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诠言训
【题解】
诠言,就是阐明精微之言的意思。用“至理之文”(即道)去解释人事、治乱中的诸多具体问题。
本文认为,天地万物都产生于混沌不分、充满质朴元气的“太一”,并且形成五光十色的物质世界。“同出于一,所为各异”。“方以类别,物以群分”。道生成天地万物之后,就不再独立存在,消融于万物之中。“物物者,亡乎万物之中”。
文中强调怡养天性的重要。“原天命,治心术,理好憎,适情性,则治道通矣”;“节寝处,适饮食,和喜怒,便动静,而邪气不生”。
把道用在政治上,就是要“无为而治”,这是治国、安民、成就霸业的根本。什么叫“无为”?“智者不以位为事,勇者不以位为暴,仁者不以位为惠,可谓无为矣”。
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序目无“因以题篇”字,许注本也。
【原文】
洞同天地¹,浑沌为朴²,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³。同出于一⁴,所为各异,有鸟、有鱼、有兽,谓之分物⁵。方以类别,物以群分⁶。性命不同,皆形于有;隔而不通,分而为万物,莫能及宗⁷。故动而为之生,死而为之穷,皆为物矣,非不物而物物者也⁸。物物者⁹,亡乎万物之中。
【注释】
¹洞同:无形的样子。
²浑沌:指天地未分前的元气状态。《论衡·谈天》中也说:“元气未分,浑沌为朴。”朴:指天地未分前的质朴状态。
³太一:许慎注:元神,总万物者。按,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出土《太一生水》,是较早关于“太一”的记载。
⁴一:指太一。
⁵分物:刘家立《淮南内篇集证》:谓之“分物”,“分”乃“方”字之误。作“分”者,乃涉下文而误也。按,方物,即辨别名物之义。《国语·楚语下》“不可方物”,韦昭注:方,犹别也。物,名也。
⁶“方以类别”二句:化自《周易·系辞上》,并载于《礼记·乐记》等。
⁷及:王念孙《读书杂志》:“及”皆当为“反”,字之误也。宗:本。
⁸不物:许慎注:不物之物,恍惚虚无。按,不物,即不成为物之物,以其无形而非物。
⁹“物物者”二句:许慎注:物物者,造万物者也。此不在万物之中也。按,物物,即创造万物而成为物。出于《庄子·山木》:“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
【译文】
无形的天地,混沌不分充满质朴的元气,没有创造而形成万物,称呼这种状态叫“太一”。万物都共同产生于“太一”,所形成的物种却各不相同,有鸟、有鱼、有兽,称呼它们是要区别名分。同类事物聚集在一起以相分别,万物又进一步按群体加以分类。虽然性质命运是不同的,但都是从有形中产生的;由于互相阻隔而不沟通,便分别形成了不同的事物,万物一旦产生以后便无法返回到混沌状态。因此活动的时候叫做生存,死亡的时候叫做穷尽,都已经成为万物了,穷尽不是恍惚虚无而是又投入创造万物之中。道创造万物之后,便消散在万物之中了。
【原文】
稽古太初¹,人生于无²,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能反其所生,若未有形,谓之真人³。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圣人不以名尸⁴,不为谋府⁵,不为事任⁶,不为智主⁷;藏无形,行无迹,游无朕⁸;不为福先,不为祸始。保于虚无,动于不得已。
【注释】
¹稽(jī)古:稽考古代。稽,考。太初:天地未分前的混沌状态。《列子·天瑞》:太初者,气之始也。
²人生于无:《太平御览》卷一《天部》一注:当太初天地之始,人生于无形,无形生于有形也。
³真人:指修真得道的人。“真人”始见于《庄子·天下》,《淮南子》凡九见。
⁴名尸:名位的主人。《庄子·应帝王》成玄英疏:尸,主也。无为名誉之主也。
⁵谋府:计谋产生的地方。
⁶事任:负担、从事。
⁷智主:智巧的主人。按,“圣人”至“游无朕”,化自《庄子·应帝王》。
⁸朕(zhèn):形迹。
【译文】
考察古代天地未分之时,人是从无形中产生的,无形生出有形,有了形体之后就要被万物制约了。能够返回到它所产生之时,像没有形体那样,他就叫真人。真人是从太一不曾分别的时候产生的。圣人不做名位的主人,不成为出谋划策的机关,不要负担任何事情,不充当智慧的主人;隐藏起来没有形体,行动起来没有痕迹,遨游起来没有征兆;不走在幸福的前面,也不成为灾祸的开始。心境保持在虚无状态,行动皆非出于己意。
【原文】
欲福者或为祸,欲利者或离害¹。故无为而宁者,失其所以宁,则危;无事而治者,失其所以治,则乱。星列于天而明,故人指之;义列于德而见,故人视之。人之所指,动则有章²;人之所视,行则有迹。动有章则词³,行有迹则议。故圣人掩明于不形,藏迹于无为。
【注释】
¹离:通“罹”,遭受。
²章:形象。
³词:言,说词。王念孙《读书杂志》王引之曰:“词”当为“诃(hē)”。诃,谓相讥诃也,动有章则人诃之,行有迹则人议之也。
【译文】
想要得到幸福的有时会成为灾祸,想要求得利益的有时会遭到灾难。因此静虚无为而安宁的,失去所用来造成安宁的根本,就会危险;顺应自然而治理的,失掉用来治理的根本,便会混乱。星辰排列在天上而放光明,因此人们才指向它;大义分列在道德中而被人察见,因而人们才看着它。人们所指出的地方,运动起来就会有形象;人们所看见的东西,行动起来便有痕迹。运动起来就有形象便有讥诃产生,行动起来有痕迹就有非议出现。因此圣人把聪明掩盖在不露形体之中,把痕迹隐藏在没有作为之中。
【原文】
王子庆忌死于剑¹,羿死于桃棓²,子路葅于卫,苏秦死于口³。
人莫不贵其所有,而贱其所短,然而皆溺其所贵⁴,而极其所贱。所贵者有形,所贱者无朕也⁵。故虎豹之强来射⁶,猿貁之捷来措⁷。人能贵其所贱,贱其所贵,可与言至论矣。
【注释】
¹“王子庆忌”句:许慎注:王子庆忌者,吴王僚(liáo)之弟子。阖闾(hé lǘ)弑僚,庆忌勇健,亡在郑。阖闾畏之,使要离刺庆忌也。按,庆忌,吴王僚之子。其事载于《吕览·忠廉》、《吴越春秋·阖闾内传》、《战国策·魏策》等,并见《史记·吴世家》。
²“羿死于”句:许慎注:棓(bànɡ),大杖,以桃木为之,以击杀羿。犹是已来,鬼畏桃也。按,事载《孟子·离娄下》,《说山训》亦载之。
³“苏秦”句:许慎注:苏秦好说,为齐所杀。按,秦,北宋本原作“奉”。《道藏》本作“秦”。据正。口,北宋本原作“日”。《道藏》本作“口”。据正。
⁴溺:沉溺。
⁵朕:形迹。
⁶来:招来。
⁷措:通“簎(cè)”,刺。
【译文】
王子庆忌勇捷而死于剑下,羿善射而死于桃棒,子路忠直在卫国被剁成肉酱,苏秦雄辩死在嘴上。
没有人不珍视他的长处,而轻视他的短处,但是又都沉溺在他的长处之中,而把他的短处看得极小。所珍视的长处是有形的,而所轻视的短处是无形的。因此虎豹的强暴却招来射击,猿狖的敏捷却遭到刺杀。人们能够珍重他所轻视的,轻视他所珍重的,便可以和他谈论最高的道理了。
【原文】
自信者,不可以诽誉迁也¹;知足者,不可以势利诱也。故通性之情者²,不务性之所无以为;通命之情者³,不忧命之所无奈何;通于道者,物莫不足滑其调⁴。
詹何曰:“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矩不正,不可以为方;规不正,不可以为员。身者事之规矩也,未闻枉己而能正人者也。
【注释】
¹迁:变更。
²性:指天性、本性。
³命:指天命、命运。按,“故通性”至“无奈何”,化自《庄子·达生》。
⁴“物莫”句:王念孙《读书杂志》:当作“物莫足滑其和”。今本“莫”下衍“不”字,“和”字又误作“调”。按,《说文》:“调,和也。”“调”字不误。
【译文】
自信的人,不能够用诽谤赞誉来改变他;知足的人,不能够用权势利益来诱惑他。所以通达天性情理的人,不从事本性所无法做到的事情;通达命运之情的人,不担忧命运所不能支配的遭遇;通晓大道的人,万物中没有什么能扰乱他的天和。
詹何说:“不曾听说过自身修治而国家混乱的,不曾听说自身混乱而国家得到治理的。”矩不正,不能够做出方形;规不正,不能够画出圆形。自身就是万事的规和矩,没有听说过自身不正而能使别人端正的。
【原文】
原天命,治心术¹,理好憎,适情性,则治道通矣。原天命,则不惑祸福;治心术,则不忘喜怒²;理好憎,则不贪无用;适情性,则欲不过节。不惑祸福,则动静循理;不妄喜怒,则赏罚不阿;不贪无用,则不以欲用害性³;欲不过节,则养性知足。凡此四者,弗求于外,弗假于人,反己而得矣。
【注释】
¹心术:指“心”认识事物的方法和途径,与“思想”相似。
²忘:《道藏》本作“妄”。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忘者,妄也。
³欲用:刘绩《补注》本、《文子·符言》无“用”字。按,“原天命”至“欲不过节”,亦载于《韩诗外传》卷二,《文子·符言》略同。
【译文】
理清天命的根源,治理好思想,理顺好憎关系,调整适宜的情性,那么治世之道就畅通了。搞清天性的根源,就不会受灾祸幸福的迷惑;治理好思想,就不会妄生欢喜愤怒之情;理顺好憎关系,就不会贪得无用之物;协调适宜的情性,那么欲望就不会超过限度。不受灾祸福祥的迷惑,那么行动静止都能依循道理;不妄生欢喜愤怒之情,那么实行赏罚便不会偏袒;不贪得无用之物,就不会因为欲望妨碍天性;欲望不超过限度,那么就能保养天性知道满足。这四个方面,不需要向外部寻求,不必要向他人求借,返身自求即可得到。
【原文】
天下不可以智为也,不可以慧识也,不可以事治也,不可以仁附也,不可以强胜也。五者皆人才也,德不盛,不能成一焉。德立则五无殆,五见则德无位矣¹。故得道则愚者有余,失道则智者不足。度水而无游数²,虽强必沉;有游数,虽羸必遂³。又况托于舟航之上乎?
