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齐俗训

【题解】

本训题解中说:“齐,一也。四宇之风,世之众理,皆混其俗,令为一道也。故曰《齐俗》。”

“俗”是不同时代、社会、制度遗留下来的礼俗制度。古今、南北、华夷各不相同,而成为“一世之迹”。本训首先对道、德给予了合理的解释,“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接着指出,万物各有长短,要承认事物的多样性,要“各便其性”、“各有所宜,而人性齐矣”。最终以道齐“俗”。

文中认为人性至善,要注重教化。“人之性无邪,久湛于俗则易”。对民族、民俗问题,要承认差别,以不齐为齐,统而包之。

作者主张适应社会发展变化,反对拘泥僵化。“是故世异即事变,时移则俗易。故圣人论世而立法,随时而举事”。

文中强调指出,真理是有客观性、具体性和针对性的,“至是之是无非,至非之非无是,此真是非也”。反对以“我”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

本训发挥了《庄子·齐物论》的思想,用以处理人世间各种复杂的社会问题,充分显示了汉初黄老道家开放、发展、变化、包容而博大的精神境界。

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此)“许注本也。”

【原文】

率性而行谓之道¹,得其天性谓之德²。性失然后贵仁,道失然后贵义。是故仁义立而道德迁矣³,礼乐饰则纯朴散矣,是非形则百姓昡矣⁴,珠玉尊则天下争矣⁵。凡此四者,衰世之造也,末世之用也。

【注释】

¹率性:依据本性。《礼记·中庸》:“率性之谓道。”

²天性:天然的品质或属性。

³迁:离散。

⁴昡(xuàn):日光。《道藏》本、《文子·上礼》作“眩”。《楚辞·离骚》王逸章句:“昡,一作眩。”眩,迷乱。

⁵尊:《文子·上礼》作“贵”。

【译文】

依循本性而行事叫做道,得到它的天性叫做德。天性丧失而后珍视仁,道丧失然后重视义。因此仁义建立而道德离散了,修饰礼乐那么淳朴天真就消失了,是非形成那么百姓更加迷乱了,重视珠玉那么天下便开始争夺了。大凡仁义、礼乐、珠玉、是非这四种东西,都是衰败之世制造出来的,而用在末世。

【原文】

夫礼者,所以别尊卑,异贵贱;义者,所以合君臣、父子、兄弟、夫妻、友朋之际也。今世之为礼者,恭敬而忮¹;为义者,布施而德²。君臣以相非,骨肉以生怨,则失礼义之本也,故构而多责³。夫水积则生相食之鱼,土积则生自穴之兽⁴,礼义饰则生伪匿之本⁵。夫吹灰而欲无眯,涉水而欲无濡,不可得也。

【注释】

¹忮(zhì):嫉恨。

²德:求得恩德。

³构:《道藏》本作“搆(ɡòu)”,搆怨义。

⁴穴:王念孙《读书杂志》:穴,“”字之误。自肉,谓兽相食也。《文子·上礼》作“自肉”。

⁵匿:通“慝”,邪。本:王念孙《读书杂志》:“本”当为“士”。《太平御览·礼仪部》二引此作“伪慝之儒”。

【译文】

礼,是用来区别尊卑,表明贵贱的;义,是用来和睦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之间关系的。现在世上推行礼的人,外表恭敬而内心嫉妒;实行义的人,把财物施给别人而求得恩惠。君臣之间相互非难,骨肉之间生出怨言,那么便失去了礼义的根本了,所以产生构怨而互相指责。水聚集在一起便会产生互相吞食的鱼儿,土聚积成丘就会产生自相残杀的野兽,修饰礼义便会产生虚伪奸诈之人。吹起灰尘而想不眯眼睛,渡河而想不沾湿衣裳,是不能够办到的。

【原文】

古者民童蒙不知东西¹,貌不羡乎情²,而言不溢乎行³;其衣致暖而无文,其兵戈铢而无刃⁴;其歌乐而无转,其哭哀而无声。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无所施其美⁵,亦不求得。亲戚不相毁誉,朋友不相怨德。及至礼义之生,货财之贵,而诈伪萌兴,非誉相纷,怨德并行。于是乃有曾参、孝己之美⁶,而生盗跖、庄之邪⁷。故有大路龙旂⁸,羽盖垂⁹,结驷连骑¹⁰,则必有穿窬拊揵、抽箕逾备之奸¹¹。有诡文繁绣、弱罗纨¹²,必有菅跐踦、短褐不完者¹³。故高下之相倾也,短脩之相形也¹⁴,亦明矣。

【注释】

¹童蒙:幼稚智能未开的儿童。东西:于大成《齐俗校释》:《文子·道原》、《道藏》朱弁注本作“西东”。

²羡:羡慕。

³溢:超过。

⁴“其衣”二句:《文子·道原》作“其衣暖而无采,其兵钝而无刃”。无“致”、“戈”二字。铢,通“(táo)”,钝。许慎注:楚人谓刃顿为铢。

⁵美:郑良树《淮南子斠理》:王蓥本“美”作“义”。

⁶曾参(前505—前436):春秋末鲁国南武城人。名参,字子舆,孔子晚年学生。《汉书·艺文志》有《曾子》十八篇。孝己:殷高宗武丁之子,以孝著称。

⁷盗跖(zhí):春秋末柳下屯人。名展雄。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被诬为“盗跖”。《庄子·盗跖》、《孟子·滕文公下》、《荀子·不苟》记载其事。庄(jiǎo):战国楚将。曾起义攻下郢都。后率兵取巴、蜀、黔中地,为滇王。

⁸大路:天子之车。路,通“辂”。龙旂(qí):蟠龙交错的旗子。旂,交龙为旂。

⁹(ruì):下垂的帽带。

¹⁰驷:四匹马驾的车。

¹¹ 穿窬(yú):穿壁翻墙。指偷盗行为。窬,凿穿。拊揵(fǔ jiàn):摇动门户之楗,指盗窃。揵:《庄子·庚桑楚》郭象注:“揵,关揵也。”《道藏》本作“楗”。抽:许慎注:掘也。按,抽箕,王念孙《读书杂志》王引之曰:“抽箕”当为“抇墓”。《广雅》:“抇(hú),掘也。”“墓”与“基”字亦相似。“基”又以声误为“箕”耳。备:许慎注:后垣。王念孙《读书杂志》王引之曰:“备”与“培”同。下文高注曰:培,屋后墙也。

¹²诡(ɡuǐ)文:奇异的文采。弱(xī):细布。,细布。罗:稀疏轻软的丝织品。纨(wán):细绢。

¹³菅:草鞋、麻鞋。菅,茅草。跐踦(cǐ qī):李哲明《淮南义训疏补》:“跐踦”有不齐之义。短:通“裋(shù)”,古时童仆穿的粗布衣。

¹⁴“故高下”二句:化自《老子》二章。

【译文】

古时候百姓幼稚纯真辨不清东西南北,外貌上表现不出羡慕的情感,而言语上不超过自己的行事;他们的衣饰暖和而没有文采,他们的兵器不锋利而没有刀刃;他们的歌声快乐而不婉转,他们的哭声悲哀而不求声音。凿井而饮水,耕田而食用,没有什么地方施展他们的大义,也不贪求得到什么。亲戚之间不相互诋毁、赞誉,朋友之间也不互相埋怨、感恩。等到礼义产生,以财货为贵,这样欺骗虚伪便产生了,诽谤赞誉互相纷扰,怨恨恩德并行世间。在这个时候便有了曾参、孝己的美名,又产生了盗跖、庄的邪行。因此说有了天子龙车龙旗,以翠鸟羽毛为盖饰、车下垂,车驾连接不断,那必定就有翻墙撬门、掘墓盗宝的奸邪发生。有穿着奇彩锦绣、细布轻绢的人,必定就有草鞋不整、粗衣烂衫的人。因此高下呈现倾斜,长短互相对照,也是很明白的。

【原文】

夫虾蟆为鹑¹,水虿为莣²,皆生非其类,唯圣人知其化。夫胡人见³,不知其可以为布也;越人见毳⁴,不知其可以为旃也⁵。故不通于物者,难与言化。

昔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相见,太公问周公曰:“何以治鲁?”周公曰:“尊尊亲亲⁶。”太公曰:“鲁从此弱矣。”周公问太公曰:“何以治齐?”太公曰:“举贤而上功⁷。”周公曰:“后世必有劫杀之君。”其后齐日以大,至于霸,二十四世而田氏代之⁸。鲁日以削,至三十二世而亡⁹。故《易》曰:“履霜,坚冰至¹⁰。”圣人之见,终始微言¹¹。故糟丘生乎象,炮烙生乎热升¹²。

子路撜溺,而受牛谢,孔子曰:“鲁国必好救人于患¹³。”子赣赎人,而不受金于府,孔子曰:“鲁国不复赎人矣¹⁴。”子路受而劝德,子赣让而止善。孔子之明,以小知大,以近知远,通于论者也。由此观之,廉有所在,而不可公行也。故行齐于俗,可随也;事周于能,易为也。矜伪以惑世¹⁵,伉行以违众¹⁶,圣人不以为民俗。

【注释】

¹虾蟆:指青蛙和蟾蜍。鹑(chún):即鹌鹑。本文记载并见《大戴礼记·夏小正》、《礼记·月令》等,这是古人的误解。

²水虿(chài):蜻蜓的幼虫,生活在水中。莣(máo wánɡ):许慎注:青蛉也。按,《说山训》:水虿为蟌(cōnɡ)。高诱注作“青蜓也”。王念孙《读书杂志》认为“莣”即“蟌”、“(cōnɡ)”之误。古人视青蛉、蜻蜓为一物。蟌,同“(cōnɡ)”。《广韵》东韵:,蜻蜓。

³(fén):许慎注指麻子。按,一种粗麻,可以织成布。《本草经》叫“麻”,养生功用是“久服通神明,轻身”。

⁴毳(cuì):鸟兽的细毛。

⁵旃:通“氈(zhān)”,一种毛织物。

⁶尊尊:尊敬尊贵者。亲亲:亲其所当亲。指周朝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宗法制度。

⁷“举贤”句:许慎注:举贤上功,则民竞,故劫杀。按,上功,崇尚功勋。

⁸二十四世:从齐太公姜尚到战国齐康公,共二十四代。田氏代之:许慎注:齐臣田氏夺其君位而代之。按,田氏,指田成子。春秋齐国贵族。齐简公四年(前481),杀简公,任相国,从此由陈氏专政。

⁹三十二:鲁伯禽到鲁顷公,共三十二世,《氾论训》作“三十六”,应作“三十四”。《吕览·长见》高诱注、《史记·鲁周公世家》、《韩诗外传》卷十皆作“三十四”。

¹⁰“履霜”二句:见于《周易·坤卦》。

¹¹ 言:孙诒让《札迻》:“言”当作“矣”。按,“昔太公望”以下,见于《吕览·长见》,并载于《韩诗外传》卷十、《史记·鲁周公世家》。

¹²“糟丘”二句:许慎注:纣为长夜之饮,积糟成丘者,起于象。按,糟丘,酿酒所余的糟滓堆积如丘。,即“箸(zhù)”,筷子。热升,《北堂书钞·服饰部》四引作“热斗”,即熨斗。

¹³“子路”四句:《吕览·察微》高诱注:《淮南记》曰:“子路受而劝德”,此之谓也。按,撜(zhěnɡ),拯救。

¹⁴“子赣”四句:《吕览·察微》高诱注:《淮南记》曰:“子贡让而止善”,此之谓也。

¹⁵矜(jīn)伪:矜持,虚伪。

¹⁶伉(kànɡ)行:高尚的行为。

【译文】

虾蟆可以变成鹌鹑,水虿可以长成蜻蜓,这些都不是同类的生物,只有圣人能够知道它们的变化。北方胡人看到,不知道它可以织成布;南方越人看见细毛,不知道它能够织成毡子。因此不通晓万物之情的人,难以和它谈论万物变化的情况。

从前太公望、周公旦受封在宫廷相见,太公问周公说:“用什么办法治理鲁国?”周公说:“尊敬尊者而亲敬亲者。”太公说:“鲁国从此就要削弱下去了。”周公问太公说:“怎样治理齐国?”太公说:“举用贤才而崇尚功德。”周公说:“后代必定有弑君夺权的人出现。”以后齐国一天天强大,一直到称霸诸侯,但是二十四代后田常弑君而代之。鲁国一天天削弱,到了三十二代终于灭亡。因此《周易》中说:“踏着寒霜,冰雪时节就要到来。”圣人的观察,由开始的微小变化而知道最后的终结。因此纣王饮酒积糟成丘产生于象牙筷子,酷刑炮烙产生于热斗。

子路救出溺水之人,而接受主人一条牛的谢礼,孔子说:“鲁国人以后一定喜欢解救他人于患难之中。”子赣用钱赎回鲁国之人,子赣不愿到官府接受金钱,孔子说:“鲁国以后不再赎人了。”子路接受牛谢而奖励行德之人,子赣谦让而制止了行善的行为。孔子的明智,在于凭借小事可以知道大事,凭借眼前的可以知道久远的事情,这是通晓大道的人。从这里可以看出,使用廉洁有一定的范围,而不可以到处推行它。因此行为如果合于习俗,人们就能够追随它;行事和能力相契合,就容易做得到。或用矜持虚伪来迷惑世人,或行为高尚而违背众愿,圣人是不能以此来齐同风俗的。

【原文】

广厦阔屋,连闼通房¹,人之所安也,鸟入之而忧;高山险阻,深林丛薄²,虎豹之所乐也,人入之而畏;川谷通原,积水重泉,黿鼉之所便也,人入之而死;《咸池》、《承云》、《九韶》、《六英》³,人之所乐也,鸟兽闻之而惊;深溪峭岸,峻木寻枝,猿狖之所乐也,人上之而慄⁴。形殊性诡⁵,所以为乐者,乃所以为哀;所以为安者,乃所以为危也。乃至天地之所覆载,日月之照⁶,使各便其性,安其居,处其宜,为其能。

故愚者有所脩,智者有所不足。柱不可以樀齿⁷,筐不可以持屋⁸,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铅不可以为刀,铜不可以为弩,铁不可以为舟,木不可以为釜,各用之于其所适,施之于其所宜,即万物一齐,而无由相过。夫明镜便于照形,其于以函食不如箪⁹;牺牛粹毛¹⁰,宜于庙牲,其于以致雨,不若黑蜧¹¹。由此观之,物无贵贱,因其所贵而贵之,物无不贵也;因其所贱而贱之,物无不贱也¹²。

夫玉璞不厌厚,角不厌薄¹³,漆不厌黑,粉不厌白,此四者相反也。所急则均,其用一也。今之裘与蓑孰急?见雨则裘不用,升堂则蓑不御。此代为常者也¹⁴。譬若舟、车、楯、肆、穷庐¹⁵,故有所宜也。故《老子》曰:“不上贤”者。言不致鱼于木、沉鸟于渊¹⁶。

