”上无“天”字。刘绩《补注》本、《四库全书》本有“天”字。据补。《文子·九守》同。四时,四季。五行,指金、木、水、火、土。九解:高诱注列三说:九十为一解。一说:九解,六一之所解合也。一说:八方中央,故曰九解。按,以天文论之,当以“八方中央”为胜。三百六十六日,《文子·九守》作“三百六十日”。

¹²三百六十六节:《文子·九守》作“三百六十节”。

¹³参:配合。按,“天有”至“三百六十六节”,本自《韩非子·解老》、《吕览·达郁》,亦见于《春秋繁露·人副天数》。

¹⁴蹲乌:三足乌。《道藏》本亦作“蹲”。刘绩《补注》本作“踆”(zún)。三足乌,疑即日中黑子之形象。

¹⁵蟾蜍(chán chú):蝦蟆。据《灵宪》、《论衡·说日》等记载,传说为嫦娥所化。

¹⁶薄(bó)蚀:日月相掩映,失其光泽。薄,迫,指日月无光。蚀,通“食”,即今日食。

¹⁷“五星”二句:高诱注:五星,荧惑、太白、岁星、辰星、镇星。今荧犯角、亢,则州国受其殃。

【译文】

精神,是由上天授予的;而形体,是由大地给予的。正如《老子》中所说:“一产生了二(即天地);二产生了三(即阴气、阳气、和气);三产生了万物。万物的背面是阴气而前面是阳气,阴气、阳气交流便成为和气。”因此说人受孕一个月受精卵像黏稠状物质,两个月开始膨胀,三个月成胎,四个月长肌肉,五个月长筋,六个月长骨骼,七个月开始成形,八个月开始活动,九个月剧烈躁动,十个月便可以生下来。形体全部长成,五脏便能成形。因此肺主管目,肾主管鼻子,胆主管嘴巴,肝主管耳朵。外面五官是表象而内部是脏腑,张开闭合,各自有一定的准则。所以头是圆形像上天,脚是方形像大地。上天有四季春夏秋冬、五行金木水火土、九解八方中央、一年三百六十六日,人也有四肢、五脏、九窍、三百六十六个关节。天有风雨寒暑,人也有取与喜怒。因此,五脏中胆是云,肺是气,肝是风,肾是雨,脾是雷,以此来和天地相配合,而心是五脏之主。所以人的耳目,就像天上的日月;人的血气,就像上天的风雨。太阳中有三足乌,而月亮中有蛤蟆。日月失去运行轨道,就会发生相食而失去光辉;风雨不能按时到来,就会毁折万物发生灾荒;五星乱了行驶轨道,大地上的州国就要遭殃。

【原文】

夫天地之道,至纮以大¹,尚犹节其章光²,爱其神明³,人之耳目曷能久熏劳而不息乎⁴?精神何能久驰骋而不既乎⁵?是故血气者⁶,人之华也⁷;而五藏者,人之精也。夫血气能专于五藏而不外越⁸,则胸腹充而嗜欲省矣。胸腹充而嗜欲省,则耳目清、听视达矣⁹。耳目清、听视达,谓之明。五藏能属于心而无乖,则志胜而行不僻矣¹⁰。志胜而行之不僻,则精神盛而气不散矣。精神盛而气不散则理,理则均,均则通,通则神,神则以视无不见,以听无不闻也,以为无不成也。是故忧患不能入也,而邪气不能袭¹¹。故事有求之于四海之外而不能遇¹²,或守之于形骸之内而不见也。故所求多者所得少,所见大者所知小。

【注释】

¹纮:通“宏”,宏大。

²章光:光明。

³爱:北宋本原作“变”。《道藏》本作“爱”。据正。

⁴曷(hé):何。熏劳:过度忧劳。孙诒让《札迻》:“熏”当作“勤”。俞樾《诸子平议》:“熏”当作“勋”。按,《广韵》文韵:“熏,火气盛皃。”引申有过甚、过度义。息:止。

⁵驰骋:奔走,奔竞。既:尽。

⁶血:北宋本此文与下文原作“面”。刘绩《补注》本、《四库全书》本作“血”。《文子·九守》同。据正。

⁷华:精华。

⁸专:专一。越:离散。

⁹达:通达。

¹⁰(bó)志:即旺盛之志。僻(pì):邪僻。

¹¹ “是故”二句:化自《庄子·刻意》。袭,侵入。

¹²遇:得到。

【译文】

天地施予万物的道理,极其深远而广大,尚且还要节制它的光明,爱惜它的精神的清明,人的耳目怎么能够长期忧劳而不停息呢?精神怎么能够长久奔竞而不耗尽呢?因此说血气,是人的精华;而五脏,则是人的精粹所在。血气能够专一运行于五脏之间而不向外泄散,那么胸腹中就会充实而嗜欲就会减少了。胸腹中充实而嗜欲减少,那么耳目就会清新、听觉视觉就会通达了。耳目清新、听力视觉通达,它就叫做“明”。五脏能够隶属于心而不乖离,那么旺盛之志自能战胜,而不会有邪僻之行了。旺盛之志能够战胜而不会有邪僻之行,那么精神就会旺盛而精气就不会泄散了。精神旺盛而精气不泄散就能掌握规律,掌握规律就能够平均,能够平均那么就能够通达,能够通达就能达到神明的境界,达到神明的境界去观察事物没有不能见到的,用它来倾听声音没有不能听到的,用它来做事情没有不能成功的。所以忧患不能够侵入,而邪气也不能够侵袭它。由于精神蔽塞,所以有的事情向四海之外寻求也得不到它,有的事情守持在身体之内也不能被发现。因此贪求多的人反而得到的少,所见到大的人反而知道的就小。

【原文】

夫孔窍者,精神之户牖也;而气志者,五藏之使候也¹。耳目淫于声色之乐,则五藏摇动而不定矣。五藏摇动而不定,则血气滔荡而不休矣²。血气滔荡而不休,则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矣。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则祸福之至,虽如丘山,无由识之矣。使耳目精明玄达而无诱慕³,气志虚静恬愉而省嗜欲,五藏定宁充盈而不泄,精神内守形骸而不外越,则望于往世之前,而视于来事之后⁴,犹未足为也,岂直祸福之间哉!故曰:“其出弥远者,其知弥少⁵。”以言夫精神之不可使外淫也⁶。是故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五声哗耳,使耳不聪;五味乱口,使口爽伤⁷;趣舍滑心⁸,使行飞扬⁹。此四者,天下之所养性也,然皆人累也¹⁰。故曰:嗜欲者,使人之气越;而好憎者,使人之心劳¹¹。弗疾去,则志气日耗¹²。夫人之所以不能终其寿命,而中道夭于刑戮者,何也?以其生生之厚¹³。夫惟能无以生为者¹⁴,则所以脩得生也¹⁵。