【注释】
¹“五见”句:许慎注:五事皆见,而德无所立位。按,见,《庄子·则阳》成玄英疏:显也。
²数(shù):技艺。
³羸(léi):瘦弱。遂:成功。
【译文】
天下不能够用智术来统治,不能够凭聪明来认识,不能够用本事来治理,不能够用仁术来使人归附,不可以用强力来取得胜利。这五个方面都是人的才能的表现,如果德行不隆盛,那么就不能使一件事成功。德行树立那么五个方面都不会出现危险,五个方面都能突现那么德行便无法立位了。因此得道之人就是愚笨的也会有余力,失道的人就是聪明的也会感到不足。渡水而没有游泳技术,即使很强壮也必定要沉下去;有游泳技术,即使很瘦弱也一定能成功。又何况依托在舟船之上呢?
【原文】
为治之本,务在于安民;安民之本,在于足用;足用之本,在于勿夺时;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省事之本,在于节欲;节欲之本,在于反性;反性之本,在于去载¹。去载则虚,虚则平。平者道之素也²,虚者道之舍也³。
能有天下者,必不失其国;能有其国者,必不丧其家;能治其家者,必不遗其身;能脩其身者,必不忘其心;能原其心者,必不亏其性;能全其性者,必不惑于道。故广成子曰⁴:“慎守而内,周闭而外;多知为败,毋视毋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⁵。”不得之己而能知彼者,未之有也。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⁶。”
【注释】
¹去载:抛弃外面的文饰。按,“为治”至“去载”,亦载于《齐民要术·种谷第三》,其引文“务在安民”,无“于”字。
²素:本色。
³“虚者”句:《韩非子·扬权》:虚心以为道舍。按,道舍,藏道之处所。
⁴广成子:黄帝时人。居空同之山。
⁵“慎守”六句:化自《庄子·在宥》。
⁶“括囊”二句:见于《周易·坤卦》。括,结。囊,袋子。括囊,扎住囊口。喻言行谨慎紧密。咎(jiù),过错。孔颖达《周易正义》:功不显物,故曰“无誉”。不与物忤(wǔ),故曰“无咎”。
【译文】
治理国家的根本,在于安定百姓;安定百姓的根本,在于满足他们的用度;满足用度的根本,在于不要耽误生产时节;不耽误生产时节的根本,在于节省官事;节省官事的根本,在于节制贪欲;节制贪欲的根本,在于返回天性;返回天性的根本,在于抛弃外表的粉饰。抛弃外表的粉饰就能达到虚静,虚静就能平定。平定是道的本色,虚静是道的归宿。
能够统治好天下的人,必定不会失去一国;能够统治好一国的,必定不会丧失一家;能够统治好一家的,必定不会丧失自身;能够修治好自身的,一定不会遗忘他的心灵;能够使心灵回到根本的,肯定不会亏损他的天性;能够保全他的天性的,必定不会对道产生迷惑。因此广成子说:“谨慎守持自己的内心,周密地堵塞外欲;多智巧就要失败,不要外视邪听;怀抱精神清虚安静,形体将自然平正。”自己不能够得到道旨而要能够知道别人的,没有这样的事。因此《周易》中说:“束结囊口,那么就没有过错、没有赞誉。”
【原文】
能成霸王者,必得胜者也;能胜敌者,必强者也;能强者,必用人力者也;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也¹;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能自得者,必柔弱也²。强胜不若己者,至于与同则格³;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度。故能以众不胜成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注释】
¹人心也:《文子·符言》“心”下有“者”字。
²也:《文子·符言》作“者”。
³“强胜”二句:许慎注:言人力能与己力同也,己以强加之,则战格也。按,格,格斗。
【译文】
能够成就霸王之业的,必然是得胜的人;能够战胜敌人的,必然是强大的人;能够强大的人,必定是运用人民力量的人;能够用人民力量的人,必然得到了人心;能够得到人心的人,必定是得到道旨的人;能够自己掌握道旨的人,必定是柔弱的人。强者能胜过不如自己的人,至于同自己力量相同的就要格斗;以柔弱战胜比自己力量强大的,他的力量是不可度量的。因此能够用众人不可战胜的力量而能成就大的胜利,只有圣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原文】
善游者,不学刺舟而便用之¹;劲筋者²,不学骑马而便居之;轻天下者,身不累于物,故能处之。泰王亶父处邠³,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币珠玉而不听,乃谢耆老而徙岐周⁴,百姓携幼扶老而从之,遂成国焉。推此意⁵,四世而有天下⁶,不亦宜乎?
无以天下为者,必能治天下者。霜雪雨露,生杀万物,天无为焉⁷,犹之贵天也;厌文搔法⁸,治官理民者,有司也,君无事焉,犹尊君也。辟地垦草者,后稷也;决河浚江者⁹,禹也;听狱制中者¹⁰,皋陶也;有圣名者,尧也。故得道以御者,身虽无能,必使能者为己用;不得其道,伎艺虽多,未有益也。
【注释】
¹刺:撑船。
²劲筋:指肌腱或韧带强劲。
³泰王:即太王。“泰”与“太”通。
⁴谢:辞别。耆(qí)老:六十曰耆,七十曰老。徙:北宋本原作“徒”。《道藏》本作“徙”。据正。
⁵推:推衍,推行。
⁶四世:太王、王季、文王、武王。
⁷无为:没有什么行动。《韩诗外传》卷二作“无事”。
⁸厌文:指劳于案牍,所以治官。厌,厌倦。搔(sāo)法:挈(qiè)执法度,所以理民。《韩诗外传》卷二作“执法”。搔,总括。
⁹浚(jùn):疏通。
¹⁰听狱:判决案件。听,治,有判断义。制中:适中,处理恰当。《韩诗外传》卷二作“执中”。按,此节本于《尸子·仁意》,并载于《韩诗外传》卷二。
【译文】
善于游泳的人,不学习撑船却习惯使用船只;筋骨强健的人,不学习骑马却习惯跨在马身上;看轻天下的人,不被外物拖累,所以能够安然相处。太王亶父居住在邠地,狄人来侵犯他们;用兽皮丝帛珠玉来事奉他们,还不停止进攻,于是太王告别长老而迁到岐周居住,百姓扶老携幼追随他,便又形成了一个国家。推行他的这种意旨,周人四代夺取了天下,不也是应该的吗?
不把天下据为己有的人,必定能够统治天下。下霜雪降雨露,万物生长和死亡,虽然上天没有什么作为,却还是要尊重天道;劳形案牍挈持法度,管理官府统治万民,是有司的职责,国君不做什么事情,但还是要尊重国君。开辟土地垦辟草莱,是后稷的职责;疏通长江黄河,是禹的功劳;处理案件公正严明,是皋陶的所为;而有圣贤之名的,是尧。因此掌握道术来驾驭臣下,即使自身无能,也必定能使有才智的人为己所用;不能掌握道术,技艺即使很多,也没有益处。
【原文】
方船济乎江¹,有虚船从一方来,触而覆之。虽有忮心²,必无怨色。有一人在其中,一谓张之,一谓歙之³,再三呼而不应,必以丑声随其后。向不怒而今怒,向虚而今实也。人能虚己以游于世,孰能訾之⁴?
【注释】
¹方船:并船。
²忮(zhì)心:猜忌之心。
³“一谓”二句:许慎注:持舟楫者,谓近岸为歙(xī),远岸为张也。按,本则化自《庄子·山木》。
⁴訾(zǐ):毁谤,诋毁。
【译文】
两船相并从长江渡过,有条空船从一方驶来,撞到上面而方舟翻了身。即使有猜忌之心,也必定没有埋怨的神色。如果有一个人在船上,一会儿呼唤他离得远一点,一会儿要近一点,再三呼唤而对方毫无反应,必定用骂声跟在后头。刚才不发怒而现在发怒,刚才是空船而现在是有了人的原因。人如果能够使自己意念空虚而在世上遨游,谁能够诽谤他呢?
【原文】
释道而任智者¹,必危;弃数而用才者,必困。有以欲多而亡者,未有以无欲而危者也;有以欲治而乱者,未有以守常而失者也。故智不足免患²,愚不足以至于失宁。守其分,循其理,失之不忧,得之不喜。故成者非所为也,得者非所求也。入者有受而无取,出者有授而无予。因春而生,因秋而杀;所生者弗德,所杀者非怨,则几于道也。
【注释】
¹释:放弃。
²“故智”句:《群书治要》作“故智不足以免患”。
【译文】
放弃道术而任用智巧的,必然危险;抛弃术数而任用才智的,必然困惑。有因为贪欲多而灭亡的,没有因为无欲而危险的;有用欲望来治理而混乱的,没有因为遵守常法而失败的。因此智巧不能够免除祸患,愚笨不至于就会失去安宁。持守他的职分,依循他的道理,失去它不忧虑,得到它不欢喜。因此成功的不是自己所作为的,得到的也不是自己所寻求的。收入的是有所接受而没有索取,付出的是有所给予而没有施舍。随着春季而生长,跟着秋季而枯死;得到生长的不去感恩,遭受肃杀的也没有怨恨,那么便接近于道了。
【原文】