【注释】

¹闼(tà):门。通房:房室连接相通。

²丛薄:草木丛深之处。薄,草木聚生。

³《咸池》:黄帝时乐名。《承云》:《吕览·古乐》认为是帝颛顼之乐。《九韶》:《山海经·大荒西经》认为是夏启之乐。《六英》:帝颛顼乐。

⁴慄(lì):战栗。

⁵诡(ɡuǐ):异。

⁶照(jì):诏告。《文子·自然》作“所照”。刘家立《淮南内篇集证》作“照临”。即在上面照耀。按,“《咸池》”至“其能”,可与《庄子·至乐》相参。

⁷樀(dí):剔。刘绩《补注》本作“摘”。王念孙《读书杂志》:“摘”读若“剔”。

⁸筐:许慎注:小簪(zān)也。按,王念孙《读书杂志》:“筐”皆“筳”字之误也。《玉篇》:筳(tínɡ),小簪也。持:支撑。

⁹函:包容,盛。箪(dān):古代盛饭食的圆形竹器。王念孙《读书杂志》:“函食不如箪”,本作“承食不如竹箅”。今本“承”误为“函”,“箅”误为“箪”,又脱去“竹”字耳。按,箅(bì),蒸锅中的竹屉。

¹⁰牺牛:用作祭祀的毛色纯一的牛。粹:纯粹。《文选·张景阳〈杂诗〉》注、《太平御览》卷九百三十三《鳞介部》五引,并作“骍毛”。而《时则训》高诱注:“粹,毛色纯也。”“全粹”为仲秋选牺牲的重要标准,知“粹”字不误。

¹¹ 黑蜧(lì):许慎注:神蛇也。潜于神渊,盖能兴云雨。

¹²“由此观之”六句:化自《庄子·秋水》。

¹³角(jiǎo):覆盖刀剑外表的角饰。杨树达《淮南子证闻》:疑“”当读为“(xí)”。《说文》:“,杖耑(duān)角也。”按,指装饰在杖头的角制品。厌:嫌。

¹⁴常:陈昌齐《淮南子正误》:“常”当为“帝”,字之误也。代为帝,谓裘与蓑迭为主也。按,疑北宋本误。

¹⁵楯:通“(chún)”。许慎注:泥地宜楯。《广韵》谆韵:,载柩车也。肆:沙中乘行的一种运输工具。刘绩《补注》本作“(niǎo)”。《文子·自然》同。“四载”之说,载于《吕览·慎势》、《尚书·益稷》,亦见于《说文》、《史记·夏本纪》等。穷庐:古代游牧民族居徙用的毡帐。穷,通“穹”。许慎注:草野宜穷庐。

¹⁶“不上贤”三句:见于《老子》三章。

¹⁷木:北宋本原作“水”。《道藏》本作“木”。据正。

【译文】

高大宽敞的房屋,门相连室相通,这是人们安居的地方,但是飞鸟进入后便产生忧虑;高山险阻,茂林草丛,这是虎豹所喜爱的地方,而人们进入就非常害怕;大川深谷,深潭瀑布,是黿鼉所栖息的地方,人进入便要死去;《咸池》、《承云》、《九韶》、《六英》,是人人所喜爱的,但是鸟兽听到它却十分惊恐;千丈深溪、陡峭的河岸,高大的树木、修长的枝条,是猿狖所喜爱的,人攀登而上就会发抖。形体不同天性迥别,鸟兽所感到快乐的,人类得到的却是悲哀;人类所用来安身的地方,却是鸟兽认为最危险的地方。于是才有了上天覆盖、大地运载万物,太阳、月亮普照天地,使各种生物都能适应它们的天性,使它们居处安稳,使它们的生活环境适宜,发挥各自的才能。

因此愚笨的人有他擅长的地方,聪明的人有他所不足的地方。木柱不能够剔牙齿,小簪子不能够支撑大屋,马儿不能够负载重物,牛儿不能够奔驰,铅不可以制成刀,铜不可以制成弩,铁不可以做船,木头不能够制成锅,各自使用在适合自己特性的地方,施用在适合发挥作用的环境中,那么万物的功用便可以整齐划一,而不存在相互指责的地方。明镜是便于照形的,用它来蒸食物就不如竹箅;毛色纯一的牛,对于宗庙祭祀是适宜的,用它来求雨,就不如黑蜧了。从这里可以看出,万物中没有贵贱之分,按照它的长处而珍视它,万物中没有不是可贵的;依据它的短处而认为它下贱,万物中没有不是低贱的。

对于玉石人们是不嫌它厚的,对于角不会嫌它薄,漆不嫌它黑,铅粉不嫌它白,这四种东西用处是相反的。但所急需都是相同的,它们的作用是一样的。现在使用的皮裘和蓑衣哪一个更急切?看到天下雨那么皮裘就用不上了,登入殿堂那么蓑衣就不能侍奉国君了。这就是互相更替担任主宰者。比如舟、车、楯、肆、穷庐,因此各种环境都有适宜的交通工具。所以《老子》中说:“不崇尚有贤才的人。”说的是不把鱼送到木头上去,不把飞鸟沉到深渊中去。

【原文】

故尧之治天下也,舜为司徒¹,契为司马²,禹为司空³,后稷为大田师⁴,奚仲为工⁵。其导万民也,水处者渔,山处者木,谷处者牧,陆处者农。地宜其事,事宜其械,械宜其用,用宜其人。泽皋织网⁶,陵阪耕田⁷,得以所有易所无⁸,以所工易所拙。是故离叛者寡,而听从者众。譬若播棋丸于地⁹,员者走泽,方者处高,各从其所安,夫有何上下焉?若风之过箫也¹⁰,忽然感之,各以清浊应矣¹¹。

【注释】

¹司徒:官名,西周始置,掌管土地和人民。

²契(xiè):传说中商的始祖,其母简狄,吞燕卵而生契。司马:掌军政、军赋的官员。

³司空:掌管工程的官员。

⁴后稷:周朝始祖,其母姜嫄,踏巨人迹而生后稷。大田师:王念孙《读书杂志》:“师”字当在“工”字下。大田,田官之长也。

⁵奚仲:古代传说中车的发明者,黄帝之后,曾为夏代车正。工:《文子·自然》作“工师”。掌管百工和官营手工业。

⁶皋(ɡāo):沼泽。网:北宋本原作“冈”。刘绩《补注》本作“网”。据正。

⁷阪(bǎn):山坡。

⁸“得以所有”句:《文子·自然》作:“如是则民得以所有易所无。”

⁹播:散。棋丸:即棋子。

¹⁰箫:排箫。湖北随州曾侯乙墓出土有排箫。

¹¹ 清浊:指高音、低音。

【译文】

所以尧治理天下的时候,任命舜担任掌管土地之官,契担任军政主管之官,禹掌管工程建设,后稷为农业主管,奚仲为百工之长。他们引导万民的方法,让居住在水边的人以打渔为主,生活在山林中的人以采木为主,活动在山谷地区的人以牧业为主,生活在平原地区的人以农业为生。土地上要种植适宜的作物,不同的农作物要用适宜的器械,不同的器械要有合适的用途,使用器械要有适宜的人。河泽地区要织网捕捞,山陵坡地可以用来耕田,人民能够用他们所有的交换所没有的,用他们制作精巧的产品交换他们不善制作的产品。因此离叛的人少,而听从王命的人多。比如就像把棋子撒在地上,圆的滚向洼处,方者停留高处,各自随所处而安身,又有什么上下之别呢?就像风声遇到排箫的孔窍,忽然受到感触,风声、箫声凭着清浊之声相应和。

【原文】

夫猿狖得茂木,不舍而穴;狟狢得埵坊¹,弗去而缘²。物莫避其所利,而就其所害。是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³,而足迹不接诸侯之境,车轨不结千里之外者,皆各得其所安。故乱国若盛,治国若虚,亡国若不足,存国若有余⁴。虚者,非无人也,皆守其职也。盛者,非多人也,皆徼于末也⁵。有余者,非多财也⁶,欲节事寡也。不足者,非无货也,民躁而费多也⁷。故先王之法籍,非所作也,其所因也⁸;其禁诛,非所为也,其所守也。凡以物治物者不以物⁹,以睦¹⁰;治睦者不以睦,以人;治人者不以人,以君;治君者不于君,以欲;治欲者不于欲,以性;治性者不于性,以德;治德者不以德,以道。原人之性,芜而不得清明者¹¹,物或堁之也¹²。

【注释】

¹狟(huán):指豪猪。狢(hé):似狐,善睡。昼伏夜出,皮毛珍贵。埵坊(duǒ fánɡ):水坝,堤坝。

²缘:依靠,凭借。

³“是故”二句:见于《老子》八十章。

⁴“亡国”二句:亡国、存国,陶鸿庆《读淮南子札记》:“亡”、“存”二字当互易。按,《道藏》本、《文子·自然》与本文相同。

⁵徼(jiào):趋向。

⁶“有余者”二句:陶鸿庆《读淮南子札记》:当与“不足者,非无货也”二句互易。按,《文子·自然》与本文略同。陶校可备一说。

⁷躁:通“懆(sāo)”,贪婪多欲。

⁸因:指依循一定的规律。《说文》:因,就也。

⁹以物:王念孙《读书杂志》:“以物”二字因下文而衍。《吕览·贵当》、《文子·下德》皆无此二字。

¹⁰睦:《说文》:一曰敬和也。按,《文子·下德》作“和”。马宗霍《淮南旧注参正》:“睦”当通作“陆”。以睦治物,犹言物统于地也。

¹¹ 芜:污秽。,通“秽(huì)”,不净。

¹²堁(kè):尘土。古楚方言。

【译文】

猿狖得到茂密的树林,不舍得离去而筑穴居住;豪猪和狟狢得到堤坝,不会离去而靠着休息。生物中没有避开对自己有利的,而靠近对自己有害的。因此国与国之间可以互相望得见,鸡鸣狗吠之声可以相互听得到,但脚步不踏进诸侯国家的边境,车马不连接到千里之外的地方,都是各自得到了他们的安居之处。因此混乱的国家好像很兴盛的样子,得到治理的国家好像很空虚的样子,存在的国家好像不足一样,灭亡的国家好像有余一样。空虚,不是无人的意思,而是人人都能尽忠职守。兴盛,不是指人多的意思,而是指人人都趋向末业。有余,不是指财物多,而是想节制事情使它减少的意思。不足,不是指没有货财,是指百姓贪婪多欲而用费极多的意思。因此先王制定的法籍制度,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按照社会规律产生的;他们制定的禁止诛罚的规定,不是没有根据的,而是遵循一定的准则制订的。大凡治理万物不是凭借万物本身,而是依靠大地;治理大地不是依靠大地,而是依靠人;治理人类社会不是靠人群自身,而是依靠国君;治理国君不是依靠国君,而是依靠欲望;治理欲望不是依靠欲望,而是依靠天性;治理天性不是依靠天性,而是依靠德;治理德不是依靠德,而是依靠道。探索人的本性,污秽混杂而不能得到清静之性的原因,是万物中的灰尘掩蔽了它。

【原文】

羌、氐、僰、翟¹,婴儿生皆同声,及其长也,虽重象、狄²,不能通其言,教俗殊也。今令三月婴儿,生而徙国,则不能知其故俗。由此观之,衣服礼俗者,非人之性也,所受于外也。夫竹之性浮,残以为牒³,束而投之水则沉,失其体也⁴。金之性沉,托之于舟上则浮,势有所枝也⁵。夫素之质白,染之以涅则黑⁶;缣之性黄⁷,染之以丹则赤⁸。人之性无邪⁹,久湛于俗则易¹⁰。易而忘其本,合于若性¹¹。故日月欲明,浮云盖之;河水欲清,沙石之¹²;人性欲平,嗜欲害之,唯圣人能遗物而反己¹³。夫乘舟而惑者,不知东西,见斗、极则寤矣¹⁴。夫性亦人之斗、极矣,以有自见也¹⁵,则不失物之情;无以自见,则动而惑营¹⁶,譬若陇西之游¹⁷,愈躁愈沉。孔子谓颜回曰:“吾服汝也忘¹⁸,而汝服于我也亦忘。虽然,汝虽忘乎,吾犹有不忘者存。”孔子知其本也。

【注释】

¹羌:古代西部的少数民族。《说文》:羌,西戎牧羊人也。氐(dī):古代西部少数民族。僰(bó):古族名,居西南,在长江三峡一带。翟(dí):通“狄”,古代北方少数民族。

²象、狄(tí):古代的通译官。《礼记·王制》中载: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dī),北方曰译。

³残:剖开。牒(dié):简札。

⁴体:指本身特性。

⁵势:情势。枝:通“支”,支撑。

⁶涅(niè):《说文》:黑土在水中也。按,作为矿物,可作黑色染料。

⁷缣(jiān):细绢。

⁸丹:即丹砂。

⁹无邪:即淳朴无邪。《荀子·性恶》主“性恶”,《孟子·告子上》主“性善”。《淮南子》主人性自然观。

¹⁰湛(jiān):浸渍。

¹¹ 若:此。

¹²(huì):浊,污秽。《文子·上德》、《道原》作“秽”。

¹³遗物:抛弃外物。

¹⁴斗、极:北斗星、北极星。寤:通“悟”。

¹⁵以有:刘绩《补注》本作“有以”。《文子·下德》作“有以自鉴”。

¹⁶惑营:昏惑、迷乱。

¹⁷陇西:在今甘肃天水以西。

¹⁸服:思存。按,“孔子谓”至“不忘者存”,出于《庄子·田子方》。

【译文】

古代羌、氐、僰、狄等少数民族,婴儿生下来的时候都是同声的,等到他们长大,即使多次用象、狄来翻译,也不能够沟通他们的语言,不同的教育使他们的习俗产生了差别。现在把出生三个月的婴儿,迁徙到其他国家,那么就不知道他原来的习俗了。从这里可以看出,人们的服饰、礼节、习俗,不是人本身具有的天性,是受到外面环境变化而决定的。竹子的特性可以浮在水面,把它们剖开做成简札,捆束起来投到江里就会沉没,因为失去了它本身的特性。金属的特性是沉于水的,把它存放在舟上就会浮起,这种情势是有浮物支撑的缘故。素丝的特性是白色的,用黑色的涅染制就会变黑;细绢的特性是黄色的,用红色的丹砂染制就会变红。人的天性是淳朴无邪的,长久时间浸渍在流俗中就会变化。变化之后就会忘记根本,而趋合于其他的特性。因此日月要放光明,而浮云来掩盖它;黄河水要变清,而沙石来搅浑它;人的本性要平静,嗜欲便来危害它。只有圣人能够抛弃外物而回到自己本性上去。乘船航行迷失了方向,辨不清东西,看到北斗星、北极星就醒悟了。人的本性也是人的北斗星、北极星,用它来自我考察,那么就不会失去万物的情理;如果不用它来自我照察,那么行动起来就会迷惑,比如到陇西去游历,心情越烦躁负担就越沉重。孔子对颜回说:“我对你的存念很快就会忘记,而你对我的存念也很快就会忘记。虽然这样,你即使忘记了,我还有不能被遗忘的根本存留着。”孔子是懂得它的根本的人。