【注释】

¹“夫孔窍”四句:本自《韩非子·喻老》。气志,王念孙《读书杂志》云当作“血气”。《文子·九守》正作“血气”。使候,此指出使瞭望。

²滔荡:激荡。

³精明:精细明察。玄达:精微通达。

⁴来事:杨树达《淮南子证闻》:“事”疑当作“世”。而《道藏》本亦作“事”。《文子·九守》作“来事之内”。

⁵“其出”二句:语见《老子》四十七章。

⁶外淫:过分向外散发。

⁷爽:爽伤。王念孙《读书杂志》云:本作“厉爽”。《庄子·天地》“使口厉爽”,即《淮南》所本也。伤,病。

⁸趣舍:取舍,进退。偏义复词,指“趣”。滑:乱。滑心,扰乱心境。

⁹行:《文子·九守》作“性”。飞扬:放荡,不从轨道。按,“是故”八句,见于《庄子·天地》。

¹⁰累:牵累。

¹¹劳:病。

¹²志气:张双棣《淮南子校释》云:似当承上文作“心气”。按,《文子·九守》亦作“志气”。耗(hào):乱。

¹³生生:即养生。

¹⁴无以生为:不把生活享受作为追求目标。

¹⁵脩得生:长久得到养生。《文子·九守》作“得长生”。

【译文】

人与外界相沟通的孔窍,是精神的门户;而内部流通的血气,是五脏的使者。耳目过分沉溺于声色之中,那么五脏就要受到震动而不得安宁。五脏摇动而不得安宁,那么血气就会激荡而不能够停止。血气激荡而不能够停止,那么精神就会竞驰在外而不能内守。精神竞驰在外面不能内守,那么祸福到来时,即使像山丘一样大,也没有办法来识别它。如果能使耳目清明通达而没有诱慕,气志恬愉安静而减少嗜欲,五脏安定充实而不泄散,精神在内守护形体骨骸而不致离散,那么就可以看到往世之前,也可以看到来世之后,这些还尚且不值得去从事,何况仅仅是祸福之事呢!所以说:“精神外离越远,它懂得的道越少。”以此来说明精神不能够过分向外散发去追求无穷的贪欲。因此说各种色彩可以扰乱视线,使眼睛看不清楚;各种声音搅乱了听觉,使耳朵听不明白;各种气味扰乱了味觉,使嘴巴受到伤害;追逐外物的念头搅乱了思想,使行为脱离轨道。这四个方面,天下的人都是用来养生的,然而却成了人的牵累。所以说,过分贪欲,使人精气失散;而喜好憎恶,使人的精神疲劳。如不赶快抛弃它们,那么志气就会一天天消耗掉。人们不能善终他的寿命,而中途死于刑杀之下,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他们用来养生的东西太丰厚了。只有那些不去贪求生活享受的人,那么才能长久地得到养生。

【原文】

夫天地运而相通,万物总而为一¹。能知一²,则无一之不知也³。不能知一,则无一之能知也。譬吾处于天下也,亦为一物矣⁴。不识天下之以我备其物与?且惟无我而物无不备者乎⁵?然则我亦物也,物亦物也,物之与物也,有何以相物也⁶?虽然,其生我也,将以何益⁷?其杀我也,将以何损⁸?夫造化者既以我为坯矣⁹,将无所违之矣。吾安知夫刺灸而欲生者之非或也¹⁰?又安知夫绞经而求死者之非福也¹¹?或者生乃徭役也¹²,而死乃休息也。天下茫茫,孰知?其生我也,不强求已;其杀我也,不强求止。欲生而不事,憎死而不辞。贱之而弗憎,贵之而弗喜,随其天资而安之不极¹³。吾生也有七尺之形,吾死也有一棺之土¹⁴。吾[生]之于比有形之类¹⁵,犹吾死之沦于无形之中也¹⁶。然则吾生也物不以益众,吾死也土不以加厚,吾又安知所喜憎利害其间者乎¹⁷?

【注释】

¹总:总合。一:同。即万物合同,统于一道。

²一:指道。

³一:指外物。

⁴物:物类。

⁵物:万物。

⁶“然则”四句:化自《庄子·人间世》。相物,相互品评“物”。

⁷“其生”二句:高诱注:言生我,自然之道,亦当以何益?

⁸损:减损。

⁹造化者:即造物主。也指道。坯:砖、瓦未烧之形。

¹⁰灸:北宋本原作“炙”。刘绩《补注》本改作“灸”。据正。或:通“惑”,迷误。

¹¹ 绞经:即缢死。经,绞。

¹²徭役:劳役。

¹³天资:天所赋予。极:急。

¹⁴土:北宋本原作“上”。《道藏》本作“土”。据正。

¹⁵吾[生]之:北宋本原无“生”字。刘绩《补注》本增“生”字。据补。于比:刘绩《补注》本改作“比于”。

¹⁶沦:进入。

¹⁷“吾又”句:高诱注:不知喜生之利,不知憎死之害,守其正性也。

【译文】

天地运行而互相有通连,万物总合而统一于道。能通晓道的规律,那么万物中没有不能通晓的。不能懂得道的规律,那么万物中没有一样是能够懂得的。譬如我本身处在天地之间,也是万物中的一物。不知道天下是因为我才准备万物呢?还是正因为没有我而万物不能齐备呢?虽然如此那么我也是一个“物”,万物也是“物”,“物”和“物”之间,又根据什么互相品评“物”呢?既然这样,那么自然界生下我,将能增加什么?它们的处死我,又将能减少什么?造物主既然已经把我作为一个土坯,那么我将也没有什么要背离它的。我哪里知道使用针灸治病而想使他生存下来的人,不是一种迷误呢?又怎么知道悬梁自寻死路的人,又不是他的福气呢?也许生存乃是劳役,而死亡才是休息。天下之道旷远幽深,谁能知道它呢?大自然生下我,我也不强求死去;它们的处死我,也不强求苟活。自然造化力想使我生存而我不必侍奉它,它厌恶而使我死去也不需要向它告辞。人们认为我卑贱也不憎恨,认为我尊贵也不欢喜,随着上天的赐予安享它而不急迫。我生下来有七尺之形体,我死了占有一棺材大小的土地。我活着同有形体之类相并列,就像我死后沦没到没有形体之类中去一样。虽然如此那么我生存时万物不因此而增多,我死去土地也不因此而加厚,我又怎么知道其中存在着喜憎、利害的事情呢?

【原文】

夫造化者之攫援物也¹,譬犹陶人之埏埴也²,其取之地而已为盆盎也³,与其未离于地也无以异,其已成器而破碎漫澜⁴,而复归其故也,与其为盆盎,亦无以异矣。夫临江之乡,居人汲水以浸其园,江水弗憎也;苦洿之家⁵,决洿而注之江,洿水弗乐也。是故其在江也,无以异其浸园也;其在洿也,亦无以异其在江也。是故圣人因时以安其位,当世而乐其业。

【注释】

¹攫(jué)援:化育、创造。攫,撮合。援,拉取。

²陶人:主管瓦器之官。埏埴(shān zhí):和泥制作陶器。埏,揉和。埴,黏土。

³盎(ànɡ):一种大腹小口的容器。

⁴漫澜:离散。

⁵洿(wū):不流动的浊水。

【译文】

造化者的化育创造万物,就像陶人制作陶器一样,把黏土从土地中取出来而做成盆罐,和黏土未离开土地没有什么差异,黏土已经制成器物而又使它们破碎四散,便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和做成的盆、罐,也没有什么差别。临近长江的人家,居民们打水浇灌菜园,江水不会厌恶;被污水所困的人家,决通污水而注入长江,污水也不会感到快乐。因此它在长江里,与其浇菜园没有什么差别;它在污水池里,也和在长江里没有什么差别。所以圣人按照时势的变化不同来安定自己的位置,符合当世的需要而喜欢他的事业。

【原文】

夫悲乐者,德之邪也;而喜怒者,道之过也;好憎者,心之暴也¹。故曰:“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则与阴俱闭,动则与阳俱开²。”精神澹然无极³,不与物散而天下自服⁴。故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宝也。形劳而不休则蹶⁵,精用而不已则竭,是故圣人贵而尊之,不敢越也。

【注释】

¹“夫悲”六句:源于《庄子·刻意》。暴,损害。刘绩《补注》本云:《文子》作“累”。

²“其生”四句:化自《庄子·天道》、《刻意》。“俱闭”,《庄子·天道》作“同德”。“俱开”,《庄子·天道》作“同波”。天行,自然的运行。物化,外物的变化。

³极:穷尽。

⁴散:杂乱的样子。自服:服于德。

⁵蹶(jué):跌倒。

【译文】

悲哀和快乐,是德的邪妄;欢喜和愤怒,是道的过错;爱好和厌恶,是心的损害。所以说:“圣人生下来是自然的运行,圣人的死亡是外物的变化。静止的时候就和阴气一起关闭,行动的时候就和阳气一起开放。”精神安静而没有穷尽,不和外物相混杂,而天下自然服从于德。所以心是形体的主宰,而神是心的珍宝。形体劳碌而不停息就会倒下,精神经常使用而不停止就会枯竭,因此圣人珍视而尊重它,不敢使它离散。