圣人不为可非之行,不憎人之非己也;脩足誉之德,不求人之誉己也。不能使祸不至,信己之不迎也;不能使福必来,信己之不攘也¹。祸之至也,非其求所生,故穷而不忧;福之至²,非其求所成,故通而弗矜³。知祸福之制⁴,不在于己也,故闲居而乐⁵,无为而治⁶。圣人守其所以有,不求其所未得;求其所无⁷,则所有者亡矣;脩其所有⁸,则所欲者至⁹。故用兵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也;治国者,先为不可夺,以待敌之可夺也。舜脩之历山,而海内从化;文王脩之歧周,而天下移风。使舜趋天下之利¹⁰,而忘脩己之道,身犹弗能保,何尺地之有?故治未固于不乱¹¹,而事为治者必危;行未固于无非,而急求名者必剉也¹²。福莫大无祸,利莫美不丧。动之为物¹³,不损则益¹⁴,不成则毁,不利则病,皆险也¹⁵,道之者危¹⁶。故秦胜乎戎,而败乎¹⁷;楚胜乎诸夏,而败乎柏莒¹⁸。故道不可以劝而就利者¹⁹,而可以宁避害者。故常无祸²⁰,不常有福;常无罪,不常有功。
【注释】
¹攘(rǎnɡ):排除、排斥。
²福之至:刘绩《补注》本有“也”字。
³矜(jīn):许慎注:自伐其功也。按,即自我夸耀义。
⁴制:主宰。《道藏辑要》本作“至”。
⁵闲居:指避人独居。
⁶无为而治:指顺应自然规律而治理。
⁷求其所无:王念孙《读书杂志》:本作“求其所未得”。《群书治要》、《文子·符言》同。
⁸脩其所有:王念孙《读书杂志》:本作“修其所已有”。《群书治要》、《文子·符言》同。
⁹至:《群书治要》引,“至”下有“矣”字。
¹⁰趋:追逐。
¹¹ “故治”句:许慎注:治不乱之道,尚未牢固也。
¹²剉(cuò):挫败,折伤。
¹³动:有为。
¹⁴不损则益:陶鸿庆《读淮南子杂记》:当作“不益则损”。
¹⁵险:危难。
¹⁶道:蹈,踏。
¹⁷“故秦”二句:许慎注:秦穆公胜西戎,为晋所败于殽。:《道藏》本作“殽”。殽(xiáo),殽山。在河南灵宝、陕县南部。殽之战在洛宁北。
¹⁸“楚胜”二句:许慎注:楚昭王服诸夏,而吴败之柏莒。按,柏莒(jǔ)在今湖北麻城东北。“故秦”至“相莒”四句,见于《吕览·义赏》。
¹⁹劝:鼓励。
²⁰ 常:通“尚”,崇尚。
【译文】
圣人不做让人非议的举动,不憎恨别人非议自己;修身足以使人能够称颂自己的德行,不求别人赞誉自己。不能够使灾祸不到来,但能确信自己不会迎取它;不能够使幸福一定来到,但能确信自己不会排斥它。灾祸的到来,不是圣人要求而产生的,因此身处穷困却不忧虑;福祥的到来,不是圣人要求成功的,因此处境畅达却不骄傲。知道祸福的主宰,不在于自己,因此避人独居而快乐,顺应自然规律而处理事务。圣人持守已经具有的东西,不寻求他所没有得到的东西;寻求他所没有的东西,那么就会失去他已经具有的;修治他所具有的,他所想得到的就会到来。因此善于用兵的人,首先做好自己不可胜的准备,以便等待战胜敌人的时机;善于治理国家的人,先要做好不可被夺的准备,然后等待夺取敌国的时机。舜在历山耕田,而四海之民都跟从他的教化;文王在岐周治政,而天下随着转移风俗。假使舜追逐天下的利益,而忘记修治自己的道德,自身还不能够保住,又哪会有一尺的土地呢?因此治理国家没有比不动乱更牢靠的,而人为地去治理的必定有危险;行事没有比无非议更稳固的,而急于求名必定受到挫败。最大的幸福是没有灾祸,最美好的利益是没有丧亡。有为活动造成的万物,不是增益就是损害,不是成功就是毁坏,不是利益就是危害,这些都是险恶不可行的,踏上这条路的人就会有危险。因此秦穆公对西戎作战胜利,但是在殽山被晋军击败;楚王对诸夏取得了胜利,而在柏莒被吴国打垮。因此对于道来说不能够用劝勉的办法使人接近利益,而可以用宁静的办法使人避开祸害。因此崇尚没有灾祸,不崇尚幸福;崇尚没有罪过,不崇尚有功劳。
【原文】
圣人无思虑,无设储¹;来者弗迎,去者弗将²;人虽东西南北,独立中央。故处众枉之中,不失其直;天下皆流³,独不离其坛域⁴。故不为善,不避丑,遵天之道;不为始,不专己⁵,循天之理;不豫谋⁶,不弃时⁷,与天为期⁸;不求得,不辞福,从天之则。不求所无,不失所得;内无旁祸⁹,外无旁福¹⁰;祸福不生,安有人贼¹¹?为善则观¹²,为不善则议。观则生责¹³,议则生患。故道术不可以进而求名,而可以退而脩身;不可以得利,而可以离害¹⁴。故圣人不以行求名,不以智见誉。法脩自然¹⁵,己无所与。
【注释】
¹设储:设置储备。
²将:送行。
³天下:《文子·符言》“天下”前有“与”字。
⁴坛域:界限,范围。域,北宋本原作“城”。《文子·符言》、刘绩《补注》本作“域”。据正。
⁵专己:个人独断。按,“不为始”至“从天之则”,亦与1973年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帛书《称》内容相似。
⁶预谋:事先谋划。
⁷时:北宋本原作“特”。《道藏》本作“时”。据正。
⁸期:相合。
⁹旁祸:《文子·符言》作“奇祸”。
¹⁰旁福:《文子·符言》作“奇福”。
¹¹贼:害。
¹²“为善”句:许慎注:众人之所观也。按,观,细看。
¹³责:北宋本原作“贵”。王念孙《读书杂志》王引之曰:“贵”当为“责”,字之误也。《文子·符言》作“劝即生责”。据正。
¹⁴离:避开。
¹⁵法脩自然:《文子·符言》作“治随自然”。
【译文】
圣人没有思索考虑,没有设置储备;来到的不去迎接,离开的不去欢送;人们虽然处在东西南北四方,圣人却独自处在中央。因此圣人处于众多枉曲之中,不会失去他的平直;天下的人都随波逐流,圣人独自处于自己的界域之中。因此圣人不从事善事,不避开丑事,遵循天道的规律;不作为开始,不个人独断,依循自然的法则;不事先谋划,不抛弃天时,和自然变化相合;不追求得利,不推辞幸福,按照天的法则行事。不去寻求所没有的东西,不会失去所得到的东西;内部没有意外的灾祸,外部没有意外的幸福;灾祸幸福不会产生,哪会有人受害呢?从事善事的就会被人看到,从事不善的事情就会有人非议。被人看到就要产生责备,产生非议就要出现患祸。因此道术不能够进而求取名位,却能够退而修治自身;不能够得到利益,却可以避开祸害。因此圣人不用行止求取名利,不用智术得到赞誉。法规依照自然而产生,自己没有什么参与的。
【原文】
虑不胜数,行不胜德,事不胜道。为者有不成,求者有不得。人有穷,而道无不通,与道争则凶。故《诗》曰:“弗识弗知,顺帝之则¹。”有智而无为,与无智者同道;有能而无事,与无能者同德。其智也,告之者至,然后觉其动也;使之者至²,然后觉其为也。有智若无智,有能若无能,道理为正也。故功盖天下,不施其美;泽及后世,不有其名。道理通而人为灭也³。名与道不两明,人爱名则道不用⁴,道胜人则名息矣。道与人竞长。章人者,则道者也⁵。人章道息⁶,则危不远矣。故世有盛名,则道如日至矣⁷。
【注释】
¹“弗识”二句:见于《诗·大雅·皇矣》。则,法则。
²使之者至:俞樾《诸子平议》:“使之者至”上,当有“其能也”三字。
³为:《道藏》本作“伪”。
⁴爱:北宋本原作“受”。《文子·符言》作“爱”。据正。
⁵则:《道藏》本作“息”。
⁶人章道息:《文子·符言》作“道息而名章,则危”。“人”,彼作“名”。按,“名与道”至“不远矣”,与《韩诗外传》卷一相似。
⁷道如:《道藏》本作“衰之”。
【译文】
思虑不能胜过天数,行止不能胜过德性,行事不能超过道术。行事有不能成功的地方,寻求有不能得到的地方。人有穷困的时候,而道没有不能通达的地方,和道相争就要发生凶祸。因此《诗》中说:“好像不识不知,顺着天帝的自然法则。”有智术而无所行事,与没有智术的人道术相同;有才能而无所事事,和无能的人德性相同。他的智术,告诉他才可以来到,然后能够感觉到他的活动;他的才能,使唤他才可以来到,然后才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有智慧像没有智慧,有才能像没有才能,这样的道理就是正确的了。因此功劳覆盖天下,也不施舍他的美德;恩泽延及后代,却不享有他的名声。道理通达而人的虚伪就消失了。名位与道术两者是不能同时显明的,人爱好名位那么道术便不能被使用,道术胜利名声便熄灭了。道术和人为比赛竞争。彰明人为的,道术便要熄灭。人为彰明道术熄灭,那么就离危险不远了。所以世上有盛名的人,那么衰败之日便要来到了。
【原文】
欲尸名者¹,必为善;欲为善者,必生事。事生则释公而就私,背数而任己²。欲见誉于为善,而立名于为质³,则治不脩故,而事不须时。治不脩故⁴,则多责;事不须时,则无功。责多功鲜,无以塞之,则妄发而邀当⁵,妄为而要中⁶。功之成也,不足更责⁷;事之败也,不足以弊身⁸。故重为善若重为非,而几于道矣。
【注释】
¹尸名:做名位的主人。
²背:北宋本原作“货”。《道藏》本作“背”。据正。
³质:《文子·符言》作“贤”。
⁴治不脩故:《文子·符言》作“治不顺理”。
⁵邀当:求取当得之物。
⁶要中:取得适中。要,通“徼(yāo)”,求。
⁷更:抵偿。
⁸不足以弊(bì)身:《文子·符言》作“事败足以灭身”,无“不”字。弊,有跌倒义。
【译文】
想要成为名声主人的人,必然先推行善事;想要推行善事的人,必然要生出事端。生出事端就要放弃公道而趋向私道,背离自然规律而任用自己的智术。如果想要被人称誉而做善事,就要在任用贤才上立下名声,那么治理国家就不会遵循原有的规定,而行事也不会等待时机了。治理国家不遵循已有的规定,就会有很多责难;行事不会等待时机,就不会有功劳。责备多而功劳少,又没有办法敷衍过去,那么就会任意行事而想求取事情妥当,胡乱行动而想求取事情成功。功业的成功,不能够偿还对他的责难;事情的失败,足以使他自身倒台。因此把做好事看得像做坏事那样严重,不轻易去做,那么就同道接近了。