【原文】

夫纵欲而失性¹,动未尝正物²。以治身则危,以治国则乱,以入军则破³。是故不闻道者,无以反性。故古之圣王,能得诸己,故令行禁止,名传后世,德施四海。是故凡将举事,必先平意神清⁴。意平物乃可正⁵,若玺之抑埴⁶,正与之正,倾与之倾。故尧之举舜也,决之于目;桓公之取宁戚也,断之于耳而已矣。为是释术数而任耳目⁷,其乱必甚矣。夫耳目之可以断也,反情性也。听失于诽誉,而目淫于采色,而欲得事正,则难矣。夫载哀者闻歌声而泣⁸,载乐者见哭者而笑。哀可乐者、笑可哀者,载使然也。是故贵虚⁹。

【注释】

¹纵欲:放纵情欲,不加克制。

²动:指感动,影响。物:《文子·道原》作“也”。

³入军:指挥军队。

⁴神清:《文子·下德》作“清神”。

⁵意平:《文子·下德》作“神清意平”。

⁶玺(xǐ):印。抑:按,压。埴(zhí):本指制作陶器的黏土。这里指印泥。按,“若玺”至“与之倾”,见于《吕览·适威》。

⁷术数:指方术和历数。

⁸载:满。

⁹贵虚:许慎注:虚者,心无所载于哀乐也。

【译文】

放纵欲念就会失去本性,靠感动不能使外物端正。失去本性,用来治身就会有危险,用来治国就会发生混乱,用来治军就会使军队失败。因此不懂得道的人,就不能返归自己的本性。因此古代的圣王,能得到自己的本性,所以能够令必行禁必止,名声传遍后世,恩德施予四海。因此凡是将要行事的时候,必定首先平定意念精神清静。精神清静意念平定处理事物才能平正,就像玉玺按印封一样,按正得到的是正,按斜得到的是斜。因此尧推举舜,取决于自己的眼睛;齐桓公举用贫士宁戚,只决断在于自己的耳朵罢了。不过认为像这样便可以放弃方技术数而听任耳目,那么造成的混乱必定是很厉害的了。只凭耳朵、眼睛就能够决断,是违反情性的。听觉在诽谤、赞誉方面造成失误,视觉在彩色上被迷惑,而想能够行事正确,那就困难了。内心充满悲哀的人听到歌声也会哭泣,充满欢乐的人听见哭声就会发笑。悲哀可以使人欢乐、欢乐可以使人悲哀,内心承载的情感使人造成了这个样子。因此要珍视心里没有哀乐的虚空的情景。

【原文】

故水击则波兴¹,气乱则智智²;昏昏不可以为政³,波水不可以为平。故圣王执一而勿失⁴,万物之情既矣⁵,四夷九州服矣⁶。夫一者至贵,无适于天下⁷。圣人托于无适⁸,故民命系矣⁹。

为仁者必以哀乐论之¹⁰,为义者必以取予明之¹¹。人目所见不过十里,而欲徧照海内之民,哀乐弗能给也¹²。无天下之委财¹³,而欲徧赡万民,利不能足也。且喜怒哀乐,有感而自然者也¹⁴。故哭之发于口,涕之出于目,此皆愤于中而形于外者也¹⁵。譬若水之下流,烟之上寻也¹⁶,夫有熟推之者¹⁷?故强哭者,虽病不哀;强亲者,虽笑不和。情发于中,而声应于外¹⁸。故釐负羁之壶餐,愈于晋献公之垂棘;赵宣孟之束脯¹⁹,贤于智伯之大钟²⁰。故礼丰不足以效爱²¹,而诚心可以怀远²²。

故公西华之养亲也²³,若与朋友处;曾参之养亲也,若事严主烈君²⁴,其于养一也。故胡人弹骨²⁵,越人契臂²⁶,中国歃血也²⁷,所由各异,其于信一也。三苗髽首²⁸,羌人括领²⁹,中国冠笄³⁰,越人发³¹,其于服一也。帝颛顼之法³²,妇人不辟男子于路者³³,拂之于四达之衢³⁴。今之国都,男女切踦³⁵,肩摩于道,其于俗一也。故四夷之礼不同,皆尊其主而爱其亲、敬其兄;猃狁之俗相反³⁶,皆慈其子而严其上。夫鸟飞成行,兽处成群,有孰教之?

【注释】

¹击:《文子·下德》作“激”。

²智智:《道藏》本作“智昏”。

³昏昏:《道藏》本作“智昏”。《文子·下德》作“昏智”。

⁴一:指万物之本,也即道。本书《诠言训》:一也者,万物之本也。

⁵既:尽。

⁶四夷:《原道训》高诱注指“海外”。九州:《淮南子》指大九州。见于《地形训》。

⁷适:通“敌”。

⁸托:北宋本原作“记”。《道藏》本、《文子·下德》作“讬”。据正。按,“故圣王”至“无适”,化自《吕览·为欲》。

⁹系:维系。

¹⁰论:杨树达《淮南子证闻》疑“谕”字之误。按,《文子·道原》亦作“论”。《说山训》高诱注:“论,知也。”知晓义。

¹¹ 予:北宋本原作“子”。《道藏》本作“予”。据正。

¹²给(jǐ):满足,给予。

¹³委财:积累财物。委,积。

¹⁴自然:天然,非人为的。

¹⁵愤:愤怒之情。

¹⁶寻:通“燂(xún)”,火热。

¹⁷熟:古作“孰”,谁。

¹⁸“故强哭”六句:化自《庄子·渔父》。病,《记纂渊海》五九、六十引“病”作“疾”。

¹⁹束脯(fǔ):一束干肉。

²⁰ 大钟:晋智伯欲灭仇由,赠送大钟。仇由君不听劝谏,迎大钟,而被智伯消灭。仇由,在今陕西阳泉市。事见《吕览·权勋》、《韩非子·说林下》、《战国策·西周策》。

²¹ 效:模仿。

²²怀:来。

²³公西华:孔子弟子,春秋末鲁人,比孔子小四十二岁。

²⁴烈:残暴。

²⁵胡人弹骨:许慎注:胡人之盟约,置酒人头中,饮以相诅(zǔ)。

²⁶越人契臂:许慎注:刻臂出血。

²⁷中国歃(shà)血:许慎注:杀牲歃血,相与为信。

²⁸三苗髽(zhuā)首:许慎注:三苗之国,在彭蠡(lí)、洞庭之野。髽,以枲(xǐ)束发也。按,即用麻束起头发。

²⁹括领:结扎领子。括,结扎。

³⁰ 冠笄(jī):帽子、簪子。

³¹ (zuān):翦断。

³²颛顼(zhuān xū):上古帝王。黄帝之孙。“五帝”之二。

³³辟:通“避”。

³⁴拂(fú):击打。《太平御览》卷七十九《皇王部》四引作:“拂音祓。除其不祥。”祓(fú),除灾求福。衢(qú):四通八达的路。

³⁵切踦(yǐ):耳鬓厮磨相为偎依,形容十分亲昵。踦,近。

³⁶猃狁(xiǎn yǔn):周代称北方少数民族,战国称匈奴。

【译文】

因此拍击水面就会产生波涛,精气混乱那么神智就会昏聩;昏聩神智的人不能够执政,波澜起伏的水面不能够平定。所以圣王持守大道而不会失去,那么万物的情理便可以探测清楚了,四夷九州人民便可以归服了。大道是天下最尊贵的东西,对于天下是无敌的。圣人依靠无敌的大道,因此百姓的命运就有所维系了。

实行仁政的人必须把悲欢之事让人知道,推行大义的人必须把取予之事让人明白。眼睛所看到的不过十里,而想要全部观照海内的人民,悲欢之情是不能完全给予他们的。没有天下积累的财物,而想普遍瞻顾天下万民,利益是不能满足他们的。况且喜怒悲欢,是有所感动而自然表现出来的。所以哭声从口中发出来,眼泪从眼睛中流出来,这些都是心中有了愤慨之情,而在外面表现出来的。比如说水向下游流去,浓烟升入空中,这些有谁推动呢?因此勉强哭泣的人,即使哭出病来也不悲哀;勉强亲爱的人,即使是开口欢笑也不和谐。感情从内心发出,而声音在外面应和。因此釐负羁赠送给晋文公一壶饭食,超过晋献公借以灭虞的垂棘之璧;赵宣孟的一束干肉,胜过智伯灭仇由所献的大钟。因此礼节周全不能够用来验证真爱,而真诚之心可以使远方之人归附。

因此公西华的奉养双亲,多和睦缺少敬爱,就像和朋友相处;曾参的奉养双亲,恭敬多于和睦,就像事奉庄严威猛的君主一样,他们对于奉养双亲是一致的。因此北方胡人把酒倒入人头骨中,东南越族人刀刻双臂以使出血,中央地区国家会盟时口含畜血,他们所使用的方法是各不相同,但是对于守信是一致的。三苗族用麻束发,西方羌人把领子结扎起来,中国居民戴帽子、插簪子,东南越人剪断头发,他们对于服饰的要求是一致的。帝颛顼的法规,已婚女子在路上不避开男子的,要在四达之路上遭受击打。现在的都会,男女偎依亲昵,肩膀相碰,但他们对于礼俗的要求是一致的。因此四方部族的礼俗是不同的,但都尊重他们的国君而爱护他们的亲人、敬爱自己的兄长;北方猃狁的习俗同中原相反,都爱护自己的儿子而对他们的国君很严厉。鸟飞翔起来有的排成行列,野兽居处成群结队,有谁教导它们呢?

【原文】

故鲁国服儒者之礼,行孔子之术,地削名卑,不能亲近来远¹。越王句践,发文身²,无皮弁笏之服³,拘罢拒折之容⁴,然而胜夫差于五湖⁵,南面而霸天下,泗上十二诸侯皆率九夷以朝⁶。胡、貉、匈奴之国⁷,纵体施发⁸,箕倨反言⁹,而国不亡者,未必无礼也。楚庄王裾衣博袍¹⁰,令行乎天下,遂霸诸侯。晋文君大布之衣¹¹,羊之裘¹²,韦以带剑¹³,威立于海内,岂必邹、鲁之礼之谓礼乎¹⁴?是故入其国者从其俗,入其家者避其讳,不犯禁而入,不迕逆而进¹⁵,虽之夷狄徒倮之国¹⁶,结轨乎远方之外¹⁷,而无所困矣。

【注释】

¹来:使归附。

²(zuān):剪,剃。文身:古代民俗,在身上刺画有色的图案花纹。《庄子·逍遥游》中载:越人断发文身。

³皮弁(biàn):古冠名。用白鹿皮制成,为视朝的常服。笏(jìn hù):插笏板于腰带之上。搢,插。

⁴拘:通“钩”,曲形。罢:通“椑(pí)”,楕圆。拒:通“矩”,方形。

⁵夫差:春秋吴君,在位22年。曾败越,伐齐,与晋争霸。吴灭后自杀。五湖:《国语·越语下》韦昭注指“太湖”。

⁶泗上:泗水之滨。十二诸侯:指春秋时鲁、齐、晋、秦、楚、宋、卫、陈、蔡、曹、郑、燕十二诸侯。《史记》有《十二诸侯年表》。九夷:泛指四方的少数民族。《后汉书·东夷传》中载“夷有九种”。

⁷貉:通“貊(mò)”,古代东北部少数民族。

⁸纵体:松缓、不受约束。施:通“(chí)”,解开。

⁹箕倨(jī jù):伸两足,头据地,若箕状,为傲慢之容。倨,通“踞”,蹲。反言:《吕览·功名》高诱注:南方有反舌国,舌本在前,末倒向喉,故曰反舌。按,疑指用卷舌音说话。

¹⁰裾(jū)衣:衣服宽大。裾,宽大。博袍:宽大的袍子。按,“楚庄王”至“于海内”,化自《墨子·公孟》。

¹¹大布:粗布。

¹²(zānɡ)羊:母羊。

¹³韦:加工过的熟皮。

¹⁴邹、鲁:指山东邹县和曲阜,为孟子和孔子的诞生地。

¹⁵迕(wǔ)逆:背犯,违反。迕,字亦作“忤(wǔ)”,逆。

¹⁶徒倮(luǒ):袒裸。徒,袒露。

¹⁷结轨:车辙相连。

【译文】

因此鲁国推行儒者的礼节,实行孔子的学说,土地被削弱、名声很低下,不能亲近毗邻和安抚远方的国家。越王勾践,剪掉头发,身上刺上花纹,没有鹿皮礼冠、腰带不插笏板,没有或圆或方的容饰,然而在太湖之上战胜吴王夫差,南面而坐称霸天下,泗上儒学之乡和天下十二诸侯率领九夷君长前来朝拜。胡、貉、匈奴等国家,衣不合体、披散头发,坐如箕状、多用卷舌音,然而国家并不灭亡,未必是没有礼节。楚庄王身着宽衣大袍,命令能在天下推行,于是便称霸诸侯。晋文公身穿粗布衣,外套母羊皮裘,用熟皮系着利剑,威望在海内树立,难道一定是孔、孟的礼节才叫礼节吗?因此进入他国便随从他国的习俗,进入他的家门便回避他家的忌讳,不违犯禁令而进入,不背犯忌讳而前进,即使到达东夷、北狄、赤裸之国,车子到达遥远的方外之地,也没有什么困惑的。

【原文】

礼者实之文也¹,仁者恩之效也²。故礼因人情而为之节文³,而仁发恲以见容⁴。礼不过实,仁不溢恩也,治世之道也。夫三年之丧⁵,是强人所不及也,而以伪辅情也。三月之服⁶,是绝哀而迫切之性也⁷。夫儒、墨不原人情之终始⁸,而务以行相反之制,五缞之服⁹,悲哀抱于情,葬埋称于养。不强人之所不能为,不绝人之所能已¹⁰。度量不失于适,诽誉无所由生。古者非不知繁升降槃还之礼也¹¹,蹀《采齐》、《肆夏》之容也¹²,以为旷日烦民而无所用¹³,故制礼足以佐实喻意而已矣。古者非不能陈钟鼓、盛筦箫、杨干戚、奋羽旄¹⁴,以为费财乱政,制乐足以合欢宣意而已¹⁵,喜不羡于音¹⁶。非不能竭国麋民¹⁷,虚府殚财¹⁸,含珠鳞施¹⁹,纶组节束²⁰,追送死也,以为穷民绝业而无益于槁骨腐肉也,故葬埋足以收敛盖藏而已。昔舜葬苍梧,市不变其肆²¹;禹葬会稽之山,农不易其亩²²;明乎生死之分,通乎侈俭之适者也。