【原文】

夫有夏后氏之璜者¹,匣匮而藏之²,宝之至也。夫精神之可宝也,非直夏后氏之璜也³。是故圣人以无应有,必究其理;以虚受实,必穷其节;恬愉虚静,以终其命。是故无所甚疏,而无所甚亲;抱德炀和⁴,以顺于天;与道为际⁵,与德为邻;不为福始,不为祸先;魂魄处其宅,而精神守其根;死生无变于己,故曰至神⁶。

【注释】

¹夏后氏:夏朝国君。璜:半璧曰璜。

²匮(ɡuì):匣子。

³直:只。按,“夫有”至“之璜也”,化自《庄子·刻意》。

⁴炀(yànɡ)和:指和谐万物的思想境界。按,“是故”至“炀和”,出自《庄子·徐无鬼》。

⁵际:会合。

⁶至神:最高的境界。

【译文】

拥有夏后氏的宝玉,要用匣子来珍藏,因为它是宝中之宝。精神值得宝贵的,不只是像夏后氏的宝玉那样。因此圣人用无形去应对有形,但必定搞清楚其中的道理;用虚无去接受充实,必定穷尽它的节度;以淡漠安静,来终结自己的生命。所以没有什么特别疏远的,也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含怀着德泽、使万物和谐,来顺应自然;和道来会合,与德来作邻居;既不成为幸福的先导,也不作为祸患的开始;魂魄安守它的宅居,而精神守护它的根本;或死或生都不能改变自己,所以叫做至神。

【原文】

所谓真人者¹,性合于道也。故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处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识其外²。明白太素³,无为复朴⁴,体本抱神,以游于天地之樊⁵,芒然仿佯于尘垢之外⁶,而消摇于无事之业。浩浩荡荡乎⁷,机械知巧⁸,弗载于心。是故死生亦大矣,而不为变⁹。虽天地覆育¹⁰,亦不与之抮抱矣¹¹。审乎无瑕¹²,而不与物糅¹³;见事之乱,而能守其宗。若然者,正肝胆¹⁴,遗耳目;心志专于内,通达耦于一¹⁵。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浑然而往¹⁶,逯然而来¹⁷。形若槁木,心若死灰¹⁸。忘其五藏,损其形骸¹⁹。不学而知,不视而见,不为而成,不治而辩。感而应,迫而动,不得已而往,如光之耀,如景之放²⁰。以道为²¹,有待而然。抱其太清之本而无所容与²²,而物无能营²³。廓惝而虚²⁴,清靖而无思虑²⁵。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涸而不能寒也²⁶,大雷毁山而不能惊也,大风晦日而不能伤也。是故视珍宝珠玉犹石砾也²⁷,视至尊穷宠犹行客也²⁸,视毛墙西施犹丑也²⁹。以死生为一化,以万物为一方³⁰。同精于太清之本,而游于忽区之旁³¹。有精而不使者,有神而不行³²,契大浑之朴³³,而立至清之中。是故其寝不梦,其智不萌³⁴;其魄不抑³⁵,其魂不腾³⁶。反覆终始,不知其端绪。甘暝大宵之宅³⁷,而觉视于昭昭之宇³⁸,休息于无委曲之隅³⁹,而游敖于无形埒之野⁴⁰。居而无容⁴¹,处而无所。其动无形,其静无体。存而若亡,生而若死。出入无间,役使鬼神。沦于不测,入于无间,以不同形相嬗也⁴²。终始若环,莫得其伦⁴³。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于道也⁴⁴,是故真人之所游。

【注释】

¹真人:指存养本性得道的人。如伏羲、黄帝、老子等。

²“治其内”二句:高诱注:治其内,守精神也。[不]识其外,不好憎也。

³太素:朴素。

⁴朴:淳朴。

⁵樊(fán):藩篱,界域。

⁶芒然:无知无识的样子。仿佯:徘徊。尘垢:尘世。按“处其一”至“之外”,化自《庄子·大宗师》、《庄子·达生》。

⁷浩浩荡荡:广大无边的样子。

⁸机械:巧诈。

⁹而不为变:高诱注:不为变者,同死生也。

¹⁰覆育:杨树达《淮南子证闻》云:“育”当作“坠”。《庄子·德充符》:“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按,覆坠,指天塌地陷。

¹¹ 抮(zhěn)抱:依《原道训》考证,当作“抮(sè)”,转移义。

¹²瑕(xiá):瑕疵。《庄子·德充符》作“审乎无假”。

¹³糅(róu):杂糅。

¹⁴正:王念孙《读书杂志》云:“正”当为“亡”。《庄子·大宗师》:“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即《淮南》所本。

¹⁵耦(ǒu):耦合。一:指道。

¹⁶浑然:转行的样子。

¹⁷逯(lù)然:忽然往来的样子。逯,行。

¹⁸“形若”二句:化自《庄子·齐物论》、《知北游》。槁(ɡǎo),枯死。

¹⁹损:郑良树《淮南子斠理》云:“损”疑当作“捐”。损者,弃也。

²⁰ 放:仿效。

²¹ (xún):法则,规范。《文子·九守》作“循”。

²²太清:指天道、自然。容与:放纵。

²³营:惑乱。

²⁴廓惝(kuò chǎnɡ):广阔的样子。

²⁵清靖:清静、安定。

²⁶涸:干涸。《庄子·齐物论》作“沍(hù)”,冻。

²⁷砾(lì):小石块。

²⁸至尊:指帝王。行客:过客。

²⁹墙:《道藏》本作“嫱”。毛嫱、西施,古代美女名。(qī)丑:极丑陋之人。王念孙《读书杂志》王引之云:丑”当作“倛魄”。《列子·仲尼》有“若欺魄焉”。张湛注:欺魄,土人也。

³⁰方:类。

³¹忽区之旁:恍惚无形之区旁。忽区,无形的样子。

³²“有精”二句:高诱注:言不浊其精,不劳其神,此之谓也。

³²契(qì):融合。大浑:纯质未分的样子。

³⁴“是故”二句:高诱注:其寝不梦,神内守也。其智不萌,无思念也。

³⁵魄:阴神。

³⁶魂:阳神。

³⁷大宵:长夜之中。

³⁸昭昭:明亮的样子。

³⁹无委曲之隅:冥冥无形象之处。

⁴⁰游敖:同游遨。游玩。无形埒(liè)之野:没有界域的地方。

⁴¹居:北宋本原作“君”。《道藏》本作“居”。据正。容:形容。

⁴²嬗(shàn):更替,变化。

⁴³伦:指规律。

⁴⁴登假(xiá):升至,达到。假,升。

【译文】

所说的真人,是指本性与道相合的人。因此有形时像无形,充实时像空虚;他居于一,不知其二;只知锻炼内心品德,而不知外在好憎。明洁纯粹一尘不染,淡泊无为回到原始的古朴,体察真性坚守精神,来优游于天地的界域之内,茫然地徘徊在污浊的尘世之外,而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无事的境地。心胸广大无边呵,巧诈虚伪之心,不存在于自己的胸中。因此说死生也是大事了,却能同死生,而不会使它变化。即使像天塌地陷,也不和它们共同转移。他审慎持守自己纯洁的本性,而不和外物相混杂;看到外事的混乱,而自己能够独守根本。像这样的人,忘掉自己的肝胆,遗忘了自己的耳目;心志专注内在精神,通达万物耦合到道之中。居处时不知干什么,行动时不知到何处去,转着圈子去,忽然又能归来。形体像干枯的木头,心灵像烧尽的死灰。忘掉他的五脏,抛弃他的形骸。不学就能知道,不察就能看见,不做就能成功,不研治而能辩说清楚。受感触而响应,受迫近而行动,不得已去活动,像光耀一样迅速,像影子效法形体一样准确。用道作为规范,像道对待万物那样。怀抱自然的规律,情欲不能使他放纵,而万物也不能够惑乱他。广阔而空虚,清静安定而无思虑。大泽燃烧也不能使它感到热,黄河、汉水封冻也不能使它寒冷,惊雷劈开山峦也不能使他吃惊,狂风遮蔽太阳也不能使它受到损伤。所以看待珍宝珠玉就像石块一样,对待帝王、荣辱就像来去的过客一样,看待美女毛嫱、西施就像用来求雨的泥偶一样。只把死、生看作同一的变化,把万物作为同一类的事物罢了。心志和自然规律同行,而漫游在无形的境界之中。有精气而不需使用,有神明而不劳施行,同质朴未分的大道相融合,而立于最清静的环境之中。因此他睡觉不做梦没有什么思虑,他的智慧不萌生精神内守;他的阴魂不沉抑,他的灵魂不飞腾。周而复始,不知什么地方是开端。甜蜜沉睡在长夜之中,而醒来看到的是光明的境界,休息在无边无际的太空,游玩在虚无广阔的境地。居留时没有形体,常处时没有处所。他的行动不见形迹,他平静时不见踪影。存在着像已消亡,生活着像已死去。进来出去没有间隙,却能够役使鬼神。沦没在无法测度之地,进入到没有间隙之处,以不同的形象不断变化着。开始和结束就像圆环一样,没有人能够掌握他的规律。这是真人的精神能达到道的原因,这就是真人的行止。

