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到了三宝家,早就有人迎在门口了。当然不必按接待一般狎客的规矩,由伙计领到内院,交给那个姑娘的“跟妈”领入屋内,而是直接绕过院子,到最后特为隔开来的一个小院落,里面有一明一暗两间屋,进了明间,随即看到暗间的门帘掀开,露出来一张血红嘴唇的银盆大脸,用天津卫的大嗓门说:“德老爷,你老里坐。”
想来这就是大金铃了。德振此时不忙细细打量,点一点头踏了进去,只见崔之琳一手持着烟枪,一手撑着炕沿,正起身来迎接。
“来、来!德大哥,请躺下来,刚打好了一筒。”
“多谢!我过了瘾了,你自己请吧!”
德振游目四顾,只见裱糊得四白落地,有梳头桌、有条案,凳子上还蒙着棉套子,四壁贴了几张极鲜艳的年画。炕上簇新的被褥,加上熊熊的炉火,颇有春深似海之感。
“这屋子很舒服啊!”
“德大爷夸奖!小地方,不中看。”大金铃捧来一壶茶,斟了一杯说,“你老喝杯热茶,刚闷透了的‘高末’。”
“劳驾劳驾!”德振在她低头斟茶时,便已细看,三十出头年纪,头发又厚又黑,梳个翘尾巴的喜鹊头,脸上浓脂厚粉,右颊还点了一粒美人痣。高挑身材,前挺后突,绑腿棉袴下面,居然是一双纤足。心里便想,这么一匹野马,绝不是“臭都老爷”驾驭得了的。
这时崔之琳已抽完了刚打的那筒烟,起身说道:“我的烟也够了,喝酒吧!”
“在炕上喝,还是下来喝?”大金铃问说,“下来喝吧!省得收烟盘。”
于是大金铃叫人来搭开条案,拉起两面活板,成了一张方桌,摆在当中。端上来很大的一个“盒子菜”,一大壶酒,又是两笼烫面饺。主客对坐,大金铃打横相陪,不断为德振布菜,极其殷勤。
“德大哥,什么事,你请说吧!”
“我想找点儿薄本儿的书。”德振说道,“大概你一定有。”
“薄本儿的书?”崔之琳想了一下问说,“你是要字呢,还是要画?”
“还有画?”
“有啊!”崔之琳指着大金铃说,“有她在这儿,要多少,有多少。”
这话当然要问,春册子怎么找大金铃要多少就有多少。但也不必问,他听彩凤说过,大金铃原是杨柳青的小家碧玉,那个地名极雅致的地方,除了年画驰名南北以外,也出春册子。把它当作养家糊口的营生来看,自然不起邪念,或者说自幼耳濡目染,无足为奇,所以未出阁的闺女也是施朱着彩,能画春册子。转念又想,还是不能不问,不问容易启人疑窦,因而随口回一句:“怎么呢?”
“她娘家在杨柳青。”
“喔,喔,是了。”德振答说,“有好的,不妨看看。”
“那一本《唐诗三百首》还在吗?”
“给了人了。”大金铃答说,“德老爷要,我捎信回去,总得半个月才能有。”
“好!好!我要。”德振问道,“怎么叫《唐诗三百首》?”
“实在是唐诗三百句。”崔之琳答道,“不过取个题目,像‘蓬门今始为君开’‘春潮带雨晚来急’什么的。”
“这倒也别致!”
德振本想多弄几册,转念又想,不但王府,大户人家哪一家也少不了这些东西压箱底,据说一可防“铁算盗”;二可防火——相传火神祝融氏是女身,脾气极坏,常一怒而施虐,但毕竟是女的,一见了那些赤身露体的春画,羞得掉头就跑,便可免除一场祝融之灾。
“别致的还有。”崔之琳向大金铃说,“你让他们多捎些来。”
“不必,不必!”德振说道,“有字的,倒不妨多弄一点儿,要新出的。”
“怎么?”崔之琳问说,“德大哥,是你自己消遣,还是送人?”
