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氾论训

【题解】

本篇的宗旨是“博说世间、古今得失,以道为化,大归于一”。涉猎广泛,内容丰富,而都归结到“道”这个核心之中。

本训首先用大量篇幅阐明了作者的历史观,指出物质文明和科学技术的发展,是战胜自然、随着时代发展而产生的。

对于法制和礼乐制度,“不宜则废之”。法与时变,礼与俗化,反对崇旧循古。“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政教有经,而令行为上。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体现了作者进步的历史观。圣人治政,不能凝滞不化,“论事而为之治”。

对于任人,要看主流。认为“自古及今,五帝三王,未有能全其行者也”。不能以“人之小过揜其大美”。

对社会流行的鬼神崇拜,作者认为是社会需要,而不是真有效验。这种无神论思想是值得肯定的。

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序目有“因以题篇”字,高注本也。

【原文】

古者有鍪而绻领以王天下者矣¹,其德生而不辱²,予而不夺。天下不非其服³,同怀其德⁴。当此之时,阴阳和平⁵,风雨时节,万物蕃息⁶,乌鹊之巢,可俯而探也,禽兽可羁而从也,岂必褒衣博带句襟委章甫哉⁷?

【注释】

¹鍪(móu):古代武士的头盔。秦、汉前称“胄”,后称“兜鍪”。绻(quǎn)领:翻领。《文子·上礼》作“卷领”。

²不辱:王念孙《读书杂志》:“不辱”本作“不杀”。《文子·上礼》作“不杀”。

³非:讥刺。

⁴怀:归附。

⁵和平:和洽平静。

⁶蕃息:繁衍生长。

⁷褒(bāo)衣博带:指宽衣大带。古代儒生的服饰。句(ɡōu)襟:指曲领衣。委:高诱注指“委貌冠”。按,指周代的一种礼帽。章甫:商代冠名。又称缁(zī)布冠。按,本文化自《晏子春秋·谏》、《荀子·哀公》、《庄子·马蹄》。

【译文】

古代三皇以前的君王有头戴兜鍪翻卷领部而统治天下的,他们实行德政使人民繁衍而不加杀害,给予百姓财物而不夺取。天下的人不讥议他们的服饰,而共同含怀他们的德泽。在这个时候,阴气阳气平静和洽,风雨按时来临,万物旺盛生长,乌鸦喜鹊的鸟巢,可以俯身取出卵来,禽兽可以牵着跟随主人,难道一定需要儒生的宽衣大带穿着曲领衣戴着帽子吗?

【原文】

古者民泽处复穴¹,冬日则不胜霜雪雾露,夏日则不胜暑热蚊²,圣人乃作³,为之筑土构木⁴,以为宫室⁵,上栋下宇⁶,以蔽风雨,以避寒暑,而百姓安之。伯余之初作衣也⁷,麻索缕⁸,手经指挂⁹,其成犹网罗;后世为之机杼胜複¹⁰,以便其用,而民得以掩形御寒。古者剡耜而耕¹¹,摩蜃而耨¹²,木钩而樵¹³,抱甀而汲¹⁴,民劳而利薄。后世为之耒耜耰锄¹⁵,斧柯而樵¹⁶,桔皋而汲¹⁷,民逸而利多焉。古者大川名谷,冲绝道路¹⁸,不通往来也,乃为窬木方版¹⁹,以为舟航,故地势有无²⁰,得相委输²¹。乃为靼而超千里²²,肩负儋之勤也²³,而作为之楺轮建舆²⁴,驾马服牛,民以致远而不劳。为鸷禽猛兽之害伤人,而无以禁御也,而作为之铸金锻铁²⁵,以为兵刃,猛兽不能为害。故民迫其难²⁶,则求其便;困其患,则造其备。人各以其所知,去其所害,就其所利。常故不可循,器械不可因也²⁷,则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

【注释】

¹处:居处。复穴:垒土或挖土为窟穴。复,通“(fù)”,地室。

²(zhànɡ):《道藏》本作“”。《广韵》送韵有“蚛”字,虫咬义。

³作:兴起。

⁴构:架构。

⁵宫室:王念孙《读书杂志》:《御览·居处部》二引作“室屋”。

⁶栋:屋的正梁。宇:屋边。

⁷伯余:高诱注:黄帝臣。《世本》曰:“伯余制衣裳。”一曰:伯余,黄帝。

⁸:通“剡(yǎn)”,揉搓变细。一说通“(yǎn)”,有接续义。索:使成绳状。缕:麻线。

⁹经:横线。挂:分别,区分。

¹⁰机杼(zhù):织布机。机以转轴,杼以持纬。胜複:通“榺椱(shènɡ fù)”。《说文》:榺,机持经者。《汉语大字典》:织布机上的机件之一,即“筘”。用来确定经纱的密度,保护经纱的位置。《说文》:椱,机持缯者。即织布机卷轴。

¹¹ 剡(yǎn):锐利。耜(sì):古代一种类似锹的农具。

¹²摩蜃(shèn)而耨:高诱注:蜃,大蛤(ɡé)。摩令利,用之耨(nòu)。耨,除苗秽也。

¹³木钩:以木为镰。

¹⁴甀(zhuì):瓮、坛一类的容器。

¹⁵耒(lěi)耜:古代耕地用的农具。耰(yōu):农具名。用来捣碎土块,平整土地。

¹⁶柯:斧柄。

¹⁷桔皋(jié ɡāo):古代井中汲水的工具。

¹⁸冲绝:横绝。冲:通“衡”。

¹⁹窬(yú)木:中空的木头。方版:两船并行。

²⁰ 地:北宋本原作“也”。《道藏》本作“地”。据正。

²¹ 委(wèi)输:运送。以物置于舟车中叫“委”,转运到它处交卸叫“输”。

²²靼(dá):柔革。北宋本原作“靻(zǔ)”。王念孙《读书杂志》:“靻”当为“靼”。据正。(jué):草鞋。

²³负儋(dān):背负肩担。儋,俗作“担”。勤:辛劳。

²⁴楺(róu)轮:使木弯曲作车轮。

²⁵锻:北宋本原作“”。《道藏辑要》本、《四库全书》本作“锻”。据正。

²⁶民:北宋本原作“居”。《道藏》本作“民”。据正。

²⁷因:因循。按,本节可与《周易·系辞下》相参。

【译文】

古时候人们居处在水泽和窟穴之中,冬天则经不住霜雪雾露的侵袭,夏天则挡不住暑热蚊虫,圣人便行动起来,给他们垒土架木,而筑成屋室,上面是梁下面是檐,用来遮蔽风雨,以便躲避严寒酷暑,而百姓得到安居。伯余开始教人制作衣裳,揉搓麻皮织成绳子麻线,用手指牵挂经线把条条分开,织成的就像罗网形状;后代根据它的原理制成织布机,方便了使用,而百姓因此能够掩蔽身体抵御风寒。古时候磨快耜来耕田,磨利蛤蜊来耨草,用木镰来伐木,抱着甀来打水,百姓辛劳而得利很少。后代给他们造出了耒耜、耰和锄,用斧头来伐木,用桔槔来取水,百姓安逸而得到很多利益。古时候大川深谷,道路阻绝,不能互通往来,于是便把中空的木头合并到一起,用来作为舟船,因此地势有利无利,都能够得到运输之便。于是造出柔软的皮鞋草鞋而能到达千里之外,又由于用肩膀负担沉重的担子特别辛苦,因此便楺木为轮制造了车子,驾驭马降服牛,使百姓可以到达远方而不辛劳。因为凶禽猛兽杀害人类,没有办法禁止抵御,便因此熔化金属打制了铁器,做成了兵刃,猛兽便不能够伤害人民。所以百姓在困难的逼迫下,就要求得到生存的方便;被患祸所困扰,就要制造相应的防卫工具。人们各自凭着他们所具有的智慧,去避免遇到的祸害,而靠近对他们有利的事情。因此常规不能一成不变去依循,器械也不能够因循不变,那么先王的法度,也有可以改变的地方。

【原文】

古之制,婚礼不称主人¹;舜不告而娶,非礼也²;立子以长,文王舍伯邑考而用武王,非制也³;礼三十而娶⁴,文王十五而生武王,非法也。夏后氏殡于阼阶之上⁵,殷人殡于两楹之间⁶,周人殡于西阶之上,此礼之不同者也。有虞氏用瓦棺⁷,夏后氏堲周⁸,殷人用椁⁹,周人墙置翣¹⁰,此葬之不同者也。夏后氏祭于暗¹¹,殷人祭于阳¹²,周人祭于日出以朝¹³,此祭之不同者也。尧《大章》¹⁴,舜《九韶》¹⁵,禹《大夏》¹⁶,汤《大》¹⁷,周《武象》¹⁸,此乐之不同者也。故五帝异道,而德覆天下;三王殊事,而名施后世。此皆因时变而制礼乐者。譬犹师旷之施瑟柱也,所推移上下者,无寸尺之度,而靡不中音¹⁹。故通于礼乐之情者能作。音有本,主于中,而以知榘彟之所用者也²⁰。

【注释】

¹“古之制”二句:高诱注:当婚者之身,不称其名也,称诸父兄师长。按,出自《春秋公羊传》隐公二年、桓公八年。

²“舜不告”二句:高诱注:尧知舜贤,以二女妻舜。不告父,父顽,常欲杀舜,舜知告则不得娶也。不孝莫大于无后,故《孟子》曰:“舜不告,犹告耳。”按,出自《孟子·离娄下》。

³“立子”三句:高诱注:伯邑考,武王兄。废长立圣,以庶代嫡,圣人之权耳。按,伯邑考,文王长子。据《帝王世纪》载:伯邑考后被纣王烹死。

⁴礼三十而娶:《周礼·地官·媒氏》中载,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

⁵殡(bìn):停放灵柩。阼(zuò)阶:大堂前东面的台阶。

⁶楹(yínɡ):大堂的柱子。

⁷有虞氏用瓦棺:高诱注:有虞氏,舜世也。瓦棺,陶瓦也。

⁸夏后氏堲(jí)周:高诱注:夏后氏,禹世,无棺椁,以瓦广二尺,长四尺,侧身累之,以蔽土,曰堲周也。按,堲,烧制土块安葬。

⁹椁(ɡuǒ):棺材外面的套棺。

¹⁰墙:指装饰灵柩的布帐。翣(shà):棺饰。形以扇,在路以障车,入椁以障柩。

¹¹ 暗:指中夜。

¹²阳:指平旦之时。俞樾《诸子平议》:此文本《礼记·祭义篇》,其文曰:“殷人祭其阳。”郑注:阳,读为“曰雨曰旸”之旸,谓日中时也。

¹³朝:高诱注指“庭也”。按,又俞樾引郑玄注:“朝,日出时也。”按,“夏后氏”至“不同者也”,化自《礼记·檀公》、《祭义》。

¹⁴《大章》:尧乐名。见于《吕览·古乐》。《白虎通·礼乐》亦有解说。

¹⁵《九韶》:舜乐。《尚书·益稷》有“箫韶九成”之语。《吕览·古乐》作“九招”。

¹⁶《大夏》:禹乐。《吕览·古乐》作“《夏籥》九成”。

¹⁷《大(hù)》:汤乐。《道藏》本作“濩(hù)”。《周礼·大司乐》郑玄注作《大濩》。

¹⁸《武象》:周武王乐。《吕览·古乐》作《大武》。

¹⁹中(zhònɡ):符合。

²⁰ 榘彟(jǔ huò):规矩、法度。用:北宋本原作“周”。《文子·上礼》、刘绩《补注》本作“用”。据正。

【译文】

古代的制度,举行婚礼不能称呼主人,必称父兄师长;舜娶二妃没有告诉父亲,不符合古礼的规定;继承君位要立嫡长子,周文王没有立嫡长子伯邑考而立武王,不符合立嗣的要求;礼制规定三十娶妻,文王十五岁便生下武王,不符合娶妻的规定。夏后氏国君死去灵柩停放在大堂东面的台阶上,殷朝国君停柩在大堂两个柱子之间,周朝天子停柩在大堂西阶之上,这是殡礼规定的不同。有虞氏安葬尸体用陶瓦制的棺,夏后氏用土烧成瓦砌成堲周,殷朝君主用外棺,周朝君主设置墙和翣,这是葬礼的不同。夏后氏中夜时在室中祭祀,殷朝君主日中时在堂上祭祀,周朝君主日出时在庭院中祭祀,这是祭祀礼节的不同。尧时用《大章》之乐,舜时用《九韶》之乐,禹时用《大夏》之乐,汤时用《大》之乐,周朝用武王的《武象》之乐,这是音乐制度的不同。因此五帝虽采用不同的制度,但是德泽覆盖天下;三王从事的事业不同,而名声却延续到后代。这都是按照时代的不同而制订出的适宜的礼乐制度。比如就像乐师师旷的手施加在瑟的柱子上,上下移动的位置,没有用寸尺去度量,但是却没有不合音律的。因此通达礼乐道理的人才能进行适宜的弹奏。音声在外部扩散,而它的内部有一定的规律,在其中有规律主宰,因而要知道乐律法则的使用方法。

【原文】

鲁昭公有慈母而爱之¹,死,为之练冠²,故有慈母之服。阳侯杀蓼侯而窃其夫人,故大飨废夫人之礼³。先王之制,不宜则废之;末世之事,善则著之⁴。是故礼乐未始有常也。故圣人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政教有经,而令行为上⁵。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⁶。

【注释】

¹鲁昭公:春秋末鲁君,在位32年。慈母:指抚养自己成长的庶母、保姆。

²练冠:古代丧服,服一年之丧。《仪礼·丧服》规定服丧三月。按以上化自《礼记·曾子问》。

³“阳侯”二句:高诱注:阳侯,阳陵国侯也。蓼(liǎo)侯,皋陶之后,偃姓之国侯也,今在庐江。古者大飨饮酒,君执爵,夫人执豆。阳侯见蓼侯夫人美艳,因杀蓼侯而娶夫人。由是废致夫人之礼。记所由废也。按,古蓼国在今安徽寿县、霍邱及河南固始一带。

⁴著:使之显著。

⁵“治国”四句:见于《战国策·赵二》。

⁶“苟利于民”四句:见于《商君书·更法》。《说苑·善谋》亦载之。

【译文】

鲁昭公对抚养自己的慈母十分爱戴,她死了以后,替她服丧一年,所以就有了为慈母服丧的规定。阳侯看中了蓼侯夫人的美貌,在宴飨时杀了蓼侯而夺了他的夫人,因此就有了大飨时废除夫人执豆之礼。先王的制度,不适宜就要废除它;末世出色的政绩,也要让它显明。可见礼乐的规定是没有常规的。因此圣人制订礼乐,而不被礼乐所制约。治国有常则,而以有利于人民为根本;刑赏教化有法规,而政令通行才是最大的要求。只要有利于百姓,就不必遵循古制;只要符合大事,不必依循旧章。

【原文】

夫夏、商之衰也,不变法而亡;三代之起也¹,不相袭而王²。故圣人法与时变,礼与俗化。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故变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³。

【注释】

¹三代:指夏禹、商汤、周武王。

²袭:因袭。

³“故变古”二句:化自《商君书·更法》。亦载于《新序·善谋》。

【译文】

夏、商的衰败,是因为不变法而灭亡的;禹、汤、武王三代的兴起,是不互相因袭而称王的。因此圣人执政法律和时代一起变动,礼制与习俗一起变化。衣服器械,各自方便他们的使用;法令制度,各自依照他们的适宜情况而制订。因此改变古制无可非议,而依循旧俗不值得赞美。

【原文】

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百家殊业¹,而皆务于治²。王道缺而《诗》作³;周室废,礼义坏,而《春秋》作。《诗》、《春秋》,学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导于世,岂若三代之盛哉?以《诗》、《春秋》为古之道而贵之,又有未作《诗》、《春秋》之时。夫道之缺也⁴,不若道其全也。诵先王之《诗》、《书》,不若闻得其言;闻得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得其所以言者⁵,言弗能言也⁶。故道可道者,非常道也⁷。

【注释】

¹百家:《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凡诸子百八十九家。”

²于治:北宋本原作“治于”。《道藏》本作“于治”。据正。

³缺:衰败。

⁴夫:北宋本原作“失”。刘绩《补注》本作“夫”。据正。

⁵“诵先王”四句:《文子·上义》:“诵先王之书,不若闻其言;闻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