【原文】

若吹呴呼吸¹,吐故内新²,熊经鸟伸³,凫浴猿躩⁴,鸱视虎顾⁵,是养形之人也,不以滑心。使神滔荡而不失其充⁶,日夜无伤而与物为春⁷,则是合而生时于心也⁸。且人有戒形而无损于心⁹,有缀宅而无耗精¹⁰。夫癞者趋不变¹¹,狂者形不亏,神将有所远徙,孰暇知其所为?故形有摩而神未尝化者¹²,以不化应化,千变万抮而未始有极¹³。化者复归于无形也¹⁴,不化者与天地俱生也¹⁵。夫木之死也,青青去之也¹⁶。夫使木生者岂木也?犹充形者之非形也¹⁷。故生生者未尝死也¹⁸,其所生则死矣¹⁹;化物者未尝化也²⁰,其所化则化矣²¹。轻天下²²,则神无累矣²³;细万物²⁴,则心不惑矣;齐死生²⁵,则志不慑矣²⁶;同变化,则明不眩矣²⁷。众人以为虚言,吾将举类而实之²⁸。

【注释】

¹吹呴(xū):张口出气。出自《庄子·刻意》:“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

²吐故:吐出体内混浊的空气。内(nà)新:吸进新鲜的气体。内,同“纳”。

³熊经:像熊一样悬吊在树上。鸟伸:像鸟一样伸展身体。

⁴凫(fú)浴:像野鸭浴水一样。猿躩(jué):像猿猴一样跳跃。

⁵鸱(chī)视:像鸱鸟一样环视。虎顾:像虎一样回头看。

⁶滔荡:激荡。充:充实。

⁷日夜:高诱注:谕贼害也。无伤:高诱注:无所贼害也。与物为春:高诱注:言养物也。

⁸合:合于道。按,“使神”至“于心也”,化自《庄子·德充符》。

⁹戒:通“革”,改变。

¹⁰缀(chuò)宅:指精神离其宅,即生命活动停止。缀,停止。无耗(hào)精:指精神不耗灭。言人虽死,精神终不耗灭,故曰:“无耗精。”

¹¹ 癞(lài):恶疾。趋:通“趣”,志趣。

¹²摩:灭,死。神未尝化:高诱注:神变归于无形也,故曰“未尝化”也。

¹³抮(zhěn):转变。

¹⁴化者:指形骸。

¹⁵不化者:指精神。

¹⁶青青:指绿色。

¹⁷充形者:指气。

¹⁸“故生”句:高诱注:生生者道,谕道之人若天气,未尝“死”也。

¹⁹所生:指万物。

²⁰ 化物者:指道。

²¹ 所化:指万物。

²²轻:轻薄。

²³累:牵累。

²⁴细:细小。

²⁵齐:等同。

²⁶慑:惧怕。

²⁷眩:惑乱。

²⁸实:证实,明确。

【译文】

至于像张口呼吸,排出污浊的气体、吸进新鲜的空气,像熊一样攀援,像鸟一样展翅,如鸭子浴水,似猿猴跳跃,若鸱鸟一样观察,像老虎一样回顾,这是养形之人的举动,不能够扰乱真人之心。真人使精神激荡而不会失去充实,精神昼夜变化不会受到伤害,而与万物一起滋生,那么这是合于道而产生的与时推移之心。而且真人有形体的变化而没有心神的损伤,有躯体的转化而没有精神的死亡。人身上生癞疮,而志向不会改变,疯癫病人身体完好,但是精神已经离开远徙了,谁有闲空去了解疯子的行止呢?所以有时形体消灭而精神却未曾变化,以不变化的精神去应对变为灰土的形骸,千万次转化而不曾有终点。死去的形体又回到无形中去,不变化的精神和天地一起生存。树木死去的时候,青色便离开了它。使树木生长的难道是树木本身吗?就像气体是看不见它的形体一样。所以使万物生存的道不曾死去,它所产生的万物却已经死了;使万物变化的道不曾发生变化,它所化生的万物却已经发生变化了。如能看轻天下的权势,那么精神便不会受到外物的牵累;把世间万物看作小事,那么心灵便不会受到诱惑了;把生、死等同起来,那么心志就不会惧怕了;把万物的变化同一起来,那么智慧就不会发生惑乱了。众人都认为这是不切实际的话,我将举出同类的事例来证实这个问题。

【原文】

人之所以乐为人主者¹,以其穷耳目之欲²,而适躬体之便也³。今高台层榭⁴,人之所丽也,而尧朴桷不斫⁵,素题不枅⁶;珍怪奇味,人之所美也,而尧粝粢之饭⁷,藜藿之羹⁸;文绣狐白⁹,人之所好也,而尧布衣掩形¹⁰,鹿裘御寒¹¹。养性之具不加厚¹²,而增之以任重之忧¹³,故举天下而传之于舜¹⁴,若解重负然,非直辞让¹⁵,诚无以为也。此轻天下之具也。

【注释】

¹人主:指国君。

²穷:穷尽。

³适:适合。躬体:自己身体。

⁴台、榭(xiè):四方而高为台,台上亭阁为榭。

⁵朴:未加工的木材。桷(jué):方椽子。斫(zhuó):砍削。

⁶素题:不加彩饰。题,端。枅(jī):柱上横木。

⁷粝(lì):粗米。粢(zī):谷物。

⁸藜(lí):一种草本植物。藿(huò):豆叶。

⁹文绣:绣画的锦帛。狐白:狐腋下之皮,其毛纯白色。

¹⁰布衣:指藤、麻、葛纤维织成的布。

¹¹ 鹿裘:鹿皮制的皮衣。

¹²养性:保养其生命。具:指衣食之物。

¹³任重:指国家大事。

¹⁴传:禅让。

¹⁵直:只。辞让:谦让。

【译文】

人们之所以向往当国君的原因,是因为它能使人满足耳目的欲望,而可以得到适合自己的任何便利。当今之人对于楼台亭阁,都是认为美丽的,但是尧的住房的椽子不做加工,梁柱也不加修饰;珍奇的美味佳肴,人人都是向往的,但是尧吃的是糙米饭,喝的是野菜汤;鲜艳的彩帛、昂贵的狐白,是人人都喜爱的,但是尧用布衣遮蔽身体,用低劣的鹿皮御寒。用来养生的东西一点也不增多,而日益增加的是对于国家大事的忧虑,因此把天子之位禅让给舜,就像解除了沉重的负担,不是尧仅仅具有谦让的美德,君主之位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贪恋的。这就是看轻天子权势的事例。

【原文】

禹南省¹,方济于江²,黄龙负舟,舟中之人五色无主³。禹乃熙笑而称曰:“我受命于天,竭力而劳万民⁴,生寄也⁵,死归也,何足以滑和?”视龙犹蝘蜓⁶,颜色不变,龙乃弭耳掉尾而逃⁷。禹之视物亦细矣。

