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总有三四天,曹雪芹一直觉得心头像压着一块铅似的,气闷得难受,晚上还做噩梦,一下子惊醒了,上半身硬挺起来直坐着,浑身冷汗淋漓,心跳不止。
“不行!”送灶那天的半夜里又是如此,被闹醒了的杏香说,“明儿得找老何给你开一服安神的药,快过年了,你这样子会让老太太担心。”
“不必服药,再过两三天,把那一片血光忘掉了就好了。”
“都几天了?”杏香数着,“十九、二十、廿一、廿二,今儿廿三,五天工夫——”
五天之前是腊月十八,曹雪芹到琉璃厂去买了纸笔,又到菜市口的西鹤年堂,为马夫人去配一服膏滋药,正跟伙计在议论方子时,只听得人潮汹涌,往外一看,宛平县的差役,正在撵开十字路口的摊贩。
“这是干吗?”
“自然是刑部有差使。”伙计也诧异,“都快过年了,怎么还杀人?”
“啊,不好!”曹雪芹失声惊呼。
西鹤年堂的顾客与伙计,把视线都投了过来,脸上皆是狐疑之色,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心里问:要杀的是这个人的什么人?
曹雪芹警觉自己失态,不免有些发窘,定定神,索性大大方方地说:“只怕是川陕总督张广泗要处决了。”
“芹二爷跟他是熟人?”有个伙计问。
“认识而已。”
这时便有许多顾客到门外去看热闹。有的就爬上柜台,从高大的石库墙门望出去,视线颇为醒豁。伙计因为曹雪芹是熟人,特意端了一张“瞭高”用的梯椅放在门边。曹雪芹安坐在上,居高临下,十字路口那三五丈方圆的一片刑场,看得非常清楚。
不久,车走雷声,直驶菜市口南端的半截胡同,那里有个敞篷,向来是监斩官休息之处。接着,刑部司官骑马率领一批差役,押着露顶的囚车到了,车中两名差役夹护张广泗,他穿一件黑布棉袍,双手反剪,背后插着斩标。头上当然没有帽子,花白头发在凛冽西风中,往上乱飘着。他的脸也往上扬着,神色自不免悲愤,但曾绾五省兵符的气概犹在。
但只一瞥之间,曹雪芹就看不到张广泗的脸了,因为这家相传“西鹤年堂”四字为严嵩所书的明朝老店,在菜市口北面,囚车驶到十字路口正中停了下来,张广泗面南而跪,曹雪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就这时人丛中闪出来几个人,踉踉跄跄地奔到张广泗两旁跪下,一个个涕泗横流,且哭且诉,只以隔得远,听不清是何言语。但张广泗面前的情形却一看即知——已有人在他面前铺下一张芦席,陈设酒菜香烛,是要生祭张广泗。
果然,点燃了香烛,那些人自两旁拥向正中,下跪磕头,号啕大哭,然后有个后生从芦席上奉起一大盅酒,走到张广泗面前,复又跪下,将酒盅送到他唇边,但见张广泗仰起脖子,杯底慢慢朝天,是把那盅酒都喝干了。
这时刑部的司官,率领差役上来干涉了,须臾之间,移去祭品与芦席,与祭的人亦驱回人丛之中。扎束得干净利落的刽子手,亦已抱着行刑的鬼头刀,徐步而上。最后是等监斩官一到,便是张广泗伏法之时。监斩官便在半截胡同口的敞篷之中,刑部司官将他们去请了来。
两人都是行装,前面一个戴亮蓝顶子,脑后拖着一条花翎;后面一个却戴着红顶子,这是御前侍卫德保与刑部侍郎勒尔森,品级是勒尔森高,但德保以御前侍卫奉旨监刑,算是“钦差”,而勒尔森虽亦奉旨,却以本身职责便有监刑一项,所以跟随在“钦差”之后。
两人到了张广泗面前,是斜站在他西南面,面向东北,正对乾清宫那个方向。曹雪芹看到他们跟张广泗曾作交谈,猜想是问他有何遗言。问得少,答得多,想来不是诉说冤屈,而是临刑以前,还有一番君恩未报的话,托监刑官代奏。