【原文】
天下非无信士矣,临货分财,必探筹而定分¹,以为有心者之于平,不若无心者²;天下非无廉士也,然而守重宝者,必关户而全封³,以为有欲者之于廉,不若无欲者也。
【注释】
¹探筹:许慎注:捉筹也。按,犹今抽签。筹,筹码。
²无心者:黄锡禧本“者”下有“也”字。
³全封:全部封闭。《文子·符言》同。
【译文】
天下并不是没有讲究信誉之人,但面对财物进行分配时,必定由抽签才能决定份额,因为人们认为有心的人对于公平,不如没有心的竹签更为公平;天下不是没有清廉之士,但是在守护贵重宝物的时候,必须关紧门户并全部封闭,因为人们认为有欲望的人对于廉洁,不如没有欲望的门窗之类更为可靠。
【原文】
人举其疵则怨人¹,鉴见其丑则善鉴²。人能接物而不与己焉,则免于累矣³。
公孙龙粲于辞而贸名⁴,邓析巧辩而乱法⁵,苏秦善说而亡⁶。国由其道⁷,则善无章;脩其理⁸,则功无名⁹。故以巧斗力者,始于阳,常卒于阴¹⁰;以慧治国者,始于治,常卒于乱。使水流下,孰弗能治?激而上之¹¹,非巧不能。故文胜则质掩,邪巧则正塞之也。
【注释】
¹疵(cī):指毛病、错误。
²鉴:镜子。
³“人能”二句:许慎注:“而不与己”,若镜人形,而不有好憎也。
⁴“公孙龙”句:许慎注:公孙龙以白马非马、冰不寒、炭不热为论,故曰“贸”也。按,粲(càn),鲜明。贸名,指变换概念。
⁵“邓析”句:许慎注:邓析教郑人以讼,讼不俱回,子产诛之也。按,事载《吕览·离谓》。
⁶“苏秦”句:许慎注:苏秦死于齐也。
⁷国:《道藏》本断句亦归下句。刘绩《补注》本以“亡国”断句。
⁸脩:推行、施行。
⁹功:《道藏》本作“巧”。
¹⁰“故以巧”三句:许慎注:言知巧之所施,始之于阳善,终之于阴恶也。按,“故以巧”至“卒于乱”,化自《庄子·人间世》。
¹¹ 激:水势受阻后腾涌或飞溅为激。常用作潜水坝,以抬高水位。《孟子·告子上》:激而行之,可使上山。
【译文】
别人指出自己的缺点那么就会抱怨别人,镜子能够看见自己的美丑那么才是好镜子。如果人们同外物交接而不掺杂自己的私欲,那么就会免于拖累了。
公孙龙明于词辩而扰乱概念,邓析能言善辩而扰乱法律,苏秦善于游说而自己被杀。治国如果依照他们的学说,虽然很好但却没有规章;推行他们的理论,虽然很巧但却没有名类之分。因此用巧妙来斗力的人,从善开始,常常得到恶的结果;用智慧治国的人,从治开始,常常到乱终结。使水流往低处,哪个不能做到?使水受阻上激,没有巧妙的办法做不到。因此文采突出那么朴实就被掩盖了,邪恶巧施那么正直就被堵塞了。
【原文】
德可以自脩,而不可以使人暴;道可以自治,而不可以使人乱。虽有贤圣之宝¹,不遇暴乱之世,可以全身,而未可以霸王也。汤、武之王也,遇桀、纣之暴也;桀、纣非以汤、武之贤暴也,汤、武遭桀、纣之暴而王也²。故虽贤王必待遇,遇者能遭于时而得之也,非知能所求而成也。
【注释】
¹宝:宝物。喻道德。
²“汤、武”四句:见于《吕览·长攻》,《管子·首时》亦有类似记载。
【译文】
推行德行可以使自我得到修养,而不能够使人暴虐;实行道术能够修治自身,而不能够使人混乱。即使有圣贤的道德,不遇上残暴混乱的社会,能够保全自身,却不可以称霸天下。汤、武称王,是因为遇到夏桀、商纣的残暴;桀、纣不是因为汤、武的贤德而残暴,但汤、武却是遇到桀、纣的残暴而称王。因此即使是贤君也必定等待机遇,掌握机遇的人能碰到良机而得到成功,而不是靠智术才能寻求成功的。
【原文】
君子脩行而使善无名,布施而使仁无章。故士行善而不知善之所由来,民赡利而不知利之所由出¹,故无为而自治。善有章则士争名,利有本则民争功,二争者生,虽有贤者弗能治。故圣人揜迹于为善,而息名于为仁也。
【注释】
¹赡(shàn):满足。
【译文】
君子修身实践而使善事没有声名,布施恩惠使仁义没有光彩。所以士推行善事却不知善事的来由,百姓满足利益却不知利益从何处出现,因此顺应自然而自身便得到修治。善事能够昭明那么士人便要争夺名声,利益有了来源那么百姓便要争功,两个方面争斗产生,即使有贤才的人也不能治理。因此圣人在推行善事之中掩盖形迹,在施行仁惠之时熄灭名声。
【原文】
外交而为援¹,事大而为安,不若内治而待时。凡事人者,非以宝币,必以卑辞。事以玉帛,则货殚而欲不餍²;卑体婉辞³,则谕说而交不结⁴;约束誓盟,则约定而反无日⁵。虽割国之锱锤以事人⁶,而无自恃之道⁷,不足以为全。若诚外释交之策⁸,而慎脩其境内之事;尽其地力,以多其积;厉其民死⁹,以牢其城;上下一心,君臣同志,与之守社稷,欤死而民弗离¹⁰,则为名者不伐无罪¹¹,而为利者不攻难胜,此必全之道也。
【注释】
¹外交:古代指人臣私见诸侯。
²殚(dān):竭尽。餍(yàn):满足。按,本节化自《荀子·富国》。
³婉辞:委婉谦逊的言辞。婉,顺。
⁴谕说:告晓、陈说。
⁵反:背叛。
⁶锱锤(zī chuí):许慎注:六两曰锱,倍锱曰锤。按,《说文》:锱,六铢也。锤,八铢也。与本注异。知非许注,疑为高注羼入。
⁷自恃(shì):自我依赖,自我节制。
⁸外释交:陈观楼《淮南子正误》:当为“释外交”。
⁹厉:通“励”,勉励。
¹⁰欤:《道藏》本作“斆(xiào)”。斆,通“效”。“欤”当为“效”字之讹。
¹¹ 为名者:指贪求仁义名声的国家。
【译文】
用交往他国来作为援助,以侍奉大国而求得安定,不如治理内部而等待时机。凡是侍奉别人,不是用珍宝丝帛,则必定用卑下的言语。用玉帛侍奉他人,那么货财耗尽而贪欲却不能满足;卑躬屈节委婉谄谀,告晓陈说而交往不成;订立条约结盟立誓,就会盟约立定而很快背叛。即使只割取少量钱财来侍奉他国,若无自我保护的办法,也不能够用来保全国家。假若果真能够抛弃同外国交接的办法,而谨慎地修治他的境内之事;尽量发挥土地的效力,来多积累储备;勉励百姓不怕牺牲,来牢固守卫城池;上下同心,国君臣下志向一致,和他们一起守护社稷,就是教民去死而民众也不会离散,那么贪求名声的国家就不会讨伐这样的无罪的国家,而贪图利益的国家也不会进攻这样难以战胜的国家,这是保全国家的最好办法。
【原文】
民有道所同道,有法所同守¹,为义之不能相固,威之不能相必也²,故立君以壹民。君执一则治,无常则乱。君道者,非所以为也,所以无为也。何谓无为?智者不以位为事,勇者不以位为暴,仁者不以位为惠³,可谓无为矣。夫无为则得于一也⁴。一也者,万物之本也,无敌之道也。
【注释】
¹“民有道”二句:许慎注:民凡所道行者同道,而法度有所共守也。
²必:效果。
³惠:北宋本原作“患”。刘绩《补注》本、《文子·道德》作“惠”。据正。
⁴一:指万物的普遍本质。
【译文】
百姓所行之道与国君同道,那么百姓与国君同守法度,因为大义不能使上下坚持同道,威力不能一定达到惩戒的效果,所以要设立国君来统一人民。国君掌握了道就能得到治理,没有法规就会引起混乱。国君治国之道,不是要使其有所作为,而要使他无为。什么叫无为?聪明的人不凭借自己的职位行事,勇敢的人不利用职务施行暴虐,仁爱之人不拿官位推行恩惠,可以说做到无为了。实行无为就能得到一。一,就是万物的本质,它是无敌的根本道路。
【原文】
凡人之性,少则昌狂¹,壮则暴强,老则好利。一身之身既数既变矣²,又况君数易法,国数易君?人以其位通其好憎,下之径衢³,不可胜理。故君失一则乱,甚于无君之时。故《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⁴。”此之谓也。
【注释】
¹昌狂:恣意妄行。
²一身之身既数既变矣:刘绩《补注》本无下“既”字。中立本改上“身”作“人”。
³径衢(qú):指小路和大道。
⁴“不愆”二句:见于《诗·大雅·假乐》。愆(qiān),过失。率,依循。
【译文】
大凡人的性情,年少的时候非常狂妄,进入到壮年就很粗暴强硬,到了老年就好贪图利益。一人之身就已经多次发生变化,又何况是国君多次改变法律,国家多次更换国君呢?人们凭借官位表达他的爱憎之情,向下可以影响到大街小巷,这是不能全部理清楚的。因此国君失去了道的根本就会混乱,比没有国君之时还要厉害。因此《诗》中说:“不要犯错不要遗忘,遵从先王的制度典章。”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原文】
君好智则倍时而任己¹,弃数而用虑。天下之物博而智浅,以浅赡博,未有能者也。独任其智,失必多矣。故好智,穷术也。好勇,则轻敌而简备,自而辞助²。一人之力,以围强敌³,不杖众多而专用身才⁴,必不堪也。故好勇,危术也。好与则无定分⁵,上之分不定,则下之望无止。若多赋敛,实府库,则与民为雠。少取多与,数未之有也。故好与,来怨之道也。仁智勇力,人之美才也,而莫足以治天下。由此观之,贤能之不足任也,而道术之可脩明矣。
【注释】
¹智:智术、智巧。任:北宋本原作“住”。《道藏》本作“任”。据正。
²自(fù):自恃。,同“负”。辞助:许慎注:不受傍人之助。
³围:刘绩《补注》本作“御”。王念孙《读书杂志》:“围”当为“圉(yǔ)”,字之误也。“圉”与“御”同。
⁴杖:依凭。身:己。
⁵好(hào)与:爱好给予。
【译文】