⁶“得其”二句,高诱注:圣人所言微妙,凡人虽得之,口不耐以言。

⁷“故道”二句:高诱注:常道,言深隐幽冥,不可道也。犹圣人之言,微妙不可求。按,引文见《老子》一章。

【译文】

百川的源流虽有不同,但是都归于大海;百家从事的事业不同,而都务求治世。王道衰微而《诗》得以创作;周室衰落,礼义败坏,而《春秋》得以产生。《诗》、《春秋》,都是学问中精美的东西,而是在衰败之世创作出来的。儒家遵循它,用来教导世人,难道还能像三代之时那样繁盛吗?如果认为《诗》、《春秋》是古代的道理而去尊重它,那么还有没有创作《诗》、《春秋》的时候。称道它的衰败,不如称道它的兴盛。诵读先王的《诗》、《书》,不如听到他们说的话;听到他们说的话,不如得到他们所以这样说的原因;得到他们这样说的原因,不如称说他们不能说出口的东西。因此对于道来说,能够言传的道,不是永恒的道。

【原文】

周公事文王也,行无专制¹,事无由己,身若不胜衣,言若不出口;有奉持于文王²,洞洞属属³,如将不能,恐失之,可谓能子矣。武王崩,成王幼少,周公继文王之业,履天子之籍⁴,听天下之政,平夷狄之乱⁵,诛管、蔡之罪⁶,负扆而朝诸侯⁷,诛赏制断,无所顾问⁸。威动天地,声慑海内⁹,可谓能武矣。成王既壮,周公属籍致政¹⁰,北面委质而臣事之¹¹,请而后为,复而后行,无擅恣之志¹²,无伐矝之色¹³,可谓能臣矣。故一人之身而三变者,所以应时矣。何况乎君数易世,国数易君?人以其位,达其好憎;以其威势,供嗜欲¹⁴,而欲以一行之礼,一定之法,应时偶变,其不能中权,亦明矣¹⁵。

【注释】

¹专制:独断。

²奉持:伺候尊长。

³洞洞属属:婉顺的样子。

⁴籍:通“阼(zuò)”,代指帝位。

⁵“平夷狄”句:高诱注:夷狄滑夏,平除之也。

⁶诛管、蔡之乱:管叔鲜,周公弟。蔡叔度,周公兄。他们同纣子武庚一起举行周初大叛乱。事载《帝王世纪》、《史记·周本纪》等。

⁷扆(yǐ):指绣有斧纹的屏风,天子或诸侯坐于其下听政。

⁸顾问:顾视询问。问,北宋本原作“间”。《道藏》本作“问”。据正。

⁹慑:威慑。

¹⁰属(zhǔ):委托,交付。致:归。

¹¹ 委质:指人臣拜见人君时,屈膝而委体于地。质,形体。

¹²擅(shàn)恣:擅权放纵。

¹³伐矝(jīn):骄傲自夸。矝,各本篆作“矜”,自大。

¹⁴供嗜欲:王念孙《读书杂志》:当作“供其嗜欲”。

¹⁵“而欲以”五句:高诱注:一行之礼,非随时礼也。一定之法,非随时法也。故曰“不能中权”,权则因时制宜,不失中道也。按,偶,合。

【译文】

周公事奉文王,行动自己不专断,事情不由自己决定,身体紧张得像不能承受衣裳,嘴里紧张得像不能说话;对文王奉侍周到,柔顺婉转,好像不能胜任大事,又担心出现过失,可以说能尽到为子之道了。武王驾崩,周成王年纪很小,周公继承文王的事业,脚踏天子之主阶,处理天下的政事,平定夷狄的叛乱,惩罚管叔、蔡叔的大罪,背靠着天子的宫殿屏风,而使天下诸侯朝拜,诛杀赏罚专制决断,没有什么顾视询问的。威风震动天地,名声慑服四海,可以说是勇武果断了。成王已经成年,周公把权位归还给成王,自己面朝北屈膝以臣礼事奉成王,每事必请示后才去行动,再次禀白才接着去干,没有擅自放恣的意向,没有骄傲居功的神色,可以说是尽了臣子之道。这样一人之身经三次变化,是用来适应时势的转变。何况国君经常面临世道变化,国家多次变更国君的情况呢?人君凭着他的地位,行其所好,去其所憎;用他的威势,满足他的嗜欲要求,如果想用片面的礼节,根据一时而确定的法律,想来应对时势适应变化,这样不能符合权变的要求,也是很明显的。

【原文】

故圣人所由曰道¹,所为曰事²。道犹金石,一调不更;事犹琴瑟,每终改调³。故法制礼义者,治人之具也⁴,而非所以为治也。故仁以为经,义以为纪,此万事不更者也。若乃人考其身才⁵,而时省其用,虽日变可也,天下岂有常法哉!当于世事,得于人理,顺于天地,祥于鬼神⁶,则可以正治矣⁷。

【注释】

¹由:遵循。

²事:每一时代的各种活动及典章制度、风俗规范等,统称之为“事”。

³每:郑良树《淮南子斠理》:《记纂渊海》五二引“每”作“曲”。

⁴治人:《文子·上义》无“人”字。

⁵身:刘绩《补注》本无此字。

⁶祥:和顺。

⁷正治:整治。

【译文】

因此圣人所遵循的叫做道,所行的叫做事。道就像金钟石磬一样,其声调是不改变的;所行之事就像琴瑟一样,曲终都可以改变声调。因此法制礼义,是统治人民的工具,而不是作为治理的目的。因此用仁作为经,用义作为纪,这是万代也不会改变的。至于像用人考核他的才能,而按时察看他们的政绩,即使说每天有新的变化也是可以的,天下难道有什么固定不变的常规吗?同社会时事相合,符合人的常理,顺应天地的变化,对鬼神和顺,那么就能得到整治了。

【原文】

古者民醇、工厖、商扑、女重¹,是以政教易化、风俗易移也。今世德益衰,民俗益薄,欲以扑重之法²,治既弊之民,是犹无镝衔橜策而御马也³。昔者神农无制令而民从⁴,唐、虞有制令而无刑罚,夏后氏不负言,殷人誓,周人盟⁵。逮至当今之世,忍而轻辱⁶,贪得而寡羞,欲以神农之道治之,则其乱必矣。

【注释】

¹醇(chún):纯厚,不虚华。厖:通“厐”,厚实。《道藏》本作“厐”。扑:刘绩《补注》本作“朴”。《尚书·梓材》孙星衍今古文注疏:朴,亦同扑。商扑,高诱注:不为诈也。女重(zhònɡ):高诱注:贞正无邪也。

²扑重:质朴,厚重。

³镝(dí)衔:马口中所含之铁。橜(jué):马口中所衔横木,即马衔。王念孙《读书杂志》:“衔”下本无“橜”字。(zhuì):马策端刺针。(hàn):同“”。《说文》段玉裁注:之言悍也。按,即凶悍之马。

⁴令:北宋本原作“今”。《道藏》本作“令”。据正。

⁵盟:古代杀牲畜歃(shà)血作为信誓。

⁶(ɡòu):骂。

【译文】

古时候的人民淳厚、工匠厚实、商人淳朴、女子贞正,因此政令教化容易推行、风俗容易转变。现在世道德性一天天衰落,百姓习俗更加浅薄,要用质朴厚重的传统办法,治理已经道德败坏的百姓,就像没有镝衔和鞭而驾驭强悍的烈马一样。从前神农氏没有制度法令而百姓听从,唐尧、虞舜有制度命令而没有刑罚,夏后氏不违背诺言,商人喜欢发誓,周人则要歃血结盟。等到当今的社会,可以忍受辱骂而轻视侮辱,贪得无厌缺少羞耻,要用神农的方法治理百姓,那么造成混乱是一定的了。

【原文】

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¹,天下高而²。今时之人,辞官而隐处,为乡邑之下,岂可同哉?

古之兵,弓剑而已矣,槽柔无击³,脩戟无刺⁴。晚世之兵,隆冲以攻⁵,渠幨以守⁶,连弩以射⁷,销车以斗⁸。古之伐国,不杀黄口⁹,不获二毛¹⁰,于古为义,于今为笑。古之所以为荣者,今之所以为辱也。古之所以为治者,今之所以为乱矣。

【注释】

¹伯成子高:尧时人。其事见于《吕览·长利》、《庄子·天地》。

²而:《道藏》本作“之”。

³“槽柔”句:高诱注:木矛也。无击,无铁刃也。按,又作“仇矛”。头有三叉的兵器。

⁴刺:北宋本原作“别”。刘绩《补注》本作“刺”。据正。

⁵隆冲:冲破敌阵的战车。

⁶渠幨(qú chān):高诱注有两义:其一指护城河。其二指盾牌和护甲。据《墨子·备城门》载“渠”、“渠荅”义,当为一种守城设备。

⁷连弩:装有机栝(kuò)、可以连发数矢的弓。

⁸销车:指一种装有机关、连弩发射、以牛牵引、载插利刃的战车。

⁹黄口:幼儿。

¹⁰二毛:有白发的老人。

【译文】

尧时伯成子高拒绝担任诸侯而去耕田,天下人认为他是高洁之士。现在的世人,辞去官职而去归隐,将会被乡间之人所鄙视,难道能与伯成子高相同吗?

古代的兵器,仅仅是弓和剑罢了,木矛没有锋刃,长戟没有刺刀。晚世的兵器,用战车来攻打城池,用渠幨来守城,用连弩来射击,用销车来冲锋。古代侵伐别的国家,不杀幼儿,不捕杀白发老人,在古代是符合道义的,在今天会成为笑料。古代被看成光荣的举动,今天则成为耻辱的事情。古代所用来治理国家的办法,今天变成造成混乱的原因。

【原文】

夫神农、伏牺,不施赏罚而民不为非,然而立政者不能废法而治民¹;舜执干戚而服有苗²,然而征伐者不能释甲兵而制疆暴³。由此观之,法度者,所以论民俗而节缓急也⁴;器械者,因时变而制宜适⁵。

【注释】

¹立:《太平御览》卷二百七十一《兵部》二引作“莅”。

²“舜执”句:高诱注:舜之初,有苗叛,舜执干戚而舞于两阶之间,有苗服从之。以德化怀来也。按,干,盾,古代舞具。

³疆:通“强”。按,以上出于《韩非子·五蠹》。

⁴论:知晓。

⁵宜适:《群书治要》“适”下有“也”字。

【译文】

神农、伏牺,不施加赏罚而百姓不会为非,然而后代的执政者不能废除法律治理百姓;舜执干戚舞蹈而有苗归服,然而当今的征伐者不能放弃武器而制服强暴。从这里可以看出,法令制度,是用来明辨民间习俗节制缓急的;器械物用,也是要依照时势变化而制造适宜合适的产品。

【原文】

夫圣人作法,而万物制焉¹;贤者立礼,而不肖者拘焉²。制法之民³,不可与达辱⁴;拘礼之人,不可使应变。耳不知清浊之分者,不可令调音⁵;心不知治乱之源者,不可令制法。必有独闻之耳、独见之明⁶,然后能擅道而行矣⁷。

夫殷变夏,周变殷,春秋变周,三代之礼不同,何古之从?大人作而弟子循⁸,知法治所由生,则应时而变;不知法治之源,虽循古终乱。今世之法藉与时变⁹,礼义与俗易,为学者循先袭业,据籍守旧教,以为非此不治,是犹持方枘而周员凿也¹⁰,欲得宜适致固焉¹¹,则难矣。

【注释】

¹物:《群书治要》引作“民”。

²拘:束缚、限制。按,以上四句化自《商君书·更法》。

³制法:被法制所制约。

⁴达辱:《道藏》本作“远举”。当是。

⁵令:北宋本原作“今”。《道藏》本作“令”。据正。

⁶耳:《文子·上义》作“聪”。

⁷擅(shàn):任意,随意。

⁸循:遵循。

⁹藉:通“籍”。《道藏》本作“籍”。

¹⁰枘(ruì):榫子,榫头。北宋本原作“柄”。《道藏》本作“枘”。据正。

¹¹ 致:精致,细密。

【译文】

圣人制定法规,而百姓被制服;贤人建立礼制,而不肖的人被束缚。被法制制服的百姓,不能够和他远游高举;被礼俗拘泥之人,不能够使他适应变化。耳朵不能够分辨清浊之声的人,不能够让他来调整音律;心里不知道治乱根本的人,不能够使他制定法律。一定要有独特的听觉、特殊的视觉,这样就能够随意取道而行事。

殷朝取代夏朝,周朝改变商朝,春秋改变周朝,三代的礼节是不同的,遵从什么古代呢?不过是长辈制订法律弟子遵循罢了。知道法律所产生的原因,可以适应时势变化;不知道法律所产生的根源,即使遵循古代最终也要造成混乱。现实社会的法令条文与时代一起变化,礼仪和习俗一起转移,从事学问的人却遵循先人沿袭旧业,根据法籍守旧教,认为不是这样不能治理,这就像拿着方形的榫头而要和圆形的榫眼相合,要想达到适宜和牢固,那是很困难的。

【原文】

今儒、墨者称三代、文、武而弗行,是言其所不行也;非今时之世而弗改,是行其所非也。称其所是,行其所非,是以尽日极虑而无益于治,劳形竭智而无补于主也。今夫图工好画鬼魅而憎图狗马者¹,何也?鬼魅不世出,而狗马可日见也。夫存危治乱,非智不能;道而先称古²,虽愚有余。故不用之法,圣王弗行;不验之言,圣王不听³。

【注释】

¹鬼魅(mèi):鬼怪。按,此文化自《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²道而:《群书治要》、《文子·上义》“道”字在“而”字下。

³“故不用”四句:《文子·上义》作:“故不用之法,圣人不行也;不验之言,明主不听也。”皆不作“圣王”。

【译文】

现在儒、墨称颂三代、周文、周武而不实行,这就是称说他们不能够实行的东西;非议现在的社会而不加改变,这样就是实行他们所非议的东西。称颂他们所认为正确的,而实行的是他们所非议的,因此冥思苦想却对于治理没有帮助,辛劳形体竭尽智虑却对于国君没有补益。现在的画工爱好画鬼怪却厌恶画狗马之类,这是什么原因呢?鬼魅在世上没有出现,而狗马是每天可以见到的。保存危国治理乱世,没有贤智之人是不能实现的;而称道先人古代,即使愚蠢的人智术也是有余的。因此不能使用的法律,圣王也不能够推行它;没有验证的言论,即使是圣王也不能够听从。

【原文】

天地之气,莫大于和¹。和者阴阳调,日夜分而生物²。春分而生³,秋分而成,生之与成,必得和之精⁴。故圣人之道,宽而栗⁵,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太刚则折,太柔则卷,圣人正在刚柔之间,乃得道之本。积阴则沉,积阳则飞,阴阳相接,乃能成和⁶。

【注释】

¹和:和谐之气。

²“和者”二句:《文子·上仁》:“和者,阴阳调,日夜分。”无“而生物”三字。

³“春分”句:《文子·上仁》:“故万物春分而生……”,有“故万物”三字。

⁴精:指和气中的精微之气。

⁵栗:坚硬。按,以上数句化自《尚书·舜典》及《皋陶谟》。

⁶“积阴”四句:郑良树《淮南子斠理》:“积阴”四句疑当在“和之精”下。飞,飞扬,上扬。

【译文】

天地之间的气体,没有什么比和气更大的了。有了和气阴阳可以协调,日夜分明而万物滋长。万物春分时候开始生长,秋分开始成熟,生长和成熟,必然得到和气中的精微之气。因此圣人的治政方法,宽松而坚定,严厉而温和,柔软而正直,威猛而仁惠。过分刚强就会折断,过分柔软就会卷曲,圣人正好处在刚柔之间,才能得到道的根本。阴气积聚了就会沉溺,阳气积累了就会上扬,阴气阳气相互交接,才能成为和气。

【原文】

夫绳之为度也,可卷而伸也¹,引而伸之,可直而睎²,故圣人以身体之³。夫脩而不横,短而不穷,直而不刚,久而不忘者⁴,其唯绳乎?故恩推则懦⁵,懦则不威;严推则猛,猛则不和;爱推则纵⁶,纵则不令;刑推则虐⁷,虐则无亲。