问答完了,德保、勒尔森往前走了数步,转过身来,在张广泗身后,面向东南,这才是监刑。刽子手便从张广泗身后闪了出来,先向监斩官行礼,只见德保开口说了话,不知交代什么。然后,刽子手走到张广泗面前,屈膝打个千,也说了句话——这句话曹雪芹知道,凡是命官处斩,刽子手一定先说一声:“请大人升天!”有的人只听得这一句话,三魂六魄就出窍了。
张广泗却身子不动,似乎神色如常。刽子手起身走到他身后,将左手抱着的刀,交到右手,反握刀把,刀口向外,刀背贴臂,手向内一弯,刀尖长出肘弯,曹雪芹心想:这该如何“砍”法?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答案已经有了,只见那刽子手起左手在张广泗肩头一拍,张广泗似乎受了惊,上半身往上一挺,脖子自然伸直了,那刽子手是预备好了的,弯起的右臂往胸前一带,刀锋切入张广泗脖子后面的关节,然后轻轻一拖,脑袋便往前垂落,但并未身首异处,喉管断了,喉头那部分却连皮搭肉,吊住了脑袋——这是张家事先花了钱的,刽子手的好处也就在这里,出一趟“红差”照例领四两银子,三四个月不出差是常事,但只要遇到“伺候”有钱的死囚,看身家弄个几百两银子是很容易的事,因为脑袋一切下来,皮肉向外翻转,很难再缝得上去,必得断而不断,有一部分连着,才易于措手。当然,这也是凭本事挣钱,手法不到家,多使了一点劲,人头落地,那就不但一文落不到,而且还得挨中间人的骂。
使得曹雪芹受惊的是,张广泗的脑袋往胸前垂落的同时,血往上飙,激射如箭,那一片血光深印在他脑中,很难抹得掉,以致得了这么一个略如怔忡的毛病。
第二天一早把老何找了来,杏香说道:“芹二爷那天在菜市口看杀张广泗,受了惊,老何,你给看一看。”
“喔!”老何望闻问切一步一步来,细细切完了脉说,“血不归脾,不要紧。杏姨,有人参没有?”
“怎么?”杏香一惊,“要服人参!人虚得这个样子?”
“不!‘归脾汤’一共十味药,人参只要二钱就够了。”
“老何!”曹雪芹说,“要是一服汤头,让太太知道了,可不大好。”
“血不归脾则妄行,所以治妇人经期不准,也可以用‘归脾汤’,就算杏姨服的好了。”
“此计大妙。”曹雪芹说,“你索性写几句脉案在上头,太太问起来,更容易搪塞。”
老何的医道真不错,一服“归脾汤”,药到病除。年底下全家皆忙,反倒是他消闲无事,整天只是逗着儿子玩。
腊月廿八那天一早,门上来报“四老爷来了”。迎出去一看,曹神态安闲,仿佛有了什么很得意的事。
“你今儿有工夫没有?”他一开口就这样问。
“有,有。”曹雪芹问道,“四叔有什么事?”
“回头再说,先看看你母亲去。”
于是到了马夫人那里,在堂屋中落座,全家包括秋月在内都来见礼问讯,“太太你看,”秋月笑指着曹说,“四老爷的气色真好,印堂多亮!又要走运了。”
“是啊!”马夫人也说,“我也觉得四老爷仿佛越来越后生了。精神好,凡事有劲,自然就会走运。”
“走运倒不见得,不过一过了年,大概会动驿马。”
“怎么?四老爷要放出去了?”
“不是。”曹答说,“要出一趟差,大概二月里动身,端午才能回来。”
“是差遣到哪儿?”
“江南。”
“那好啊!”马夫人笑道,“这趟差使,一定又要得了多少首好诗。”
“诗是一定有的,也不会少,好不好就难说了。”
杏香性子比较急,插嘴问道:“说了半天,四老爷倒是什么差使啊?”
“这话说来就长了。”一个急,一个偏偏缓缓道来,曹看着曹雪芹说,“和亲王府快完工了,回头你去看看。”
为何要曹雪芹去看?一个哑谜未破,一个疑团又生。秋月知道“四老爷”说话,有时道三不着两,“跑野马”扯得很远,便提醒他说:“四老爷,你说你江南的差使吧!”