国君爱好智术那么就会违背时势任凭己意行事,抛弃自然规律,而专用个人的思虑。天下的万物是广博的而智术是肤浅的,用肤浅的智术去求得广博的知识,是不能够得到成功的。专门任用他的智术,失去的东西必然很多。因此国君爱好智术,是一种穷困不达的方法。国君爱好勇力,就会轻视敌人而疏于防备,自负勇力而就会拒绝他人的帮助。用一个人的力量,去抵御强大的敌人,不依靠大众的人力而却只凭自身的才能,必定是不堪一击的。因此说国君爱好勇力,这是一种危险的方法。国君爱好给予就没有固定的份额限制,上面的份额限制不能确定,那么下面的欲望就不能停止。如果多征赋敛,充实府库,就会与百姓为仇。如果取得少而给予多,差数就没有办法获得了。因此国君爱好施与,也是招致怨恨的一种办法。仁惠智术勇敢强力,都是人的美好的才能,但却不能够用来治理天下。从这里可以看出,贤德才能是不能够任用的,而道术才能修治国家这是很明白的。
【原文】
圣人胜心¹,众人胜欲²;君子行正气³,小人行邪气。内便于性,外合于义,循理而动,不系于物者,正气也。推于滋味⁴,淫于声色,发于喜怒,不顾后患者,邪气也。邪与正相伤,欲与性相害,不可两立,一植一废⁵,故圣人损欲而从事于性⁶。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接而说之⁷,不知利害,嗜欲也。食之不宁于体,听之不合于道,视之不便于性,三宫交争⁸,以义为制者,心也。割痤疽⁹,非不痛也;饮毒药,非不苦也;然而为之者,便于身也。渴而饮水,非不快也;饥而大¹⁰,非不赡也,然而弗为者,害于性也。此四者,耳目鼻口不知所取去,心为之制,各得其所。由是观之,欲之不可胜,明矣。
【注释】
¹圣人胜心:许慎注:心者,欲之所生也。圣人止欲,故胜其心,而以百姓为心也。
²众人胜欲:许慎注:心欲之,而能胜之也。按,胜,任。
³正气:刚正之气。
⁴推:推重。刘绩《补注》本作“重”。
⁵植:立。
⁶损:于大成《诠言校释》:“损”当作“捐”。谓弃其欲而从其性也。
⁷接:交合、接受。
⁸三宫:许注作“三关”,《吕览·贵生》作“四官”。三宫,即三关,指食、视、听。按,“目好色”至“心也”,化自《吕览·贵生》。
⁹痤(cuó):痈。疽(jū):恶疮。
¹⁰(sūn):食。
【译文】
圣人任凭心灵处事,众人任凭欲望处事;君子所行的是正气,小人所行的是邪气。内部适宜于性情,外部合于道义,依循道理而行动,不同外物相牵连,这是正气。推重滋味,沉溺于音乐美色,喜怒时常发作,而不顾后果的,则是邪气。邪气和正气互相伤害,欲望与天性相互危害,两者不能并立,一个要树立一个要废止,因此圣人抛弃贪欲而随从天性。眼睛爱好美色,耳朵爱听音乐,嘴巴贪吃美味,接受物欲并且喜爱它,不知道利害关系,这就是欲望。吃了美味对身体不安宁,听了佳音对于大道不适合,看了美色对于天性不适宜,三个感官交相争斗,用大义来控制它们,起主宰作用的就是心灵。割去痤疽,不是不痛;喝下治病的毒药,不是不苦;但是要这样做,是为了有利于身体。渴了喝生水,不是不痛快;饿了大吃,不是不需要,但是不能这样做,这有害于自己的生命。这四个方面,耳目鼻口不知道取舍,而由心灵对他们加以控制,使它们各得其所。从这里可以看出,欲望是不能够任意行事的,这是很明白的。
【原文】
凡治身养性,节寝处,适饮食,和喜怒,便动静,使在己者得,而邪气因而不生¹。岂若忧瘕疵之与痤疽之发²,而豫备之哉³?夫函牛之鼎沸⁴,而蝇蚋弗敢入⁵。昆山之玉瑱⁶,而尘垢弗能污也。
【注释】
¹“凡治身”七句:亦见于《黄帝内经·素问·上古天真论》。使,《道藏》本作“内”。《文子·符言》同。
²瘕(jiǎ):妇女腹中鼓胀病。疵(cī):《说文》:病也。按,疑作“疝(shàn)”,男子疝气。
³豫:通“预”,预备。
⁴函牛之鼎:许慎:受一牛之鼎也。按,函,包容。之,北宋本原作“也”。《道藏》本作“之”。据正。
⁵蚋(ruì):蚊子。秦谓之蚋,楚谓之蚊。
⁶瑱(zhèn):杨树达《淮南子证闻》:“瑱”当读为“缜(zhěn)”。《礼记·聘义》郑注:“缜,致也。”缜,细密。
【译文】
凡是修治身心保养天性,节制寝居,饮食适当,喜怒平和,动静适宜,在自我方面掌握养生之道,那么邪气因此而不会产生。难道还要像忧虑瘕疝痤疽的发生,而事先预备吗?能够容纳一条牛的大鼎,水在里面沸腾,而苍蝇蚊子之类是不敢进入的。昆仑山的美玉纹理细密,而尘土污垢是不能够玷污它的。
【原文】
圣人无去之心,而心无丑;无取之美,而美不失。故祭祀思亲,不求福;飨宾修敬,不思德。唯弗求者能有之¹。处尊位者,以有公道而无私说²,故称尊焉,不称贤也;有大地者,以有常术而无钤谋³,故称平焉,不称[智]也⁴。内无暴事以离怨于百姓⁵,外无贤行以见忌于诸侯,上下之礼⁶,袭而不离⁷,而为论者莫然不见所观焉⁸,此所谓藏无形者。非藏无形,孰能形?
【注释】
¹“唯弗求”句:许慎注:言不求而所求至也。
²私说:偏私的见解。
³钤(qián)谋:权谋。
⁴不称[智]:北宋本原无“智”字。《道藏》本“称”下有“智”字。当脱。
⁵离:通“罹”,遭受。
⁶礼:杨树达《淮南子证闻》:“礼”疑“体”字之误。
⁷袭:合。
⁸莫(mù)然:寂静无所见的样子。莫,静。
【译文】
圣人在心里没有丑的东西要抛弃的,因而心中不存在丑;对于美好的东西没有什么要得到的,因而自身的美也不会失去。因此祭祀祖先的时候只思念亲人,不需要求福;宴飨宾客表达敬意,不想得到恩惠。只有不去寻求幸福恩德的人才能得到它们。处在尊宠的地位的人,因为持有公道而没有偏见,所以才称为尊宠,不称作贤德;据有大地的人,因为依循常规而没有权谋,所以称为公平,不称为智慧。对内没有残暴的举动来遭到百姓怨恨,对外没有贤行被诸侯嫉妒,上下礼敬,相合而不分离,而进行评议的人处于虚静状态看不到什么,这就是所说的藏于无形。不是藏于无形,谁能够看不见形体呢?
【原文】
三代之所道者,因也¹。故禹决江河,因水也;后稷播种树谷,因地也;汤、武平暴乱,因时也。故天下可得而不可取也,霸王可受而不可求也。在智²,则人与之讼³;在力,则人与之争。未有使人无智者⁴,有使人不能用其智于己者也⁵;未有使人无力者,有使人不能施其力于己者也⁶。此两者,常在久见⁷。故君贤不见,诸侯不备;不肖不见,则百姓不怨;百姓不怨,则民用可得。诸侯弗备,则天下之时可承⁸。事所与众同也,功所与时成也,圣人无焉。故《老子》曰:“虎无所措其爪,兕无所措其角⁹。”盖谓此也。
【注释】
¹因:按照规律。《吕览》有《贵因》。按,“三代”至“因时也”,即本《贵因》。
²在:王念孙《读书杂志》:“在”皆当为“任”,字之误也。按,疑北宋本误。
³讼:争讼。
⁴“未有”句:许慎注:言己不能使敌国遇而无智也。按,《道藏》本注“遇”作“愚”。
⁵“有使人”句:许慎注:使人之智不能于己。
⁶“未有”二句:许慎注:言己不能使人无智力,但能使人不以智力加于己。
⁷常:长久。
⁸承:通“乘”,趁着。许慎注:若汤、武承桀、纣而起。
⁹“虎无”二句:见于《老子》五十章。兕(sì),似野牛的动物,青色,有角。
【译文】
三代之所以成功的办法,是按照规律行事。因此禹疏通长江黄河,是按水的流向规律行事的;后稷播种五谷,是按土地规律行事的;汤、武平暴除乱,是按时势的要求行事的。因此天下能够得到而不可强取,霸王可以接受而不可以强求。任用智术,就将会有人和他争讼;使用强力,就会有人和他争高低。自己不能使别人没有智力,但是能使人不能用他的智力强加于己;自己不能使别人没有力量,但是能使人不能施展他的力量强加于己。这两个方面,是长久存在而被人看到的道理。因此国君贤德不显现出来,诸侯便不加防备;国君的不肖不显现出来,那么百姓便不去埋怨;百姓不埋怨,那么民众的力量便可以得到了。诸侯不加防备,那么天下贤人可以乘机而起。事业与众人的期待相同,功劳是随时势而成就的,圣人没有参与其事。因此《老子》中说:“猛虎用不上它的爪,兕牛用不上它的角。”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事。
【原文】
鼓不灭于声,故能有声;镜不没于形,故能有形¹。金石有声,弗叩弗鸣;管箫有音,弗吹无声²。圣人内藏,不为物先倡³;事来而制,物至而应。饰其外者伤其内,扶其情者害其神⁴,见其文者蔽其质⁵。无须臾忘为质者,必困于性⁶;百步之中,不忘其容者,必累其形。故羽翼美者伤骨骸⁷,枝叶美者害根茎⁸,能两美者,天下无之也。
【注释】
¹“鼓不灭”四句:《文子·上德》作:“鼓不藏声,故能有声;镜不没形,故能有形。”
²无声:于大成《诠言校释》:《意林》引《文子·上德》作“不声”,《喻林》六十六引《淮南》,正作“弗声”。
³先倡:《文子·上德》作“不为物倡”。无“先”字。
⁴扶:扶佐、呵护。
⁵质:《文子·符言》作“真”。
⁶“无须臾”二句:许慎注:常思为质,不修自然,则性困也。按,《文子·符言》“无”作“夫”,“质”作“贤”。
⁷“故羽翼”句:许慎注:鹄(hú)鹰一举千里,则形如尘芳,以其翮(hé)美也。
⁸茎:《文子·符言》作“荄”。荄,根。
【译文】
鼓不会藏起声音,所以才能有声音;镜子不隐没人形,所以才能照见形体。金钟石磬可以发出声音,不敲是不响的;管箫可以吹出音调,不吹是没有声响的。圣人内心深藏道术,不因外物而首先倡导;事情来到而加以控制,外物来临而加以应对。粉饰外部的会损伤他的内部,呵护他的情感的会伤害他的精神,显现他的文采的就会掩盖他的质朴。经常思考不忘质朴的,必然使自然天性受到困扰;百步之中,不忘自己面容的,必然拖累他的形体。因此羽毛翅膀漂亮的会损伤它的骨骸,树木枝叶茂盛的必然妨害它的根茎,能够两全其美的,天下是没有的。