【注释】

¹伸:刘绩《补注》、《文子·上仁》本作“怀”,包容义。

²睎(xī):望。北宋本原作“晞”。刘绩《补注》改作“睎”。据正。

³体:行。

⁴忘:北宋本原作“志”。《道藏》本作“忘”。据正。

⁵恩推:即推恩,亦即推爱。推,推移。

⁶纵:放纵。

⁷虐:害。

【译文】

绳作为度量的准则,可以卷曲可以包容,引申下去,可以直视远望,因此圣人用自身来实行它。修长而不会阻隔,短小而又无穷,平直而不刚强,永久而不会被遗忘,恐怕只有绳了吧?所以恩义推衍下去就会懦弱,懦弱则不成威仪;严厉推移下去就会刚猛,刚猛就会失去和谐;慈爱推衍下去就会放纵,放纵就无法禁止;刑法推衍下去就会暴虐,暴虐就没有人亲附。

【原文】

昔者齐简公释其国家之柄¹,而专任其大臣将相²,摄威擅势,私门成党,而公道不行。故使陈成田常、鸱夷子皮得成其难³,使吕氏绝祀而陈氏有国者⁴,此柔懦所生也。

【注释】

¹齐简公:春秋末齐君,在位4年。

²大臣:指陈成子。

³陈成田常:当为陈成常。陈,姓。名恒。成,谥号。常,字。陈、田,上古音音近相通。鸱(chī)夷子皮:田氏之党。其事见《韩非子·说林上》、《墨子·非儒》,并见于《说苑·指武》。难(nàn):指前481年,齐简公用阚(kàn)止谋逐田氏,田常杀阚止及简公。

⁴绝祀:前379年,齐康公卒,吕氏绝祀。

【译文】

从前齐简公放弃他的国家权柄,而专门任用田成子等大臣将相,他们依仗权势专横跋扈,私自结成徒党,而公室的政令却得不到通行。因此才能使陈成常、鸱夷子皮弑君阴谋得以成功,使吕氏齐国灭绝而陈氏夺取国家政权,这是柔弱所造成的。

【原文】

郑子阳刚毅而好罚¹,其于罚也,执而无赦。舍人有折弓者²,畏罪而恐诛,则因猘狗之惊³,以杀子阳,此刚猛之所致也。今不知道者,见柔懦者侵,则矜于为刚毅⁴;见刚毅者亡,则矜于为柔懦。此本无主于中⁵,而闻见舛驰于外者也⁶,故终身而无所定趋⁷。譬犹不知音者之歌也,浊之则郁而无转⁸,清之则燋而不讴⁹。及至韩娥、秦青、薛谈之讴¹⁰,侯同、曼声之歌¹¹,愤于志,积于内,盈而发音,则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何则?中有本主,以定清浊,不受于外,而自为仪表也。

【注释】

¹郑子阳:郑君。一说为郑相。其事见于《吕览·适威》、《首时》。

²舍人:战国秦汉时,贵族的宾客、亲信左右,皆称舍人。

³猘(zhì)狗:疯狗。

⁴矜(jīn):王念孙《读书杂志》:“矜”皆当为“务”。

⁵本无:陈观楼《淮南子正误》作“无本”。

⁶舛(chuǎn)驰:即背道而驰。

⁷趋:归附。

⁸之:北宋本原作“一”。《道藏》本作“之”。据正。郁:沉郁。

⁹燋(qiáo):通“憔”,憔悴。讴(ōu):指歌声和调。

¹⁰韩娥:韩国女歌手。曾在齐国雍门演唱,“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事见《列子·汤问》。秦青:秦国歌手,以教唱为业。薛谈:秦青弟子。

¹¹ 侯同、曼声:古代歌手。

【译文】

郑子阳刚毅而好施惩罚,他对于处罚别人,执持而不赦免。舍下有人折断了弓箭,害怕因罪而被杀,便利用疯狗惊吓众人之机,杀死子阳,这就是刚强猛烈而造成的后果。现在那些不懂得道的人,看到柔弱的人便要侵扰,则务求表现得刚毅;见到刚毅的人便要逃亡,则力求表现得懦弱。这些人都是没有根本之道主宰胸中,而表现在外部的所闻所见与根本之道相背离,因此终身没有安定和归宿。比如就像不知道音律的人唱歌,低音之处便沉郁而不婉转,高音之处则忧悲而不和调。至于像古代歌星秦青、韩娥、薛谈的演唱,侯同、曼声的歌喉,愤激之情出自内心,积聚在胸膛之中,充满之后而发出声音,那么没有不与音律相谐和而同人的感情相融通的。为什么这样呢?因为心中有根本在主宰,以此来确定清浊之声,并且不受外部干扰,那么自己就形成一定风格了。

【原文】

今夫盲者行于道,人谓之左则左,谓之右则右,遇君子则易道¹,遇小人则陷沟壑。何则?目无以接物也²。故魏两用楼翟、吴起而亡西河³,湣王专用淖齿而死于东庙⁴,无术以御之也。文王两用吕望、召公奭而王⁵,楚庄王专任孙叔敖而霸,有术以御之也。

【注释】

¹“遇君子”句:《意林》作“遇君子则得其平易”。

²接:见。

³“故魏两用”句:高诱注:魏文侯任楼翟(dí)、吴起,不用他贤,秦伐,丧其两河之地。按,一说楼翟为魏文侯弟楼季;一说为楼(bí)、翟强二人。《吕览·长见》、《观表》载吴起守西河事。西河,战国魏郡名,在今陕西东部黄河西岸地区。载于《韩非子·难一》。事见《战国策·魏三》。

⁴湣(mǐn)王:战国齐君,田氏,在位17年。曾与秦并称东西帝。在五国联合攻齐时,他逃到莒(今山东莒县)被杀。淖(nào)齿:楚将,奔齐为臣。湣王无道,淖齿杀之,擢其筋,悬于庙门,三日而死。载于《战国策·秦三》、《齐六》,《韩非子·奸劫弑臣》等。

⁵“文王”句:高诱注:吕望,太公吕尚也,善用兵谋。奭(shì),召康公,善理民财。

【译文】

现在盲人在道上行走,人们告诉他左就向左,告诉他右就向右,遇到君子就容易走平路,遇到小人那么就会陷入沟壑之中。为什么这样呢?因为眼睛没有办法同外物相接触。因此魏文侯两次任用楼翟、吴起而丢掉了西河之地;齐湣王独独信任淖齿而被吊死在东庙,这是因为没有权术来驾驭臣下而造成的。周文王两次任用吕望、召公奭而称王,楚庄王专门任用孙叔敖而称霸天下,这是因为有权术来驾驭他们才能取得成功。

【原文】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脩礼¹,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²。兼爱、上贤、右鬼、非命³,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⁴。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⁵,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⁶。趋舍人异,各有晓心⁷。故是非有处,得其处则无非,失其处则无是。丹穴、太蒙、反踵、空同、大夏、北户、奇肱、脩股之民⁸,是非各异,习俗相反,君臣上下,夫妇父子,自以相使也⁹。此之是¹⁰,非彼之是也¹¹;此之非,非彼之非也。譬若斤斧椎凿之各有所施也¹²。

【注释】

¹盘旋:回旋周转。揖让:拱手谦让。

²而墨子非之:《墨子》中有《节用》、《节葬》、《非乐》等,反对贵族奢侈享乐、厚葬久丧的习俗。

³兼爱、上贤、右鬼、非命:俱为《墨子》篇名。

⁴杨子:战国初期道家,魏人。主张“贵生”、“重己”等,曾一度盛行。《列子》有《杨朱》篇。

⁵“全性保真”二句:《韩非子·显学》中记载:“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jìnɡ)之一毛。”这是对杨朱学术思想的准确阐释。

⁶而孟子非之:高诱注:孟子受业于子思之门,成唐、虞、三代之德,叙《诗》、《书》、孔子之意,塞杨、墨淫辞,故“非之”也。

⁷晓心:明了于心。

⁸“丹穴”句:高诱注:丹穴,南方当日下之地。太蒙,西方日所入处也。反踵(zhǒnɡ),国名,其人南行,武迹北向。空同,戴胜极下之地。大夏,在西方。北户,在南方。奇(jī)肱、脩股之民,在西南方。凡此八者,皆九州之外,八寅之域者也。

⁹自:《道藏》本作“有”。

¹⁰此:指华夏。

¹¹ 彼:指八寅之地。

¹²施:适宜。

【译文】

用琴瑟伴奏唱歌击鼓跳舞来作乐,回旋进退反复谦让来学习礼义,丰厚的葬品长时间服丧来送别死者,这是孔子所提倡的,而墨子对此有非议。兼受、上贤、右鬼、非命,是墨子所创立的,但是杨朱对此有非议。保全天性,不因为外物而拖累形体,这是杨子创立的学说,而孟子却非议它。采纳和舍弃因人而异,各自对自己的学说都很明了。因此是与非各自都有一定的环境,得到它的环境则没有非,失去它的环境就没有是。丹穴、太蒙、反踵、空同、大夏、北户、奇肱、脩股这些九州之外的人民,他们是非观各不相同,风俗习惯相反,但是君臣上下,夫妇父子之间,有用来互相支使的规则。这里的是,不是那个地方的是;这里的非,也不是那个地方的非。比如就像斤斧椎凿各自都有适宜的用处。

【原文】

禹之时¹,以五音听治²,悬钟鼓磬铎³,置鞀⁴,以待四方之士。为号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谕寡人以义者击钟,告寡人以事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摇鞀⁵。”当此之时,一馈而十起⁶,一沐而三捉发,以劳天下之民⁷。此而不能达善效忠者⁸,则才不足也。

【注释】

¹禹:高诱注:颛顼(zhuān xū)后五世鲧(ɡǔn)之子也,名文命。受禅(shàn)成功曰禹。

²五音:宫、商、角、徵(zhǐ)、羽。

³磬(qìnɡ):石制敲击乐器。铎(duó):大铃。古代宣布政教法令或战争时使用。

⁴鞀(táo):有柄的小鼓。

⁵狱讼:指官司案件。

⁶馈(kuì):吃饭。按,此则化自《鬻子·禹政》及《吕览·谨听》,并载于《韩诗外传》卷三、《史记·鲁世家》、《说苑·敬慎》等。

⁷劳:忧。

⁸达善:指通达善道。效忠:指献出忠心。

【译文】

夏禹执政的时候,用五音来处理政事,悬挂钟鼓磬铎,设置鞀,用来接待四方来归的人士。并发出号令说:“用道理来教诲我的就打鼓,用大义劝谕我的就敲钟,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的就摇起铎,要把心事告诉我的就击磬,有官司诉讼要使我判决的摆动鞀。”在这个时候,吃一顿饭要起来十几次,洗一次头要多次挽住头发,就是这样来忧劳天下的民事。像这样而不能通达善道献出忠心的人,是才能不够罢了。

【原文】

秦之时,高为台榭,大为苑囿,远为驰道¹,铸金人²,发适戍³,入刍槀⁴,头会箕赋⁵,输于少府⁶。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⁷,东至会稽、浮石⁸,南至豫章、桂林⁹,北至飞狐、阳原¹⁰,道路死人以沟量。当此之时,忠谏者谓之不祥,而道仁义者谓之狂。

逮至高皇帝¹¹,存亡继绝,举天下之大义,身自奋袂执锐¹²,以为百姓请命于皇天¹³。当此之时,天下雄俊豪英,暴露于野泽,前蒙矢石,而后堕溪壑,出百死而绐一生¹⁴,以争天下之权;奋武厉诚¹⁵,以决一旦之命。当此之时,丰衣博带而道儒、墨者¹⁶,以为不肖。逮至暴乱已胜,海内大定,继文之业,立武之功¹⁷,履天子之图籍,造刘氏之貌冠¹⁸,总邹、鲁之儒、墨,通先圣之遗教,戴天子之旗,乘大路¹⁹,建九斿²⁰,撞大钟,击鸣鼓,奏《咸池》²¹,扬干戚。当此之时,有立武者见疑²²。一世之间,而文武代为雌雄,有时而用也。

今世之为武者,则非文也;为文者,则非武也。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时世之用也。此见隅曲之一指²³,而不知八极之广大也。故东面而望,不见西墙;南面而视,不睹北方。唯无所向者,则无所不通²⁴。

【注释】

¹驰道:驰马所行之道。

²铸金人:高诱注:秦始皇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有长人见于临洮,其高五丈,足迹六尺。放写其形,铸金人以象之,翁仲、君何是也。

³适(zhé)戍:被贬谪去戍边。当时修长城四十万,戍五岭五十万,修骊山墓五十万。适,通“谪”。

⁴刍槀(chú ɡǎo):牲口吃的草。槀,禾黍茎。

⁵头会:按人口多少收赋税。箕赋:喻多取民财之义。

⁶少府:官名。掌山海池泽收入,为皇帝私府。位列九卿之一。

⁷临洮(táo):秦县名,在今甘肃岷山,以临洮水而得名。狄道:战国、秦代地名,又作“氐道”。在今甘肃武山东南,古为氐族所居。

⁸会(kuài)稽:即今浙江会稽山。浮石:东海岛屿名。

⁹豫章:西汉郡名。在今江西南昌。桂林:秦郡名,治所在今广西桂平西南。

¹⁰飞狐:古太行山要隘名。在今河北涞源北、蔚县南。阳原:在今河北宣化熊耳山一带,现为阳原市。

¹¹ 高皇帝:即汉高祖刘邦。字季,即位易名邦。

¹²奋袂(mèi):挥动衣袖。

¹³皇天:上天。皇,北宋本原作“室”。《道藏》本作“皇”。据正。

¹⁴绐:通“代”,换取。

¹⁵厉:激励。诚:《太平御览》卷三百二十七《兵部》五十八引“诚”作“威”。

¹⁶丰衣:宽大之衣。儒者之服。

¹⁷“继文”二句:高诱注:继文王受命之业,武王诛无道之功。按,此二句见于《吕览·不广》。

¹⁸“履天子”二句:图籍、貌冠,王念孙《读书杂志》:本作“履天子之籍,造刘氏之冠”。“貌”为衍文,且“图”不可以言“履”也。按,高诱注作:“高祖于新丰所作竹皮冠也。一曰委貌冠。”籍,通“阼(zuò)”,台阶。

¹⁹大路:大车,天子所乘,也作大辂(lù)。

²⁰ 九斿(liú):天子之旗名。斿,旌旗之末垂下的饰物。

²¹《咸池》:黄帝之乐。

²²疑:怪异。亦有被猜疑、怀疑之义。

²³隅曲:室中狭小之处。

²⁴“故东面”六句:化自《吕览·去尤》。

【译文】

秦始皇统治的时候,筑起了高高的台榭,修起了大大的苑囿,开辟了远方的驰道,铸成十二个金人,遣发负罪的犯人,征收粮草,按照人口多少收缴赋税,搜刮的财物全部送入少府之中。青壮年男子征发戍边,西边到达临洮、狄道,东边到达会稽、浮石,南边到达豫章、桂林,北边到达飞狐、阳原,在道路上死去的人填满了沟壑。在这个时候,提出忠告劝谏的人被认为是不吉利,而称道仁义的人被认为是疯子。

等到高皇帝起兵,使灭亡之国复存、断绝之嗣得续,高举天下之义旗,亲自挥动衣袖手执兵器,为百姓向皇天请命。在这个时候,天下的英雄豪杰,风餐露宿在原野大泽之中,前面的人蒙受利箭,后面的人坠入溪壑,百人拼死而往往只有一人生还,来争夺天下之权;奋起武力激励威风,而来决定一时的命运。在这个时候,穿着宽衣系着大带而称道儒术的人,被认为是不肖之人。等到战胜暴乱,海内平定,继承文王受命之业,建立武王诛杀无道之功,踏着天子之阶,制造刘氏之冠,总括邹、鲁儒、墨之精华,变通先圣的遗训,擎着天子的龙旗,乘着大辂,树起九斿,撞起大钟,敲起鸣鼓,奏起《咸池》之乐,举起干戚起舞。在这个时候,有建立武备的人被怀疑。一世之间,而文武的重要地位互相更换,这是根据时代需要而决定的。

现在社会上从事武力活动的人,便非议文人;从事文化活动的人,便非议武力。文武互相非议,而不知道它们对时世的用处。这些人都只是见到角落中的一指之地,却不知道八极的广大无边。因此面向东而望,不能见到西边墙壁;面向南而看,也见不到北方。只有没有固定方向的人,才能任何地方都能通达。