乱国则不然,言与行相悖²³,情与貌相反,礼节以烦²⁴,乐优以淫²⁵,崇死以害生,久丧以招行²⁶。是以风俗浊于世,而诽誉萌于朝,是故圣人废而弗用也。

【注释】

¹实:实际,真实。

²效:效验。

³节文:节制修饰。

⁴恲(pēnɡ):容色。许慎注:色也。

⁵三年之丧:《论语·阳货》载孔子说:“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知为儒家所提倡。

⁶三月之服:许慎注:夏后氏礼。

⁷迫切:强制切断。

⁸原:探究。

⁹五缞(cuī):许慎注:谓三年、朞、九月、五月、三月服也。按,缞,丧服衣。

¹⁰所能已:《文子·上仁》作“所不能已”。

¹¹ 升降:即进退。槃(pán)还:环绕。杨树达《淮南子证闻》:“槃还”乃“般旋”之假。

¹²蹀(dié):跺、踏、顿。《采齐》、《肆夏》:许慎注:皆乐名也。按,《周礼·夏官·大驭》郑玄注:《肆夏》、《采荠》,乐章也。

¹³旷日:历时久远。

¹⁴筦(ɡuǎn):管乐器。箫:排箫。杨:高举。冯登府《三家诗异文疏证》:“古杨、扬通。”干:盾牌。戚:斧子。皆舞具。奋:挥动。

¹⁵宣意:表达心意。

¹⁶羡:过分。

¹⁷“非不”句:依前文例,疑“非”前有“古者”二字。《晏子春秋·外篇》仅第一层有“古者”。麋:通“靡(mí)”,浪费。

¹⁸殚(dān):耗尽。

¹⁹含(hàn)珠:古代丧葬塞在死者嘴里的珠玉。又作“琀”。《说文》:送死口中玉也。鳞施:许慎注:五[玉]田[甲]也。按,《吕览·节丧》高诱注:鳞施,施玉于死者之体,如鱼鳞也。即金缕玉衣。

²⁰ 纶(lún):青丝绶。组:丝带。节束:札束。

²¹ “昔舜”二句:许慎注:舜南巡狩,死苍梧,葬冷道九疑山,不烦于市有所废。按,苍梧,在今湖南宁远。肆:店铺。

²²“禹葬”二句:许慎注:禹会群臣于会稽,葬山阴之阳,不烦农人之田亩。按,会稽(kuài jī),山名,在今浙江中部绍兴一带。按,“昔舜”至“适者也”,化自《吕览·安死》。

²³悖(bèi):背离。

²⁴节:《道藏》本、《文子·上仁》作“饰”。

²⁵优:烦扰。《文子·上仁》作“扰”。

²⁶招行:杨树达《淮南子证闻》:“招”当读为“翘”,举止。招行,谓以孝行哗世。

【译文】

礼节是对朴实的文饰,仁惠是对恩德的效验。因此礼节应按照人的感情的不同而替它节制文饰,而仁惠之心显露表现在容色上。礼节不超过朴实,仁惠不超过恩德,这是治理社会的道理。儒家倡导的三年之丧,这是强迫人干做不到的事情,而用虚伪来辅饰他们的情感。夏后氏提倡的三月的丧礼,这是断绝人的哀思而强迫切断人的情感。儒家、墨家不去探究人的情感的来龙去脉,而务求推行与人情相违离的制度,实行五缞的服丧规定,在感情上长期怀抱着悲哀,把称颂埋葬看作比生养更重要。不强迫人们干不能做到的事,也不去阻绝人们所不能够停止的事。法度不在适宜的地方有所失去,这样诽谤赞誉便无法产生了。古时候不是不知道增加进退回旋的礼节,脚步踏着《采齐》、《肆夏》的音乐节奏而行容仪,只是认为这样历时久远烦扰百姓而没有什么用处,因此制订礼仪只是用来佐助真情表达心意罢了。古时候不是不能够陈设钟鼓、大摆管箫之乐、举起干戚、挥动彩羽旌旗来舞蹈演唱,只是认为这样耗费资财、扰乱政治,制定音乐能够用来合欢大众表达心意就够了,欢乐之情不过分表现在音乐上。古时候不是不能够竭尽国力民力,使府库空虚耗尽资财,口含宝珠身披玉衣,青丝绶带捆束,来追念送葬死人,只是认为这样使百姓穷困断绝生业而对枯骨腐肉没有什么用处,因此埋葬只能够用来收敛盖藏尸体就够了。从前舜死葬在苍梧山,市面店铺不改变营业时间;禹东巡死去葬于会稽之山,农人不耽误种田的时机;他们对死生的区别是很明确的,对奢侈节俭的适度是很通晓的。

混乱的国家就不是这样,言论和行动相互背离,内心感情和外部容貌表现相反,用繁琐的礼节来粉饰,用过度的淫乐来协调,用崇尚死亡来危害生存,用长久服丧博取孝行以哗世。因此社会风俗一天比一天混乱,而非议在朝廷中产生,所以圣人废弃而不使用它。

【原文】

义者循理而行宜也¹,礼者体情制文者也²。义者,宜也;礼者,体也。昔有扈氏为义而亡,知义而不知宜也³;鲁治礼而削,知礼而不知体也⁴。有虞氏之祀⁵,其社用土⁶,祀中霤⁷,葬成亩⁸;其乐《咸池》、《承云》、《九韶》⁹;其服尚黄。夏后氏其社用松¹⁰,祀户,葬墙置翣¹¹;其乐《夏籥》九成¹²,《六佾》、《六列》、《六英》¹³;其服尚青。殷人之礼,其社用石,祀门,葬树松;其乐《大》、《晨露》¹⁴;其服尚白。周人之礼,其社用栗¹⁵,祀灶,葬树柏;其乐《大武》、《三象》、《棘下》¹⁶;其服尚赤。礼乐相诡,服制相反,然而皆不失亲疏之恩、上下之伦。今握一君之法籍,以非传代之俗,譬由胶柱而调琴也¹⁷。

【注释】

¹义:《释名·释言语》:义者,宜也。循理:按照道理。

²体情:体察情理。制文:节制文饰。

³“昔有扈(hù)氏”二句:许慎注:有扈,夏启之庶兄也,以尧、舜举贤,禹独与子,故伐启,启亡之。

⁴体:事体,主体。

⁵祀:于鬯《校淮南子》:“祀”盖“礼”字形近而误。以下为“五德转移”说。舜(土、黄)→夏(木、青)→殷(金、白)→周(火、赤)。

⁶社:即土地神。

⁷中霤(liù):室中央。古代五祀之一,也叫宅神。

⁸葬成亩:许慎注:田亩而葬。

⁹《咸池》:黄帝乐名。一说尧乐。一说黄帝、颛顼乐。《承云》:黄帝乐,或云颛顼乐。《九韶》:舜乐。

¹⁰夏后氏:古部落名,禹为其领袖,并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朝代。

¹¹ 墙:古代柩车四周的帷幔。翣(shà):许慎注:棺衣饰也。按,棺饰,形似扇,在路以障车,入椁以障柩。

¹²《夏籥》:又叫大夏。相传是歌颂大禹治水功绩的乐舞。乐曲共九段。九成:九变,即九段。《吕览·古乐》:命皋陶作为《夏籥》九成。

¹³《六佾》:古代乐舞行列,一行八人叫一佾,六佾为四十八人。《六列》:三十六人排列的一种乐舞。《六英》:颛顼之乐,禹用之。

¹⁴《大》:刘绩《补注》本作“大濩”。商代著名乐舞。《晨露》:汤时乐舞,伊尹所作。

¹⁵栗:北宋本原作“粟”。《道藏》本作“栗”。据正。

¹⁶《大武》:西周建国初年乐舞,歌颂武王伐纣。《三象》:周初乐舞。《棘下》:周代之乐。

¹⁷琴:刘绩《补注》本作“瑟”。胶柱调瑟,鼓瑟时转动弦柱,以调节音调高低。如胶其柱,则无法调节音的高下。比喻拘泥不知变通。

【译文】

义是按照道理而实行合宜的事情,礼是体察情理节制文饰。义,就是合宜的意思;礼,就是得体的意思。从前有扈氏为了道义而灭亡,他知道义而不知道合时宜;鲁国修治礼义而土地被削弱,只懂得礼节而不知道得体。有虞氏的礼节,祭祀土神,采用封土(指“土”)的办法,祭祀的地方在室中央,埋葬在田亩之中;他的音乐用《咸池》、《承云》、《九韶》;他的服饰崇尚黄色。夏后氏的礼节,祭祀土神采用种植松树(指“木”)的办法,祭祀的地方在户内,安葬在墙角放置棺衣;他的音乐用《夏籥》九成,《六佾》、《六列》、《六英》;他的服饰崇尚青色。殷朝人的礼节,祭祀土神用石头(指“金”),祭祀的地方在门内,安葬时种植松树;他的音乐用《大》、《晨露》;他的服饰崇尚白色。周朝人的礼节,祭祀土神用栗树(指“火”),祭祀的地方在灶间,安葬时种植柏树;他的音乐用《大武》、《三象》、《棘下》;他的服饰崇尚红色。历代的礼节音乐相背离,服饰制度相反,虽然如此但是仍不失去亲疏之间的恩惠、君臣之间的道德关系。现在仅仅掌握了一代国君的制度,而指责历代相传的习俗,就像胶住弦柱而调节音调高低一样。

【原文】

故明主制礼义而为衣,分节行而为带,衣足覆形¹。从《典》、《坟》²,虚循挠³;便身体,适行步。不务于奇丽之容,隅眥之削⁴;带足以结纽收衽⁵,束牢连固,不亟于为文句疏短之鞵⁶。故制礼义,行至德,而不拘于儒、墨。

【注释】

¹衣足覆形:刘绩《补注》本“足”下有“以”字。

²《典》、《坟》:即《三坟》、《五典》。伏牺、神农、黄帝之书为《三坟》,少昊、颛顼、高辛、尧、舜之书为《五典》。《左传·昭公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³循挠:马宗霍《淮南旧注参正》:“循挠”者,遵而行之之意。“虚”之为言“间”也。盖《典》、《坟》为先王之法籍,但可间取,不可尽从,故又曰“虚循挠”耳。

⁴隅眥(yú zì)之削:指削杀衣领以为斜形,下属于襟,像斜眼角一样。隅眥,犹隅差。眥,北宋本原作“”。《道藏》本作“眥”。据正。

⁵纽:北宋本原作“细”。《道藏》本作“纽”。据正。衽(rèn):衣襟。

⁶文句:圆文。疏短:方文。孙诒让《札迻》:“短”疑当为“矩”。鞵(xié):何宁《淮南子集释》:“鞵”字疑“(ɡuì)”字形误。按,,指有文采的皮革。

【译文】

因此英明的国君制订礼义若制作衣饰,分别操守节行如制作带子,衣饰足以能够覆盖形体。遵从《三坟》、《五典》的规定,只可间取不可全行;只求方便身体,适宜自己的行止。不务求奇异秀丽的容饰,不要求削杀衣领以图美观;衣带能够用来连接纽扣收敛衣襟,约束牢固,不急于在皮革上绣制圆形方形的花纹。因此制订礼义法规,推行最高的道德,而不拘泥于儒家、墨家的规定。

【原文】

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所谓聪者,非谓闻彼也,自闻而已;所谓达者,非谓知彼也,自知而已¹。是故身者道之所托,身德则道得矣。道之得也,以视则明,以听则聪,以言则公,以行则从。故圣人财制物也²,犹工匠之斫削凿芮也³,宰庖之切割分别也,曲得其宜而不折伤⁴。拙工则不然,大则塞而不入,小则窕而不周⁵,动于心,枝于手而愈丑⁶。夫圣人之斫削物也,剖之判之⁷,离之散之,已淫已失⁸,复揆以一⁹。既出其根,复归其门,已雕已琢,遂反于朴¹⁰。合而为道德,离而为仪表;其转入玄冥¹¹,其散应无形。礼义节行,又何以穷至治之本哉?

世之明事者,多离道德之本,曰“礼义足以治天下”,此未可与言术也¹²。所谓礼义者,五帝三王之法籍风俗,一世之迹也。譬若刍狗土龙之始成¹³,文以青黄,绢以绮绣¹⁴,缠以朱丝;尸祝袀袨¹⁵,大夫端冕¹⁶,以送迎之。及其已用之后,则壤土草而已¹⁷,夫有孰贵之?

【注释】

¹“所谓明者”至“自知而已”:化自《庄子·骈拇》。

²财:通“裁”,制。

³芮(ruì):纳入。刘绩《补注》本作“枘(ruì)”,指榫(sǔn)眼、榫头。

⁴曲:曲折周到。

⁵窕:宽。

⁶枝:分散。

⁷剖:剖开。判:分析、辨别。

⁸淫、失:过度、放任。失,通“泆”。

⁹揆(kuí):管理规划。

¹⁰遂:王念孙《读书杂志》:“遂”当作“还”,字之误也。《原道篇》及《说苑·谈丛篇》并云:“已雕已琢,还反于朴。”是其明证也。

¹¹ 玄冥:暗昧。《庄子·秋水》作“始于玄冥”。冥,北宋本原作“冝”。《道藏》本作“冥”。据正。

¹²术:治世的道理。

¹³刍(chú)狗:结草为狗,供祭祀之用。土龙:土制的龙,用来求雨。

¹⁴绢:通“罥(juàn)”,缠束。北宋本原作“绡”。《道藏》本作“绢”。据正。

¹⁵尸:古代祭祀时代表死者受祭的人。祝:祭祀时祝祷的人。袀袨(jūn xuàn):纯黑色的祭服。

¹⁶端冕:贵族所戴的礼帽。

¹⁷(jiè):即“芥”字,小草。按,“譬若”至“以送迎之”,化自《庄子·天运》。

【译文】

所说的视觉灵敏,不是说他的眼睛能看到别人的东西,而是说能见到自己罢了;所说的听觉灵敏,不是说能听到别人的什么东西,而是说能听到自己罢了;所说的心智通达,不是说能知道别人的东西,而是说能知道自己罢了。因此说人自身是道所寄托的地方,自身能够得到那么道也就能够得到。道能够得到,那么用来观察事物就能明察,用来听声音就能听得清,用来说话就能公正,用来行事就能有人听从。所以圣人裁制万物,就像工匠砍削榫眼榫头,厨师宰割分解牲畜一样,曲折周到方便适宜而不会折伤工具和手臂。笨拙的工匠就不是这样,大的榫头阻塞而无法进入,小的榫头就填不满而无法周圆,拙工在心里所想的,而作用到手上则更加丑陋不堪。圣人砍削万物,剖析它们,拆散它们,已经过度放任,又能够主宰统一。已经从根本离开,又能够回到大道之门,已经加以雕琢刻画,又能够返回质朴之中。聚合起来而能成为道德,分离开来而可以作为法规;它的旋转好像进入昏暗,它的离散可以应对无形。礼义节行,又怎么能够穷究大治的根本呢?

社会上的所谓明白事理的人,大多背离道德根本,说“礼义足以能够用来治理天下”,这些人不能够和他谈论治世的方法。所说的礼义,就是五帝三王的法令风俗,这是一个朝代留下来的陈迹。比如就像刍狗土龙开始做成的时候,用青黄色彩来文饰,绕着华美的丝织物,缠着红色的细丝;尸祝穿着纯黑色的祭服,大夫端正地戴着礼帽,来迎接送走它们。等到已经用过之后,那么就是土块和草芥罢了,又有谁尊贵它呢?