【原文】
天有明,不忧民之晦也,百姓穿户凿牖,自取照焉;地有财,不忧民之贫也,百姓伐木芟草¹,自取富焉。至德道者若丘山²,嵬然不动³,行者以为期也⁴。直己而足物⁵,不为人赣⁶,用之者亦不受其德,故宁而能久。天地无予也,故无夺也;日月无德也⁷,故无怨也。喜得者必多怨,喜予者必善夺,唯灭迹于无为,而随天地自然者,唯能胜理⁸,而为受名⁹。名兴则道行¹⁰,道行则人无位矣。故誉生则毁随之,善见则怨从之¹¹。
【注释】
¹芟(shān):割草。按,“天有明”至“取富焉”,化自《慎子·威德》,《黄帝四经·称》亦略同。
²德:通“得”。
³嵬(wéi)然:高大的样子。
⁴“行者”句:许慎注:行道之人,指以为期。
⁵“直己”句:许慎注:己,己山也。言山特自生万物,以足百姓,不为百姓故生之也。按,直,只。
⁶赣(ɡònɡ):赐予。
⁷德:施予恩德。
⁸胜理:许慎注:理,事理情欲也。胜理去之。
⁹为受:王念孙《读书杂志》:当作“无爱”。《韩诗外传》作“无爱名”。
¹⁰道行:王念孙《读书杂志》:“道行”脱“不”字。按,“喜得者”至“无位矣”,亦载于《韩诗外传》卷一。
¹¹ 怨:《文子·符言》作“恶”。
【译文】
上天有光明,不必忧虑人民的昏暗,百姓可以开通门户打开窗子,自己得到光明;大地有财物,不必忧虑人民的贫困,百姓砍伐木头割取野草,自己得到富裕。因此得道者像山丘一样,高大雄伟挺立不动,行道之人指着它作为自己的期望。大山只是依其本性生出万物而使百姓富足,不是特意要赐给百姓,而使用它的财富也不需承受它的恩赐,因此安宁而能持久。天地没有给予,因此也没有夺取;日月没有施予恩德,所以也没有怨恨。喜欢得到的人必然怨气多,喜欢给予的人必然善于夺取,只有消灭形迹在无为之中,而随着天地自然变化的人,才能够战胜欲望而不贪慕名声。名声兴起那么道术就行不通了,道术通行那么人便没有名位了。因此赞誉产生那么毁谤便伴随而来,善事出现怨恨便随之跟从。
【原文】
利则为害始,福则为祸先。唯不求利者为无害,唯不求福者为无祸。侯而求霸者,必失其侯;霸而求王者,必丧其霸。故国以全为常,霸王其寄也¹;身以生为常,富贵其寄也。能不以天下伤其国,而不以国害其身者,为可以托天下也²。
【注释】
¹寄:寄托。
²“为可以”句:许慎注:言不贪天下之利,故可以天下托也。为,《道藏》本作“焉”。
【译文】
利益就是祸患的开始,幸福是灾祸的先导。只有不求利益的人才没有祸害,只有不求幸福的人才没有灾祸。称侯的人追求当霸主,必然失去侯位;称霸的人追求当天子,必然丧失霸主之位。因此国家以完整为常法,霸业寄托在它的上面;身体以生存为常道,富贵寄托在它上面。能够不因为天下之利伤害他的国家,而又不因为国家之利伤害他的身体的人,便可以寄托天下了。
【原文】
不知道者,释其所已有,而求其所未得也。苦心愁虑¹,以行曲故²。福至则喜,祸至则怖;神劳于谋,智遽于事³。祸福萌生,终身不悔。己之所生,乃反愁人⁴。不喜则忧,中未尝平。持无所监,谓之狂生⁵。
【注释】
¹愁:通“揫(jiū)”,聚集。
²曲故:曲巧。
³遽(jù):通“剧”,劳剧。
⁴“己之”二句:许慎注:祸福皆生于己,非旁人也。按,《太平御览》卷七百三十九《疾病部》二引作“乃反怨人”。
⁵“持无”二句:许慎注:(时)[持]无所监,所监者非元德,故为狂生。按,监,通“鉴”,借鉴。
【译文】
不了解道的人,放弃他所已经具有的,而寻求他所没有得到的。劳苦心志集中心思,而实行曲巧的办法。好事来到了就欢喜,祸事来到了就恐惧;精神疲劳在计谋上,智术劳累在事务上。这样一来,灾祸自然产生,终身不知悔恨。对于从自己身上发生的,不去忧虑,反而埋怨别人。生活中不是欢喜就是忧愤,心中不曾平静过。自己所持守的标准没有办法借鉴,叫做狂生。
【原文】
人主好仁,则无功者赏,有罪者释;好刑,则有功者废,无罪者诛。及无好者,诛而无怨,施而不德。放准循绳¹,身无与事,若天若地,何不覆载?故合而舍之者²,君也;制而诛之者,法也。民已受诛,怨无所灭³,谓之道。道胜则人无事矣。
【注释】
¹放:通“仿”,依照。
²舍:《文子·道德》作“和”。
³怨无所灭:《文子·道德》作“无所怨憾”。
【译文】
人主爱好仁惠,那么没有功劳的人就会受到奖赏,有罪的人会得到释放;人主爱好刑杀,那么有功的人便会被废黜,无罪的人被诛死。没有私好的圣主,诛罚罪人而不招来怨言,施舍众人而不求报恩。依照水准遵循绳墨,自身没有参与任何事情,就像天地一样,怎么不能够覆盖运载?因此融合万物而使它们平和,是国君的职责;制裁并诛罚罪人,是法律的要求。百姓已经被诛罚,而自己没有什么遗憾的,这就是符合道的要求。大道取胜那么百姓就没有事可做了。
【原文】
圣人无屈奇之服¹,无瑰异之行²。服不视³,行不观,言不议,通而不华,穷而不慑,荣而不显,隐而不穷⁴,异而不见怪,容而与众同,无以名之,此之谓大通⁵。
【注释】
¹屈奇之服:许慎注:屈,短。奇,长也。服之不中,身之灾也。按,即奇装异服。
²瑰(ɡuī)异:特异。《文子·符言》作“诡异”。
³服不视:许慎注:其所服,众不观视也。
⁴隐而不穷:《文子·符言》作“隐而不辱”。
⁵大通:最高的通达。其义取自《庄子·大宗师》、《秋水》。
【译文】
圣人没有长短不合身的服饰,没有奇异的行止。他的服饰别人不去看,他的行动别人不注意,他的言论别人不议论,显达而不奢华,失意而不担心,荣华而不显贵,隐居而不困窘,特异而不被人觉得奇怪,仪容与众人相同,没有什么办法来称谓他,这就叫“大通”。
【原文】
升降揖让¹,趋翔周游²,不得已而为也,非性所有于身。情无符检³,行所不得已之事,而不解构耳⁴,岂加故为哉⁵?故不得已而歌者,不事为悲;不得已而舞者,不矜为丽⁶。歌舞而不事为悲丽者⁷,皆无有根心者。
【注释】
¹升降:升,通“登”,指登阶下堂等礼节。揖让:拱手礼让。为宾主相见之礼。
²趋翔:疾步走。游:疑当作“旋”。《精神训》:“趋翔周旋。”《本经训》高诱注:堂,明堂,所以升降揖让脩礼容,故曰周旋。
³符检:符合应验。
⁴解(xiè)构:偶合、偶然。
⁵岂加故为哉:《道藏》本作“岂加故焉哉”。许慎注:岂故者,遭时宜而制礼,非故为。于鬯《香草续校书》:姚广文云:“加”衍字。
⁶矜(jīn):蒋礼鸿《淮南子校记》:“矜”当作“务”,字之误也。
⁷不:杨树达《淮南子证闻》:衍“不”字。
【译文】
上殿下堂拱手辞让,疾步周旋,是不得已而做出的,不是人的天性所具有的。感情与实际不相一致,做出那些不得已的事情,而不是偶然的,难道要故意这样做吗?因此不得已而唱歌的,不会做出悲哀的表情;不得已而跳舞的,不务求展现美丽的舞姿。唱歌跳舞勉强做出的悲哀的感情和美丽的舞姿,都不是植根于心中的。
【原文】
善博者不欲牟¹,不恐不胜。平心定意,捉得其齐²。行由其理,虽不必胜,得筹必多³。何则?胜在于数,不在于欲⁴。者不贪最先⁵,不恐独后。缓急调乎手,御心调乎马,虽不能必先哉,马力必尽矣。何则?先在于数,而不在于欲也。是故灭欲则数胜,弃智则道立矣。
【注释】
¹博:古代类似下棋的游戏。《论语·阳货》邢昺疏:博,局戏也,六箸(zhù)十二棋也。牟(móu):取胜。
²捉:王念孙《读书杂志》:“捉”当为“投”。投得其齐,谓投箸也。齐:许慎注:得其适。按,即适宜、适中义。
³得筹:博弈中获得的筹箸。泛指有所获得。筹,即筹码。
⁴欲:贪欲。
⁵(zhòu):许慎注:竞驱也。按,即赛马。
【译文】
善于下棋的人不想先夺取胜利,不担心不能战胜对方。平静心绪安定神情,投箸适度。行棋按照这样的道理,即使不一定会赢,得到的筹码必然很多。为什么这样呢?取胜在于掌握技艺,不在于欲望。善于赛马的人不会跑到最前面,也不担心单独落到后头。快慢在手里调节,驾驭的心思协调在马身上,虽然不能跑在最前面,马的力量必定是用尽了。为什么这样呢?跑在前面在于掌握技艺,而不在于欲望。因此消灭怨望那么技艺就会得到胜利,抛弃智术那么道术就能够确立了。
【原文】
贾多端则贫¹,工多技则穷,心不一也。故木之大者害其条²,水之大者害其深。有智而无术,虽钻之不通³;有百技而无一道,虽得之弗能守。故《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一也;其仪一也,心如结也⁴。”君子其结于一乎?
【注释】
¹贾(ɡǔ):坐商。端:头绪。
²条:《说文》:小枝也。杨树达《淮南子证闻》:“条”当作“修”,字之假也。修者,长也。
³“有智”二句:许慎注:虽有智慧,钻之弥牢,无术不能达也。
⁴“淑人”四句:见于《诗·曹风·鸤鸠》。淑,善。
【译文】
商人经营的头绪多就会贫穷,工匠多技艺就会困窘,这是因为心思不能专一的原因。因此树干大的影响枝条生长,水势大了就影响到它的深度。有智慧却没有方法,即使钻挖它也不能开通心窍;有百种技艺而没有一样道术,即使得到也不能持守。因此《诗》中说:“善人君子,他的行为始终如一;他的行仪始终如一,心意坚定好像凝结了。”君子的心意可能是凝结在一点上的吧?