郑之神巫相壶子林⁸,见其征⁹,告列子¹⁰。列子行泣报壶子¹¹,壶子持以天壤¹²,名实不入¹³,机发于踵¹⁴,壶子之视死生亦齐¹⁵。

【注释】

¹省:巡视。

²济:渡。

³五色:指面部的五种气色。无主:指面无定色。

⁴竭:尽。劳:忧。

⁵寄:寄托。

⁶蝘蜓(yǎn tínɡ):蜥蜴。

⁷弭(mǐ):低。

⁸神巫:占卜有灵验的巫者。相(xiànɡ):看相。壶子林:人名。列子之师。

⁹征:兆征。指吉凶祸福之气。

¹⁰列子:即列御寇。战国郑人。《汉书·艺文志》“道家”有《列子》八篇。

¹¹ “列子行泣”句:指壶子将要死之事。语出《庄子·应帝王》:“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报,告诉。

¹²天壤:高诱注:言精神天之有也,形骸地之有也,死自归其本,故曰持天壤也。按,指天地赋予人类生命。

¹³名:指名誉。实:指实利。不入:指不入于胸中。

¹⁴“机发”句:高诱注:机,喻疾也。谓命危殆,不旋踵而至,犹不恐惧。按,机,指危急。踵(zhǒnɡ),脚后跟。

¹⁵齐:刘绩《补注》本补“矣”字。按,“郑之神巫”条,化自《庄子·应帝王》。

【译文】

禹到南方巡察,正从长江渡过,江中黄龙背负小舟,一舟之人大惊失色。这时禹却笑嘻嘻地说:“我从天帝那里接受命令,竭尽全力忧劳万民,活着只是暂时寄托人间,死了是回归到本宅,你岂能因此扰乱天和?”他把黄龙看作蜥蜴,神色一点也没有变化,黄龙于是低下耳朵、摇着尾巴逃走了。禹看待庞然大物不过是很细小的东西。

郑国有个神巫给壶子林看相,见到他有死亡的征兆,便告诉了他的学生列御寇。列子边走边哭告诉了壶子,壶子持有生命是天地赋予的主张,名誉、财物都不能入于胸中,生命危急不旋踵而死,也不值得恐惧,壶子把死生看作是等同的。

【原文】

子求行年五十有四¹,而病伛偻²,脊管高于顶³,下迫颐⁴,两髀在上⁵,烛营指天⁶,匍匐自窥于井曰⁷:“伟哉⁸!造化者其以我为此拘拘邪⁹!”此其视变化亦同矣。

【注释】

¹子求:《庄子·大宗师》作“子来”。楚人。

²伛偻(yǔ lǚ):驼背。

³脊管:脊背。

⁴(yì):胸前骨。颐(yí):面颊。

⁵髀(bì):股骨。高诱注:两脾下在上。脾,通“髀”。

⁶烛营:男子下体。指天:向上指天。

⁷匍匐:爬行。窥:看。

⁸伟:美。

⁹拘拘:壮美的样子。

【译文】

子求年龄过了四十五岁时,而患了驼背,脊骨高过头顶,胸前骨抵到下巴,两条大腿长到上部,下体上翘,他爬到井边照见自己的面容说:“多漂亮啊!大自然为我造就了这么壮美的形象!”这是他看待形体的变化是同一的。

【原文】

故睹尧之道,乃知天下之轻也¹;观禹之志,乃知天下之细也;原壶子之论²,乃知死生之齐也;见子求之行,乃知变化之同也。

【注释】

¹天下:王念孙《读书杂志》:“天下”当为“万物”,此涉上“天下之轻”而误也。

²原:探求。

【译文】

因此看尧实行的禅位之举,才知道他把天子权势看得轻微不足道;观察禹的志向,才知道他把天下万物看得那样微小;探究壶子的观点,才知道他认为生死是等同的;看到子求的行止,才知道他把变化看作是同一的。

【原文】

夫至人倚不拔之柱¹,行不关之涂²;禀不竭之府³,学不死之师;无往而不遂⁴,无至而不通;生不足以挂志⁵,死不足以幽神⁶;屈伸俯仰⁷,抱命而婉转⁸;祸福利害,千变万⁹,孰足以患心?若此人者,抱素守精¹⁰,蝉蜕蛇解¹¹,游于太清;轻举独往¹²,忽然入冥;凤皇不能与之俪¹³,而况斥乎¹⁴?势位爵禄,何足以概志也¹⁵?

【注释】

¹至人:指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不拔之柱:不可拔摇之柱。

²不关之涂:不可关闭之途。涂,同“途”。

³禀:承受。

⁴遂:通,达。

⁵挂志:牵绊心志。

⁶幽神:泯灭精神。

⁷伸:北宋本原作“神”。《道藏》本作“伸”。据正。

⁸抱命:怀抱天命。婉转:辗转,委蜿曲折。

⁹(zhěn):转。

¹⁰抱素:守其本真,不为利欲所动。守精:保守精神。

¹¹ 蝉蜕(tuì)蛇解:像蝉、蛇一样蜕衣。喻解脱。

¹²轻举:轻身升起。

¹³俪(lì):并列。

¹⁴斥(yàn):一种小鸟。

¹⁵概:平。

【译文】

至人倚靠在不可拔摇的柱子上,行走在无所不通的道路上;从永不枯竭的府库中承受精神财富,在长生不老的师长那儿学得知识;去的地方没有不通,到达的地方没有阻碍;活着不值得牵挂心志,死去不能够泯灭精神;升降起伏,怀抱天命而不违离轨道;祸福利害,千变万化,有什么值得忧虑在心的呢?像这样的人,守其本真保持精神,解脱尘世的羁绊,遨游在自然之中;独自轻身升起,忽而又进入深远的境地;凤凰不能和他相并列,更何况是斥这样的小鸟呢?权势、高位、爵号、俸禄,又怎么能够平息他的志向呢?

【原文】

晏子与崔杼盟¹,临死地而不易其义²;殖、华将战而死³,莒君厚赂而止之⁴,不改其行。故晏子可迫以仁,不可劫以兵;殖、华可止以义,而不可县以利⁵;君子义死而不可以富贵留也,义为而不可以死亡恐也。彼则直为义耳,而尚犹不拘于物,又况无为者矣。

【注释】

¹晏子(?—前500):春秋时齐国著名政治家,仕灵公、庄公、景公三世。《汉书·艺文志》“儒家”有《晏子》八篇。崔杼(?—前546):春秋齐大夫,弑庄公,而立景公。其弑君事,见于《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吕览·知分》、《晏子春秋·内篇杂上》等。

²“临死地”句:崔杼弑君,筑坛与大夫盟誓,已杀死七人。晏子只忠于社稷,不受权臣威逼。

³殖、华:杞(qǐ)殖和华周二人。齐国勇士。齐庄公四年,为君袭莒(jǔ),殖、华二人进抵莒郊,被俘,不屈而死。见于《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⁴“莒君”句:高诱注:莒人围之,壮其勇力,厚赂而止之,不可,遂战而死。

⁵县:吴承仕《淮南旧注校理》:疑当作“县,眩也”。按,即眩惑义。

【译文】

崔杼弑君胁迫晏子与之合盟,刀剑逼胸而晏子不改忠于国家的大义;杞殖、华周英勇作战兵败被围,莒君用丰厚的待遇劝其投降而二人严词拒绝,不因利益改变自己的操行。所以晏子可以用仁义来感迫他,而不能用兵器相逼迫;杞殖、华周可以用大义让他们停止战斗,而不能用厚利来惑乱他们;君子可以为正义而牺牲不能因贪图富贵而苟活,君子可以为大义而献身而不能够用死亡相恐吓。他们这些人仅仅只是为了道义罢了,而尚且不被外物所拘束,又何况掌握天道规律的人呢?