这回曹倒是很痛快,简捷了当地答说:“去勘察行宫。”
原来和亲王府的工程已近尾声,本主去看过几次,深为满意,当时便跟曹表示,乾隆十六年圣母皇太后六旬万寿,皇帝侍奉南巡,已经定议。江南各处的行宫,皆须重修,他决定保举曹充任这个差使。
“如果沿运河一路勘察过去,那快得一年的工夫,所以决定分头派人。”曹欣然说道,“派给我的是几个好地方。”
“有南京没有?”马夫人问。
“当然有,从扬州开始就归我了。”曹一个一个数,“扬州、镇江、南京;往回走是无锡、苏州、嘉兴、杭州,还有海宁。”
“那是看潮的地方,看潮是在八月里。”
“不是去看潮。”曹答说,“南巡总得有个冠冕堂皇的题目,总不能说是陪太后去大逛一趟,所以说是巡视海塘。不过,这回驻跸最久的地方,是在杭州。听说还要到绍兴。”
“到绍兴干什么?”杏香问说。
话一出口,曹雪芹便拉一拉她的衣服,因此曹未曾回答,杏香也就会意而不问了。
“二嫂,”曹说道,“这回我仍旧想把雪芹带了去。行不行?”
听得这话,曹雪芹立即面有喜色,马夫人自觉朝不保暮,不愿爱子远行,但看到曹雪芹的脸色,毫不迟疑地答说:“行!怎么不行?”
曹雪芹倒想到了,“四叔,”他说,“到时候看,如果我娘没有什么,我才能放心跟了四叔去。”
“当然。”曹点点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想旧疾也不会复发。”
“是。”秋月接口,“太太的病,从没有在春天发过。”
“那好,我也放心。”
接下来便谈往事了。马夫人提到当年“康熙爷”南巡的种种故事,杏香从未听过,竟出神了。
但曹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秋月发觉了,乘马夫人谈得告一段落时,便即提醒:“四老爷只怕有事?”
“我想带雪芹到和亲王新府去看看。”
“有事吗?”马夫人问。
“是的。”
曹终于揭开了疑团,原来和亲王弘昼,已定在“人日”——正月初七那天,大宴宾客,畅游新园,亭台楼阁,画桥曲沼,都待贵宾赐嘉名,题楹联,其中主客是和亲王的叔父慎郡王允禧,他是圣祖的第二十一子,别号紫琼道人,又号春浮居士,性喜翰墨,已有两部诗集刻出来了,一部是早年所著,题名《花间堂诗钞》;一部在去年才问世,名为《紫琼岩诗钞》。
他与果亲王允礼同为勤妃陈氏所出,与曹也很熟,知道和亲王邀他游园,是要请他题名制联,这仿佛有“面试”的意味在内,当着众多宾客,如果不能实时“交卷”,未免与面子有关。
偏偏慎郡王作诗,才气虽高,却属于“岛寒郊瘦”的苦吟一路,少的是捷才,可也不便先去逛一逛,有了宿构比较容易应付,因此,他将曹找了去,除了细问新园景致以外,又交下一桩差使,希望先虚拟几个匾额联对,供他参考。
这就是曹这天邀他侄子去看和亲王新府的原因,为的是为他“捉刀”,也是为慎郡王“捉刀”。讲明了缘故,不但曹雪芹自己有些得意,大家也为他高兴,都觉得这是很有面子的事。
“王府有王府的规制,”马夫人告诫爱子,“虽说不能俗气,可也得富丽堂皇,你别胡言乱道,带出不妥当的字眼来。”
“我明白。”曹雪芹笑道,“娘这‘富丽堂皇’四个字,我斗胆改两个字:‘典雅堂皇’。”
“不错,就在这四个字上下功夫。”曹又问,“你见过慎郡王没有?”
“没有。”曹雪芹又说,“不过我听人谈过,慎郡王学郑板桥的字,可以乱真。身在朱邸而有江湖之思,想来是容易相处的。”
“他外家是海宁陈家,所以好跟南士交游,几时我带你去见见他。”
“是。”曹雪芹说,“等交了差再说。四叔,咱们这会儿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