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个时代结束了!
1988年的农历春节,在日历上已经是1989年初了。今年这个春节让现代艺术展闹得有点奇头怪脑。头年入冬之时,致力于推动当代美术运动的高名潞到天津来找我,说中国美术馆已同意他们在年底举办首届中国现代艺术展,展览由中国美协的《美术》杂志等几家主办,年前择日开幕,要我出席他们的开幕式剪彩,还希望我主编的《文学自由谈》作为主办单位给一些经济上的支持。那时办了几年的《文学自由谈》以其前沿性和批评性在国内评论界很有一些影响了。我说,中国的当代艺术还处于试验性和开拓阶段,我会支持的,只是《文学自由谈》资金有限,我们就拿出一万元吧。当时一万元也不算太少。临近春节时高名潞通知我画展筹备就绪,开幕式定在农历腊月三十上午十点,要我无论如何赶到。
中国现代艺术展邀请函
我那天很早起来,乘坐市文联的一辆伏尔加车赶往北京,妻子同昭也去了,同去的还有《文学自由谈》的编辑刘敏。这天是大年三十,人们都在家准备过年,路上车辆明显稀少,我对司机小孙说:“哪有大年三十举办画展开幕式的,这群现代派故意选在这天表示叛逆,反传统。”
待到了沙滩的美术馆,只见美术馆前边宽阔的院子的地面几乎被几块巨型的大布铺满,这些布都是黑色,上边印一个“不能向左和回转”的交通符号,色彩刺目,气氛很异常,这也算一件当代艺术作品了。不少人站在这些大黑布上等候艺术展开幕。有的人披头散发,有的留着长胡子或梳一条小辫,一看就知是现代画家;还有肩挎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以及外国人。人与展览变得很敏感。
开幕式在一楼大厅里,场面很乱。剪彩的人有中国美术馆的馆长、雕塑大师刘开渠,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唐达成,还有我,再有什么人就不记得了。原本听说王蒙来出席开幕式,却没见人来。高名潞说文化部办公厅一早来电说,王蒙部长临时改去西便门外的白云观参加一个年俗活动去了。
剪过彩,参观开始。我已记不清挤满中国美术馆三层楼所有展厅的都是哪些作品。各种个性张扬、奇思妙想、前沿前卫、异想天开、寻奇作怪、离经叛道、故作高深等等的“创作”不一而足。我看到一位身穿红衣的艺术家坐在一个矮凳上,在自己特制的脚盆里洗脚,脚盆内外贴了至少一二百张美国总统里根的照片。他把两只肥胖的脚泡在水里,不断蹭踏着里根总统的“尊容”。他要表达的思想已经被西方艺术家使用了千万遍:戏谑、调侃、反权威和反权贵。妻子和刘敏认为这很可笑。刘敏小声问我:“这也叫艺术吗?”更叫人称奇的,还有人卖鱼卖虾,有人坐在地上“孵蛋”。其实在当代艺术刚刚出现时,很难免这样幼稚和荒唐地模仿西方或自我臆造。一方面我们没有当代艺术的土壤,一方面那个时代又“忘却”了传统的根基,那就一定会这样荒诞不经了。就像那时的文学。但是当代艺术总是要开始的。
在一楼东侧的大展厅中,几个说话有东北口音的年轻人过来叫我看他们的作品。他们的作品是一个很大的四四方方的纸盒子,像一间屋子,纸墙内外画满写满甲骨、八卦、大篆、古文以及稀奇古怪的符号,一位瘦高个子对我说这就是受我的小说《阴阳八卦》启发“创作”的。说着,他掀开一面“墙”叫我钻进去,让我感觉一下是不是我的小说。我钻进去,里边也写满古体字画满符号。我对他们客气几句便钻出来,心里却觉得这样的“创作”未免有些幼稚和图解。如果说我在《阴阳八卦》中对当时僵死又空洞的传统的困惑,更能使我找到相近感觉的却是在二楼上徐冰首次展出的《天书》。
一个小时后,我决定离开中国美术馆去看看王蒙。在我们下楼时,馆内的人愈来愈多愈杂,有点混乱。有人用避孕套吹成气球,再用曲别针别上自己的名片,满地乱扔,被挤来挤去的人踩得叭叭响;两三个身体上下裹缠着白纱的人好像重伤员,直挺挺从大门外往里走进来,据说是“行为艺术”。我叫司机小孙找来高名潞,我说:“现在有点乱,你要小心别出事,出事就把展览搞砸了。”说完我就去南小街看王蒙。我心里隐约有点不祥之感。
此时,王蒙早已从虎坊桥搬到南小街一个临街的独门独户的四合院里。这房子原是夏衍先生的住所,闹中取静,格局挺好。我敲门时还不知王蒙是否已从白云观回来,门开了,原来王蒙在家。我说:“哦,原来你故意没去美术馆。”王蒙说:“你怎么不懂,这种不知深浅的展览我能随便出席吗?”我想了想也是,他是国家的一位部长啊。刚刚展览上那种混乱的情况,他去了怎么表态?正与他聊天之时,电话响了,王蒙拿起话筒接听,忽然“啊”的一声随即面露惊讶。他放下话筒后便对我说:“我说这展览不好说嘛,开枪了。”
开幕那天,中国美术馆前院情景
画展怎么会开枪?我一怔。
这便是一位艺术家肖鲁对着自己作品《对话》开枪射击的事件。刚刚在美术馆二楼,我看见这件作品,只是孤零零立在那里的一面镜子。作品名称写着《对话》。我还纳闷为什么叫作“对话”?原来还有作者自己。当作者站在镜子前才是“对话”——掏出枪来对镜子中的自己开一枪,就是“对话”了。这就是当时正走火入魔的“行为艺术”了。世界哪国的艺术展上有这种“行为艺术”?然而,在消费社会和媒体时代,行为艺术会不会被异化为一种廉价的炒作的新闻事件和商业投机?