【原文】

尧不以有天下为贵,故授舜;公子扎不以有国为尊¹,故让位;子罕不以玉为富²,故不受宝³;务光不以生害义⁴,故自投于渊。

【注释】

¹扎:刘绩《补注》本作“札”。《玉篇》:“扎,俗札字。”公子扎,即季札(前576—前484)。春秋时吴王诸樊之弟,多次辞让君位。其事见于《左传·襄公十四年》。

²子罕:春秋宋人。叫司城乐喜。宋之司空。

³故不受宝:有人把玉献给子罕,子罕不受,说:“我以不贪为宝。”事见《左传·襄公十五年》、《韩非子·喻老》、《吕览·异宝》等。

⁴务光:汤伐桀,夺取了帝位,恐天下议论,便让位于务光。务光负石投渊而死。事见《庄子·让王》、《韩非子·说林上》等。

【译文】

尧不把据有天子的权位看作尊贵,所以才把权力传给了舜;公子季扎不把国君之位看作尊宠,所以一再辞让君位;司城子罕不把占有美玉视为富贵,所以不接受宝物;务光因自己活着会危害大义,所以不惜自投深渊而死。

【原文】

由此观之,至贵不待爵¹,至富不待财。天下至大矣,而以与佗人也²;身至亲矣,而弃之渊;外此其余无足利矣³。此之谓无累之人⁴。无累之人,不以天下为贵矣。

【注释】

¹爵:爵位。君主国家所分封的等级。

²佗:古“他”字。

³外:除去、舍此。利:指贪恋。

⁴无累之人:没有任何牵累之人。

【译文】

从这里可以看出,最高的权贵不依赖爵禄,最大的富有不依恃财产。天子的权势是最大的了,而尧却把它传给他人;自己生命是最重要的了,而务光却把它抛入深渊;除此之外天下的利益再也没有值得贪恋的了。这样的人叫做无累之人。无累之人,不把天下的权位看作是尊贵的。

【原文】

上观至人之论,深原道德之意,以下考世俗之行¹,乃足羞也。故通许由之意²,《金縢》、《豹韬》废矣³;延陵季子不受吴国,而讼间田者惭矣⁴;子罕不利宝玉,而争券契者愧矣;务光不污于世,而贪利偷生者闷矣⁵。故不观大义者⁶,不知生之不足贪也;不闻大言者⁷,不知天下之不足利也。

【注释】

¹考:观察。

²许由:相传尧要把天下传给他,他逃往箕山。又请他做九州长,他认为玷污了自己,到颍水边洗耳朵。

³《金縢》:《尚书》篇名。武王疾,周公祷于三王,愿以身代。史官纳其祝策于金縢匮中。《豹韬》:古代兵书。传吕尚著《六韬》,其中有《豹韬》八篇。

⁴讼间田者:据《诗·大雅·緜》毛亨传:虞、芮二国君争田,往周请文王判断。见周人礼让之风,受到感染,而自动相让。间田,古代封建以土地封国,封余之地为闲田。见《礼记·王制》。也指无人耕种的田地。间,通“闲”。

⁵闷:烦扰。

⁶大义:指为国君去死。

⁷大言:指体道无欲之言。

【译文】

向上来看至人的观点,深入探索道德的意旨,往下对照观察世俗之人的行为,才感觉他们的行为太值得羞愧了。因此如果能够通晓许由的意旨,那么《金縢》、《豹韬》之类的书便可以废弃了;延陵季札不愿意接受吴国国君之位,就足以使因为田界打官司的人感到惭愧了;子罕不把美玉当作宝贝,就使那些因为券契争吵的人感到有愧了;务光不让天子的权势玷污自己,就足以使贪图小利苟且偷生的人感到烦扰了。因此不了解大义的人,不知道人活着是不值得贪财的;没有听到大言的人,不知道天子的权势是不值得图谋的。

【原文】

今夫穷鄙之社也¹,叩盆拊瓴²,相和而歌³,自以为乐矣。尝试为之击建鼓⁴,撞巨钟,乃性仍仍然知其盆瓴之足羞也⁵。藏《诗》、《书》⁶,脩文学⁷,而不知至论之旨⁸,则拊盆叩瓴之徒也。夫以天下为者⁹,学之建鼓也。

【注释】

¹穷鄙:穷巷。社:即土地之神的神主。

²拊(fǔ):拍,敲。瓴(línɡ):一种盛水罐子。

³和:应和。

⁴建鼓:古代大型乐器。流行于战国初期。

⁵乃性:王念孙《读书杂志》云:“性”字义不可通,“性”当为“始”。“乃始”犹言然后也。仍仍然:不得志的样子。

⁶《诗》:《汉书·艺文志》有《诗经》二十八卷,三〇五篇,孔子整理。《书》:《汉书·艺文志》有《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为孔子所纂。

⁷文学:指典籍文章。

⁸至论:最精深的道理。

⁹“夫以”句:《文子·九守》作“夫无以天下为者”。疑脱“无”字。

【译文】

现在穷乡僻巷社祭时,敲打瓦盆瓦罐,跟着应和唱起歌来,自己认为是十分快乐的了。试着为他们擂起建鼓,撞响巨钟,然后他们才不好意思地知道敲打盆罐作乐是多么的羞愧。珍藏《诗》、《书》,修治文学,而不知道最深刻真实的道理,那么也不过是敲盆击罐之类的人物而已。只有不把天下权势当作一回事的人,才是学问中的建鼓。

【原文】

尊势厚利,人之所贪也。使之左据天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¹。由此观之,生尊于天下也²。圣人食足以接气³,衣足以盖形,适情不求余,无天下不亏其性,有天下不羡其和⁴,有天下、无天下,一实也⁵。今赣人敖仓⁶,予人河水,饥而飱之,渴而饮之,其入腹者,不过箪食瓢浆⁷,则身饱而敖仓不为之减也,腹满而河水不为之竭也。有之不加饱,无之不为之饥,与守其篅⁸,有其井,一实⁹。

【注释】

¹“使之”三句:《吕览·不侵》、《知分》高诱注:《淮南记》曰:“左”下有“手”字,“不为”后有“也”字。知今本脱。

²尊:王念孙《读书杂志》云:“尊”本作“贵”。《吕览·知分》注引此作“贵”。按,《文子·上义》亦作“贵”。

³气:指水谷之气。

⁴羡:通“衍”,超过。和:适合。

⁵实:等同。

⁶赣(ɡàn):赐给。敖仓:古仓名,在今河南荥阳北。

⁷箪(dān):古代盛饭的圆形竹器。

⁸篅(chuán):盛谷物的圆囤。(dùn):席箔围成的盛放米谷的器具。

⁹一实:刘绩《补注》本“实”下有“也”字。疑北宋本脱。

【译文】

显赫的权势、丰厚的财富,是俗人所贪恋的。那么让他左手执掌天下的图籍,而右手拿刀抹脖子自杀,就是再蠢的人也不会干。从这里可以看出,生命比天子的权势更尊贵。圣人吃的食物足够接续体内的水谷之气,穿的衣服足够遮住形体,适合自己的情性不贪求其余的东西,没有天下的权力对自己性情没有损害,有了天子之位不超过自己合适的要求,据有天下、没有天下,是相同的。这就像现在送给别人一个敖仓,并把黄河之水也送给他,饿了来吃它,渴了来饮它,它们进入肚子里的,不过一竹篮食物和一瓢水而已,那么肚子饱了而敖仓不因此而减少,装满了肚子而黄河水不因之而枯竭。有它们不能够增饱,没有它们不致受饥,和守着竹席编成的谷囤,有一口井,意义是一样的。

【原文】

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大忧内崩¹,大怖生狂;除秽去累²,漠若未始出其宗,乃为大通。清目而不以视³,静耳而不以听;钳口而不以言⁴,委心而不以虑⁵;弃聪明而反太素,休精神而弃知故;觉而若昧⁶,以生而若死⁷;终则反本未生之时⁸,而与化为一体⁹,死之舆生¹⁰,一体也¹¹。