“既非自己消遣,亦不是送人,是受人之托。”德振又说,“崔都老爷,咱们话可说在前头,连字带画的本子册子,我不能让你破费,你破费了,于我也没有好处,该多少是多少,不必客气。”
“小事,小事!来,德大哥,你请干一杯,我有点事跟你合计合计。”
“是。”德振干了酒问,“什么事,你说吧!”
“你知道的,巡城一年一轮,我的期限快满了。”
“嗯。”德振点点头,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巡城御史虽一年一派,及期瓜代,但只要有路子蝉联或者改调他处,都不是没有先例的。
“不瞒德大哥说,你能不能替我想个法子?”
“法子怎么想?”
“能不能请和亲王交一张条子给我们堂官?”
“这,崔都老爷,我跟你说老实话,我还没有那个能在和亲王面前说话的面子。”德振想了一下问说,“五城御史不归河南道考核吗?你如果想连一连,或许有法子可想。”
“不、不!我不是想连一连,是想调山东道,如今的新规矩⋯⋯”崔之琳所说的新规矩,是指年前由都察院、吏部会同议奏,奉旨重新分配都察院各道御史职掌的办法。原来都察院御史就省份分道,稽查本省案件,一共是十四道;另外有六道御史兼理在京各衙门案件,职权特重,这六道是河南道、江南道、浙江道、山西道、山东道、陕西道,论责任河南道最重,特旨交办案件及在京文武官员的考核,都归此道办理;论事务则江南道最紧,因为稽查户部而户部所属的衙门特多。
十四道以外,另有一道为“京畿道”,专司稽察在京大小衙门的卷宗,而直隶及盛京地方的案件,却不归京畿道而由十四道分办,事无专责,颇不合理,因而特为做了一次改革,京畿道并入十四道共为十五道,直隶及盛京地方案件,归京畿道承办。此外六道所管太多,斟量调整,分归其余八道。
德振听完以后问道:“崔都老爷,你何以想调山东道呢?山东道管什么?”
“山东道稽察刑部、太医院、河道总督衙门,兼查五城窃盗命案。”崔之琳又说,“而且除江南道设满汉御史各四员以外,就数山东道各设三员最多了。缺分多,活动起来比较容易。”
德振恍然大悟,稽察河道总督衙门,便有出差到河南、江苏的机会,外官肥缺除了盐运使以外,便数河道总督,岁修银子一年四百万,平常年份,只要用上十分之二三,便可保安澜,公款多得用不完,所以不论“南河”还是“北河”,从大年初一到年三十,无分昼夜开流水席、掌勺的厨子好几十,每人只管一样菜,或者鱼翅,或者烤鸭,上完了这道菜,换上缎面皮袍,潇潇洒洒逛窑子去了。
当然,过境大小官员,告帮求货,或者有意来打秋风,亦必得看情形敷衍,因此御史出差,除了巡盐以外,巡河亦是令人垂涎的好差使。
“原来崔都老爷是想去巡盐?”
“巡盐?”崔之琳摇摇头,“哪轮得我?那是‘掌印’御史,还得真有靠得住的路子,才能到手。”
“那么,你贪图什么呢?”
“不是贪图。”崔之琳说,“也是一班太监跟我说,好些窃案,每每把他们牵涉在内,冤枉官司不知道打了多少,他们就想有个人来替他们申申冤。这一年我在北城,认识的太监不少,他们的苦衷,实在可以同情。”
德振心想,原来崔之琳是想包庇窃盗,这也未免太下流了。当即答说:“和亲王这条路子走不通,如果有别的可以效劳之处,一定尽力。”
“那么,德大哥,你能不能把你们‘堂郎中’邀出来,我请他吃顿饭,先见个面。以后的事,我自己来。”崔之琳复又敬酒,“德大哥,这一点总办得到吧?”
这个要求德振大致还能办到,自不便拒绝,当即问道:“你打算请在哪儿?”