【原文】

故当舜之时,有苗不服¹,于是舜脩政偃兵²,执干戚而舞之。禹之时,天下大雨,禹令民聚土积薪,择丘陵而处之。武王伐纣,载尸而行³,海内未定,故不为三年之丧⁴。禹遭鸿水之患,陂塘之事⁵,故朝死而暮葬。此皆圣人之所以应时耦变⁶,见形而施宜者也⁷。今之脩干戚而笑插⁸,知三年,而非一日,是从牛非马、以徵笑羽也,以此应化,无以异于弹一弦而会《棘下》⁹。

夫以一世之变,欲以耦化应时,譬犹冬被葛而夏被裘。夫一仪不可以百发¹⁰,一衣不可以出岁;仪必应乎高下,衣必适乎寒暑。是故世异即事变,时移即俗易。故圣人论世而立法,随时而举事。尚古之王,封于泰山,禅于梁父¹¹,七十余圣,法度不同,非务相反也,时世异也。是故不法其以成之法,而法其所以为法。所以为法者,与化推移者也¹²。夫能与化推移为人者¹³,至贵在焉尔¹⁴。故狐梁之歌可随也¹⁵,其所以歌者,不可为也;圣人之法可观也,其所以作法,不可原也;辩士言可听也¹⁶,其所以言,不可形也;淳均之剑¹⁷,不可爱也,而欧冶之巧¹⁸,可贵也。今夫王乔、赤诵子¹⁹,吹呕呼吸,吐故纳新²⁰,遗形去智,抱素反真²¹,以游玄眇²²,上通云天。今欲学其道,不得其养气处神²³,而放其一吐一吸²⁴,时诎时伸²⁵,其不能乘云升假亦明矣²⁶。

五帝三王,轻天下,细万物,齐死生,同变化,抱大圣之心²⁷,以镇万物之情²⁸,上与神明为友²⁹,下与造化为人³⁰。今欲学其道,不得其清明玄圣,而守其法籍宪令,不能为治亦明矣。故曰得十利剑,不若得欧冶之巧;得百走马³¹,不若得伯乐之数³²。

【注释】

¹有苗:即三苗。事见《吕览·尚德》。

²偃:停止,停息。

³“武王伐纣”二句:许慎注:武王伐纣,伯夷曰:父死未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载尸”句,指周文王死,未及葬,载文王之木主而行。

⁴“故不为”句:许慎注:三年之丧,始于武王。按,王念孙《读书杂志》:当作“故为三年之丧”,衍“不”字。张双棣《淮南子校释》:贾公彦《仪礼·丧服》疏:“唐虞之日,淳朴渐亏,虽行心丧,更以三年为限。”若此则“三年之丧”不始于武王也。

⁵陂(bēi)塘:池塘,即蓄水库。陂,是古代江淮流域常见的水利工程。

⁶耦(ǒu)变:应对变化。耦,合,适应。

⁷形:形势。

⁸(jué):大锄。插:《战国策·齐六》鲍彪注:插,锸同。刺土器。按,即铁锹。

⁹会:配合。许慎注:一弦会之,不可成也。

¹⁰仪:即弩(nǔ)把头。

¹¹ 禅(shàn):祭地叫禅。梁父(fǔ):山名,在今山东泰安东南。

¹²化:指自然和社会的变化。

¹³为人:王念孙《读书杂志》:“夫能与化推移者”,乃复举上文之词,“推移”下不当有“为人”二字。

¹⁴至贵:最可贵的东西。

¹⁵狐梁之歌:古歌名。狐梁,也作“梁”,古代善歌之人。

¹⁶辩士言:刘家立《淮南内篇集证》本“士”下有“之”字。

¹⁷淳均之剑:古利剑名。《览冥训》作“淳钩之剑”。

¹⁸欧冶:春秋时人,善铸剑。相传为越王铸五剑,又为楚王铸三剑。

¹⁹王乔:许慎注:王乔,蜀武阳人也,为伯人令,得道而仙也。按,即王子乔。亦见于《楚辞·远游》、《列仙传》等。赤诵子:许慎注:上谷人也,病疠入山,导引轻举。按,见于《史记·留侯世家》、《楚辞·远游》、《列仙传》、《韩诗外传》卷五等。

²⁰ “吹呕(xū)”二句:见于《庄子·刻意》。呕,吹。

²¹ 抱素:守其本真,不为外物所惑。反真:反本归真。

²²玄眇:幽深微妙。

²³养气:保养元气。处神:止留精气。

²⁴放:通“仿”,效法。

²⁵诎:通“屈”,弯曲。

²⁶升假(xiá):升天。假,通“遐”,远。

²⁷大圣:至圣,品德高尚的人。

²⁸镇:《道藏》本作“镜”。《文子·道德》亦作“镜”,遍照义。

²⁹神明:指神灵。

³⁰ 造化:指大自然化育的人类。为人:相互依存。人,偶。

³¹ 走马:指千里马。

³²数:指相马之术。按,“故曰”至“伯乐之数”,化自《吕览·赞能》。

【译文】

因此在舜当政的时候,有苗不服从,在这个时候舜修治德政停息战争,手执干戚而舞蹈。夏禹的时候,天下发大水,禹命令百姓聚集土石堆积柴草,选择丘陵高地而居住。周武王讨伐商纣王,运载着周文王的木主行军,天下没有平定,所以才有三年之丧的规定。禹遭受到洪水的祸患,蓄水池塘泛滥成灾,因此早晨死去而晚上就埋葬。这些都是圣人用来应付时事的变化,根据实际情况而采取的适宜的对策。现在用舜修饰干戚之舞来取笑禹挥舞锄头铁锹,知道三年之丧,而非难一日之丧,这是随从牛而非议马、用徵音来取笑羽音,用这种办法来应对变化,同弹一根弦而来配合《棘下》之乐没有什么不同。

用一个时代变化了的礼制,要想用来适应每个时代的变化,就像冬天身穿葛衣而夏天穿皮裘。一个弩把头不能够用来射百发箭,一件衣服不能够穿过一年;弩把头必须同高下相适应,衣服必须适应四季寒暑的变化。因此世道不同那么行事就要发生变化,时代改变了那么习俗就要加以改变。因此圣人研究世道不同而设立法规,随着时代不同而行事。上古时代的君王,在泰山上筑坛祭天,在梁父山祭地,有七十多个圣明的君王,法度不同,不是务求相反,是因为时代社会不同了。所以不能效法他们已经成文的法规,而效法先贤所用来制定法律的方法。所用来制定法律的方法,就是要和万物变化共同转移。能够和万物变化一起转移,最可贵的东西就存在其中了。因此说狐梁之歌是可以随着歌唱的,但他作歌的玄妙,是不能够学到的;圣人的法律是可以看到的,他制定法律的原因,是不能够探究清楚的;雄辩之士的话是可以听从的,他这样说的原因,是不能够表达出来的;淳均这样的利剑,是不值得珍爱的,而欧冶子的技巧,是值得珍视的。现在王乔、赤诵子,出气吸气,吐出体内废气吸进新的元气,抛弃形体去掉智巧,守其本真返回本性,而游于幽深微妙之境,向上可以通达云天。现在要学习他的道术,没有得到他颐养元气安息精神的真谛,而只是模仿他的一吐一吸,时曲时伸的招式,这样的人不能够乘云升天也是很明白的。

五帝三王,看轻天子的权势,把万物看得很微小,齐一生死,等同变化,怀抱着高尚的理想,有用来遍照万物的情意,在上面可以和神明做朋友,在下面可以和大自然化育的人类在一起。现在要想学习他们的治世之道,得不到他们清虚神明的高尚道德,而只持守他们的法规条文,不能够治理天下也是很明确的。所以说得到十把利剑,不如得到欧冶子的巧技;得到一百匹千里马,不如得到一个伯乐的技艺。

【原文】

朴至大者无形状¹,道至眇者无度量²。故天之员也不中规,地之方也不中矩³。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⁴,道在其间,而莫知其所。故其见不远者,不可与语大;其智不闳者⁵,不可与论至⁶。

昔者冯夷得道⁷,以潜大川;钳且得道,以处昆仑⁸。扁鹊以治病⁹,造父以御马,羿以之射,倕以之斫¹⁰,所为者各异,而所道者一也¹¹。夫禀道以通物者¹²,无以相非也,譬若同陂而溉田,其受水钧也¹³。今屠牛而烹其肉,或以为酸,或以为甘¹⁴,煎熬燎炙,齐味万方¹⁵,其本一牛之体。伐楩、柟、豫樟而剖梨之¹⁶,或为棺椁,或为柱梁,披断拨檖¹⁷,所用万方,然一木之朴也。故百家之言,指奏相反¹⁸,其合道一体也¹⁹。譬若丝竹金石之会乐同也²⁰,其曲家异,而不失于体。伯乐、韩风、秦牙、筦青,所相各异,其知马一也²¹。故三皇五帝法籍殊方,其得民心钧也。故汤入夏而用其法,武王入殷而行其礼;桀、纣之所以亡,而汤、武之所以为治。

故剞劂销锯陈²²,非良工不能以制木;炉橐埵坊设²³,非巧冶不能以治金。屠牛吐一朝解九牛²⁴,而刀以剃毛²⁵;庖丁用刀十九年²⁶,而刀如新剖硎²⁷。何则?游乎众虚之间。若夫规矩钩绳者,此巧之具也,而非所以巧也²⁸。故瑟无弦,虽师文不能以成曲²⁹,徒弦则不能悲³⁰。故弦悲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悲也。若夫工匠之为连运开³¹,阴闭眩错³²,入于冥冥之眇³³,神调之极,游乎心手众虚之间³⁴,而莫与物为际者,父不能以教子;瞽师之放意相物³⁵,写神愈舞³⁶,而形乎弦者,兄不能以喻弟。今夫为平者准也,为直者绳也。若夫不在于绳准之中,可以平直者,此不共之术也³⁷。

故叩宫而宫应,弹角而角动,此同音之相应者也。其于五音无所比³⁸,而二十五弦皆应,此不传之道也。故萧条者³⁹,形之君⁴⁰;而寂漠者,音之主也。

【注释】

¹朴:指原始自然的质朴状态。也指道。《老子》三十七章: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

²至眇:极其微妙。

³“故天”二句:此与“天圆地方”说及邹衍“大九州”说不同,这是“盖天说”的内容。

⁴“往古”二句:《尸子》卷下:天地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按,宙,指时间的无限。宇,指空间的无穷。

⁵闳(hónɡ):宏大,宽广。

⁶论至:指讨论最精深的道。

⁷冯夷得道:许慎注:冯夷,河伯也。华阴潼乡堤首里人,服八石,得水仙。

⁸“钳且”二句:许慎注:钳且得仙道,升居昆仑山。按,陆德明《经典释文》引《淮南子》作“钦负”。

⁹扁鹊:许慎注:庐人,姓秦名越人,赵简子时人也。按,庐,在今山东长清南。

¹⁰倕(chuí):许慎注:尧巧工也。按,一说黄帝时巧工。

¹¹ 所道者:即得到道的规律。按,“昔者”至“一也”,化自《庄子·大宗师》。

¹²禀:执掌。

¹³钧:通“均”,平均。

¹⁴“或以为”二句:王念孙《读书杂志》:两“为”字皆后人所加。《北堂书钞·酒食部》四、《太平御览·资产部》八、《饮食部》二十一引此,皆无两“为”字。

¹⁵齐味万方:王念孙《读书杂志》:“齐”读若“剂”。“齐味”当作“齐咊”,字之误也。“咊”即今“和”字也。《本经篇》:“调齐和之适。”

¹⁶楩(pián):南方大木名。柟(nán):即楠木。豫樟:即樟木。梨:通“剺(lí)”,剖分。

¹⁷披:分开、分解。拨:分开。檖(suì):许慎注:遂,顺。按,王念孙《读书杂志》:“檖”字本作“遂”,故训为“顺也”。

¹⁸指奏:旨趣。

¹⁹一体:于鬯《校淮南子》:姚广文云:“一体”倒。上下文可例。

²⁰ 会:配合。《急就篇》第三章颜师古注:会,谓金、石、丝、竹、匏、土、革、木总合之也。《说文》:合也。

²¹“伯乐”三句:许慎注:四子,皆古善相马者。按,《吕览·观表》:古之善相马者,寒风是相口齿,管青相肳(fèn wěn),秦牙相前。

²²剞劂(jī jué):雕刻用的曲刀。销:通“削”。

²³橐(tuó):冶铁用的风箱。埵(duǒ):冶炉用的吹风铁管。坊:铸造器物的土模。

²⁴屠牛吐:古代齐国的著名屠户。《韩诗外传》卷九作“屠牛吐”。《管子·制分》、《汉书·贾谊传》有“屠牛坦”。吐、坦上古音声纽相同,韵部鱼、元对转。音近,可通假。

²⁵“而刀”句:王念孙《读书杂志》:“刀”下当有“可”字。《白帖》十三、《太平御览·兵部》七十七、《资产部》八引此,皆有“可”字。

²⁶庖丁:许慎注:齐屠伯也。

²⁷新:始。剖:开。硎(xínɡ):磨刀石。按,此记载出于《庄子·养生主》、《吕览·精通》等。

²⁸所以巧也:王念孙《读书杂志》:“巧也”上当有“为”字。《太平御览·工部》九引此,正作“非所以为巧”,《文子·自然》同。

²⁹师文:乐师。

³⁰徒:独。

³¹连(jī):连发之机。也称连弩。,以金为之。亦作“机”。运开:指机关相通。

³²阴闭:许慎注:独闭也。按,似指自动关闭。眩错:许慎注:因而相错。按,疑指两眼昏花而错乱。

³³冥冥:高远,深远。

³⁴众虚:王念孙《读书杂志》:“众虚”二字,因上文“游乎众虚之间”而误衍也。《文子》无“众虚”二字。

³⁵放意:放纵意志。相物:模仿万物。

³⁶写神:描绘精神。愈舞:晓解舞形。愈,通“谕”,通晓。

³⁷共:同。

³⁸比:并列。按,“故叩宫”至“形之君”,以上化自《庄子·徐无鬼》。

³⁹萧条:深静,寂寥。

⁴⁰ 形之君:形体的主宰。

【译文】

自然中最大的朴是没有形状的,最微小的道是无法度量的。因此上天的圆形是不能够用规来测量的,大地的方形也是不能够用矩来测定的。往古来今叫作宙,四方上下叫作宇,道处在它的中间,而没有人知道它的处所。因此那些见识不远大的人,不能够和他谈论大道;智慧不宏大的人,不能和他议论最高的道。

从前冯夷得了道术,而潜入大川之中;钳且得到道要,而处于昆仑之中。扁鹊得到道要以用来治病,造父可以用来驾驭车马,后羿用来射箭,倕用来雕琢,所使用的地方各有不同,而得到道的规律则是一致的。执掌道的规律而通达万物,便没有什么能够相互非难的地方,比如说用同一个水塘来灌田,它承受的水是均匀的。现在屠杀牛而烧牛肉,有的把它做成酸的,有的把它做成甜的,加以煎熬烧烤,调剂配合成各种口味,但它的根本只是牛的身体。砍伐楩木、柟木、豫樟而把它们割裂开来,有的做成棺材,有的做成柱梁,砍断分割剖细,所用的地方各种各样,然而都是出自一个木头的本体。因此诸子百家的言论,旨意是相反的,但是它们符合道是一致的。比如弦乐管乐金钟石磬的合乐是相同的,它们的曲谱各自是不同的,但是都没有不合体制的。伯乐、韩风、秦牙、管青,各自的相马技术是不同的,但是他们熟悉马的特性是一致的。所以三皇五帝的法令条文是不同的,但是他们得到民心是一致的。所以商汤消灭夏桀而使用它的法律,周武王战胜商纣而实行它的礼节;但是夏桀、商纣使用它而导致灭亡,商汤、周武王使用它却能得到治理。

因此把刻刀削刀锯子摆在那里,不是高明的工匠不能够用它来制成木器;把火炉风箱模具安装齐备,不是巧妙的冶工不能铸成铁器。屠牛吐一个早上可以宰杀九条牛,而刀还可以用来截断毛发;庖丁的一把刀使用了十九年,而刀像刚从磨刀石上磨制的一样。为什么这样呢?是因为能游刃在众多的空隙之间。至于像规矩钩绳,这是非常巧妙的工具,但不是造成巧妙的原因。因此瑟要是没有弦,即使是古代乐师师文也不能用它弹成曲子,只是一根弦也不能表达出悲哀的感情。因此说瑟弦是表达悲哀感情的工具,而不是造成悲哀感情的原因。至于像工匠们制造弓弩机关可以连发,并可以自动关闭使人眼花缭乱,已经进入到高深微妙的境地,心智的运用已经达到了极点,而匠人的活动只在心、手之间,而不用器物来直接进行交合,这种奇技,父亲不能直接传给自己的儿子;瞎眼乐师尽情地模仿外物的声音,描绘神态晓解舞形,而在自己的琴弦上表现出来,这种奇技,兄长也不能使弟弟知道。现在作为平正的工具是水准,厘定正直的工具是绳墨。至于像不在水准绳墨之中,而可以成为平直的,这就是不与平常相同的道术。

因此叩击宫音而宫发声,弹奏角音而角发声,这是同音相应的例子。至于道术,它的应和对于五音来说没有办法同它并列,而二十五弦都能响应,这是不能够用口耳相传的道理。所以沉静是形体的主宰,而静漠是声音的主宰。

【原文】

天下是非无所定,世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所谓是与非各异,皆自是而非人。由此观之,事有合于己者,而未始有是也;有忤于心者¹,而未始有非也。故求是者,非求道理也,求合于己者也;去非者,非批邪施²,去忤于心者也。忤于我,未必不合于人也;合于我,未必不非于俗也。至是之是无非,至非之非无是³,此真是非也。若夫是于此而非于彼,非于此而是于彼者,此之谓一是一非也。此一是非,隅曲也⁴;夫一是非,宇宙也。今吾欲择是而居之,择非而去之,不知世之所谓是非者⁵,不知孰是孰非?