【原文】

国之所以存者,道德也¹;家之所以亡者,理塞也。尧无百户之郭,舜无植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人之众,汤无七里之分,以王诸侯。文王处歧周之间也²,地方不过百里,而立为天子者,有王道也。夏桀、殷纣之盛也,人迹所至,舟车所通,莫不为郡县,然而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有亡形也。故圣人见化以观其征³。德有昌衰,风先萌焉⁴。故得王道者,虽小必大;有亡形者,虽成必败。夫夏之将亡,太史令终古先奔于商⁵,三年而桀乃亡;殷之将败也,太史令向艺先归文王,期年而纣乃亡⁶。故圣人之见存亡之迹、成败之际也,非乃鸣条之野、甲子之日也⁷。今谓疆者胜⁸,则度地计众;富者利,则量粟称金。若此,则千乘之君无不霸王者,而万乘之国无不破亡者矣⁹。存亡之迹,若此其易知也,愚夫惷妇¹⁰,皆能论之¹¹。

【注释】

¹“国之”二句:高诱注:道德施行,民悦其化,故国存也。按,《文子·上仁》作“得道也”。

²歧:《道藏》本作“岐”。岐周,在今陕西岐山东北,周族古公亶(dǎn)父从豳(bīn)迁来此地。

³征:形迹。

⁴“德有”二句:高诱注:风,气也。萌,见也。言有盛德者,谓文王也。伯夷、太公先见之。有衰德者,谓桀[纣也]。太史令终古及向艺先去之也。

⁵终古:传说为夏桀内史。桀凿池为夜宫,男女杂处,三旬不朝,终古泣谏,不听,遂奔商。

⁶“殷之”三句:见于《吕览·先识》。向艺,殷纣时史官。又作“向挚(zhì)”。期(jī)年,一年。

⁷“非乃”句:高诱注:汤伐桀,禽于鸣条。武王诛纣,以甲子克之。按,鸣条,在今山西运城安邑镇北。甲子,《史记·殷本纪》:甲子日,纣兵败。

⁸疆:本又作壃(jiānɡ),亦作强。

⁹“则千乘”二句:无不霸王、无不破亡,王念孙《读书杂志》:两“不”字皆后人所加。于大成《氾论校释》:《鹖冠子·武灵王》:“今世之言兵也,皆强大者必胜,弱小者必灭,是则小国之君无霸王者,而万乘之主无破亡也。”王说是也。

¹⁰夫:北宋本原作“夬”。《道藏》本作“夫”。据正。

¹¹ 论:辨别。

【译文】

诸侯国之所以存在的原因,是施行道德的缘故;大夫之家之所以灭亡的原因,是因为道德堵塞的缘故。尧没有百户人家的范围,舜没有立锥之地,而却能拥有整个天下;禹没有十人之众,汤没有七里的封地,而却能成为诸侯之王。文王处在岐周之地,土地方圆不过百里,而能被立为天子,因为施行仁义之道。夏桀、商纣王强盛的时候,人迹所到达的地方,舟车所能通行之处,没有不建成郡县的,虽然如此但是自己却死在别人手中,而被天下人所耻笑,这是因为事先就有了灭亡的征兆。因此圣人看到变化而能观察它的迹象。德性有兴盛衰落的时候,而从民风中首先会反映出来。因此能够得到为王的正道的,即使处于极小范围之内,也一定能强大;有了灭亡的征兆,即使一时成功将终究要失败。夏朝将要灭亡的时候,太史令终古首先逃到了商,三年夏桀便正式灭亡;殷朝将要失败的时候,太史令向艺首先归向文王,一年后商纣王就灭亡了。因此圣人见到存亡的迹象、成败交替的时候,不一定始于在鸣条汤伐桀、甲子之日武王伐纣。现在说强大的必定胜利,那么就想到度量土地计算人口;说到富贵的必定有利益,那么就想到计量谷子称量金子。如果这样想,那么千乘的国君没有能够称王称霸的,而万乘之君没有破国亡家的。存亡的迹象,如果像这样容易知道,那么愚蠢的男女,也都能够辨说清楚了。

【原文】

赵襄子以晋阳之城霸¹,智伯以三晋之地擒²,湣王以大齐亡³,田单以即墨有功⁴。故国之亡也,虽大不足恃;道之行也,虽小不可轻。由此观之,有在得道⁵,而不在于大也;亡在失道,而不在于小也。《诗》云:“乃眷西顾,此惟与宅⁶。”言去殷而迁于周也。

【注释】

¹赵襄子:战国赵君,名无恤,在位51年。

²智伯(?—前453):智瑶。春秋末期晋国执政者。三晋:指智伯兼有范、中行氏土地。高诱注谓“智氏兼有韩魏”,恐误。

³湣(mǐn)王:战国齐君,在位17年,被楚将淖齿弑杀。

⁴“田单”句:高诱注:燕伐齐而灭之,得七十城,唯即墨未下,田单以市吏率即墨市民以击燕师,破之,故曰“有功”也。按,田单,齐将。以火牛阵破燕将乐毅师,收复十余城。被齐襄王任为相国。即墨,在今山东平度南。二句见于《吕览·行论》。

⁵有:《道藏》本作“存”。《文子·上仁》同。“有”亦有“存在”义。

⁶“乃眷”二句:见于《诗·大雅·皇矣》。高诱注:纣治朝歌,在东。文王国于岐周,在西。天乃眷然顾西土,此唯居周,言我宅也。按,眷,眷恋。宅,安居。

【译文】

赵襄子凭借着晋阳之城而成为战国霸主,智伯占有三晋广大土地而被擒住,齐湣王拥有广袤的齐国而灭亡,田单依靠孤城即墨建立奇功。因此国家的灭亡,即使很大也不值得依靠;推行大道的国家,即使很小也不能够轻视。从这里可以看出,存在取决于得道,而不在于国大;灭亡在于失道,而不在于国小。因此《诗》中说:“于是眷恋西顾,这里的土地好给他安身。”说的是离开商朝而迁往周地。

【原文】

故乱国之君,务广其地,而不务仁义;务高其位,而不务道德,是释其所以存,而造其所以亡也¹。故桀囚于焦门²,而不能自非其所行,而悔不杀汤于夏台³。纣拘于宣室⁴,而不反其过⁵,而悔不诛文王于羑里⁶。二君处强大势位,脩仁义之道,汤、武救罪之不给,何谋之敢当⁷?若上乱三光之明⁸,下失万民之心,谁微汤、武⁹,孰弗能夺也?今不审其在己者,而反备之于人,天下非一汤、武也,杀一人,则必有继之者也。且汤、武之所以处小弱而能以王者,以其有道也。桀、纣之所以处强大而见夺者,以其无道也。今不行人之所以王者,而反益己之所以夺,是趋亡之道也。

武王克殷,欲筑宫于五行之山¹⁰。周公曰:“不可。夫五行之山,固塞险阻之地也,使我德能覆之,则天下纳其贡职者迴也;使我有暴乱之行,则天下之伐我难矣。”此所以三十六世而不夺也¹¹,周公可谓能持满矣¹²。

【注释】

¹造:达到。

²焦门:监狱名。焦,通“巢”,即南巢。在今安徽巢湖西南。

³夏台:监狱名。汤被囚于此。在今河南禹县南。

⁴宣室:宫殿名。一说是监狱。

⁵反:悔。

⁶羑(yǒu)里:监狱名。在河南汤阴。

⁷当:《群书治要》引作“虑”。

⁸三光:日、月、星。

⁹谁:《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虽”。

¹⁰五行之山:即太行山。

¹¹ 三十六:本书《道应训》作“三十四世”。

¹²持满:即保持成业之义。本书《道应训》又作“持盈”。

【译文】

因此说乱国的君主只务求增加土地,却不务求增加仁义;务求增加权势而不务求增加道德,这样是放弃了他们生存的条件,而走向灭亡道路。所以夏桀被囚禁在焦门,而不能省悟自己的罪过,反而后悔不把商汤杀死在夏台。商纣王被拘禁在宣室,而不反省自己的过失,却后悔不把周文王杀死在羑里。夏桀商纣处于强大之势的时候,假令能修仁义之道,汤、武挽救自己的罪过尚且来不及,怎么敢产生叛乱之谋呢?如果上面扰乱了日、月、星的光辉,下面失去了万民的拥护,即使不是商汤、周武,谁又不能夺取他们的政权呢?现在不审查自己的无道之行,反而防备天下之人,其实天下不是只有一个汤、武,杀掉一个汤、武,那么必有继承之人。而且汤、武之所以由处在弱小的地位,而能够成为天下之王,是因为他们的有道造成的。桀、纣之所以处在强大的地位而权力被夺,是因为他们的无道造成的。今天不推行汤、武所以凭借称王的大道,反而增加桀、纣所以被夺取政权的失道,这是走向灭亡的道路。

周武王打败了商纣王,准备在太行山上修筑宫室。周公说:“不行!太行山,是地势险要关塞阻隔的地方,假使我的德泽能够覆盖天下之人,那么天下之人缴纳他们的贡职就会迂回难行;假使我有暴乱的行为,那么天下的人讨伐我就困难了。”这就是周朝延续三十四代而权力不会被夺的原因,周公可以说是能够保持成业的了。

【原文】

昔者《周书》有言曰¹:“上言者²,下用也;下言者³,上用也。上言者,常也;下言者,权也⁴。”此存亡之术也,唯圣人为能知权。言而必信,期而必当⁵,天下之高行也。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证之⁶;尾生与妇人期而死之⁷。直而证父,信而溺死,虽有直信,孰能贵之?夫三军矫命⁸,过之大者也。秦穆公兴兵袭郑⁹,过周而东¹⁰。郑贾人弦高将西贩牛¹¹,道遇秦师于周、郑之间,乃矫郑伯之命,犒以十二牛¹²,宾秦师而却之,以存郑国。故事有所至,信反为过,诞反为功¹³。何谓失礼而有大功?昔楚恭王战于阴陵¹⁴,潘尫、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相与篡之¹⁵。恭王惧而失体¹⁶,黄衰微举足蹴其体¹⁷。恭王乃觉,怒其失礼,奋体而起,四大夫载而行。昔苍吾绕娶妻而美以让兄¹⁸,此所谓忠爱而不可行者也。是故圣人论事之局曲直¹⁹,与之屈伸偃仰,无常仪表。时屈时伸,卑弱柔如蒲韦²⁰,非摄夺也²¹;刚强猛毅,志厉青云,非本矜也²²,以乘时应变也。

【注释】

¹《周书》:周史之书。

²上言:指明智之言。

³下言:指不智之言。

⁴权:权变。按,以上疑为《周书》逸文。今本《尚书》之《周书》无此文。当化自《韩非子·说林》。

⁵当:相合。

⁶直躬:楚人名。以直道立身之义。其事见于《论语·子路》、《吕览·当务》、《韩非子·五蠹》等。攘(rǎnɡ):高诱注:凡六畜自来而取之曰攘也。按,有自行占有义。这里指偷窃。

⁷“尾生”句:高诱注:尾生,鲁人,与妇人期于梁下,水至溺死也。按,《文子·道德》作“信而死女”。其事见于《战国策·燕一》、《庄子·盗跖》等。

⁸矫:假托。

⁹袭:偷袭。郑:指郑国都城(今河南新郑)。

¹⁰周:指东周都城雒邑(今河南洛阳)。

¹¹ 贩:北宋本原作“败”。《道藏》本作“贩”。据正。

¹²犒(kào):犒劳。按,事见《左传·僖公三十三年》、《吕览·悔过》等。

¹³诞:欺骗。

¹⁴“昔楚恭王”句:高诱注:恭王与晋厉战于阴陵,吕锜(qí)射于恭王,中厥(目),因而擒之。按,楚恭王,春秋楚君,名审,在位31年。阴陵,也叫鄢陵,在今河南鄢陵西北。

¹⁵“潘尫(wānɡ)”句:四人为楚大夫。其中养由基为神射手。篡(cuàn),夺取。

¹⁶失体:违背礼节,有失大体。指坐着不能起来。

¹⁷蹴(cù):踢。

¹⁸“昔苍吾绕”句:高诱注:苍吾绕,孔子时人。以妻美好,推与其兄,于兄则爱矣,而违亲近曲顾之义,故曰“不可行”也。

¹⁹局:《文子·道德》无“局”字。顾广圻《校淮南子》:“局”疑“居句”二字之误合。按,《大戴礼记·劝学》王聘珍解诂:“倨,直也。句,曲也。”侷,通“居”。顾说可供参考。

²⁰ 卑:王念孙《读书杂志》:“弱柔”上不当有“卑”字。《荀子·不苟篇》“柔从若蒲韦”,亦无“卑”字。韦:刘家立《淮南内篇集证》“韦”作“苇”。

²¹ 摄:杨树达《淮南子证闻》:当读为“慑”。

²²本:王念孙《读书杂志》:“本”当为“夸”。夸矜与摄夺相对为文。《文选〈甘泉赋〉》注引此正作“夸”。按,夸矜,自夸、骄傲。

【译文】

从前《周书》上说过:“明智之言,被臣下使用;不智之言,被君主使用。明智之言,是永久可行的;不智之言,是权变暂用而已。”这就是君主掌握存亡的权术,只有圣人能够知道权变事宜,不失其道。说话要讲究信用,约会应当如期赴约,这就是天下人公行的高尚的品德。楚国直躬的父亲偷了羊而儿子去作证;鲁国尾生与女子在桥下约会而被水淹死。正直而证明父亲偷窃,守信而自己被淹死,即使有正直守信的品德,谁能够认为他高贵呢?假传君命调动三军,这是最大的罪过。秦穆公发兵偷袭郑国,过了周都向东进发。郑国商人弦高准备到京都贩牛,在周、郑之间遇到了秦国的军队,于是假传郑伯的命令,用十二头牛犒劳秦军,而使秦军退走,从而保存了郑国。因此行事超过了限度,守信用反而成为过错,欺骗反而成为有功。什么叫失礼而有大功呢?从前楚恭王在阴陵与晋厉公大战,恭王被射中左眼,潘尫、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互相配合把恭王夺了回来。恭王恐惧得爬不起来,黄衰微抬起脚踢了他一下。恭王于是才清醒,对黄衰微失礼非常愤怒,振作身子爬了起来,四大夫载着他向后逃去。从前苍吾绕娶了美妻就把她让给了兄长,这虽然是钟爱其兄但是却不能这样做。因此圣人研究事情的曲直,而和它们一起屈伸俯仰,没有固定的法式。一时卷曲一时伸张,柔弱如蒲草芦苇,不是为了害怕而改变志向;刚强猛毅,志气激励上贯青云,不是为了自夸骄傲,而是用来趁着时势应对变化。

【原文】

夫君臣之接,屈膝卑拜,以相尊礼矣;至其迫于患也,则举足蹴其体,天下莫能非也。是故忠之所在,礼不足以难之也。孝子之事亲,和颜卑体,奉带运履¹。至其溺也,则捽其发而拯²,非敢骄侮,以救其死也。故溺则捽父,祝则名君³,势不得不然也,此权之所设也。故孔子曰:“可以共学矣,而未可以适道也。可与适道,未可以立也。可以立,未可与权⁴。”权者圣人之所独见也⁵。故忤而后合者⁶,谓之知权。合而后舛者⁷,谓之不知权。不知权者,善反丑矣。故礼者实之华而伪之文也⁸,方于卒迫穷遽之中也⁹,则无所用矣。是故圣人以文交于世,而以实从事于宜,不结于一迹之涂¹⁰,凝滞而不化。是故败事少,而成事多,号令行于天下,而莫之能非矣。