【注释】

¹内崩:指内脏崩摧。

²秽:邪恶。累:拖累。

³清:明亮。

⁴钳口:闭口。

⁵委心:听任本心的自然。

⁶昧:暗昧。王念孙《读书杂志》王引之曰:字当作“眯”。按,此处有梦魇义。

⁷以:王念孙《读书杂志》认为是衍文。

⁸未:北宋本原作“末”。《道藏》本作“未”。据正。

⁹化:造化。

¹⁰舆:《道藏》本作“與”。俞樾《群经平议·周易一》:“舆,当读为與。是舆、與古通用。”

¹¹ 一体也:于鬯《香草续校书》:“体”当作“实”,上文可例。作“体”者涉上一句“一体”而误。

【译文】

人大怒就会破坏体内阴气,大喜就会挫伤体内阳气;大的忧虑内脏便会崩发,特别恐怖就会使人变成疯癫;除去邪恶抛开拖累,不如从来未曾离开根本,才能算是最高的通达。有明亮的眼睛而不用来看东西,有安静的耳朵而不用来听声音;闭上嘴巴而不用来说话,听任本心而不去思虑;抛开聪明而反归自然,止息精神而除去巧诈;觉醒了而像在梦境中,活着而就像死去;最终则要返回到本来未生之时,而和自然造化在一起,死去和活着,存在于一个整体之中。

【原文】

今夫繇者揭䦆臿¹,负笼土²,盐汗交流,喘息薄喉³。当此之时,得茠越下⁴,则脱然而喜矣⁵。岩穴之间,非直越下之休也。病疵瘕者⁶,捧心抑腹,膝上叩头,蜷跼而谛⁷,通夕不寐,当此之时,哙然得卧⁸,则亲戚兄弟欢然而喜。夫脩夜之宁,非直一哙之乐也⁹。

【注释】

¹繇:通“徭”,劳役。揭:举起。䦆(jué):大锄。臿(chā):铁锹。

²负:北宋本原作“魚”。刘绩《补注》本作“负”。据正。笼:盛土器具。

³薄:迫近。

⁴茠:通“庥(xiū)”,庇荫。越:通“樾”,树荫。楚语。

⁵脱然:舒服的样子。

⁶疵:孙诒让《札迻》:疑作“疝”,腹痛。瘕(jiǎ):指腹中病。

⁷蜷跼(quán jú):屈曲。谛:哭泣。

⁸哙(kuài)然:快乐的样子。哙,通“快”。

⁹一哙:一咽。即一瞬。喻时间短。

【译文】

现在服劳役的人举着锄头、铁锹,背扛土篓,汗流浃背,累得气也喘不过来。在这个时候,能够在树荫下休息,那么便是舒心欢喜了。而那岩穴之间的阴凉清爽,又不仅仅是树荫之下所能比拟的。患腹痛病的人,有时捧着心窝按着肚子,有时把头撞到膝盖上,蜷曲成一团而哭泣,整夜不能够入睡,在这个时候,能够快乐地入睡,那么父母兄弟必然欢欣喜悦。那长夜的安宁,不只是短暂的快乐所能相比的。

【原文】

故知宇宙之大,则不可劫以死生¹;知养生之和²,则不可县以天下³;知未生之乐,则不可畏以死;知许由之贵于舜,则不贪物。墙之立,不若其偃也⁴,又况不为墙乎?冰之凝,不若其释也,又况不为冰乎?自无蹠有⁵,自有蹠无;终始无端,莫知其所萌⁶;非通于外内,孰能无好憎?无外之外⁷,至大也;无内之内⁸,至贵也。能知大贵⁹,何往而不遂¹⁰?

【注释】

¹劫:迫。

²养生之和:指养生之要道。

³县:同“悬”,系。一说“县”之言“眩”,惑乱。

⁴偃(yàn):倒下。

⁵蹠(zhí):到。

⁶萌:开始发生。

⁷无外:没有垠外。喻极大。

⁸无内:道极其微妙,故曰“无内”。言其小。

⁹大贵:指微妙之“大道”。

¹⁰遂:畅达。

【译文】

因此知道宇宙是如此广大,那么便不能够用死生相胁迫;懂得了养生的要道,就不必用天下的权势来惑乱;了解了未生时候的快乐,便不能用死亡来相威吓;懂得了许由比舜尊贵,那么就不会贪得外物。土墙的树立,不如它的倒下,更何况没有筑墙的时候呢?冰的凝结,不如它的融化,又何况它不成为冰的时候呢?从无形到有形,从有形到无形;它的终始变化没有端倪,没有人知道它萌动的时候;不是通达了自然界和道的变化,谁能没有喜好和憎恶呢?没有边界的外面,是最为广大的了;没有内部的里面,是最为尊贵的了。如果能够懂得最为微妙的道,什么地方不能通达呢?

【原文】

衰世凑学¹,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²,矫拂其情³,以与世交。故目虽欲之,禁之以度;心虽乐之,节之以礼;趋翔周旋⁴,诎节畀拜⁵;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饮;外束其形,内楤其德⁶;错阴阳之和⁷,而迫性命之情,故终身为悲人⁸。达至道者则不然⁹,理情性,治心术¹⁰;养以和,持以适;乐道而忘贱,安德而忘贫;性有不欲,无欲而不得;心有不乐,无乐而弗为;无益情者,不以累德¹¹;而便于性者¹²,不以滑¹³。故纵体肆意¹⁴,而度制可以为天下仪¹⁵。

【注释】

¹凑:趋附。

²直:只。

³矫:矫饰。拂:通“弗”,矫饰。与“矫”同义。

⁴趋翔:即趋动。翔,通“跄(qiānɡ)”,行动。

⁵诎(qū)节:卑屈的礼节。畀(bì):通“俾”,卑躬。

⁶楤(sǒnɡ):《道藏》本作“总”,束缚义。《文子·上礼》作“愁”。

⁷错:乱。《道藏》本作“钳”,《文子·上礼》同。钳,钳禁。和:和气。

⁸悲人:悲哀之人。

⁹至道:最深刻的道理。

¹⁰心术:指思虑和心计。

¹¹累德:有损于道德。

¹²而:刘绩《补注》本作“不”。

¹³滑:刘绩《补注》本“滑”下有“和”字。《文子·九守》有“不”、“和”字。

¹⁴纵体:行为放纵,不加检束。肆意:任意。

¹⁵仪:法度。

【译文】

衰败世道的趋时之学,不知推究初意返回根本,只知道粉饰他们的天性,矫饰他们的本情,以便和流俗世人相交接。因此眼睛即使想看,却被法规所禁止;心里纵然再欢喜,却受到礼仪的节制;行止有礼周旋应酬,卑躬屈节;肉冻结了而不敢吃,酒澄清了而不敢饮;外部束缚自己的形体,内部禁锢自己的德性;扰乱了阴阳间的和气,而使生命的本性受到禁迫,因而终身成为悲哀之人。通达最精深道理的人则不是这样,他们治理人的本性,修治自己的心术;用和气来养性,用适宜来控制自己;喜爱道术而忘掉卑贱,安于德性而忘记贫穷;本性持虚而不求外欲,那么就没有所欲不能得到;心正不求邪淫之乐,那么没有快乐不能获得;对于本性没有好处的东西,不因此损伤道德;对于性情便利的东西,不让它扰乱天和。因此得道之人虽然放纵行为任意行事,然而他们所树立的法规制度可以成为天下人的仪表。

【原文】

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¹,而禁其所欲²;不原其所以乐,而闭其所乐;是犹决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³。夫牧民者⁴,犹畜禽兽也,不塞其囿垣⁵,使有野心;系绊其足,以禁其动,而欲脩生寿终,岂可得乎?

【注释】

¹所以欲:产生欲望的原因。

²所欲:指贪念的情欲、骄奢、权势。

³障:遮蔽。

⁴牧:畜养。北宋本原作“收”。《道藏》本作“牧”。据正。

⁵囿(yòu):畜养禽畜的园地。

【译文】

现在儒生不探求造成欲望的根本原因,而只禁止所想得到的权欲奢侈;不探究造成快乐的原因,而只禁止人们所想得到的快乐;这就像掘开长江、黄河的源头,而想用手来阻挡它。管理老百姓,就像畜养禽兽一样,不去堵塞门栏,而让它们产生野心;而后去束缚它们的双腿,来禁止它们的行动,这样却想让它们长命老死,怎么能做得到呢?