后来知道这个事件发生后,出于安全起见,中国现代艺术展当日被关闭了。
在返津的路上,妻子、刘敏和小孙对头次遭遇的荒诞不经的展览一边议论一边说笑。我心里却不是滋味。一时也说不清为什么不是滋味。
那时没有高速公路,走的是国道。此刻已是下午,接近年夜饭时刻,道路两边人家的孩子早已心急于燃鞭放炮,提早噼噼啪啪放起来。进了市区,但见那些搬进近年新盖的楼群里的人们仍然风习不改,将吊钱挂在窗外,楼上楼下红花花一片,煞是一派年景,又有气势又好看又有年味。这是天津与北京最大的不同了。天津是市井城市,最当回事的还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生活文化是给生活助兴的,故而年的习俗和风味保持得最浓。比起刚才那个颠三倒四的艺术展全然是两个天地。
到了家,妻子开始忙着烧菜煮饭,我和儿子忙着摆桌上酒,三口子便进入一年一度最热乎也是最熟稔的岁时里。儿子早把电视打开等着春节晚会,那时候也是春晚的黄金时代。可是吃菜饮酒之际,心里总觉得有点什么东西不是滋味。妻子对我最敏感,问我:“你是不是还想着刚才那个展览?”我说:“是。”妻子说:“你觉得不是艺术吗?”我说:“说不好,反正我觉得一切都在变了。”我说变,也没想清楚这“变”指的是什么。反正还没有确切的判断,也没有足够的思考来判断。
反正已与先前不一样了。
我觉得自己抓不住生活了,我无法像昨天那样深知正在激变的生活与社会。同时,我好像也找不到我的读者了,读者总是一代换了一代,是我抛下他们,还是他们抛下了我?我还是他们心灵的知音吗?我还与他们拥有共同的审美吗?虽然文学还在继续,我还在写,但是生活将要发生的一定有别于昨天。我感觉脚下的路变得模糊了;原先那条文学大河突然在一片陌生的原野上漫漶开来。
待到两年后,特别是改革再次提速之后,我在《文学自由谈》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作《一个时代结束了》,那才是一种判断。这篇文章很短,但我说得很清楚:
不知不觉,“新时期文学”这个概念在我们心中愈来愈淡薄。那个曾经惊涛骇浪的文学大潮,那景象、劲势、气概、精髓,都已经无影无踪,魂儿没了,连这种“感觉”也找不到了。何必硬说“后新时期”,应当明白地说,这一时代结束,化为一种凝固的、定形的、该盖棺论定的历史形态了。
大年三十的团圆饭
我说这时代结束,缘故有四:
一、“新时期文学”是在“文革”结束后,拨乱反正和第三次思想解放运动中应运而生的。它与“文革”为代表的被扭曲的畸形文学相对抗,有其特定的内涵与使命。首先是冲破各种思想禁区,其中最关键的是挣脱“文艺为阶级斗争服务”的束缚。十年来,从以往的“政治评判文学”到现在的“文学评价社会”,走过一条坎坎坷坷、不平静的道路。任何时代的使命都是阶段性的,从这一意义上说,“新时期文学”已经完成它非凡的一段历程。
二、“新时期文学”的另一使命,是使文学回归自身。由于长久以来对文学的非文学需要,文学发生异化,因此作家与评论家对这一使命看得无比神圣。十年来,对形式感的探讨,对本身的提出与重视,对文学各种可能性争先恐后、不怕惨败的尝试,致使文学不但回归本身,并以其本身大放光彩。这一使命也已完成。
《文学自由谈》发表我的文章《一个时代结束了》
三、“新时期文学”以它强大的思想冲击力和艺术魅力(包括众多作家个性与才华的魅力),吸引了成千上万读者。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与作家一同思考,到寻根文学、试验文学,与作家一同审美与审丑。“新时期文学”拥有属于它的雄厚的读者群。每一文学运动都离不开信徒般的读者推波助澜;每一时代的读者都有着特定的阅读兴趣与审美内涵。如今,“新时期文学”的读者群已然涣散,星河渐隐月落西,失去读者拥戴的“新时期文学”无疾而终。
四、一年来,市场经济劲猛冲击中国社会。社会问题性质,社会心理,价值观念等等变化剧烈,改变着读者,也改变着文学。文学的使命、功能、方式,都需要重新思考和确立,作家面临的压力也不同了。如果说,“新时期文学”是奋力争夺自己,现在则是如何保存自己。
一切都变了,因为时代变了。
时代终结,作家依在。他们全要换乘另一班车。但是,下一个时代未必还是文学的时代。历史上属于文学的时代区区可数,大多岁月文学甘于寂寞。作家们将面临的,很可能是要在一个经济时代里从事文学。一个大汉扛着舢舨寻找河流,这是我对未来文学总的感觉。
话还得回到题目上来:“一个时代结束了”,新时期文学已经画上句号。
我这篇文章发表出来后,在一次会议上遇到陈荒煤,陈老总是那样温和可亲,让人信赖。他拉着我的手说:“你那篇文章我看了,是不是太悲观了?”我笑了笑,没说话。我知道陈老对新时期文学有太深的情怀,其实我也是,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但任何时代最终都会向我们挥手告别,只不过我们对它犹然依依不舍、终难忘怀而已。
20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