【注释】

¹奉:“捧”之本字。运履:李哲明《淮南义训疏补》:“运履”当作“进履”。“进”与“奉”词义相类。《汉书·张良传》有“进履”之文。

²捽(zuó):揪住。拯(zhěnɡ):拯救。

³祝:祝祷。

⁴“可以共学”六句:见于《论语·子罕》。共学,指仁者、勇者共同学习。适,之,往。立,高诱注指“立德、立功、立言”。按,“三立”见于《左传·襄公二十六年》。

⁵独见:独立察见。

⁶“故忤(wǔ)”句:高诱注:忤,逆,不合也。权,因事制宜,权量轻重,无常形势。能令丑反善,合于宜适,故圣人独见之也。

⁷舛(chuǎn):背离。

⁸伪:为,即人为。

⁹卒:通“猝”,急促。遽(jù):困窘。

¹⁰结:聚。涂:同“途”。

【译文】

君臣之间的相见,臣下屈膝低身下拜,以此来表示尊重礼节;等到国君迫于危难,那么便抬脚踢他的身体,天下也没有人能非议他们。因此忠贞所存在的地方,礼节是不能够责难他们的。孝子事奉双亲,颜色温和躬身行礼,捧着衣带送上鞋子。等到父亲淹没水中,那么就会揪住头发而解救他,不是敢于骄横地侮辱他,而是为了解救他于死难之中。因此溺水时就揪住父亲,祭祀祝祷时则称呼为君,时势使人不能不这样做,这是权变所要求的。因此孔子说:“可以和仁者、勇者共同学习,但是未必可以和他们共同达到善道。可以和他们一起达到善道,但是未必可以立功立德立言。可以立德立功立言,未必可以和他们达到权变的要求。”权变是圣人所独自明察的。因此先背离而后融合,叫做知道权变。先融合而后背离,叫做不知道权变。不知道权变的人,会由美好返回丑恶。所以礼节是实际的浮华和人为的文饰,当正处于急切困穷的时候,那么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因此圣人用礼节来与世人交接,而用实际对待适宜的事情,不拘泥于一条路途,凝固而不变化。因此失败的事情少,而成功的事情多,号令在天下通行,而没有人来非议他。

【原文】

猩猩知往而不知来¹,乾鹄知来而不知往²,此脩短之分也。昔者苌弘³,周室之执数者也⁴。天地之气,日月之行,风雨之变,律历之数,无所不通。然而不能自知,车裂而死⁵。苏秦匹夫徒步之人也,靼嬴盖,经营万乘之主,服诺诸侯,然不能自免车裂之患⁶。徐偃王被服慈惠⁷,身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⁸,然而身死国亡,子孙无类。大夫种辅翼越王句践⁹,而为之报怨雪耻¹⁰,禽夫差之身,开地数千里,然而身伏属镂而死¹¹。此皆达于治乱之机,而未知全性之具者。故苌弘知天道而不知人事,苏秦知权谋而不知祸福,徐偃王知仁义而不知时,大夫种知忠而不知谋。

圣人则不然,论世而为之事,权事而为之谋。是故舒之天下而不窕,内之寻常而不塞¹²。使天下荒乱¹³,礼义绝,纲纪废,姜弱相乘¹⁴,力征相攘¹⁵,臣主无差¹⁶,贵贱无序,甲胄生虮虱,燕雀处帷幄¹⁷,而兵不休息。而乃始服属臾之貌、恭俭之礼¹⁸,则必灭抑而不能兴矣¹⁹。天下安宁,政教和平,百姓肃睦,上下相亲,而乃始立气矜²⁰,奋勇力,则必不免于有司之法矣。是故圣人者,能阴能阳,能弱能姜,随时而动静,因资而立功。物动而知其反,事萌而察其变,化则为之象,运则为之应,是以终身行而无所困。

【注释】

¹“猩猩”句:高诱注:猩猩,北方兽名,人面兽身,黄色。《礼记》曰:“猩猩能言,不离走兽。”见人往走,则知人姓字。此“知往”也。又嗜酒,人以酒搏之,饮而不能息,不知当醉,以擒其身,故曰“不能知来”也。按,此记载亦见于《尔雅·释兽》。

²“乾鹄(ɡān hú)”句:高诱注:乾鹄,鹊也。人将有来事忧喜之征,则鸣。此“知来”也。知岁多风,多巢于木枝,人皆探其卵,故曰“不知往”也。按,《论衡·实知》作“(ɡān)鹄”,《本草纲目·禽部》作“干鹊”。

³苌(chánɡ)弘(?—前492):周灵王、景王、敬王时大夫,掌管历法方术。

⁴数(shù):术数。《汉书·艺文志》分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等六类。

⁵“然而”二句:高诱注:晋范、中行氏之难,以畔其君也。周刘氏与晋范氏世为婚姻,苌弘事刘文公,故周人助范氏。至敬王二十八年,晋人让周,周为杀苌弘以释之,故曰“而不能自知,车裂而死”也。按,其事见《左传·哀公三年》、《庄子·外物》、《韩非子·难言》等。车裂,《经典释文》卷二十七《庄子音义》引《淮南子》作“苌弘铍(pī)裂而死”。铍,剑。

⁶“苏秦”五句:高诱注:苏秦相赵,赵封之为武安君。初,带籝囊,担步盖,历说万乘之君,合东山之众,利病之势,无所不下,使诸侯服从,无有不服诺者,故曰“服诺诸侯,不自免于车裂之患”。苏秦(前337—前284),战国东周洛阳人。曾联合五国攻秦。后在齐从事反间活动,暴露后被车裂而死。匹夫,平民。《汉书·艺文志》“纵横家”有《苏子》三十一篇。可参见《史记·苏秦列传》、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靼,北宋本原作“靻(zǔ)”。当作“靼(dá)”。《说文》:“柔革也。”即柔软的皮革。(jué):《脩务训》高诱注:履也。即鞋类。嬴(yínɡ),通“籝(yínɡ)”,笼。

⁷徐偃王:相传为周穆王时徐国国君,穆王巡狩,诸侯共尊徐为王。后穆王令楚王派人灭其国。《韩非子·五蠹》、《史记·秦本纪》等亦有记载。被服:身怀。

⁸三十二:《韩非子·五蠹》作三十六,《论衡·非韩》作三十二。

⁹大夫种:即文种。春秋末年越国大夫,楚郢人。越被吴击败,困守会稽,他献计越王,得免亡国。又帮助越王复国,灭吴。后越王听信谗言,逼文种自杀。

¹⁰雪耻:洗刷耻辱。

¹¹ 属镂(zhǔ lòu):利剑名。

¹²寻常:八尺曰寻,倍寻曰常。

¹³荒乱:荒废紊乱。

¹⁴姜:通“强”。下“姜”字同。乘:加。

¹⁵攘(rǎnɡ):侵夺。

¹⁶差:差别;失当。

¹⁷帷幄(wò):帐幕。

¹⁸属臾:从容、恭敬。

¹⁹灭抑:消灭,隐没。

²⁰ 矜:自大。

【译文】

猩猩知道以往而不知道将来,乾鹄知道将来而不知道以往,这是各有长处短处的分别。从前大夫苌弘,是周王室执掌历数的专家。天地的阴阳之气,上天的日月运行,自然界的风雨变化,律历的计算方法,没有不精通的。虽然如此但是却不能预知自己的命运,被剖开肚子而死。苏秦是个平民出身的人,脚踏革鞋带着箱笼行李,周旋往来于诸侯国君之间,使诸侯服从应诺,然而最后免不了被车裂而死。徐偃王对人民含怀慈惠,亲身实行仁义之政,沿着陆路而来朝拜的有三十二个国家,虽然如此最后身死国灭,连子孙同族类的人都不存在了。大夫文种辅助越王句践,而替越王报了深仇洗刷耻辱,擒住了吴王夫差,开拓疆土数千里,但是最后自己倒在利剑之下。这些人都是通达治乱机变的人,但是不知道保全性命的办法。因此苌弘知道天道规律而不了解人事,苏秦知道权谋而不知道祸福变化,徐偃王知道仁义而不知道时势,大夫文种知道效忠而不知道保全自身。

圣人则不是这样,研究时势变化而根据它行事,权衡事情大小而依据它谋划。因此在天下舒展开来而没有间隙,纳入寻常之内而不会堵塞。假使现在天下荒废紊乱,礼义断绝,纲纪废止,强大欺压弱小,用武力相侵夺,国君臣下没有区别,高贵卑贱失去秩序,战士盔甲生了虮虱,燕子麻雀居留在帷帐之中,而战争还不停息。而在这时才开始表现出恭敬的样子,从事恭顺节俭的礼节,那么必然被消灭或抑制而不能兴起了。天下安定,刑赏教化平和,百姓恭顺和睦,国君臣下互相亲近,而在这时却开始显示傲气蛮横,振奋勇力,那么有司对他的处罚一定是不能避免的了。因此圣人能阴能阳,能弱能强,随着时势而行止,凭着天生的资质而建立功业。万物活动而能够知道它的反面,事物萌发而能明察它的变化,变化就能为它描绘形象,运动就能为它适应变动,因此一生行事而没有什么困惑的。

【原文】

故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有易为而难成者,有难成而易败者。所谓可行而不可言者,趋舍也¹;可言而不可行者,伪诈也;易为而难成者,事也;难成而易败者,名也。此四策者²,圣人之所独见而留意也。

【注释】

¹趋舍:取得、舍弃。《文子·微明》作“取舍”。

²四策:《文子·微明》作“四者”。

【译文】

所以事情有的可以实行但是不能够用语言表达出来,有的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却不能够实行,有的容易实行却很难得到成功,有的很难成功而容易失败。所说的可以实行而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是取得与舍弃;能够用语言表达出来而不能够实行的,是虚伪和欺诈;容易做而难以成功的,是事业;难以成功而容易失败的,是名声。这四个方面,是圣人独自明察而注意的事。

【原文】

寸而伸尺¹,圣人为之;小枉而大直²,君子行之。周公有杀弟之累³,齐桓有争国之名⁴。然而周公以义补缺⁵,桓公以功灭丑⁶,而皆为贤。今以人之小过,揜其大美,则天下无圣王贤相矣。故目中有疵⁷,不害于视,不可灼也⁸;喉中有病,无害于息,不可凿也。河上之丘冢,不可胜数,犹之为易也⁹。水激兴波,高下相临,差以寻常,犹之为平¹⁰。

【注释】

¹:同“诎(qū)”,弯曲。

²枉:弯曲。

³“周公”句:高诱注:诛管、蔡也。

⁴“齐桓”句:高诱注:自莒先入,杀子纠也。按,桓,北宋本原作“植”。《道藏》本作“桓”。据正。

⁵“然而周公”句:高诱注:谓翼成王以致太平,七年归政,北面为臣。故曰“以义补缺”也。

⁶“桓公”句:高诱注:立九合一匡之功,以灭争国之恶。

⁷疵(cī):指眼中斑、痣等小毛病。

⁸灼(zhuó):炙烤。

⁹“河上”三句:高诱注:言河上本非丘垄之处,有易之地犹多,以大言之也。以谕万事多覆于少。按,丘冢,似指黄河中沙丘。

¹⁰“水激”四句:高诱注:虽有激波,犹以为平,平者多也。

【译文】

在寸上弯曲在尺上伸直,圣人做这样的事;在小处弯曲而在大处伸直,君子做这样的事。周公有杀掉弟弟的牵累,齐桓公有与公子纠争国的恶名。但是周公用大义来弥补自己的缺陷,桓公用立功来消除自己的丑事,而天下都认为他们是贤人。现在因为别人小的过失,掩盖别人大的美德,那么天下便没有圣王和贤相了。因此像眼中有疵点,不妨碍视力,就不能炙烤;喉咙中有毛病,对呼吸没有妨碍,就不能挖凿。黄河上的高丘,不可能全部数出来,从大处来说,它仍然是平易的。水流激荡波浪涌起,高低互相迫近,相差有一丈高低,总还算是平坦的。

【原文】

昔者曹子为鲁将兵¹,三战不胜,亡地千里。使曹子计不顾后,足不旋踵,刎颈于陈中²,则终身为破军擒将矣。然而曹子不羞其败,耻死而无功,柯之盟,榆三尺之刃³,造桓公之胸,三战所亡,一朝而反之⁴,勇闻于天下,功立于鲁国。

【注释】

¹曹子:即曹沫,又叫曹刿(ɡuì)。据载鲁君与齐君在柯(今山东阳谷东)相会,他持剑相从,挟持齐君订立盟约。见于《公羊传·庄公十三年》、《鹖冠子·世兵》、《战国策·齐六》、《吕览·贵信》等,并载于《史记·齐世家》。

²陈(zhèn):古“阵”字,阵列。

³榆:《道藏》本作“揄(yú)”,执持义。俞樾《诸子平议·扬子太玄》:榆,当读为揄。

⁴“一朝”句:高诱注:复汶阳之田也。按,汶阳,在今山东泰安西南一带。

【译文】

从前曹沫为鲁君率兵与齐国打仗,三次交战都没有取得胜利,失去土地上千里。假使曹沫考虑问题不顾后果,脚步不需回转,便可以自杀在阵中,那么终身便是失败的军队被擒住的将领了。但是曹沫不把他的失败看作羞耻之事,值得羞耻的是到死还没有建立功勋,在鲁、齐两君会盟于柯地时,他抽出三尺利剑,逼近桓公的胸口,三次战争所失去的土地,一个早上便全部返回鲁国,勇武闻名于天下,功劳长存于鲁国。

【原文】

管仲辅公子纠而不能遂¹,不可谓智;遁逃奔走,不死其难²,不可谓勇;束缚桎梏³,不讳其耻,不可谓贞。当此三行者,布衣弗友,人君弗臣。然而管仲免于束缚之中,立齐国之政,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使管仲出死捐躯⁴,不顾后图⁵,岂有此霸功哉?

【注释】

¹公子纠:齐襄公之弟。襄公死后,在争夺齐国政权过程中失败,被其弟公子小白(齐桓公)逼死。遂:成功。

²“遁逃”二句:高诱注:不死子纠之难也。

³桎梏(zhì ɡù):木制的脚镣、手铐之类的刑具。指鲍叔牙迎管仲,脱其桎梏,桓公任以相国之职。

⁴出死:殉义而死。捐躯:为国家、正义而死,称捐躯。

⁵后图:后来的计划。

【译文】

管仲辅佐公子纠回国夺权而不能成功,不能算是有智谋;逃跑奔走,没有死于公子纠之难中,不能算是勇敢;被捆绑囚禁,不忌讳自己的耻辱,不能说是贞节。面对着这三种品行,平民不会和他交朋友,国君不用他作臣下。但是管仲从囚禁中免于一死,管理齐国的政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假使管仲抛弃身体殉义而死,不考虑以后的打算,难道会成就这样的霸王之业吗?

【原文】

今人君论其臣也,不计其大功,总其略行¹,而求小善,则失贤之数也²。故人有厚德,无问其小节;而有大誉,无疵其小故。夫牛蹄之涔³,不能生鳣鲔⁴;而蜂房不容鹄卵⁵,小形不足以包大体也。

【注释】

¹略行:重要的品行。略,要。

²数:指统治方法。

³涔(cén):雨水。

⁴鳣(zhān):高诱注:大鱼,长丈余,细鳞,黄首,白身,短头,口在腹下。按,即鳇鱼。鲔(wěi):高诱注:大鱼,亦长丈余,仲春二月从河西上,得过龙门,便为龙。按,指鲟(xún)鱼。

⁵鹄(hú):即天鹅。

【译文】

假如国君评论他的臣下,不去考虑他的大功,集中考量他的主要品德,而只求小的好处,就会失去求贤之道。所以人有大的美德,不去过问他的小节;人有大的荣誉,不要挑剔小的毛病。牛蹄大的小坑,不能生长出大鱼;而蜂房里不能容纳天鹅的蛋,小的形状不能够包容大的形体。

【原文】

夫人之情,莫不有所短。诚其大略是也¹,虽有小过,不足以为累。若其大略非也,虽有闾里之行,未足大举²。夫颜啄聚³,梁父之大盗也⁴,而为齐忠臣;段干木⁵,晋国之大驵也⁶,而为文侯师。孟卯妻其嫂⁷,有五子焉,然而相魏,宁其危,解其患。景阳淫酒⁸,被发而御于妇人⁹,威服诸侯。此四人者,皆有所短,然而功名不灭者,其略得也¹⁰。季襄、阵仲子¹¹,立节抗行,不入洿君之朝¹²,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不能存亡接绝者何?小节伸而大略屈。故小谨者无成功¹³,訾行者不容于众¹⁴。体大者节疏¹⁵,蹠距者举远¹⁶。自古及今,五帝三王,未有能全其行者也。故《易》曰:“小过,亨,利贞¹⁷。”言人莫不有过,而不欲其大也。

【注释】

¹诚:如果。大略:大的德行和才略。

²举:举用。

³啄:北宋本原作“喙”。王念孙《读书杂志》:“喙”当作“啄”,字之误也。郑良树《淮南子斠理》:《记纂渊海》五引此正作“啄”。按,又作“涿”、“烛”、“斫”、“濁”等,皆音近通假。