“德大哥,你看哪儿合适,我就请在哪儿。反正一切拜托了。”说着,崔之琳拱一拱手。
“言重,言重!”德振答说,“不过,这几天大家都忙,应酬也多,总得过了元宵,他才有空。”
“是的,是的,我知道。内务府的堂郎中是第一个大忙人。反正,只要约到,晚几天不妨。”
听得这么说,德振心便宽了,好在还有曹,他跟堂郎中极熟,转托他一定可以如崔之琳的愿。
就这时有个伙计奔进来通报:“掌班,方都老爷查夜来了。”
“好,我就来!”大金铃起身向崔之琳问道,“上回他就问我,崔都老爷是不是常到你这儿来?我说偶尔来一回。今儿他如果再要问,我怎么说?”
“你——说我在这儿,请他进来喝酒。”
大金铃点点头走了。德振却看出来,崔之琳有些色厉内荏的模样,心里倒不免嘀咕,如果“方都老爷”真的进来了,局面尴尬,自己夹在中间受窘,可有些划不来了。
但崔之琳似乎有意要掩饰他内心的不安,反而大声说话:“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你是说大金铃?”德振笑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可得小心。”
“不怕!我是伏虎罗汉。”
“罗汉没有用,要金刚不坏之身才好。”
崔之琳笑一笑,低声说道:“我送你点药,你要不要?”
“什么药?”
崔之琳知道他是明知故问,管自己说道:“这一年我在北城,结交了好些有头有脸的太监,跟他们混熟了,好处真还不少。我的药就是太监送的,告诉你吧,提起这种药,来头还真不小。除了宫里,哪儿也没有。”
“这么说,是御用的。”
“宫里不叫御用,叫‘上用’。”
说着,崔之琳站起身来,在炕上摸索了好一会,取来一个烧料的瓶子,拔开塞子,小心翼翼地倒出来数粒桐子大、紫色的丸药,托在掌中,送到德振面前。
“你闻一闻!”
“好香!”德振问说,“是麝香吧?”
“不错。不过麝香有三等,第一等叫‘遗香’,是麝鹿自己剔出来的,极其难得。平常最好的麝香叫‘脐香’,是第二等。”
德振又问:“这药,你知道是谁服的?”
“雍正皇帝。”
一听这话,德振就不敢要了。“这是很贵重的药。”他说,“你留着送别人吧!”
德振不但不敢要他送的药,而且对崔之琳大起戒心,此人结交太监,包庇窃案,而且偷盗禁中珍药,一出了事,罪名不轻。这样一个下流不安分的言官,以敬而远之为宜。
因此当大金铃回进来说,巡西城的方御史邀崔之琳相见时,他正好乘机告辞。崔之琳不愿他走,大金铃也帮着挽留,但德振推说有“内廷差使”,其时已子末丑初,睡得一两个时辰,便须进宫,崔之琳方始放他。
“你要的东西,我明儿上午送到府上,我奉托的事,你可千万摆在心上。”
“好,好!”德振连连答应,“绝不能误了你的事。”
崔之琳倒是言而有信,第二天午前,送来一批“薄本儿”的书,什么《肉弄堂》《僧尼孽缘》之类,不下三十种之多;而且大多是年前年后新刻的版。德振厚犒了来人,匆匆吃完午饭,去看曹。
曹正要出门,是去“观礼”——马夫人为曹老太太认秋澄做孙女,当时交代季、邹二姨娘坐车先走,他会完了客再去。
“幸不辱命。”德振指着用布袱包好的一包书说,“都亏得崔都老爷帮忙。”
“呃,他破费得不少吧?”曹答说,“应该送他几十两银子。”
“那倒无须。不过,有件事得请曹四爷帮他一个忙。”德振说道,“他想请安五爷吃个便饭,能不能请曹四爷代为约一约?”安五爷便是内务府堂郎中丰安。
“怎么?他是有事托安五爷?”
“那就不知道了。”德振故意不提崔之琳的打算,只说,“他想认识认识安五爷。”
“那,”曹说道,“我几时在舍间做个东,把他们都约了来见面就是。为修和亲王府,崔都老爷总算帮了忙的,我请他吃顿饭,在安五爷面前表一表对他的谢意,也是应该的。”
德振觉得借这个名目给他们拉拢,倒是不落痕迹的好办法,当时便同意了。
“不知道安五爷哪天有空,我问好了,再请你去约他。不过,总得元宵以后了。”
“我也是这么说。”德振站起身来,“我就等信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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