【注释】

¹忤(wǔ):违反,抵触。

²批:排除。施:通“迤(yǐ)”,斜行。

³至非之非:北宋本原作“之非至非”。刘绩《补注》本“之”、“至”倒。据正。

⁴隅(yú)曲:角落,局部。此文可与《庄子·齐物论》、《秋水》、《至乐》、《天下》、《寓言》相参。

⁵不知:王念孙《读书杂志》:《群书治要》引此,无“不知”二字。

【译文】

天下的是非没有办法确定,世上的人各自认为他们的是才是正确的,而认为别人的非是不正确的。他们所说的是和非各不相同,都是自以为是而以别人为非。从这里可以看出,事情有合乎自己心意的,而不一定是正确的;有背离自己心意的,但不一定有错误。因此寻求是的人,不是寻求正确的道理,是寻求符合自己心意的东西;抛弃非的人,不是排除不正之术,而是抛弃背离自己心愿的东西。同自己相背离的,不一定不合乎别人的要求;符合我的心意,不一定不被世俗所非议。最高的是没有不正确的东西存在的;最高的非没有正确的东西存在的,这才是真正的是非观。至于认为这里是正确的而认为那里是不正确的,认为这里是不正确的而认为那里是正确的,这叫做一是一非。这里的一种是非观,只能适用于一个角落;而那里的一种是非观,可以适用于整个宇宙。现在我要选择正确的而处在其中,选择不正确的并抛弃它,不知道世上人所说的是与非,哪个正确、哪个不正确呢?

【原文】

《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¹。”为宽裕者曰²:“勿数桡³!”为刻削者曰:“致其咸酸而已矣。”

晋平公出言而不当,师旷举琴而撞之,跌衽宫壁⁴。左右欲涂之,平公曰:“舍之!以此为寡人失。”孔子闻之曰:“平公非不痛其体也,欲来谏者也。”韩子闻之曰⁵:“群臣失礼而弗诛,是纵过也。有以也夫⁶,平公之不霸也。”

故宾有见人于密子者⁷,宾出,密子曰:“子之宾独有三过:望我而笑,是攓也⁸;谈语而不称师,是返也⁹;交浅而言深,是乱也。”宾曰:“望君而笑,是公也¹⁰;谈语而不称师,是通也;交浅而言深,是忠也。”故宾之容一体也¹¹,或以为君子,或以为小人,所自视之异也。故趣舍合¹²,即言忠而益亲;身疏,即谋当而见疑。亲母为其子治扢秃¹³,而血流至耳,见者以为其爱之至也;使在于继母,则过者以为嫉也。事之情一也,所从观者异也。从城上视牛如羊,视羊如豕,所居高也¹⁴。窥面于盆水则员,于杯则随,面形不变其故,有所员有所随者,所自窥之异也¹⁵。

今吾虽欲正身而待物,庸遽知世之所自窥我者乎¹⁶?若转化而与世竞走¹⁷,譬犹逃雨也,无之而不濡¹⁸。常欲在于虚,则有不能为虚矣。若夫不为虚而自虚者,此所慕而不能致也。故通于道者如车轴,不运于己,而与毂至千里,转无穷之原也;不通于道者若迷惑,告以东西南北,所居聆聆¹⁹;壹曲而辟²⁰,然忽不得²¹,复迷惑也。故终身隶于人,辟若伣之见风也²²,无须臾之间定矣。故圣人体道反性,不化以待化,则几于免矣²³。

【注释】

¹“治大国”句:见于《老子》六十章。河上公《老子章句》注:鲜,鱼也。烹小鱼不去肠,不去鳞,不敢挠,恐其糜也。治国烦则下乱,治身烦则精散。

²宽裕:宽容。

³桡:《道藏》本作“挠”,挠动。

⁴“晋平公”三句:事载《韩非子·难一》:晋平公与群臣饮,饮酣,乃喟然叹曰:“莫乐为人君,惟其言而莫之违。”师旷侍坐于前,援琴撞之,公披衽而避,琴坏于壁。按,晋平公,春秋晋君,名彪,在位26年。跌,越过。衽(rèn),衣襟或袖口。

⁵韩子:即韩非子(前280?—前233)。战国韩国公子。使秦,李斯害而杀之。《汉书·艺文志》“法家”有《韩子》五十五篇。

⁶有以:有原因。以,因。

⁷“故宾有”句:刘家立《淮南内篇集证》:《群书治要》引此“宾”作“客”。下文“宾曰”,亦当作“客曰”。密子,即孔子弟子密子贱。比孔子小三十岁(一说四十五岁)。曾为单父宰。《说文》段玉裁注:密,为借字。宓(fú)为正字。

⁸攓(qiān):简慢。

⁹返:向宗鲁《淮南校文》云:此当从《御览》引作“叛”字为长。

¹⁰公:杨树达《淮南子证闻》:“公”盖假为“颂”。“颂”犹今言有礼貌。

¹¹ 宾之容一体也:刘家立《淮南内篇集证》:当作“宾之容体一也”。按,“故宾”条化自《战国策·赵四》。

¹²趣舍:取弃。

¹³扢秃:秃疮。扢,通“(kū)”,秃。

¹⁴“从城上”三句:化自《吕览·壅塞》。

¹⁵“窥面”五句:洪震寰《淮南子中的物理知识》:这条材料表明,西汉时期人们已经知道了金属杯一类的反射面,也可以用来照出影像,不过有较大的像差。这里指出一般器物上的球形反射面,也具有专制球面镜的光学效果。随,通“椭(tuǒ)”。

¹⁶庸遽(jù):怎么,何以。遽,何。

¹⁷转化:转变。

¹⁸濡(rú):沾湿。

¹⁹聆聆(línɡ):通晓的样子。

²⁰ 辟:通“僻(pì)”,邪僻。

²¹ 然忽:王念孙《读书杂志》:当作“忽然不得”。

²²伣(qiàn):古代测量风力、风向的装置。许慎注:候风雨也,世所谓五两者也。按,通“(huán)”。《广韵》桓韵:,船上候风羽,楚谓之五两。

²³“不化”二句:许慎注:无为以待有为,近于免世难也。几,差不多。

【译文】

《老子》中说:“治理大国就像烹小鱼一样。”作为宽容的人说:“不要多次挠动!”作为苛刻的人说:“多次挠动,达到盐醋合味才能停下来。”

晋平公说话不适当,师旷举琴砸向平公,琴越过平公衣袖砸到墙壁上。左右的人要把墙壁砸坏的地方补上,平公说:“留下它!用它来记载我的过失。”孔子听到这件事说:“平公不是不痛惜自己的身体,想要以此使天下直谏之士归附。”韩非子听到后说:“大臣丧失礼节而不杀他,这是放纵过失。平公不能称霸,是有原因的了。”

故客带人谒见密子贱,宾客走出后,密子说:“你的宾客有三个过失:望着我发笑,这是简慢的表现;谈话却不称赞老师,这是背反师道;交接浅而谈的深,这是扰乱政事。”故客说:“望着您而发笑,这是恭敬的表现;谈话之中不称颂老师,这是变通的做法;交接浅而谈的深,这是忠诚的行为。”故人宾客的容貌是一样的,有的人认为是君子,有的人认为是小人,各人看问题的角度是不同的。因此取舍相合的人,就会因忠直之言而更加亲近;与自己疏远的人,就是谋划得当也要被怀疑。亲生母亲为儿子治疗秃疮,鲜血流到耳朵边,看到的人认为她的爱心是那样的深;假使这样做的是后母,那么经过的人就认为是出于嫉恨的原因。事情的状况是一样的,各人所观察的立场是不同的。从城楼上看牛像只羊,看羊像头猪,是因为站在高处的原因。从盆水中看面容则是圆形的,从杯水中看则是椭圆形的,人的面部形貌没有发生变化,而看起来有时是圆形、有时是椭圆形,这是自己所看的用具的不同而形成的。

现在我即使想使自己身形端正来对待外物,又怎么知道世上的人是怎样看待我的呢?如果转变和世俗之人一起争逐奔跑,这样就像躲避大雨一样,没有什么地方不被沾湿的。不变的欲望就在于无情无欲,那么就不会有嗜欲的情况发生了。如果不杜绝情欲之事而自我就无法达到无情欲的境界,这样我所慕求的就不能达到了。因此通达道的人就像车轴一样,不向自己方向运行,而却和车毂一起到达千里之外,转行在无穷无尽的原野之上;不通达道的人就像受了迷惑一样,告诉他东西南北,所居处的方位就明白了;一个转弯而走上偏僻小路,忽然又不能通晓,陷于糊涂的境地。因此终身隶属于他人,比如就像伣见到风一样,没有一刻的时间是平静的。因此圣人依据道而返回到本性上去,用不变化的道去对待万物的变化,那么就差不多可以免除世难了。

【原文】

治世之体易守也¹,其事易为也,其礼易行也,其责易偿矣²。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士农工商,乡别州异。是故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商与商言数。是以士无遗行,农无废功,工无苦事³,商无折货,各安其性,不得相干。故伊尹之兴土功也⁴,修胫者使之跖⁵,强脊者使之负土⁶,眇者使之准⁷,伛者使之涂⁸,各有所宜,而人性齐矣。胡人便于马,越人便于舟,异形殊类,易事而悖⁹,失处而贱,得势而贵。圣人总而用之,其数一也¹⁰。

【注释】

¹体:王念孙《读书杂志》:《群书治要》引此“体”作“职”。《文子·下德》亦作“职”。

²责:通“债”。

³苦(ɡǔ):粗劣。

⁴伊尹:商初重臣,名伊。尹是官名。为奴隶出身。土功:土木建筑工程。

⁵“修胫者”句:许慎注:长胫以蹋插者,使而入深。按,跖(zhí),踏,踩。(jué):王念孙《读书杂志》:《太平御览·地部》二、《器物部》九引此,“”并作“铧”。铧即臿(chā)。按,“臿”即铁锹。

⁶“强脊者”句:许慎注:脊强者任负重。

⁷“眇(miǎo)者”句:许慎注:目不正,因令睎。按,眇,斜眼,或只有一只眼睛。

⁸“伛(yǔ)者”句:许慎注:伛人涂地,因其俯也。按,伛,驼背。

⁹易事而悖:《文子·下德》作“易事而不悖”。

¹⁰数(shù):道术。

【译文】

天下得到治理官吏职位是容易持守的,他们的事情是容易办成的,他们的礼节是容易实行的,他们的债务是容易偿还的。因此人们不必兼任官职,官吏也不兼管它事,士农工商,在各乡各州都是区别开来的。因此农民与农民谈的是力农的事儿,士和士谈的是品行的问题,工匠和工匠谈的是技巧的问题,商贾和商贾谈的是计算问题。因此士没有失去检点的行为,农夫没有废止的工作,工匠没有粗劣的制品,商人没有亏损的货物,各自安守他们的性命,不能够互相干扰。因此伊尹在兴建土木工程的时候,腿劲大的人让他们挖土,脊骨强壮的人让他们背土,眼睛斜视的人让他们测量地平,驼背的人让他们涂抹粉刷,各人都有自己适宜的工作,而人的特性就能得到统一的运用了。北方胡人便于骑马奔驰,东南越人便利乘船,不同的形体、殊别的种类,改变他们从事的工作就会引起混乱,失去居处的优势长处就会变成短处,得到形势的便利短处就会成为长处。圣人总括起来而使用它们,他的道术就完整了。

【原文】

夫先知远见,达视千里,人才之隆也¹,而治世不以责于民;博闻强志²,口辩辞给³,人智之美也,而明主不以求于下;敖世轻物⁴,不污于俗,士之伉行也⁵,而治世不以为民化;神机阴闭⁶,剞劂无迹,人巧之妙也,而治世不以为民业。故苌弘、师旷,先知祸福,言无遗策,而不可与众同职也;公孙龙折辩抗辞,别同异,离坚白,不可以众同道也⁷;北人无择非舜而自投清泠之渊,不可以为世仪⁸;鲁般、墨子以木为鸢而飞之⁹,三日不集,而不可使为工也。故高不可及者,不可以为人量;行不可逮者,不可以为国俗。夫契轻重不失铢两¹⁰,圣人弗用,而县之乎铨衡¹¹;视高下不差尺寸,明主弗任,而求之乎浣准¹²。何则?人才不可专用,而度量可世传也。

【注释】

¹隆:指特别突出者。

²博闻强志:见闻广博,强于记忆。

³口辩辞给(jǐ):能言善辩,口齿伶俐。给,《集韵》缉韵:敏言也。

⁴敖世:高傲自负,轻视世人。敖,通“傲”。

⁵伉(kànɡ)行:高行。

⁶神机:神妙的机关。阴闭:隐密闭藏。阴,密。

⁷“公孙龙”四句:许慎注:公孙龙,赵人,好分析诡异之言,以白、马不得合为一物,离而为二也。按,公孙龙,战国名家代表人物。《汉书·艺文志》“名家”有《公孙龙子》十四篇。今仅存《白马》、《坚白》、《名实》等六篇。认为“坚白石三”,是三个相分离的概念。折辩:雄辩使人折服。顾广圻《校淮南子》:“折”当作“析”。抗辞:高深的言辞。按,以上化自《庄子·秋水》。