⁴梁父:今山东泰安东南。按,颜啄其事见《左传·哀公二十七年》、《晏子春秋·外篇》、《韩诗外传》卷九,并载于《史记·孔子世家》等。

⁵段干木:战国初魏人,姓段干,名木。原为市侩,曾求学于子夏。

⁶驵(zǎnɡ):高诱注:一曰:驵,市侩(kuài)也。言魏国之大侩也。按,即市场上牲口交易人。其事见于《吕览·尊师》、《举难》、《察贤》、《下贤》,并载于《史记·魏世家》。

⁷孟卯:战国辩士,齐人,曾为魏相。其事见《战国策·秦四》、《魏三》,皆作“芒卯”。《韩非子·显学》作“孟卯”。

⁸景阳:楚将。见于《战国策·燕三》,并载《史记·楚世家》。

⁹御:制。指调戏。

¹⁰略:刘绩《补注》:大略也。按,指大的品行。

¹¹ 季襄:高诱注:鲁人,孔子弟子。王念孙《读书杂志》:“襄”当为“哀”。《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公晳哀,字季次。”此言“季哀”,即“季次”也。阵仲子:高诱注:齐人,孟子弟子,居於(wū)陵也。按,其事见《孟子·滕文公下》、《荀子·非十二子》、《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等。阵,《道藏》本作“陈”。《资治通鉴·汉纪二》胡三省注:陈,读曰“阵”。

¹²洿(wū):污秽。

¹³小谨:小心谨慎。

¹⁴訾(zǐ)行:诋毁别人的品行。訾,毁。按,“故小谨”二句,化自《管子·形势》。

¹⁵疏:长大。

¹⁶蹠(zhí):足。距:通“巨”,大。

¹⁷“小过”三句:见于《周易·小过卦》。

【译文】

在人的性情中,没有不存在欠缺的地方。如果他大的方面值得肯定,即使有小的差错,也不能够成为他的拖累。假若他大的品行不好,即使得到乡里的赞誉,也不能够授以大任。颜啄聚,是山东梁父的大盗,却成为齐国的忠臣;段干木,是晋国的牲口市场经纪人,却成为魏文侯的老师;孟卯娶了他的嫂子,生了五个孩子,但是做魏相,平息了魏国的危险,解除了魏国的祸患;景阳醉酒,披着头发调戏楚王宠妃,而声威使诸侯慑服。这四个人,品行中都有缺陷,但是功名不能磨灭,他们的大的品行是值得肯定的。季哀、陈仲子,树立名节行为高尚,不进入污浊国君的朝廷,不吃乱世的食物,于是便饿死了,他们不能保存灭亡了的国家接续断绝的家族这是为什么?小的才略举用而大的才略废止了。因此小心谨慎的人干不成大事,诋毁他人品行的人不能被众人容纳。身材高大的人关节长,脚步大的人跨度远。从古到今,五帝三王,没有是品行全备的。因此《周易》中说:“小事错误,仍能亨通有利,其利在品行端正。”说的是人没有不存在过错,而不愿意酿成大的过错罢了。

【原文】

夫尧、舜、汤、武,世主之隆也¹;齐桓、晋文,五霸之豪英也²。然尧有不慈之名³,舜有卑父之谤⁴,汤、武有放弑之事⁵,伍伯有暴乱之谋⁶,是故君子不责备于一人。方正而不以割⁷,廉直而不以切⁸,博通而不以訾⁹,文武而不以责。求于一人¹⁰,则任以人力,自脩则以道德。责人以人力,易偿也;自脩以道德,难为也。难为则行高矣,易偿则求赡矣。夫夏后氏之璜¹¹,不能无考¹²;明月之珠,不能无颣¹³。然而天下宝之者,何也?其小恶不足妨大美也。今志人之所短,而忘人之所脩,而求得其贤乎天下¹⁴,则难矣。

【注释】

¹隆:盛。

²五霸:一说指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楚庄公、秦穆公。

³“然尧有”句:高诱注:谓不以天下予子丹朱也。按,此事尚见于《吕览·当务》、《庄子·盗跖》、《竹书纪年》等。

⁴“舜有”句:高诱注:谓瞽(ɡǔ)叟降在庶人也。按,亦见于《吕览·当务》、《韩非子·忠孝》。

⁵“汤、武”句:高诱注:殷汤放桀南巢,周武杀纣宣室。

⁶“伍伯”句:出自《吕览·当务》。

⁷割:分割,切割。

⁸切:苛刻。

⁹博通:广博精通。訾(zǐ):诋毁。

¹⁰求于一人:王念孙《读书杂志》:刘本无“一”字,是也。《文子·上义》作“于人以力,自脩以道”。

¹¹璜(huánɡ):半璧曰璜。

¹²考:璧有瑕疵。《文子·上义》作“瑕”。

¹³颣(lèi):斑点,瑕疵。

¹⁴其:王念孙《读书杂志》:衍“其”字。《艺文类聚·宝部》上引此无“其”字。按,《文子·上义》亦无“其”字。

【译文】

尧、舜、商汤、周武,是君王中事业最为隆盛的;齐桓、晋文,是五霸中的英豪。然而尧有不爱儿子的坏名声,舜有使父卑贱的非议,商汤、周武有流放、杀死桀、纣的举动,五霸有刀兵侵伐的计谋,因此君子对任何一个人都不应求全责备。对端正公平的人不要专门摘取他的缺点,对廉洁正直的人不要过分苛刻,对广博精通的人不要加以诋毁,对文武具备的人而不要加以责备。寻求贤人,就要用他的才能,自我修养就要用道德。寻求贤人任以才能,是容易实现的;用道德自我修养,是难于办到的。难于办到的就必待高行之人,容易实现的是需求淡薄的人。夏禹时的玉璜,不能没有污点;明月之珠,不能没有瑕疵。然而天下的人都把它作为宝物,这是为什么?它的小毛病不能妨碍它大的美德。现在光记住别人的短处,而忘记别人的长处,想在天下寻求到贤人,那么就很难了。

【原文】

夫百里奚之饭牛¹,伊尹之负鼎²,太公之鼓刀³,宁戚之商歌⁴,其美有存焉者矣。众人见其位之卑贱,事之洿辱⁵,而不知其大略,以为不肖。及其为天子三公,而立为诸侯贤相,乃始信于异众也。

【注释】

¹“夫百里奚”句:春秋秦大夫。原为奴隶,曾为人喂牛。作为陪嫁送往秦,逃到楚,秦穆公以五张牡黑羊皮赎回,后帮助穆公成就霸业。见于《孟子·万章》、《吕览·慎人》,并载于《韩诗外传》卷六等。

²“伊尹”句:伊尹曾为厨师,负鼎俎,调五味,以求汤,汤后为贤相。见于《吕览·本味》,并载于《韩诗外传》卷七、《史记·殷本纪》等。

³“太公”句:高诱注:河内汲人。有屠、钓之困,卒为文王佐,翼武王伐纣也。按,汲,即今河南卫辉。其地有太公庙、太公祠、姜太公墓等。其事见于《楚辞·离骚》、《战国策·秦五》,并载于《韩诗外传》卷七等。

⁴“宁戚”句:高诱注:宁戚,卫人也,商旅于齐,宿郭门外,疾世商歌,以干桓公。桓公夜出迎客,闻之,举以为大田。其歌曲在《道应》说也。

⁵洿(wū)辱:污浊,耻辱。

【译文】

百里奚饲养牲口,伊尹做厨师烹调,姜太公敲击屠刀,宁戚商歌车下,他们的美德存在于其中。平常的人看到他们地位卑贱,从事的行业污浊屈辱,而不知道他们的雄才大略,便认为他们不贤德。等到他们担任天子三公,成为诸侯贤相,才开始相信他们确实与常人不同。

【原文】

夫发于鼎俎之间¹,出于屠酤之肆²,解于累绁之中³,兴于牛颔之下⁴,洗之以汤沐,祓之以爟火⁵,立之于本朝之上,倚之于三公之位,内不惭于国家,外不愧于诸侯,符势有以内合⁶。故未有功而知其贤者,尧之知舜;功成事立而知其贤者,市人之知舜也⁷。为是释度数而求之于朝肆草莽之中,其失人也必多矣。何则?能效其求,而不知其所以取人也。

【注释】

¹俎(zǔ):切肉用的砧板。

²酤(ɡū):酒店。肆:指作坊。

³累绁(lěi xiè):绳索捆绑。绁,系。

⁴兴:兴起。颔(hàn):下巴。指喂牛。

⁵祓(fú):古代为消灾求福而举行的一种祭祀活动。爟(ɡuàn)火:古代掌火之官。《周礼·夏官》有“司爟”之职。这里指举火。

⁶符势:符验的情势。

⁷“故未有”四句:见于《吕览·审应》。

【译文】

从厨房鼎俎之中兴起的吕望,在屠场和酒店作坊中出现的伊尹,由囚禁中释放出来的管仲,在牛颔下兴起的宁戚,国君用热水给他们洗沐,举火为他们祓除不祥,使他们站立在朝廷之上,排列于三公之位,对内无惭于国家,对外无愧于诸侯,符应的形势与国君内心相合。因此没有功劳而知道他人贤德的,尧对舜就是这样;功绩建立事业成功而知道他人贤德的,市人对舜就是这样。但是因为这样放弃求贤的准则却在早晨的店铺和草莽之中寻找贤人,那么失去的贤人也就多了。为什么这样呢?能够仿效贤君求贤的方法,而不知道他们所用来求贤的标准。

【原文】

夫物之相类者¹,世主之所乱惑也;嫌疑肖象者²,众人之所眩耀³。故很者类知而非知⁴,愚者类仁而非仁⁵,戆者类勇而非勇也⁶。使人之相去也,若玉之与石,美之与恶⁷,则论人易矣。夫乱人者,芎䓖之与藁本也⁸,蛇床之与麋芜也⁹,此皆相似者。故剑工或剑之似莫邪者,唯欧冶能名其种¹⁰;玉工眩王之似碧庐者¹¹,唯猗顿不失其情¹²。暗主乱于奸臣,小人之疑君子者¹³,唯圣人能见微以知明。故蛇举首尺¹⁴,而脩短可知也;象见其牙,而大小可论也。薛烛庸子见若狐甲于剑¹⁵,而利钝识矣;臾儿、易牙¹⁶,淄、渑之水合者¹⁷,尝一哈水如甘苦知矣¹⁸。故圣人之论贤也,见其一行而贤不肖分矣。孔子辞廪丘,终不盗刀钩¹⁹;许由让天子,终不利封侯²⁰。故未尝灼而不敢握火者²¹,见其有所烧也;未尝伤而不敢握刀者²²,见其有所害也。由此观之,见者可以论未发也,而观小节足以知大体矣。故论人之道,贵则观其所举,富者观其所施,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贫者观其所不取²³。视其更难²⁴,以知其勇;动以喜乐,以观其守;委以财货,以论其人²⁵;振以恐惧,以知其节,则人情备矣。

【注释】

¹类:类同,类似。

²嫌疑:疑惑难明的事理。肖(xiào)像:类似,近似。

³眩耀:迷惑。

⁴“故很者”句:高诱注:很者自用,像有知,非真知。按,很,违逆、自用。

⁵“愚者”句:高诱注:愚者不能断割,有似于仁,非真仁也。

⁶“戆(zhuànɡ)者”句:高诱注:戆者不知畏危难,有似于勇,非真勇。按,戆,愚。

⁷美之与恶:王念孙《读书杂志》:本作“葵之与苋”。《群书治要》及《尔雅》疏、《埤雅》、《续博物志》引此,并作“葵之与苋”,是其证。

⁸芎䓖(xiōnɡ qiónɡ):香草名。生于川中者名川芎。藁(ɡǎo)本:香草名。根可入药。

⁹蛇床:植物名。根可入药。麋(mí)芜:芎䓖的幼苗。《本草经》:蘼芜,味辛温,去三虫,久服轻身。麋,通“蘼”。

¹⁰欧冶:古代著名铸剑工匠。

¹¹ 碧庐:青黑色美玉。

¹²猗顿:高诱注:鲁之富人,能知玉理,不失其情也。按,事出《尸子·治天下》,并见于《孔丛子》及《史记·秦始皇本纪》、《货殖传》等。

¹³疑:通“拟”,模拟。

¹⁴首尺:指昂首的尺寸高低。

¹⁵薛烛庸子:人名。狐甲:俞樾《诸子平议》:“狐”疑“爪”字之误。若爪甲者,言其小也。

¹⁶臾儿:齐人,善辨味。《庄子·骈拇》作“俞儿”。易牙:春秋齐人,善辨味,为齐桓公之宠臣。

¹⁷淄(zī):淄水,即今山东新泰羊流河。渑(shénɡ):《左传·昭公十三年》杜预注:渑水出齐国临淄县北,入时水。

¹⁸哈:口。

¹⁹“孔子”二句:高诱注:(lǐn)丘,齐邑,今属济阴。齐景公养孔子,以言未见从,道未得行,不欲虚禄,辞而不受,故不复利人刀钩也。按,丘,春秋齐邑,在今山东郓城境内。其事见《吕览·高义》,并载于《说苑·立节》。

²⁰ “许由”二句:高诱注:许由,隐者,阳成人,尧欲以天下与之,洗耳而不就,故曰“不利于封侯”也。按,事见《吕览·求人》、《庄子·逍遥游》,亦见于《论衡·书虚》。

²¹灼(zhuó):烧。

²²刀:《道藏》本作“刃”。

²³“故论人”六句:亦见于《韩诗外传》卷三、《史记·魏世家》。

²⁴更:经历。《文子·上义》作“处”。

²⁵人:通“仁”。

【译文】

万物种类之间互相类似,这是造成国君迷惑的原因;疑惑近似,这是众人受迷惑的原因。因此刚愎自用的人类似有智慧而实际没有智慧,愚昧的人类似仁惠而却不是仁惠,刚直愚蠢的人类似勇敢却不是勇敢。假使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像宝玉和石头,美好与丑恶一样明确,那么评论的人就很容易了。能够扰乱人心的,就像芎䓖和藁本,蛇床和蘼芜一样,叶茎花的形状都很相似。因此剑工往往被表面上似莫邪的剑所迷惑,只有欧冶能说出它的类别;玉工往往被外表像碧庐那样的宝玉所迷惑,只有倚顿不会弄错它的特性。昏乱的国君被奸臣所迷惑,小人模仿君子,只有圣人能够看到微小变化而知晓清楚。因此从蛇昂起头的高低,就能够知道它的长短了;见到大象的牙齿,而象的大小便能够说清楚了。薛烛庸子看见像爪甲那样的东西放到剑锋上,那么剑的利钝便知道了;淄、渑之水混合到一起,臾儿、易牙品尝一口水而甘苦味道便分辨出来了。因此圣人议论贤人,看到他的一个方面的品行,而贤不肖便可以分别开来了。孔子辞去廪丘的封地,百姓最后连刀钩也没有偷窃的;许由辞让天子之位,最后对贪图封侯的人是不利的。因此不曾被火灼伤而不敢掌火的人,是因为看到火在燃烧而害怕;不曾受到伤害而不敢拿刀的人,是因为看到刀会有伤害而担心。由此看来,从看到的现象可以议论未曾发生的事情,而看到小节便能够知道大体了。因此评论人的方法,尊贵的人就要看他的举动,富贵的人就要看他的施舍情况,困窘的人就要看他的不接受财物,地位低下的人就要看他所不做的事情,贫穷的人就要看他不求取的东西。看他经受的患难,就知道他的勇力;用喜乐来感动他,可以观察他的守持;把财货委托给他,可以评论他的仁德;用恐惧之事来震慑他,可以知道他的节操,这样对人的情性的考察便全备了。

【原文】

古之善赏者,费少而劝众¹;善罚者,刑省而奸禁²;善予者,用约而为德³;善取者,入多而无怨⁴。

【注释】

¹“古之善赏者”二句:高诱注:赵襄子行之是。

²“善罚者”二句:高诱注:齐威王行之是也。

³“善予者”二句:高诱注:秦穆公行之是也。

⁴“善取者”二句:高诱注:齐桓公行之是也。

【译文】

古代善于赏赐的国君,费财少却可以勉励大众;善于处罚的国君,刑法简约而奸邪可以被禁止;善于给予的国君,施用很少却可以成为大德;善于取得的国君,收入多而别人没有怨言。

【原文】

赵襄子围于晋阳,罢围而赏有功者五人,高赫为赏首¹。左右曰²:“晋阳之难,赫无大功,今为赏首,何也?”襄子曰:“晋阳之围,寡人社稷危,国家殆,群臣无不有骄侮之心,唯赫不失君臣之礼。”故赏一人,而天下为忠之臣者,莫不终忠于其君³。此赏少而劝善者众也。