【原文】
舜弹五弦之琴,而歌《南风》之诗,以治天下¹;周公殽臑不收于前²,钟鼓不解于县,以辅成王,而海内平;匹夫百畮一守³,不遑启处⁴,无所移之也。以一人兼听天下,日有余而治不足,使人为之也。
处尊位者如尸⁵,守官者如祝宰⁶。尸虽能剥狗烧彘,弗为也,弗能无亏⁷。俎豆之列次⁸,黍稷之先后,虽知,弗教也;弗能,无害也。不能祝者,不可以为祝,无害于为尸。不能御者,不以为仆,无害于为佐⁹。故位愈尊而身愈佚¹⁰,官愈大而事愈少¹¹。譬如张琴¹²,小弦虽急,大弦必缓。
【注释】
¹“舜弹”三句:许慎注:古琴五弦,至周有七律,增为七弦也。《南风》,恺(kǎi)乐之风。按,此条载于《越绝书》、《新语·无为》,并见《韩诗外传》卷四、《史记·乐书》等。《南风》,古诗名,《孔子家语·辨乐》亦载其内容。
²殽(yáo):北宋本原作“散”。刘绩《补注》本作“殽”。据正。殽,《礼记·曲礼上》陆德明释文:“熟肉有骨曰殽。”臑(nào):即牲畜的前肢。事见《尸子·分》、《荀子·王霸》。
³“匹夫”句:许慎注:百畮之田,一夫一妇守也。畮:《汉书·古今人表》颜师古注:古亩字。
⁴遑(huánɡ):闲暇。启处:“启”指伸直腰股坐,也叫“跪”。处,指坐。此句见《诗·小雅·四牡》。
⁵尸:古指代表死者接受祭祀的人。
⁶祝宰:祝指男巫,祠庙中司祭礼之人。宰,指祭祀时负责宰杀牲畜的人。
⁷“尸虽能”三句:许慎注:尸不能治狗彘(zhì),事不亏也。
⁸俎(zǔ)豆:古代宴客、祭祀的礼器。俎,放肉的几案。豆,盛干肉的器皿。
⁹佐:通“左”,指君位。
¹⁰佚:通“逸”,安乐。
¹¹ 官:北宋本原作“宫”。当作“官”。
¹²琴:顾广圻《校淮南子》:“琴”疑作“瑟”。
【译文】
舜弹奏五弦之琴,而唱起了《南风》之诗,用来治理天下;周公饭食放在面前没有空闲去吃,钟鼓悬挂着不解下来,忙着辅佐成王,而使海内平定;普通农民夫妇耕作百亩之田,没有闲空休息,没有什么地方能够移动。贤君用一个人的力量而能兼治天下,时间有余但政事还不够处理,这是安排百官去处理它们。
天子处在尊位就好像尸主,百官持守官位就好像祝宰。尸主虽然能剥狗烧猪,但不去干,即使不会干对他也没有什么损失。祭祀陈列祭品的排列次序,食物的摆放先后,尸主虽然知道,也不需要教导祝人;即使不知道,对他也没有什么妨害。不能够主持祝告的人,不可以担任祝,但对于尸主是没有妨害的。不能驾驭车马的,不能够当车仆,但是对于君王没有妨碍。因此地位越尊贵的人身子越安逸;官职越大的人而事情越少。比如弹瑟,小弦即使很急切,大弦必定很和缓。
【原文】
无为者,道之体也;执后者,道之容也¹。无为制有为,术也;执后之制先²,数也。放于术则强³,审于数则宁。今与人卞氏之璧⁴,未受者⁵,先也;求而致之,虽怨不逆者,后也。三人同舍,二人相争。争者各自以为直,不能相听。一人虽愚,必从旁而决之。非以智,不争也⁶。两人相斗,一羸在侧⁷,助一人则胜,救一人则免⁸。斗者虽强,必制一羸。非以勇也,以不斗也。由是观之⁹,后之制先,静之胜躁,数也。倍道弃数,以求苟遇;变常易故,以知要庶¹⁰;遇则自非¹¹,中则以为候¹²;暗行缪改¹³,终身不寤,此之谓狂。有滑则诎¹⁴,有福则羸¹⁵;有过则悔,有功则矜,遂不知反,此谓狂人。
【注释】
¹容:陶鸿庆《读淮南子札记》:“容”读为“庸”,庸,用也。
²之:陶鸿庆《读淮南子札记》:当作“以”。
³放:通“仿”,依循。
⁴卞氏之璧:指楚人卞和发现的宝玉。本于《韩非子·和氏》。北宋本原作“弁民之譬”。刘绩《补注》本作“卞氏之璧”。据正。
⁵未受者:指楚厉王、武王;下文“求而致之”,指楚文王。
⁶非以智,不争也:刘绩《补注》本作“非以智也,以不争也”。
⁷羸(léi):瘦弱。
⁸救:制止。
⁹由:北宋本原作“内”。《道藏》本作“由”。据正。
¹⁰要庶:拦截,阻挡。庶:通“遮”,遏制。
¹¹遇:刘绩《补注》本作“过”。
¹²中(zhònɡ):符合。候:时机。
¹³缪(miù)改:假装改正。
¹⁴滑:乱。刘绩《补注》本作“祸”。
¹⁵羸:通“盈”。《说文》:盈,器满也。
【译文】
顺应自然,是道的主体;行事持后,是道的功用。无为控制有为,是术;持掌后面制服先头,是数。依循一定的术就会强大;审慎地运用数就会安宁。现在给人和氏之璧,而没有接受,是因为先前未得识宝之人;通过自己寻求得到它,即使招致怨恨也不拒绝,是因为后来遇到识宝之人。三个人同住一舍,有两个人互相争吵。争吵的人各自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不能相互听取对方意见。剩下的这个人即使很愚笨,必定能从旁边裁决这件事。不是因为有智慧,而是因为没有参与争吵。两个人互相搏斗,一个瘦弱的人在旁边,帮助一个人那么就能取胜;制止一个人就能免于灾祸。搏斗的人即使力量很强,必定被瘦弱的人所制服。不是因为有勇力,而是因为没有加入搏斗之中。从这里可以看出,后面的制服前面的,安静的战胜急躁的,这是掌握了“数”。背离道术抛弃规律,来寻求苟且的机遇;改变常规变易法度,而用智术来捕拦时机;对于过失就自己加以非难;符合目标又认为时机来到;暗地行事假装改正,终身不觉悟,这样的人就叫作癫狂。有混乱就屈服,有好事就满足;有过错就后悔,有功劳就骄傲,终身不知道返回,这就是狂人。
【原文】
员之中规,方之中矩,行成兽¹,止成文²,可以将少,而不可以将众。蓼菜成行³,瓶瓯有堤⁴,量粟而舂⁵,数米而炊⁶,可以治家,而不可以治国。涤杯而食,洗爵而饮,浣而后馈⁷,可以养家老,而不可以飨三军⁸。
【注释】
¹行成兽:许慎注:有谓古礼执羔麋鹿,取其跪乳,群而不党。按,亦见于《泰族训》:“员中规,方中矩,动成兽,止成文,可以愉舞,而不可以陈军。”指模拟兽类舞蹈。
²止成文:许慎注:文谓威仪文采。
³蓼(liǎo)菜:蓼为草本植物,有数种,皆水生。
⁴瓶:古代汲水瓦器。瓯(ōu):盛物的小盆。堤:许慎注:瓶瓯下安也。按,“下安”指底座。杨树达《淮南子证闻》:“堤”当读为“提”。《说文》:“提,挈(qiè)也。”“提”谓用手提挈之处,旧说未安。
⁵舂:北宋本原作“春”。当作“舂”。
⁶数米而炊:见于《庄子·庚桑楚》。
⁷浣(huàn):洗涤。馈(kuì):进食于长者。
⁸飨(xiǎnɡ):用酒食招待。
【译文】
圆阵符合规的要求,方阵符合矩的要求,行动时排成兽形,停止时整齐划一,这样只能够带领很少的人,却不能够带领大众。像蓼菜一样排列成行,像瓶瓯一样有提手,计量谷物把它舂碎,计算米的多少来烧饭,这样的人可以治理大夫之家,而不可以治理诸侯之国。像洗碗吃饭,洗爵饮水,洗净后才进食于长者,这样可以奉养家中老人,却不能够招待三军。
【原文】
非易不可以治大,非简不可以合众¹;大乐必易,大礼必简;易故能天,简故能地;大乐无怨,大礼不责;四海之内,莫不系统²,故能帝也。
【注释】
¹简:简约。
²系统:联属而统率。系,联。统,总。
【译文】
不是平易的不能治理大众,不是简约的不可以集合众人;大的音乐必定简易,大的礼节一定简单;因为简易才能像天一样广博,因为简单才能像地一样辽阔;大的音乐没有哀怨,大的礼节没有责备;四海之内,没有不能统率在一起的,所以才能够成为帝王。
【原文】
心有忧者,筐床衽席弗能安也¹,菰饭牛弗能甘也²,琴瑟鸣竽弗能乐也。患解忧除,然后食甘寝宁,居安游乐。由是观之,性有以乐也³,死有以哀也⁴。今务益性之所不能乐,而以害性之所以乐,故虽富有天下,贵为天子,而不免为哀之人。
【注释】
¹筐床:方正安适的卧床。筐,方底的竹器。衽(rèn)席:柔软的卧席。《说山训》作“荏席”。衽,北宋本原作“在”。《道藏》本作“衽”。据正。
²菰(ɡū):水生植物,果实叫菰米、雕胡。(chú)牛:小牛。
³性:通“生”。刘绩《补注》本作“生”。
⁴死:蒋礼鸿《淮南子校记》:“死”字衍。“性有以乐也,有以哀也”作一句读。
【译文】
心中有忧愁,舒适的床席不能使他安乐,美味佳肴不能使他觉得甜美,弹起琴瑟吹起竽来也不能使他快乐。患祸解除忧虑消释,然后才能吃得香睡得安,居处平静游观快乐。从这里可以看出,生存能带来欢乐,也能带来悲哀。现在务求增加性情中所不能欢乐的事情,而来妨害性命中所能快乐的事情,因此即使据有天下的财富,尊贵如同天子,却不免成为悲哀之人。
【原文】
凡人之性,乐恬而憎悯¹,乐佚而憎劳。心常无欲,可谓恬矣;形常无事,可谓佚矣。游心于恬,舍形放佚²,以俟天命。自乐于内,无急于外。虽天下之大,不足以易其一概³;日月廋而无溉于志⁴。故虽贱如贵,虽贫如富。
【注释】
¹悯(mǐn):忧愁。
²舍:休息。放:刘绩《补注》本作“於”。佚:通“逸”,安逸。
³一概:喻极少。概,古代刮平斗斛用的木板。
⁴“日月”句:许慎注:己自隐藏,不以他欲灌其志也。廋(sōu),隐藏、藏匿。溉,灌。
【译文】
大凡人的天性,喜欢恬静而憎恶忧虑,喜欢安逸而憎恶劳苦。心里常常没有欲望,可以说是恬静的了;自身常常没有事情,可以说是安逸的了。心思游动在恬静之间,形体休息在安逸之中,以用来等待天命。自己在内心得到快乐,不要在外部急切寻求。即使用天地这样大的地方,也不能换取他的一概之量;即使日月隐藏起来,也不能够平息自己的志向。因此虽然地位低贱却很尊贵,虽然贫困却很富裕。
【原文】
大道无形,大仁无亲,大辩无声,大廉不嗛¹,大勇不矜。五者无弃,而几乡方矣²。
军多令则乱,酒多约则辩。乱则降北³,辩则相贼。故始于都者,常大于鄙;始于乐者,常大于悲;其作始简者,其终本必调⁴。今有美酒嘉肴以相飨,卑体婉辞以接之,欲以合欢。争盈爵之间,反生斗⁵。斗而相伤,三族结怨⁶,反其所憎。此酒之败也。
【注释】
¹嗛(xián):贪食。按,此节化自《庄子·齐物论》。
²方:指道。
³降北:打败仗投降。
⁴“故始于都者”六句:都,有“美”义。鄙,鄙陋。调,通“(diāo)”,多,大。调,《庄子》作“巨”。王念孙《读书杂志》:两“大”字,一“本”字,皆义不可通。《庄子·人间世》:“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于阴;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即《淮南》所本也。