⁸“北人无择”二句:许慎注:北人无择,古隐士也。非舜,非其德之衰也。按,事载《庄子·让王》、《吕览·离俗》。清泠(línɡ)之渊:渊名。在今河南召县南。泠,北宋本原作“汵”。《四库全书》本作“泠”。据正。

⁹“鲁般”句:其事见于《墨子·鲁问》、《列子·汤问》、《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鸢(yuān),即老鹰。

¹⁰契:通“挈(qiè)”,提着。铢(zhū):二十四铢为一两。

¹¹铨(quán):称。

¹²浣准:用来测远、测平的仪器。浣,通“管”。

【译文】

具有先知远见,通晓千里之外的事物,是人才中的佼佼者,而治理国家则不能用这种标准来责求百姓;见闻广博强于记忆,能言善辩口齿伶俐,是人群才智中的俊美者,但是英明的君主不以此要求自己的臣下;高傲自负轻视外物,不被世俗所玷污,这是士人中品行高尚的人,但是治国不以此作为民风教化的标准;神妙的机关隐密闭藏,雕造起来没有痕迹,这是人的技巧中的奇妙者,但是治理国家不能以此作为百姓的生业。因此苌弘、师旷,可以事先知道祸福,言语中不会有失策的时候,却不可以和众人共同任职;公孙龙子高深的辩词折服众人,能够区别同类和异类,离析“坚、白、石”之间的关系,但是不能够让他和众人同道而行;北人无择认为舜的品行丑恶,于是自己投到清泠之渊自杀了,他的品行不能作为天下人的仪表;鲁般、墨子用木头制造飞鸢而使它飞行,三天没有落下来,但是不能够让他们和众人一起担任工匠。因此高不可攀的人,不能够作为常人的衡量标准;品行特异而常人不能够达到的,不能够作为国民习俗。提起轻重的东西能够不差铢两,圣人不会使用他,而必须悬挂在秤上加以称量;观察高下长度可以不差尺寸,英明的君主不任用他,而必须求助于测远测平的浣准。为什么这样呢?人的特殊才能不可能世代独自使用,而法度准绳能够世代相传。

【原文】

故国治可与愚守也,而军制可与权用也。夫待、飞兔而驾之¹,则世莫乘车;待西施、毛嫱而为配²,则终身不家矣。然非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因所有而并用之³。夫骐骥千里⁴,一日而通;驽马十舍⁵,旬亦至之。由是观之,人材不足专恃,而道术可公行也。乱世之法,高为量而罪不及,重为任而罚不胜,危为禁而诛不敢⁶。民困于三责⁷,则饰智而诈上,犯邪而干免⁸,故虽峭法严刑,不能禁其奸。何⁹?力不足也。故谚曰:“鸟穷则噣,兽穷则,人穷则诈¹⁰。”此之谓也。

【注释】

¹:千里马名。见于《原道训》“要”。飞兔:马名。其行若飞,故名。

²西施:春秋时越国美女,由越王勾践献给吴王。吴亡后,传说与范蠡偕入五湖。毛嫱(qiánɡ):古美女名。《群书治要》作“络慕”。

³因所有:《文子·下德》作“因其所有”。

⁴骐骥(qí jì):良马名,一日千里。

⁵驽(nú)马十舍:于大成《齐俗校释》:“十舍”当为“不舍”。《荀子》、《大戴》并云“不舍”,可证。按,以上化自《荀子》之《劝学》、《修身》篇。《大戴礼记·劝学》亦载之。

⁶“高为量”三句:化自《庄子·则阳》。《吕览·适威》所载与此相似。危为禁,王念孙《读书杂志》:本作“危为难”。危,犹高也。《文子·下德》作“危为难而诛不敢”。

⁷三责:三种责罚。

⁸干:求。

⁹何:《四库全书》本有“者”字。

¹⁰“鸟穷”三句:化自《荀子·哀公》。并见《孔子家语·颜回》、《韩诗外传》卷五等。噣(zhuó),鸟啄食。(chù),古“触”字。

【译文】

所以国家得到治理可以和愚人一起持守,而军队控制住了可以把权力交给别人使用。要等待、飞兔这样的千里马才乘坐,那么世上的人便没有车子可乘;必须等待西施、毛嫱这样的美女来作为配偶,那么终身就不能成家了。然而不需要等待古代的英俊之士,而人们能够自我满足的原因,就是按照各人所具有的才能,来各自发挥自己的作用。骐骥奔驰千里,一天便可以到达;劣马日行十舍,十天也可以到达。从这里可以看出,人的才能是不值得专门来依赖的,而道术则是可以公开地推行的。乱世的法律,制定法规的标准很高而处罚那些达不到要求的人,增加担负的工作而惩罚那些不能胜任的人,增大困难程度而诛杀那些不敢从事困难工作的人。老百姓被三种责罚所困扰,那么便千方百计加以粉饰而欺骗君上,运用邪术而求得豁免,因此即使有苛刻的法律严酷的刑法,也不能够禁止奸邪的发生。为什么这样呢?百姓的力量是不能够达到的。所以谚语中说:“鸟儿穷困了便要相互啄食,野兽穷困了便要互相抵撞,人穷困了就要相互欺诈。”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原文】

道德之论,譬犹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¹;驰骛千里²,不能易其处³。趋舍礼俗⁴,犹室宅之居也,东家谓之西家,西家谓之东家,虽皋陶为之理,不能定其处。故趋舍同,诽誉在俗;意行钧⁵,穷达在时⁶。汤、武之累行积善,可及也;其遭桀、纣之世,天授也。今有汤、武之意,而无桀、纣之时,而欲成霸王之业,亦不几矣。昔武王执戈秉钺以伐纣胜殷⁷,搢笏杖殳以临朝⁸。武王既殁,殷民叛之。周公践东宫⁹,履乘石¹⁰,摄天子之位,负扆而朝诸侯¹¹,放蔡叔¹²,诛管叔¹³,克殷残商¹⁴,祀文王于明堂,七年而致政成王。夫武王先武而后文,非意变也,以应时也;周公放兄诛弟,非不仁也,以匡乱也。故事周于世则功成,务合于时则名立。

昔齐桓公合诸侯以乘车,退诛于国以斧钺;晋文公合诸侯以革车,退行于国以礼义。桓公前柔而后刚,文公前刚而后柔。然而令行乎天下、权制诸侯钧者,审于势之变也¹⁵。颜阖¹⁶,鲁君欲相之而不肯,使人以币先焉¹⁷,凿培而遁之¹⁸,为天下显武¹⁹,使遇商鞅、申不害,刑及三族²⁰,又况身乎?

【注释】

¹指:通“旨”,意旨。

²驰骛(wù):奔走。骛,驰。

³易:王念孙《读书杂志》:《意林》及《文选·〈月赋〉》注引此,并作“改”。

⁴趋舍:取舍。

⁵钧:通“均”,平正。

⁶穷达:困穷与显达。按,“故趋舍”至“在时”,化自《吕览·长攻》。

⁷钺(yuè):大斧。青铜制,盛行于商周。伐纣:王念孙《读书杂志》:《太平御览·兵部》八十四引此无“伐纣”二字。

⁸搢(jìn):插。笏(hù):古代君臣朝会时所佩记事板,用玉、象牙、竹等制成。杖:执持。殳(shū):大杖。

⁹践:踩。东宫:太子所居之宫。也用以指太子。

¹⁰乘石:人君登车所踏之石。

¹¹ 扆(yǐ):指帝王宫殿上设在户牖之间的屏风。

¹²蔡叔:名度,武王之弟,封于蔡(今河南上蔡西南)。

¹³管叔:名鲜,武王弟,封于管(今河南郑州)。周公平叛后,他被杀死。

¹⁴残:摧毁。商:纣灭后,武王封纣子武庚于商(今河南商丘),奉祀祖先宗庙。

¹⁵势:时势。

¹⁶颜阖(hé):战国鲁人。辞币不仕。颜阖事见于《庄子·让王》、《吕览·贵生》。

¹⁷币:帛,礼物。

¹⁸培:通“坏”,屋后墙。

¹⁹武:许慎注:楚人谓士曰武。按,《史记·淮南衡山列传》集解引徐广云:“淮南人名士曰武。”

²⁰ 三族:《史记·秦本纪》集解指父母、兄弟、妻子。

【译文】

道德的学说,就像日月一样,不论在长江以南、还是黄河以北,都不能够改变它的意旨;就是奔走千里之地,也不能够改变它的居处。礼俗的取舍,就像选择住室一样,东面人家称他为西家,西面人家又称呼他为东家,即使皋陶给他们评理,也不能够确定他们的位置。因此取舍相同,非议赞誉在于习俗;意旨行事均正,困穷显达在于时运。商汤、周武王积累善行,是人们能够达到的;但他们遭到夏桀、商纣的时代,则是上天授予的。现在虽有商汤、周武王的志向,而没有遇到夏桀、商纣那样的时代,而想要成就霸王的业绩,也是不可能的。从前周武王握着戈执持黄钺,讨伐商纣王并灭亡了商朝,身为天子后,让大臣插着笏板手执木杖当朝处理政事。周武王已经去世,商朝遗民和管叔、蔡叔背叛了他。周公旦踏着东宫之位,踩着乘石,执掌天子之政,背靠着扆屏而使天下诸侯国君朝拜,流放蔡叔度,杀死管叔鲜,击溃殷人武装消灭商的残余势力,天下平定,在明堂祭祀周文王,七年后周公把天子权力交还成王。周武王首先使用武力而后实行文德,不是自己心意的改变,而是要适应时势的需要;周公旦流放兄长杀掉弟弟,不是不讲仁德,而是匡正乱世的需要。所以行事能够按照世情需要就能成功,致力事业符合时代需要那么名声就能建立。

从前齐桓公乘着安车去会盟诸侯,返回国内用斧钺进行诛杀;晋文公会盟诸侯时用兵车,返回国内的时候施行礼义。齐桓公前面柔弱而后面刚强,晋文公前面刚强而后面柔弱。但是命令同样都能在天下实行、权力同样能够制服诸侯,主要对时势的变化有了清楚的认识。隐士颜阖,鲁哀公想让他为相而颜阖不愿意,哀公派人先送来礼物,颜阖掘开后墙逃离了自己的家,成为天下显赫的人物。假使遇到法家商鞅、申不害,就会刑及三族,又何况自身呢?

【原文】

世多称古之人而高其行,并世有与同者,而弗知贵也。非才下也,时弗宜也。故六骐骥、驷¹,以济江河,不若窾木便者²,处势然也。是故立功之人,简于行而谨于时。今世俗之人,以功成为贤,以胜患为智,以遭难为愚,以死节为戆³,吾以为各致其所极而已。

王子比干非不智箕子被发佯狂以免其身也⁴,然而乐直行尽忠以死节,故不为也;伯夷、叔齐非不能受禄任官以致其功也⁵,然而乐离世伉行以绝众,故不务也⁶;许由、善卷非不能抚天下、宁海内以德民也⁷,然而羞以物滑和⁸,故弗受也;豫让、要离非不知乐家室、安妻子以偷生也⁹,然而乐推诚行,必以死主,故不留也。今从箕子视比干,则愚矣;从比干视箕子,则卑矣;从管、晏视伯夷,则戆矣;从伯夷视管、晏,则贪矣。趋舍相非,嗜欲相反,而各乐其务,将谁使正之?曾子曰¹⁰:“击舟水中,鸟闻之而高翔,鱼闻之而渊藏。”故所趋各异,而皆得所便。故惠子从车百乘¹¹,以过孟诸¹²。庄子见之¹³,弃其余鱼。鹈胡饮水数斗而不足¹⁴,鲔入口若露而死¹⁵。智伯有三晋而欲不赡¹⁶,林类、荣启期衣若县衰意不慊¹⁷。由此观之,则趣行各异,何以相非也?

【注释】

¹驷:假借为“四”。(jué tí):许慎注:北翟之良马也。

²窾(kuǎn):空。

³死节:为大节而死。戆(zhuànɡ):愚笨。

⁴佯:假装。按,“箕子”事亦载于《史记·殷本纪》。

⁵致:有成就。

⁶务:务求。按,“伯夷”事见于《论语·季氏》。《史记·伯夷列传》详载之。

⁷许由:事载《庄子·外物》,本书《原道训》、《精神训》亦载之。善卷:事见《列子·杨朱》、《庄子·让王》。

⁸滑和:扰乱天和。

⁹豫让:事见《战国策·赵一》,《史记·刺客列传》亦载之。要离:许慎注:吴王阖闾臣。按,事见《吴越春秋·阖闾内传》、《吕览·忠廉》。

¹⁰曾子:孔子弟子,春秋末鲁人,小孔子46岁。以孝著称。《汉书·艺文志》“儒家”有《曾子》十八篇。

¹¹ 惠子:即惠施,战国宋人,名家代表人物,庄子好友。《汉书·艺文志》“名家”有《惠子》一篇。

¹²孟诸:宋大泽名。在今河南。

¹³庄子:许慎注:名周,蒙人,隐而不仕。见惠施之不足,故弃余鱼也。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庄子者,蒙人也,尝为蒙漆园吏。”《汉书·艺文志》“道家”有《庄子》五十二篇。

¹⁴鹈(tí)胡:水鸟名。好群飞,沉水食鱼。

¹⁵鲔(wěi):许慎注:鱼名。按,《说文》,鱼名。皮可为鼓。鲔,《氾论训》高诱注说:大鱼,亦长丈余。孙诒让《札迻》认为,“鲔”当作“蝉”。“死”当为“饱”。按,蝉,即知了。,同“蜩(tiáo)”,即蝉。

¹⁶三晋:许慎注中指“智伯有范、中行之地”。赡:满足。

¹⁷林类、荣启期:隐士。其事载《列子·天瑞》。衰:同“蓑(suō)”,草雨衣。慊(qiàn):恨。

【译文】

世人多称颂古人而认为他们的品德高尚,而对同时代和古人相似的人,却不知道尊重。不是因为才能低下,而是时势不适宜罢了。因此用六匹骐骥、四匹,来渡过长江黄河,不如一个空木头方便,所处的形势决定了这样。所以立下功业的人,对于行事很简约而对于时势很慎重。现在世俗之人,把成就功业的作为贤人,把战胜患难作为智慧,把遭受困难作为愚笨,把为节义而死作为蠢事,我认为各自都实现了自己的终极目标罢了。

王子比干不是不知道箕子披头散发假装疯狂来使自身免遭灾难,但是他却乐意正直尽忠为大节而死,因此就不采取箕子的办法;伯夷、叔齐不是不能够接受俸禄担任官职而建立他们的功名,但是乐于离开世俗保持高节而辞别众人,因此不务求官爵;许由、善卷不是不能够安抚天下、平定四海用道德感化万民,但是耻于因外物而扰乱天和,因此不接受天子之位;豫让、要离不是不知道享受家庭快乐、安抚妻儿来苟且度过一生,但是乐意奉行真诚的行为,一定要用行动为主子献身,所以不留恋家庭妻小。现在从箕子的角度看比干,那么就是愚笨的行为;从比干的立场看待箕子,那么就是卑下的行动;从管子、晏婴的观点看伯夷,则是蠢笨至极;从伯夷立场看待管子、晏婴,那么就是贪恋富贵了。取舍不同,喜好相反,而各自喜欢自己的追求,将有谁来使他们端正呢?曾子说:“在水中敲打船,鸟儿听到高飞空中,鱼儿听到躲藏深渊。”因此各自的趋向是不同的,都能够得到自己的方便。所以惠施带着百辆车子,路经宋国孟诸,垂钓的庄子见了,把剩下的鱼都给抛弃了。鹈胡饮水几斗还不觉得满足,进入蝉口中像露珠那样多的水蝉就会死去。智伯有范氏、中行氏的土地而欲望还不满足,林类、荣启期衣服像悬挂着的蓑衣一样而心中一点也不怨恨。从这里可以看出,那么他们的取舍行止是各不相同的,怎么能够相互非议呢?