【注释】

¹高赫:赵氏臣。此条见于《韩非子·难一》、《十过》及《吕览·义赏》,并载于《说苑·复恩》、《史记·赵世家》等。

²“左右曰”四句:高诱注:智伯求地于赵襄子,不与;智伯率韩、魏以围之。三月不克,赵氏之臣张孟谈潜与韩、魏通谋,反智伯,而杀之。张孟谈之力也,故曰“高赫无大功”也。

³终:尽。

【译文】

赵襄子被围困在晋阳,解围之后奖励有功之臣五人,高赫列为首功。左右的人说:“晋阳被围之难中,高赫没有大功,现在却得了头赏,这是为什么?”赵襄子说:“晋阳被围,我们社稷危急,国家危险,群臣中没有人不存在骄恣轻侮的心情,只有高赫没有失去君臣的礼节。”因此赏赐一人,而作为天下忠君的臣子,没有人不尽忠于他的国君。这就是赏赐虽少却可以勉励很多为善之人。

【原文】

齐威王设大鼎于庭中¹,而数无盐令曰²:“子之誉日闻吾耳,察子之事,田野芜,仓廪虚,囹圄实,子以奸事我者也。”乃烹之。齐以此三十二岁道路不拾遗。此刑省奸禁者也。

【注释】

¹齐威王(前378—前320):战国齐君,田氏,名因齐。在位36年。

²数(shǔ):责备。无盐:战国齐邑,在今山东东平东。令:北宋本原作“今”。《道藏》本作“令”。据正。按,此事亦载于《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其文作“阿大夫”。

【译文】

齐威王设置大鼎于厅堂之中,而责备无盐令说:“赞誉你的话一天天传到我的耳朵里,考察你的政绩,田野荒芜,仓库空虚,监狱人满为患,你用奸谋来侍奉我。”于是便把他烹了。齐国从此三十二年间在道路上没有人拾取丢失的东西。这是刑罚少却可以禁止奸邪的例子。

【原文】

秦穆公出游而车败,右服失马¹,野人得之。穆公追而及之岐山之阳,野人方屠而食之。穆公曰:“夫食骏马之肉,而不还饮酒者²,伤人。吾恐其伤汝等。”遍饮而去之。处一年,与晋惠公为韩之战³。晋师围穆公之车,梁由靡扣穆公之骖⁴,获之。食马肉者三百余人,皆出死为穆公战于车下,遂克晋,虏惠公以归⁵。此用约而为得者也⁶。

【注释】

¹“右服”句:四马车,两马在中间为“服”,两马在边为“骖”。《吕览·爱士》作“右服失”,无“马”字。

²还(huán):急速。

³“与晋惠公”句:高诱注:晋惠公夷吾倍秦纳己之赂,秦兴兵伐晋,战于晋地韩原也。按,晋惠公,名夷吾,春秋晋君,在位14年。韩:指晋地韩原。

⁴梁由靡:晋臣。扣:牵。

⁵虏惠公以归:见于《左传·僖公十五年》、《吕览·爱士》及《韩诗外传》卷十、《说苑·复恩》、《史记·秦本纪》等。

⁶得:刘绩《补注》本作“德”。得,通“德”。

【译文】

秦穆公到外地出游而车子坏了,中间驾车的一匹马跑丢了,被野人捉住了。秦穆公追着一直赶到岐山的南面,野人正在煮马肉吃。穆公说:“吃了马肉而不快点喝些酒的话,有伤身体。我担心伤了你们大家。”野人都喝了酒穆公才离开。隔了一年,秦穆公与晋惠公在韩原发生战斗。晋军包围了穆公的车子,晋大夫梁由靡牵住穆公车上的骖马,即将捉住穆公。这时吃马肉的三百多人,都出死力在车下为穆公拼杀,于是战胜了晋军,又俘虏了晋惠公而回师。这是施用很少而能成为大德的例子。

【原文】

齐桓公将欲征伐,甲兵不足。令有重罪者,出犀甲一戟¹;有轻罪者,赎以金分²;讼而不胜者,出一束箭³。百姓皆说,乃矫箭为矢⁴,铸金而为刃⁵,以伐不义而征无道,遂霸天下。此入多而无怨者也。

【注释】

¹犀甲:坚固的甲。戟(jǐ):古代的一种兵器。长一丈六尺。

²金分:出金的分量。

³束:十二支为束。

⁴矫(jiǎo)箭:治箭。

⁵刃:五刃,指刀剑矛戟矢。按,本则见于《国语·齐语》,《管子·中匡》、《小匡》。

【译文】

齐桓公将要举行征伐,武器不够用。下令有重罪的人,出一副硬甲和一个戟;有轻罪的,按照出金分量多少赎罪;打官司不胜的,出十二支箭。百姓都很高兴,于是修治箭矢,冶炼金属为兵器,来讨伐不义之国而征伐无道之君,于是齐桓公得以称霸天下。这是收入多而没有怨恨的例子。

【原文】

故圣人因民之所喜而劝善,因民之所恶以禁奸。故赏一人而天下誉之,罚一人而天下畏之。故至赏不费,至刑不滥¹。孔子诛少正卯,而鲁国之邪塞²;子产诛邓析,而郑国之奸禁³。以近论远,以小知大也。故圣人守约而治广者,此之谓⁴。

【注释】

¹“故至赏”二句:高诱注:赏当赏,不虚费。刑当刑,不伤善。

²“孔子”二句:高诱注:少正,官;卯,其名也。鲁之谄人。孔子相鲁七日,诛之于东观之下。刑不滥也。按,事亦载《史记·孔子世家》、《论衡·讲瑞》、《说苑·指武》等。

³“子产”二句:高诱注:邓析,诡辩奸人之雄也。子产诛之,故奸止也。《传》曰:“郑驷遄(chuán)杀邓析,而用其竹刑。”邓析制刑,书之于竹,郑国用之,不以人废言也。按,见于《荀子·宥坐》、《吕览·离谓》及《说苑·指武》等。

⁴此之谓:刘绩《补注》本有“也”字。

【译文】

因此圣人按照百姓所喜欢的事情而勉励他们做善事,依照百姓所厌恶的而禁止奸邪之事。因此赏赐一人而得到天下人民的赞誉,惩罚一人而天下百姓畏惧。所以最高的奖赏是不虚费钱财,最高的刑罚是不伤害好人。孔子杀了少正卯,而鲁国的奸邪就被堵塞住了;子产诛杀了邓析,而郑国的奸诈便被禁止了。用近的来使人知道远的,用小的来使人知道大的。因此圣人持守简约而治理广大,说的就是这样的事。

【原文】

天下莫易于为善,而莫难于为不善也¹。所谓为善者,静而无为也;所谓为不善者,躁而多欲也。适情辞无所诱或²,循性保真,无变于己,故曰为善易。越城郭,逾险塞,奸符节³,盗管金⁴,篡弑矫诬⁵,非人之性也,故曰为不善难。

【注释】

¹“天下”二句:高诱注:为善,静身无欲,信仁而已,慎其天性,故“易”。为不善,贪欲无厌,毁人自成,戾其天性,故“难”也。

²适情辞:刘绩《补注》本、《文子·上德》“辞”下有“余”字。疑脱。或:通“惑”。

³奸:高诱注:私,亦盗也。符节:古代朝廷用作凭证的信物,用竹、木、金属制成,上书文字,剖分为二,各执其一,以两片相合为验。

⁴管:即钥匙。金:金印。

⁵篡弑(shì):弑君篡位。矫诬:假托君命,进行诬陷。

【译文】

天下没有比从事善事容易的了,而没有什么比从事不善之事要困难的了。所说的从事善事,清静而顺应自然;所说的从事不善之事,急躁而多嗜欲。适合情性抛开余物没有什么能被引诱迷惑的,依照性情保存天性,对自己没有什么要改变的,因此说从事善事是容易的。越过城郭,穿过险关要塞,盗窃符节,偷得管钥印玺,谋杀国君假冒诬陷,不符合人的天性,因此说从事不善的事是困难的。

【原文】

今人所以犯囹圄之罪¹,而陷于刑戮之患者,由嗜欲无厌²,不循度量之故也。何以知其然?天下县官法曰:“发墓者诛³,窃盗者刑。”此执政之所司也。夫法令者网其奸邪,勒率随其踪迹⁴,无愚夫惷妇,皆知为奸之无脱也,犯禁之不得免也。然而不材子不胜其欲⁵,蒙死亡之罪,而被刑戮之羞;然而立秋之后,司寇之徒继踵于门⁶,而死市之人血流于路⁷,何则?惑于财利之得,而蔽于死亡之患也。夫今陈卒设兵,两军相当,将施令曰:“斩首拜爵⁸,而屈挠者要斩⁹。”然而队阶之卒¹⁰,皆不能前遂斩首之功¹¹,而后被要斩之罪,是去恐死而就必死也。故利害之反,祸福之接,不可不审也。

【注释】

¹囹圄(línɡ yǔ):古代监狱。

²厌:满足。

³发:发掘。

⁴勒:马络头。北宋本原作“勤”。刘绩《补注》本作“勒”。据正。率:捕鸟网。引申有法网义。

⁵不材子:不成器之子。

⁶司寇:官名,掌管刑狱、纠察等事。

⁷而:北宋本原作“不”。《道藏》本作“而”。据正。死市:即弃市。

⁸斩首:《群书治要》引有“者”字。拜:授给官职。

⁹要(yāo)斩:古代酷刑之一。将犯人身体斩为两段。要,同“腰”。

¹⁰队阶:队列。《群书治要》作“队伯”。

¹¹遂:成。

【译文】

现在的人犯有监禁之罪,而陷于被杀戮的患祸之中,这是由于嗜欲无度、不遵守法规行事而造成的。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天下悬挂官方的法令说:“掘发坟墓的人要被处死,盗窃的要受刑罚。”这是执法机构所管理的事情。法律网罗那些奸邪之人,法网羁捕随着踪迹而至,不管愚蠢的男女,都知道从事奸邪活动是无法脱身的,触犯禁令是不能够避免刑法的。虽然这样那些不成器的人遏制不住自己的嗜欲,冒着死亡的大罪,而遭受刑戮的羞辱;然而立秋之后,司寇之类官员接连来到门上,而死于市曹之人的鲜血流到大路之上,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被一点财利所迷惑,而被死亡的患祸所蒙蔽。现在陈列军队列置武器,两方军队互相敌对,将军发号施令说:“杀敌的人能够授予爵位,而退缩的要受到腰斩。”即使这样队列中的士兵,都不能向前成就斩首之功,而却在后面受到腰斩之罪,这样是想离开可能的死亡而走向必定死亡之路。因此或利或害相反的结果,或祸或福的交替,是不能够不审查清楚的。

【原文】

事或欲之,适足以失之;或避之,适足以就之。楚人有乘船而遇大风者,波至而自投于水¹。非不贪生而畏死也,或于恐死而反忘生也²。故人之嗜欲,亦犹此也。齐人有盗金者,当市繁之时³,至掇而走⁴。勒问其故⁵,曰:“而盗金于市中,何也?”对曰:“吾不见人,徒见金耳。”志所欲则忘其为矣。是故圣人审动静之变,而适受与之度⁶,理好憎之情,和喜怒之节。夫动静得,则患弗过也⁷;受与适,则罪弗累也;好憎理,则忧弗近也;喜怒节,则怨弗犯也。故达道之人,不苟得,不让福⁸;其有弗弃,非其有弗索;常满而不溢,恒虚而易足⁹。

【注释】

¹波至而:王念孙《读书杂志》:“波至而”下,当有“恐”字。《群书治要》、《意林》、《艺文类聚·舟车部》、《白帖》六十三、《御览·地部》三十六、《舟部》二引此,皆作“波至而恐”。

²或:通“惑”,迷惑。

³繁:众多。

⁴掇(duō):偷取。按,此事化自《吕览·去宥》、《列子·说符》。

⁵勒:高诱注:主问吏。按,亦有“羁捕”义。

⁶受与:即取予。

⁷过:刘绩《补注》本作“遇”。

⁸让:辞让;拒绝。

⁹虚:无欲。

【译文】

有的事情想得到它,恰好能够失去它;有的事情想避免它,却能够成就它。楚国有人乘船而遇到大的风浪,波涛涌来而跳入水中。不是不想贪生而害怕死掉,因为被死亡的危险所迷惑而忘掉了生命。因此人的贪欲,也就像这样。齐国有人偷盗金子的,正当市场上人多之时,到那里偷了就跑。羁捕的人问他,说:“你敢在市场上偷盗金子,这是为什么?”回答说:“我没有见到人,只见到金子。”心中想的是欲望那么就会忘记其他的行为。因此圣人审查动静的变化,掌握适当取予的尺度,而理顺爱憎的情感,调和喜怒的节度。动静适当,那么祸害就不会遇到;取予合适,那么罪邪就不能牵累;爱憎的道理顺畅了,那么忧虑就不会接近了;喜怒调节好了,那么怨恨就不会侵犯了。因此通达大道的人,不苟且所得,不攘除福气;为他所有的不抛弃,不为他所有的不索求;常常充满而不外溢,经常无欲而容易得到满足。

【原文】

今夫霤水足以溢壶榼¹,而江、河不能实漏卮²。故人心犹是也。自当以道术度量,食充虚,衣御寒,则足以养七尺之形矣。若无道术度量而以自俭约,则万乘之势不足以为尊,天下之富不足以为乐矣。孙叔敖三去令尹而无忧色,爵禄不能累也;荆佽非两蛟夹绕其船而志不动,怪物不能惊也。圣人心平志易³,精神内守,物莫足以惑之。

【注释】

¹霤(liù)水:屋檐下的积水。榼(kē):古代盛水或贮酒的器具。

²漏卮(zhī):四漏之酒器。

³易:平和。

【译文】

现在屋檐下的淋水能够把壶榼盛满,而长江、黄河也不能把漏卮装满。因此人的心理也就是这样。自己应当以道术来约束,吃的食物能够充满肚子,衣服能够抵御寒冷,那么便足以能够养活人的七尺之形了。如果没有用道术来进行衡量而对自己加以检束,那么据有万乘之势的国君也不会感到尊贵,拥有天下的财富也不值得快乐。孙叔敖三次离开令尹之位而没有忧虑的神色,爵位俸禄不能够拖累他;荆国佽非渡江两条蛟龙夹持着渡船而心志不动,奇异的事物不能使他惊恐。圣人的心志平和简易,精神在内部持守,万物就不能够惑乱它。

【原文】

夫醉者俯入城门,以为七尺之闺也¹;超江、淮²,以为寻常之沟也。酒浊其神也³。怯者夜见立表⁴,以为鬼也;见寝石,以为虎也。惧揜其气也⁵。又况无天地之怪物乎⁶?

夫雌、雄相接,阴、阳相薄,羽者为雏⁷,毛者为驹犊⁸,柔者为皮肉,坚者为齿角,人弗怪也;水生蛖蜃⁹,山生金王,人弗怪也;老槐生火,久血为燐¹⁰,人弗怪也;山出枭阳¹¹,水生罔象¹²,木生毕方¹³,井生坟羊¹⁴,人怪之,闻见鲜而识物浅也。天下之怪物,圣人之所独见。利害之反覆,知者之所独明达也;同异嫌疑者,世俗之所眩惑也。

【注释】

¹闺:上圆下方的小门。

²超:跨过。

³浊:乱。

⁴怯:北宋本原作“法”。《道藏》本作“怯”。据正。表:古代测量日影以记时的标杆。

⁵揜(yǎn):夺。

⁶无:《百子全书》本作“夫”。当是。

⁷(kòu):幼鸟。

⁸驹(jū)犊:幼马、小牛。

⁹蛖(bànɡ):大蚌。蚌,或作“蛖”。蜄(shèn):蛤蜊。

¹⁰久血为燐:高诱注:血精在地,暴露百日,则为燐(lín),遥望烱(jionɡ)烱若燃火也。按,出于《列子·天瑞》,《说文》所载与《淮南子》说同。燐火,即液态磷化氢(P2H4),遇氧发光。

¹¹ 枭(xiāo)阳:高诱注:山精也。人形,长大,面黑色,身有毛,若反踵,见人而笑。按,载于《尔雅·释兽》、《楚辞·哀时命》,并见于《博物志》二。

¹²罔(wǎnɡ)象:高诱注:水之精也。按,出于《国语·鲁语》、《庄子·达生》,并载于《史记·孔子世家》、《说苑·辨物》等。《说文》:蛧,蛧蜽,山川之精物也。淮南王说,蛧蜽状如三岁小儿,赤黑色,赤目,长耳,美发。按,与高注异。

¹³毕方:高诱注:木之精也。状如鸟,青色,赤脚,一足,不食五谷也。按,见于《山海经·海外南经》、《西次三经》等。

¹⁴坟羊:高诱注:土之精也。鲁季子穿井,获土缶,其中有羊也。按,见于《鲁语·国语》,并见于《说苑·辨物》、《史记·孔子世家》等。

【译文】

喝醉酒的人俯身进入城门,认为是七尺的闺门;跨过长江、淮河,认为是平常的水沟。是因为酒醉而使他的神志混乱。胆怯的人夜里看到树立的圭表,以为是鬼;看到躺在地上的大石,认为是老虎。是由于恐惧而夺走了他的勇气。又何况是天地之间奇怪的事物呢?