⁵“争盈爵”二句:许慎注:爵,所以饮,争满不满之间。按,爵,古代酒器。
⁶三族:《周礼·春官·小宗伯》郑玄注中指“父、子、孙”。
【译文】
大道没有形体,大的仁惠没有偏爱,大的辩说没有声音,大的廉洁不贪食物,大的勇敢不骄傲。五个方面都不抛弃,可以接近于道了。
军队中命令多了就会引起混乱,宴席上酒规多了就会产生辩论。军队混乱就会投降败逃,辩论多了就要互相侵害。因此有时开始是美好的,而结局常是可鄙的;开始时享受快乐,常常由悲哀作结束;开始起于简单的,它的结果一定是复杂的。现在用美酒佳肴来招待宾客,屈下身体言辞和婉来接待他人,想来求得欢娱。在斟酒的浅满之间,反而发生争斗。争斗而相伤,双方三族结下怨仇,反而成为所憎恨的人。这是饮酒取乐的失败。
【原文】
《诗》之失僻¹,《乐》之失刺²,《礼》之失责³。徵音非无羽声也,羽音非无徵声也。五音莫不有声⁴,而以徵羽定名者,以胜者也。故仁义智勇,圣人之所备有也,然而皆立一名者⁵,言其大者也。
【注释】
¹“《诗》之”句:许慎注:《诗》者,衰世之风也,故邪而以之正。小人失其正,则入于邪。按,僻,邪僻、僻陋。
²“《乐》之”句:许慎注:乡饮酒之乐歌《鹿鸣》,《鹿鸣》之作,君有酒肴,不召其臣,臣怨而刺上者,非也。按,刺,怨刺。
³“《礼》之”句:许慎注:《礼》无往不复,有施于人则责之。按,责,责难。
⁴“五音”三句:许慎注:徵音之中有羽声,而以徵音名之者,羽音徵,以著言者也。按,顾广圻《校淮南子》:注文“羽音徵”,“徵”当作“微”。
⁵“然而”句:许慎注:立一名,谓仁义智勇兼以圣人之言。按,“一名”,指确定一个名类。
【译文】
《诗》的失误在于小人走上邪僻之路,《乐》的失误在于怨刺的产生,《礼》的失误在于苛责。徵音中不是没有羽声,是羽声微弱;羽音中也不是没有徵声,是徵声微弱。五音之中没有不具备其他的音调的,而用徵羽来确定名称,是因为它们能胜过其他的音调。因此仁义智勇,是圣人所具备的,但是都只需确定一个名类,说的是圣人的突出一点罢了。
【原文】
阳气起于东北,尽于西南;阴气起于西南,尽于东北。阴阳之始,皆调适相似,日长其类,以侵相远¹。或热焦沙,或寒凝水。故圣人谨慎其所积。
水出于山,而入于海;稼生于野,而藏于廪,见所始则知终矣²。
【注释】
¹以侵相远:许慎注:言阳气自大寒日月[日]长温,以致大热,与大寒相远也。按,侵,逐渐。
²“水出”五句:亦见于《泰族训》。廪(lǐn),粮仓。
【译文】
阳气从东北兴起,消失在西南;阴气从西南兴起,终结在东北。阴气阳气从开始产生,其协调适应的情况都是相似的,阴阳二气一天天增长,而逐渐成为大寒大热这样差别很大的气候。有时热起来能把沙子烤焦,有时冷起来使水结冰。因此圣人谨慎地对待他所要积累的东西。
水从山间流出,却汇于大海;庄稼从田野上生出,却藏实于仓库,看见开始就知道它的终结了。
【原文】
席之先雚蕈¹,樽之上玄樽²,俎之先生鱼³,豆之先泰羹⁴。此皆不快于耳目,不适于口腹,而先王贵之⁵:先本而后末。
【注释】
¹“席之先”句:许慎注:席之先所从生,出于雚与蕈苇也。按,雚,字应作(huán)”,荻类植物。蕈(tán),草名。于大成《诠言校释》:“蕈”当为“簟(diàn)”。
²“樽(zūn)之上”句:许慎注:樽,酒器。所尊者玄水。按,玄樽,《史记·礼书》作“玄尊”,亦称玄酒,古代祭祀用水。也指薄酒。
³“俎之先”句:许慎注:祭俎上肴以生鱼也。按,俎(zǔ),指陈放祭品的案板。
⁴“豆之先”句:许慎注:木豆谓之豆。所盛大羹,不调五味。按,泰羹,古代祭祀用不调五味的汁。“樽之”至“泰羹”三句,载于《荀子·礼论》、《大戴礼记·三本》等。
⁵“而先王”句:许慎注:贵之,以祭宗庙。
【译文】
席子是从植物雚蕈而来,樽是从祭祀的玄酒而来,俎是从祭祀的生鱼而来,豆是从祭祀用的肉汁而来。这些用具粗陋不能娱人耳目,不能适合人体的需用,但是先王很珍视它们:是因为先王重视祭祀的本原而轻视末节的享受。
【原文】
圣人之接物,千变万轸¹,必有不化而应化者。夫寒之与暖相反,大寒地坼水凝²,火弗为衰其暑;大热烁石流金,火弗为益其烈。寒暑之变,无损益于己,质有之也³。
圣常后而不先⁴,常应而不唱;不进而求,不退而让;随时三年,时去我走⁵;去时三年,时在我后;无去无就,中立其所。
【注释】
¹轸(zhěn):转动。
²坼(chè):分裂,裂开。
³质有之也:许慎注:言人质不可变于火。按,质,特质。
⁴圣:黄锡禧本“圣”下有“人”字。
⁵走:《道藏》本作“先”。其前后四句,疑有讹误,其义不明。
【译文】
圣人同外物相交接,千变万化,必有应付变化的不变之道。寒冷与温暖相反,大寒之时土地冻裂水流凝固,火不会减少它的炽热;大热之时熔化石块烧化金属,火也不因此增加它的猛烈。寒暑的变化,对水火都没有损失增加,因为它的特质是不会改变的。
圣人常常在后面而不跑到前面,常常响应而不首先倡导;不前进却去寻求,不退步而能辞让;随着时间三年,时间离去我在前面;离开时间三年,时间又在我的后面;没有离开也没有靠近的,处于中间状态立在固有处所。
【原文】
天道无亲,唯德是与。有道者不失时与人¹,无道者失于时而取人。直己而待命²,[时]之去不可迎而反也³;要遮而求合⁴,时之去不可追而援也⁵。故不曰我无以为而天下远,不曰我不欲而天下不至。
【注释】
¹“有道”句:许慎注:失时,失其时。非失其时以与人。
²直己:使自己正直。
³之去:刘绩《补注》本作“时之至”。《文子·符言》作“时之至不可迎而返也”。当依《文子》补“时”字。
⁴要(yāo)遮:拦截、阻挡。要,拦截。遮,遏止。
⁵援:拉。
【译文】
天道没有和谁亲近,只和德相亲近。有道的人不失去机会而给予他人,无道的人失去时机而向他人索取。有道的人使自己正直而等待命运,时机的到来不能够迎接而让它返回;无道的人想拦截时机而求得全合,时机的离去不能够追回而把它拉住。所以不要说我没有什么办法做到因为天下的事情很遥远,也不要说我不想达到目标因为天下之事不能到来。
【原文】
古之存己者¹,乐德而忘贱,故名不动志²;乐道而忘贫,故利不动心。名利充天下,足以概志³。故兼而能乐⁴,静而能澹⁵。故其身治者,可与言道矣。自身以上,至于荒芒尔远矣⁶;自死而天地无穷尔滔矣⁷。以数杂之寿⁸,忧天下之乱,犹忧河水之少,泣而益之也。龟三千岁⁹,浮游不过三日¹⁰。以浮游而为龟忧养生之具,人必笑之矣。故不忧天下之乱,而乐其身之治也,可与言道矣。
【注释】
¹存己:保全自己。
²“故名”句:许慎注:不以名移志也。
³足以概志:刘绩《补注》本作“不足以概志”。概,通“慨”,感动。
⁴兼:于大成《诠言校释》:“兼”读为“歉”。《说文》:歉,歉食不满也。
⁵澹:通“赡”,充实,富足。
⁶“自身”二句:许慎注:身以上,从己生以前至于荒芒。荒芒,上古时也。故远矣。按,尔,刘绩《补注》本作“亦”。下文“尔”同上。
⁷“自死”句:许慎注:从己身死之后,至天地无穷。滔,曼长也。
⁸杂:许慎注:杂,匝(zā)也。人生子,从子至亥为一匝。按,通“匝”,周。
⁹“龟三千”句:许慎注:龟吐故内新,故寿三千岁。
¹⁰“浮游”句:许慎注:浮游,渠略也。生三日死也。按,亦作“蜉蝣”,寿命极短的昆虫。“渠略”为秦晋间方言。
【译文】
古代善于保存自己的人,喜欢修德而忘记下贱,因此功名不能使他动心;喜欢大道而忘记贫困,所以利益不能够转移他的心志。名位利益充满天下,却不能够动摇他的意志。因此贫苦而能得到安乐,宁静而能得到充实。因此自身得到治理的人,就可以和他谈论道了。从自身往上算,直到上古之时也是很遥远的了;从自身死后,直到天地无穷尽之时也是很漫长的了。用有限的一轮寿命,去忧虑天下的祸乱,就像忧虑黄河之水减少,用流泪来使水增加一样。龟可以活到三千岁,浮游寿命不过三天。拿浮游来忧虑龟的养生的条件,人们必定要取笑它。因此不忧虑天下的祸乱,而喜欢修治自身的人,便能够和他谈论道了。
【原文】
君子为善,不能使富必来¹;不为非,而不能使祸无至。福之至也,非其所求,故不伐其功;祸之来也,非其所生,故不悔其行。内脩极而横祸至者²,皆天也,非人也。故中心常恬漠,累积其德³。狗吠而不惊,自信其情。故知道者不惑,知命者不忧。
【注释】
¹富:通“福”。刘绩《补注》本作“福”。
²极:许慎注作“中”。按,《原道训》高诱注:极,亦至也。即达到很高境界。
³累积其德:《文子·符言》作“不累其德”。今依《文子》。
【译文】
君子从事善事,不能期望幸福一定到来;不做坏事,也不能使灾祸不来。幸福的到来,不是自己寻求而来到的,所以不要夸耀自己的功劳;灾祸的到来,也不是自己想要产生的,所以不必要后悔自己的行止。内心修炼达到很高的程度而却大祸来临,都是天命,不是人力所造成的。因此心中经常处于恬淡无欲的状态,不拖累自己的德性。即使狗狂叫也不吃惊,自己相信心中的真诚。因此了解道的人不迷惑,知道命运的人不忧虑。
【原文】
万乘之主卒,葬其骸于旷野之中,祀其鬼神于明堂之上¹,神贵于形也²。故神制则形从,形胜则神穷³。聪明虽用,必反诸神⁴,谓之太冲⁵。
【注释】
¹明堂:许慎注:庙之中谓之明堂也。按,古代天子治政、祭祀之殿堂。
²“神贵”句:许慎注:以人神在堂,而形骸在野。
³“故神制”二句:《文子·符言》作:“故神制形则从,形胜神则穷。”按,制,宰制。
⁴“聪明”二句:许慎注:聪明虽用于内以守,明[则]神安而身全。
⁵太冲:指一种极其和谐的精神状态。冲,调和。
【译文】
万乘的天子死去,在旷漠荒野之中埋葬他的尸体,在明堂之上祭祀他的神灵,可见精神比形体要尊贵。因此精神宰制那么形体便要跟从,形体强盛那么精神就要困穷。聪明即使被使用,使自身得到安全,最后必然还要返回到精神,这就叫做“太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