【原文】

夫颜回、季路、子夏、冉伯牛¹,孔子之通学也²。然颜渊夭死,季路菹于卫,子夏失明,冉伯牛为厉³,此皆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也。故子夏见曾子⁴,一臞一肥⁵。曾子问其故,曰:“出见富贵之乐而欲之,入见先王之道又说之,两者心战⁶,故臞;先王之道胜,故肥。”推此志非能贪富贵之位⁷,不便侈靡之乐⁸,直宜迫性闭欲⁹,以义自防也。虽情心郁殪¹⁰,形性屈竭,犹不得已自强也,故莫能终其天年¹¹。

【注释】

¹颜回:春秋末鲁人,好学,年十八而卒。季路:春秋末卞人,尚勇,长于政事。被卫人杀死。子夏:春秋末晋人,长于文学。冉伯牛:即冉耕。

²通学:精通师传学业的人。

³厉:通“疠”,恶疾。

⁴曾子:春秋末鲁人,名参,字子舆,孔子晚年的学生。

⁵臞(qú):瘦。按,“故子夏”条,见于《韩非子·喻老》,《原道训》已载之。

⁶战:交战。

⁷非能贪:王念孙《读书杂志》云:“贪”上当有“不”字。言子夏非能不贪富贵,不乐侈靡,特以义自强耳。

⁸便:安利。侈(chǐ)靡:奢侈糜烂。

⁹直宜:王念孙《读书杂志》:“直”下不当有“宜”字,“宜”即“直”字之误而衍者也。

¹⁰郁殪(yì):忧伤的样子。

¹¹ 天年:自然的寿数。

【译文】

颜回、子路、子夏、冉耕,都是孔子的高足弟子。然而颜渊早死,子路在卫国被剁成肉酱,子夏双目失明,冉耕患有恶疾,这些人都是强迫性情背离本性,而没有得到天和所造成的。因此子夏见到曾子,一次瘦、一次胖。曾子问他是什么缘故,子夏说:“出去见到富贵的快乐而想得到它,回来学习先王的学说又喜欢它,两者发生冲突,所以瘦了;先王之道战胜了,所以又胖了。”推究这个人的志向不是不想得到富贵的地位,不是不安享奢侈的快乐,只不过强迫性情禁闭情欲,用道义来自我防卫。即使性情忧伤,形体委屈,还不得已努力自强,所以不能享受他的自然寿数。

【原文】

若夫至人¹,量腹而食,度形而衣;容身而游,适情而行;余天下而不贪²,委万物而不利³;处大廓之宇⁴,游无极之野;登太皇⁵,冯太一⁶,玩天地于掌握之中,夫岂为贫富肥臞哉?故儒者非能使人弗欲也,欲而能止之;非能使人勿乐也,乐而能禁之。夫使天下畏刑而不敢盗,岂若能使无有盗心哉?

【注释】

¹至人: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

²余:富有、占有。

³委:抛弃。

⁴廓:虚。

⁵太皇:指天。

⁶冯(pínɡ):依凭。太一:高诱注:天之形神也。按,指天帝。

【译文】

至于像至人,按照食量大小而吃饭,测定身体高矮而穿衣;到可以安身的地方去出游,适合自己的情趣而行动;据有天下之权而不贪求,抛弃万物而不谋利;处于虚无的天宇,遨游在没有边际的区域;登临上天,依靠在天帝身边,玩弄天地于手掌之中,难道会因为贫富而出现胖瘦的情况吗?因此儒家不能使人抛开情欲之事,而情欲可以用道义来制止;不能使人抛弃享乐之情,而享乐可以用礼仪来加以限制。假若只能使天下的人害怕刑罚而不敢为盗,哪如使他们没有盗窃之心呢?

【原文】

越人得髯蛇¹,以为上肴,中国得而弃之无用。故知其无所用,贪者能辞之;不知其无所用,廉者不能让也。夫人主之所以残亡其国家,损弃其社稷²,身死于人手,为天下笑,未尝非为非欲也。夫仇由贪大钟之赂³,而亡其国;虞君利垂棘之璧⁴,而擒其身;献公艳骊姬之美⁵,而乱四世;桓公甘易牙之和⁶,而不以时葬;胡王淫女乐之娱⁷,而亡上地。使此五君者,适情辞余⁸,以己为度,不随物而动,岂有此大患哉?

故射者非矢不中也,学射者不治矢也⁹;御者非辔不行,学御者不为辔也。知冬日之箑、夏日之裘¹⁰,无用于己,则万物之变为尘埃矣。故以汤止沸,沸乃不止,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矣。

【注释】

¹髯(rán)蛇:大蛇,长数丈,可食。

²损:王念孙《读书杂志》:社稷可言弃,不可言损,“损”当为“捐”字之误。按,捐弃,抛弃。

³仇(qiú)由:春秋时狄国国君。高诱注:仇由,近晋之狄国也。晋智襄子伐之,先赂以大钟,仇由之君贪,开道来受钟,为和亲。智伯因是以兵灭取其国也。按,事见《战国策·西周策》、《韩非子·说林下》等。

⁴虞君:春秋时虞国之君。高诱注:晋大夫荀息谋于献公,以屈产之马、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虞公贪璧、马,假晋道。既灭虢,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按,见于《左传·僖公五年》、《韩非子·十过》等。

⁵献公(?—前651):春秋晋君。骊(lì)姬:春秋骊戎氏之女,献公夺而立为夫人。高诱注:晋献公伐骊戎,得骊姬及其娣。献公嬖之而生奚齐,其娣生卓子。遂为杀太子申生而立奚齐。杀适立庶,故曰乱。四世者,奚齐、卓子、惠公夷吾、怀公圉也。按,事见《左传》庄公二十八年、宣公二年等。

⁶桓公(?—前643):春秋齐君,为五霸之一。易牙:桓公宠幸近臣,善调味,以其子为肉羹献桓公。高诱注:齐桓好味,易牙蒸其首子而进之,遂见信用,专任国政,乱嫡庶。桓公卒,五公子争立,六十日而殡,虫流出户,五月不葬。按,载《韩非子·十过》、《吕览·贵公》等。源于《左传》僖公十七、十八年。

⁷胡王:春秋时西戎之君。高诱注:胡,盖西戎之君也。秦穆公欲伐之,先遗女乐以淫其志。其臣由余谏,不从。去戎来适秦。秦伐,得其上地。按,事见《韩非子·十过》、《吕览·不苟》等。

⁸适情:节制情欲。余:指多余的奢欲。

⁹矢:北宋本原作“天”。《道藏》本作“矢”。据正。

¹⁰箑(shà):扇子。楚语。

【译文】

南方的越人捕得大蛇,把它作为上等的美食,中原地区的人捉到抛掉没有用场。因此知道它没有用处,贪婪的人也能够辞掉它;不知道它没有用处,廉洁的人也不会辞让。一些国君所以使国家残破,抛弃社稷,身体死在别人之手,而被天下之人取笑的原因,未尝不是因为有不正常的贪欲。狄君仇由贪爱大钟的贿赂,国家被智襄子灭掉;虞君贪图晋国的垂棘之玉,而自己被晋献公活捉;晋献公贪恋骊姬的美色,而使国家乱了四代;齐桓公酷爱易牙烹制的美味,自己死去不能按时下葬;西戎胡王沉迷于秦穆公赠送的美女,而失去了大片沃土。假使这五个国君,控制情欲、抛弃外物,以适宜为节度,不随奢欲而受惑,难道会有这样的大难吗?

因此说射箭的人,不是箭头不能射中,而是学习射箭的人不去练习射击;驾驭车马的人不是辔头不好,而是学习驾车的人不去练习驾驭。知道冬天的扇子、夏天的皮衣,对自己是没有用的,那么对待万物的变化就可以看成尘土了。所以用热水来熄灭滚水,滚水不会停止,果真知道它的本源,那么去掉火种就行了。


第六卷 览冥训第八卷 本经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