【原文】

夫重生者不以利害己¹,立节者见难不苟免²,贪禄者见利不顾身,而好名者非义不苟得。此相为论³,譬犹冰炭、钩绳也,何时而合?若以圣人为之中,则兼覆而并之⁴,未有可是非者也。夫飞鸟主巢,狐狸主穴;巢者巢成而得栖焉,穴者穴成而得宿焉。趋舍行义,亦人之所栖宿也。各乐其所安,致其所蹠⁵,谓之成人⁶。故以道论者,总而齐之。

【注释】

¹重生:重视生命的人。即贵生。

²立节:树立名节。

³相:指相互对立。

⁴兼:北宋本原作“”。《道藏》本作“兼”。据正。

⁵致:达到。蹠(zhí):愿望。

⁶成人:指保全天性之人。

【译文】

重视生命的人不会因为利益而危害自己,树立名节的人即使有危难不苟且避免,贪图爵禄的人看到利益不顾念生命,爱好名誉的人不是义行就不苟且得到。这些相互对立的观点,就像冰块和炭火、钩曲和绳直一样,什么时候能够相合呢?如果圣人对他们进行中和,那么便可以兼有万方而覆盖万物,便没有是与非的区别了。飞鸟的根本在巢窝,狐狸的根本在洞穴;巢筑成了鸟儿能够得以栖息,洞穴成了可以得到安居之所。趋向舍弃品行道义,也是人们所栖息归宿的地方。各自喜欢所安居的地方,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这就是保全天性之人。因此用道来进行评论,就可以总括而齐同它们。

【原文】

治国之道,上无苛令,官无烦治,士无伪行,工无淫巧¹,其事经而不扰²,其器完而不饰³。乱世则不然,为行者相揭以高⁴,为礼者相矜以伪;车與极于雕琢⁵,器用遽于刻镂⁶;求货者争难得以为宝,诋文者处烦扰以为慧⁷;争为佹辩⁸,久积而不決⁹,无益于治;工为奇器,历岁而后成,不周于用。

故神农之法曰:“丈夫丁壮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妇人当年而不织,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自耕,妻亲织,以为天下先¹⁰。其导民也,不贵难得之货,不器无用之物。是故其耕不强者,无以养生;其织不力者,无以揜形¹¹。有余不足,各归其身。衣食饶溢¹²,奸邪不生。安乐无事,而天下均平。故孔丘、曾参,无所施其善,孟贲、成荆¹³,无所行其威。

【注释】

¹淫巧:过度奇巧。

²经:法规、条理。

³完:通“院”,坚固。

⁴揭:标榜。

⁵與:通“舆”。《道藏》本作“舆”。

⁶遽(jù):急。《文子·上义》作“遂”。

⁷诋(dǐ)文:诽谤。吕传元《淮南子斠补》:“诋文”当作“调文”。《群书治要》引正作“调”。

⁸佹(ɡuǐ):刘绩《补注》本作“诡”。

⁹決:《道藏》本作“诀”。

¹⁰“故神农”至“天下先”:见于《吕览·爱类》,《管子·揆度》、贾谊《新书》等也有类似记载。《吕览·爱类》高诱注:当其丁壮之年,故不耕植,则谷不丰,故有受其饥者也。

¹¹ 揜(yǎn):掩盖。《方言》卷六钱绎疏证:揜,与掩通。

¹²溢:《文子·上义》作“裕”。

¹³成荆:古代勇士。其事见于《吕览·论威》、《战国策·韩二》。

【译文】

治理国家的方法,国君没有苛刻的法令,官吏没有繁琐的管理,士人没有虚伪的行为,工匠没有过分的奇巧,他们的政事任责清楚而不纷扰,他们的器具坚固而不加修饰。混乱的国家就不是这样,重视品行的人相互标榜自己为高洁,推行礼节的人相互傲视而以对方为虚伪;车子极力进行雕琢,器物急于刻镂;寻求奇货的人争着得到难得的东西而作为宝物,制造诽谤之文的人处在烦扰之中反以为聪明;争着进行诡辩,长久积累而不加解决,对于治国没有任何帮助;工匠制造奇巧的器物,经历多年才能成功,对于使用没有什么合适的。

因此神农的治国法规中说:“成年的男子不耕作,天下之人有因他不耕而受到饥饿的;妇女当年不织布,天下的人有因她不织而受冻的。”因此自己亲自耕种,妻子亲手织布,以此作为天下人的表率。他的引导万民,不重视难得的奇物,不使用无用的器物。因此那时耕作不努力,就没有办法用来养生;纺织不尽力,就没有办法用来掩盖形体。那么有余的和不足的,各自都归于自身。衣食之资充足富裕,奸邪之人就不会产生了。平安快乐没有祸事,而天下就会公平无欺。因此孔子、曾参,就没有必要施行他们的善政,孟贲、成荆,也没有必要施行他们的威力。

【原文】

哀世之俗,以其知巧诈伪,饰众无用。贵远方之货,珍难得之财,不积于养生之具;浇天下之淳¹,析天下之朴,牿服马牛以为牢²,滑[乱]万民³。以清为浊,性命飞杨⁴,皆乱以营⁵;贞信漫澜⁶,人失其情性。于是乃有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以乱其目⁷;刍豢黍粱、荆吴芬馨以其口¹¹;钟鼓筦箫、丝竹金石以淫其耳;趋舍行义、礼节谤议以营其心⁹。于是百姓縻沸豪乱¹⁰,暮行逐利,烦挐浇浅¹¹,法与义相非,行与利相反,虽十管仲,弗能治也。且富人则车舆衣纂锦¹²,马饰傅旄象¹³,帷幕茵席¹⁴,绮绣絛组¹⁵,青黄相错,不可为象。贫人则夏被褐带索¹⁶,含菽饮水以充肠¹⁷,以支暑热;冬则羊裘解札¹⁸,短褐不揜形,而炀灶口¹⁹。故其为编户齐民无以异²⁰,然贫富之相去也,犹人君与仆虏,不足以论之²¹。

【注释】

¹浇:浅薄。淳:通“醇”,纯厚。

²牿(ɡù):即养马牛的圈槛。牢:养牛马圈。

³滑[乱]:北宋本原无“乱”字。据刘绩《补注》本、《文子·上礼》本补。

⁴飞杨:放纵,任性。杨,通“扬”。

⁵营:迷惑。

⁶贞信:操守,信誉。漫澜:离散的样子。

⁷翡(fěi)翠:翡,赤羽雀。翠,青羽雀。羽毛可作装饰品。黼黻(fǔ fú):指半黑半白、半青半黑的花纹。文章:文彩。

⁸刍豢(chú huàn):指家畜。芬馨(xīn):芳香。(làn):贪求。

⁹谤议:诽谤,非议。

¹⁰縻沸豪乱:形容极其混乱。縻,通“糜(mí)”,散乱。豪,通“毫”,毛。

¹¹ 烦挐(rú):纷乱,杂乱。浇浅:浅薄。

¹²纂(zuǎn):绘。

¹³傅:通“缚”,束缚。

¹⁴茵席:褥垫,褥子。

¹⁵絛(tāo)组:丝带。

¹⁶则夏:《初学记·人部》中、《太平御览》卷四百八十五《人事部》一百二十六引并作“夏则”。疑北宋本误倒。褐(hè):粗衣。索:绳索。

¹⁷菽:豆类之总名。

¹⁸解札:许慎注:裘败解也。按,札,通“折”,断分。

¹⁹炀(yánɡ):烘烤。

²⁰ 编户:编入户籍的平民。

²¹ 论:《群书治要》作“伦”。引申有比较义。

【译文】

衰败之世的习俗,用他们的巧诈虚伪,粉饰许多无用的东西。把远方的奇货看得很珍贵,把难得的财物视为珍奇,颐养生命的资财不去积累;让天下之人的纯厚变得淡薄,使天下人民的质朴本性消失干净,像圈养制服牛马一样画地为牢,扰乱了万民的天性。把清净当作混浊,使人的性情放纵任为,天下之人都处于混乱而迷惑的境地;操守信誉都全部丧失了,人们失去了他的本来天性。在这种情况下便有了翡翠羽毛犀角象牙、五颜六色的衣服彩饰用来扰乱他们的眼睛;用肥肉美食、吴楚之国的芳香佳肴来使他们贪食美味;用钟鼓管箫、丝竹金石来使他们的耳朵混乱;用取向、舍弃,品行道义、礼节谤议来迷乱他们的心意。在这种条件下百姓就像粥沸毛乱,从早到晚追逐名利,人际混乱而又浅薄,法令和道义不相一致,品行和利益完全相反,即使有十个管仲,也不能治理。况且富贵人家就是连车子也要套上彩绘的锦绣,马儿身上栓缚着旄尾和象牙,挂起帷幕铺上褥子,配上彩绘的丝带,青黄色彩互相交错,不能够描绘它的形象。贫苦之人则夏天身披粗衣腰扎绳索,吃粗食喝生水来充塞饥肠,用来支撑夏天的酷热;冬天则身穿破烂不堪的皮羊裘,粗毛短衣无法掩盖形体,而只能偎依灶前取暖。人们作为编户平民没有什么差别,但是贫富之间的距离悬殊,就连国君和奴仆,也不能够来同他们相比。

【原文】

夫乘奇技伪邪施者¹,自足乎一世之间;守正脩理不苟得者,不免乎饥寒之患,而欲民之去末反本,是由发其原而壅其流也。夫雕琢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³,害女工者也。农事废,女工伤,则饥之本而寒之原也。夫饥寒并至,能不犯法干诛者⁴,古今未之闻也。

【注释】

¹奇技:新奇的技艺。伪:通“为”,从事。邪施(yí):邪行。施,邪。

²脩理:郑良树《淮南子斠理》:当作“循理”。“循理”与“守正”义正相对。循,犹顺也。

³组:北宋本原作“俎”。《道藏》本作“组”。据正。

⁴干:冒犯。

【译文】

那些凭借着奇特的技艺从事邪道的人,都能自我满足一生;坚持正道依循正理不愿苟且获得的人,免不了要受到饥饿寒冷祸患的威胁,而这样却要求老百姓离开末业返回根本,这就像要开通源头而去堵塞水流一样。雕琢金石刻镂器物,是危害农事的;丝带刺上花纹彩带描绘图案,这是妨碍女工的工作。农事荒废,女工受到损害,那么这是造成饥饿和寒冷的根源。饥寒一起来到,而能够不触犯法律冒着诛杀的威胁,从古到今没有听说过。

【原文】

故仕鄙在时¹,不在行;利害在命,不在智。夫败军之卒,勇武遁逃,将不能止也;胜军之陈,怯者死行²,惧不能走也。故江河决沉一乡³,父子兄弟相遗而走,争升陵阪、上高丘⁴,轻足先升⁵,不能相顾也。世乐志平⁶,见邻国之人溺,尚犹哀之,又况亲戚乎?故身安则恩及邻国,志为之灭⁷;身危则忘其亲戚⁸,而仁不能解也⁹。游者不能拯溺,手足有所急也;灼者不能救火,身体有所痛也。夫民有余即让,不足则争;让则礼义生,争则暴乱起。扣门求水¹⁰,莫弗与者,所饶足也;林中不卖薪,湖上不鬻鱼¹¹,所有余也。故物丰则欲省,求瞻则争止¹²。秦王之时,或人葅子¹³,利不足也;刘氏持政,独夫收孤,财有余也。故世治则小人守正,而利不能诱也;世乱则君子为奸,而法弗能禁也¹⁴。

【注释】

¹仕鄙:陈昌齐《淮南子正误》:当为“仁鄙”,字之误也。“仁”与“鄙”相反,“利”与“害”相反。《本经篇》:“毁誉仁鄙不立。”

²行:行列,即战阵。

³沉:王念孙《读书杂志》:“沉”当为“流”,字之误也。《群书治要》引此正作“流”。

⁴争:北宋本原作“事”。《道藏》本作“争”。据正。

⁵“轻足”句:王念孙《读书杂志》:《群书治要》引作“轻足者先”,无“升”字。

⁶平:北宋本原作“乎”。《道藏》本作“平”。据正。

⁷灭:尽。

⁸忘:北宋本原作“忠”。《道藏》本作“忘”。据正。

⁹仁:《道藏》本作“人”。《释名·释形体》:人,仁也。

¹⁰扣:通“叩”,敲。求水:王念孙《读书杂志》:《群书治要》、《意林》引此,皆作“求水火”。

¹¹ 鬻(yù):卖。

¹²瞻:《道藏》本作“赡”。庄逵吉本作“澹”,淡,少。

¹³菹(zū)子:许慎注:生子,杀菹之。按,葅,肉酱。

¹⁴法:《群书治要》作“刑”。

【译文】

因此仁慈卑鄙在于时势,而不在于品行;或利或害在于命运,不在于智慧。败军的士兵,就是勇士也要隐遁逃跑,将帅是不能够制止的;胜利的军队,胆小的人也能够战死在队列中,就是害怕的人也不能够逃走。因此长江黄河决堤淹没乡里,父子兄弟相互丢下而逃命,争着爬向山陵高坡、攀上山丘,步伐轻快的人先上去,不能够互相顾及。而社会安乐心意平定,见到邻国的人溺死,尚且还为他哀痛,又何况是自己的父母呢?所以人身安定那么恩惠可以施及邻近的国家,邻国有事,尽心意为它奔忙;自身危险就会忘掉他的父母,而别人也不能帮他解救。游水的人不能拯救落水之人,是因为手脚有困难的地方;被火烧伤的人不能救火,自身有疼痛之处。百姓生活有富余就会谦让,不够就要发生争夺;谦让那么礼义就会产生,争斗那么暴乱就要兴起。敲门求水喝,没有人不给予的,是因为所有的水充足;树林中没有卖柴的,湖边没有卖鱼的,是因为有富余。所以物质丰盛那么嗜欲就会减少,需求少那么争斗就会停止。秦始皇统治的时候,有人杀掉孩子作肉酱来充饥,乃是因为饥饿造成的;汉朝天子执掌天下,独身老人也可以收养孤儿,这是因为财物有剩余的缘故。所以世道得到治理小人也可以持守正理,而利益不能够诱惑他;社会混乱君子也要干起奸邪的勾当,而法律也不能够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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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缪称训第十二卷 道应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