雌性、雄性互相交配,阴气、阳气互相迫近,有羽毛类的生成幼鸟,有毛类的生成马驹牛犊,柔软的为皮肉,坚硬的为牙齿和硬角,人们是不奇怪的;水中生出蚌蛤,山里生出金玉,人们不觉得奇怪;枯死的槐树可以生出火,血液凝固久了有燐火出现,人是不觉得奇怪的;山里产生枭阳,水中生出罔象,木中生出毕方,井里生出坟羊,人们就奇怪了,是由于听的看的少而认识万物肤浅的原因。天下的奇异之物,是圣人能够独自明察的。利害的反复变化,这是智慧的人所独自明白通达的;同与不同疑惑难明,这是世俗之人所迷惑的地方。

【原文】

夫见不可布于海内,闻不可明于百姓,是故因鬼神祥而为之立禁¹,总形推类而为之变象²。何以知其然也?

世俗言曰:“飨大高者³,而彘为上牲;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相戏以刃者,太祖其肘⁴;枕户橉而卧者⁵,鬼神蹠其首⁶。”此皆不著于法令,而圣人之所不口传也。

夫飨大高而彘为上牲者,非彘能贤于野兽麋鹿也,而神明独飨之,何也?以为彘者,家人所当畜⁷,而易得之物也,故因其便以尊之。

裘不可以藏者⁸,非能具绨绵曼帛温暖于身也⁹,世以为裘者难得贵贾之物也,而可传于后世,无益于死者,而足以养生,故因其资以詟之¹⁰。

相戏以刃,太祖其肘者,夫以刃相戏,必为过失;过失相伤,其患必大;无涉血之仇争忿斗,而以小事自内于刑戮,愚者所不知忌也,故因太祖以累其心¹¹。

枕户橉而卧,鬼神履其首者,使鬼神能玄化¹²,则不待户牖之行¹³;若循虚而出入¹⁴,则亦无能履也¹⁵。夫户牖者风气之所从往来;而风气者阴阳粗捔者也¹⁶,离者必病¹⁷,故托鬼神以申诫之也。

凡此之属,皆不可胜著于书策竹帛,而藏于官府者也¹⁸,故以祥明之。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所由来者远矣。而愚者以为祥,而很者以为非¹⁹,唯有道者能通其志。

【注释】

¹因:借助。(jī)祥:吉凶。

²变:通“辨”,辨明。

³大高:高诱注:祖也。一曰上帝。

⁴(rǒnɡ):推。

⁵户橉(lìn):门槛。楚语。

⁶蹠(zhí):踩,踏。

⁷当:通“常”。《道藏》本作“常”。

⁸藏:《礼记·檀弓》:葬也者,藏也。

⁹非:依文义视之,似脱“不”字。绨(tí):平滑而有光泽的丝织品。绵:丝绵。曼帛:细帛。曼,轻细。

¹⁰资:利用。詟(zhé):禁忌。

¹¹ 累:使之恐惧。

¹²玄化:神妙变化。

¹³之:王念孙《读书杂志》:《太平御览·居处部》十二引作“而”。

¹⁴虚:孔窍。

¹⁵无:以文义视之,疑衍。

¹⁶粗:黄锡禧本作“相”。捔(zhuó):竞逐,角力。

¹⁷离:通“罹”,遭受。

¹⁸官:北宋本作“宫”。刘绩《补注》本作“官”。据正。

¹⁹很:狠戾。

【译文】

所看见的东西不可能在天下宣布,所听到的东西不可能向百姓说明,因此便按照鬼神所显示的凶吉而为百姓立下禁戒,汇合各种形象加以类推而为百姓辨明现象。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

世俗之人说:“用祭品供奉祖先,而猪是上等的供品;埋葬死人,皮裘不能够陪葬在坟墓里;用刀来互相嬉闹,长辈会推开他的胳膊;枕着门槛而睡觉的人,鬼神会踩在他的头上。”这些内容都是不记载在法令上的,而圣人也不会口传下来的。

用祭品供奉祖先而猪是上等的祭品,不是说猪比野兽麋鹿要胜一些,而神灵独自享用它,这是为什么?因为猪是农家的常畜,是容易得到的东西,所以借用它的方便而尊重它。

皮裘不能够埋葬,不是说不具有粗细丝帛使身体温暖的特点,世俗认为皮裘是难得的价格昂贵之物,能够传给后代,对死者也没有益处,而对活着的人可以用来保养身体,因此按照实际用处而禁止用它下葬。

用刀来互相嬉闹,长辈推开他的胳膊,因为用刀来互相嬉闹,必然造成过失;因为过失而伤害,造成的祸患一定很大;没有涉及流血的仇恨,就因为小事进行争斗,而使自己投入到刑罚之中,这是愚蠢的人所不知道忌讳的,因此借由长辈劝阻而使他们害怕。

枕着门槛睡觉,鬼神踩着他的头,而假使鬼神能够变化,那么不必要依靠门窗而行进;如果依照孔窍而进出,那么也能踩着人的头。门窗是风气所从此往来的地方;而风气是阴气阳气相冲突而形成的,遭受风邪的人一定生病,因此依托鬼神来说服告诫他。

凡此之类,都是不能够全部记载在书册竹帛之中,而珍藏在官府之内的,因此用吉凶兆征来说明它。因为愚蠢的人不知它的危害,于是借鬼神的威力来声明他的教旨,它的来历已经是很久远的了。而愚蠢的人认为是吉凶,狠戾的人认为不正确,只有掌握大道的人才能够通达旨意。

【原文】

今世之祭井、灶、门、户、箕、帚、臼、杵者¹,非以其神为能飨之也,恃赖其德²,烦苦之无已也³。是故以时见其德⁴,所以不忘其功也。触石而出⁵,肤寸而合⁶,不崇朝而雨天下者⁷,唯太山;赤地三年而不绝流⁸,泽及百里而润草木者,唯江、河也。是以天子祑而祭之⁹。故马免人于难者,其死也葬之;牛,其死也,葬以大车为荐¹⁰。牛马有功,犹不可忘,又况人乎?此圣人所以重仁袭恩¹¹。故炎帝于火死而为灶¹²,禹劳天下死为社¹³,后稷作稼穑而死为稷¹⁴,羿除天下之害死而为宗布¹⁵。此鬼神之所以立。

【注释】

¹臼:北宋本原作“曰”。《道藏》本作“臼”。据正。

²恃赖:依恃凭借。

³苦:北宋本原作“若”。《道藏》本作“苦”。据正。

⁴见(xiàn):使显现。

⁵石:北宋本原作“右”。《道藏》本作“石”。据正。

⁶肤寸:喻范围小。

⁷崇:通“终”,终朝,指日旦至食时。按,“触石”至“草木者”,化自《公羊传·襄公三十一年》,并载于《说苑·辨物》、《风俗通·正失》等。

⁸赤地:指大旱。

⁹祑(zhì):《道藏》本作“秩”。《集韵》质韵:祑,祭有次也。即祭祀有次序。《玉篇》:秩,品也。即品级。皆通。

¹⁰“故马”五句:王念孙《读书杂志》:《艺文类聚·兽部》上、《太平御览·礼仪部》三十四、《兽部》八引此,并作:“故马免人于难者,其死也葬之,以帷为衾;牛有德于人者,其死也葬之,以大车之箱为荐。”荐,铺垫。

¹¹ 袭:积累。

¹²“故炎帝”句:高诱注:炎帝神农,以火德王天下,死托祀于灶神。于大成《氾论校释》:《事物纪原》八、《野客丛书》二十并引作:“炎帝王于火,死而为灶。”

¹³“禹劳天下”句:高诱注:劳力,谓天下治水之功也,托祀于后土之神。

¹⁴“后稷(jì)”句:高诱注:稷,周弃也。按,当见于《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国语·鲁语》等。

¹⁵“羿(yì)除天下”句:高诱注:羿,古之诸侯,河伯溺杀人,羿射其左目。风伯坏人屋室,羿射中其膝。又诛九婴、窫窳(yà yǔ)之属,有功于天下,故死托祀于宗布。此尧时羿,非有穷后羿。按,宗布,攘除灾祸之神。

【译文】

现在社会上祭祀井、灶、门、户、帚、臼、杵,不是认为它的神能够享用祭品,而是想依赖诸神的恩德,因此人们不断烦劳辛苦它们。因此能够按照时节使它们的德泽显现,以便不致忘记它们的功德。云气碰到石头而升起,在肤寸之地聚合起来,很短的时间内可以布满天下的,只有泰山的云雨;大旱三年而没有断流,润泽百里而滋养草木的,只有长江、黄河。这就是天子按照规定品级来祭祀它的原因。所以在祸患中能够使主人免于一死的马,死后也要给它安葬;对人有恩惠的牛,死了要用大车箱作为安葬的铺垫。牛马对人有功劳,还不能忘记,又何况人呢?这就是圣人增益仁惠积累恩德的原因。所以炎帝以火王天下死后被奉为灶神;禹为天下辛劳治水而死后托为土地神;后稷教人种植五谷而死后成为谷神;羿为天下除害而死后成为宗布之神。这就是鬼神所以树立的原因。

【原文】

北楚有任侠者¹,其子孙数谏而止之,不听也。县有贼,大搜其庐,事果发觉²,夜惊而走³。追,道及之。其所施德者皆为之战,得免而遂反。语其子曰:“汝数止吾为侠,今有难,果赖而免身⁴,而谏我,不可用也。”知所以免于难,而知所以无难⁵。论事如此,岂不或哉?

【注释】

¹侠:古代指爱打抱不平、重义轻生的人。《史记》有《游侠列传》。

²发觉:被觉察。

³走:逃跑。

⁴而:《艺文类聚·人部》十七引作“汝”。

⁵而知:《道藏》本“而”下有“不”字,当脱。

【译文】

北楚有行侠仗义的人,他的子孙多次劝谏制止他,都不听从。县里发生杀人案,有司大肆搜查他的房舍,与案件有牵连的事果然被发觉,他夜里惊慌地出逃。有司追捕他,并在路上赶上了他。受他施舍恩德的朋友都出力为他死战,得以幸免并返回了家。任侠者告诉他的儿子说:“你们多次制止我干侠义之事,今天有了祸患,果然依仗他们而能免于一死,你们劝谏我的话,是不值得听从的。”他知道所以免除祸患的原因,而不知道用怎样的办法才能没有灾难。议论事情像这样,难道不是很糊涂吗?

【原文】

宋人有嫁子者¹,告其子曰:“嫁未必成也²。有如出³,不可不私藏。私藏而富,其于以复嫁易。”其子听父之计,窃而藏之。君公知其盗也⁴,逐而去之。其父不自非也,而反得其计;知为出藏财,而不知藏财所以出也。为论如此,岂不勃哉⁵?

【注释】

¹宋人:《韩非子·说林上》作“卫人”。按,此则又见于《吕览·遇合》。

²成:终。

³出:指休弃。

⁴君公:《吕览·遇合》作“姑妐”。《尔雅·释亲》中载:“妇称夫之父曰舅,称夫之母曰姑,姑舅在,则曰君舅、君姑。”君舅,即君公。

⁵勃:背逆。

【译文】

宋国有人出嫁女儿的,父亲告诉他的女儿说:“出嫁不一定能终了一生。假如被休弃,不能不私自积蓄。私自攒钱而富有,对于再嫁就容易了。”他的女儿听从了父亲的主意,偷偷地把财物隐藏起来。她的公公知道了她的偷窃行为,把她驱逐出了家门。而她的父亲不认为自己有过失,反而认为是自己的计谋得到实现;知道为了怕被赶出门而藏匿财物,而不知道藏匿财物正是被抛弃的原因。提出的观点像这样,难道不是太背离事理了吗?

【原文】

今夫僦载者¹,救一车之任²,极一牛之力,为轴之折也,有加辕轴其上以为造³,不知轴辕之趣轴折也⁴。楚王之佩玦而逐菟⁵,为走而破其玦也,因佩两玦以为之豫⁶。两玦相触,破乃逾疾。乱国之治,有似于此。

【注释】

¹僦(jiù):雇车运送。

²救:通“逑(qiú)”,敛聚。任:装载。

³有:通“又”。加:北宋本原作“如”。刘绩《补注》本作“加”。据正。辕:车辕。车前驾牲口的直木。造:通“簉(zào)”,辅贰。

⁴趣(cù):通“促”,催促,急迫。

⁵玦(jué):环形有缺口的佩玉。

⁶豫:俗作“预”,预备。

【译文】

现在雇车运送货物的人,堆满了一车子货物,牛的力气用尽了,造成了车轴的折断,原来是在车上又增加了一副车辕和车轴以便备用,却不知道增加备用的一套车轴车辕正是促成车轴折断的原因。楚王身上佩带玉玦而去追赶野兔,因为奔跑而使玉玦碰破了,他因此又佩带了两块玉玦来作预备。两块玉玦互相碰撞,破碎的更快了。混乱国家的治理,同这样有些相似。

【原文】

夫鸱目大而睡不若鼠¹,蚈足众而走不若蛇²。物固有大不若小,众不若少者。及至夫强之弱,弱之强;危之安,在之亡也³,非圣人孰能观之?大小尊卑,未足以论也。唯道之在者为贵。何以明之?天子处于郊亭⁴,则九卿趋⁵,大夫走,坐者伏,倚者齐。当此之时,明堂太庙,悬冠解剑,缓带而寝,非郊亭大而庙堂狭小也,至尊居之也。天道之贵也,非特天子之为尊也,所在而众仰之。夫蛰虫鹊巢,皆向天一者⁶,至和在焉尔。帝者诚能包禀道⁷,合至和,则禽兽草木莫不被其泽矣,而况兆民乎?

【注释】

¹睡:黄锡禧本作“眎”。眎,古文“视”字。疑“睡”字误。

²蚈(qiān):多足虫。即马蚿。

³在:《道藏》本作“存”。

⁴郊:《说文》:距国百里为郊。按,五十里为近郊,百里为远郊。

⁵趋:奔跑。

⁶天一:杨树达《淮南子证闻》:“天一”当为“太一”。按,“太一”指天。《庄子·徐无鬼》成玄英疏:“大一,天也。”亦指北极神。

⁷包禀道:疑有脱文。

【译文】

鸱鸟眼睛大视力却不如老鼠,马蚿足多跑起来却不如蛇。万物中本来就有大不如小的,多不如少的。至于那些强大走向衰弱,衰弱走向强大;危险走向平安,存在走向灭亡,不是圣人谁能够观察清楚?可见大小尊卑的事情,不值得论道。只有道存在的地方,才是尊贵的。怎样能说明这个问题?天子处于郊外亭舍的时候,那么九卿便要奔向他,大夫奔跑着来到面前,坐着的人趴在地上,靠着的人也整齐一致。在这个时候,在明堂太庙里,却可以悬挂起帽子解下佩剑,宽松衣带而睡去,并不是郊外亭舍宽大而庙堂狭小,而是最尊贵的天子居于其中。天道的尊贵,更不只是像天子那样的尊崇,所在的地方众人仰慕他。那些蛰伏的昆虫鸟鹊的巢儿,都向着北极神,是因为最高的和气存在于其中。天子果真能够禀受天道,融合最高的和气,那么飞禽走兽野草树木没有不覆盖着他的德泽,而何况万民呢?


第十二卷 道应训第十四卷 诠言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