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乾隆八年秋天,曹雪芹为要娶石小姐买的这所噶礼的旧居,秋月计算了一下,确是已有五年,“不过,马上快六年了。”她说,“五年多的工夫,像地面上这么干燥的,怕只有两三回。”
“就因为地上干了,我才走这条路的。”双玉接口说道,“天旱、风又大,火烛要小心,不然可不得了。”
“咄!”秋月轻喝,“过年了,你可得懂点儿忌讳。”
原来桃花坞上便是假山,地震震开了一条裂痕,经常有水滴渗出来,所以地上总是潮湿的。杏香觉得双玉说的话虽不中听,但实在是好话。
“真的,过年了,凡事容易疏忽,明天我倒得跟大家提一提,火烛要小心,尤其是厨房里。”
就这样谈着走着,已经出了山洞,从月洞门中望梦陶轩,只见灯火通明,曹雪芹冒着风在廊上等候。
“干吗,站在风头里?”杏香又问,“你写好了没有?”
“好了。”曹雪芹对秋月说,“听说你要来,特为叫他们把灯都点起来,在这里等你。”
“怎么啦?”秋月笑道,“忽然这么客气起来了?”
“这有个缘故,咱们进去说。”
一进堂屋,中间方桌上已将消夜的酒食都陈设好了,三副杯筷,桌前炉火熊熊,将茶几上供着的一大枝绿萼梅,催得盛放,香气极浓。
“秋月,今天该你上坐。”
“这又是什么道理?”
“刚才我翻了一翻皇历,才知道子时一刻立春,这会儿就算己巳年了。你倒想想,不是你的整生吗?”
这一下连杏香都明白了,秋月肖龙,生在康熙三十九年庚辰,到己巳年是五十岁。
“真的,秋姑,该你上坐。”杏香推着她说,“咱们倒商量商量,明年怎么给你做整生日。”
“别闹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在上面坐了下来,曹雪芹替她和杏香斟满了玫瑰花冰糖泡的甜酒,自己用南酒相陪。
“来,来!”杏香举杯说道,“添福添寿。”
“多谢!多谢。”秋月感伤地笑着,“谁想得到,都五十了。”
“哪里看得出来?看上去不过比我大个七八岁。”
杏香二十八,说大七八岁,便是三十五六。这自然是有意奉承的话,但说秋月已经五十岁了,却真的不能教人相信。
“秋月生日在三月,那时候我跟四老爷在南边。”曹雪芹看着杏香说,“咱们倒琢磨琢磨,提前给她庆生。”
“不,不!千万别闹。”秋月又说,“倒是太太,明年五十九,做十不如做九,得好好儿热闹热闹。”
“太太生日在九月里,那时候我一定已经回来了。”曹雪芹说,“先谈你的生日。”
“断乎不可。”秋月摇着手,很坚决地,“不像话。再说——”
“怎么?”曹雪芹问,“怎么不说下去?”
“再说——”秋月终于说出口了,“我也不愿意让人家知道我是个老婆子了。”
这话别有含蓄,曹雪芹与杏香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
“咱们还是商量怎么给太太做生日,倒是正经。”
“两件事合在一起办,如何?”曹雪芹问。
“别把我扯进去。”
“合在一起办,也未尝不可。”杏香说道,“反正咱们自己知道就是了。”
“到时候再说吧!”秋月很坦率地说,“我不大喜欢谈这件事。”
曹雪芹颇为扫兴,也深深失悔,不该无端触动秋月的愁绪。其实只要多想一想,就不难了解她的心境,虽说她的品格朗如秋月,凡是曹家的亲友,只要知道她的,没有一个不敬重的。可是大好青春,等闲虚度,如今美人迟暮,白发已生,犹是丫角终老的青衣身份,五十岁有何可庆可祝之事?
秋月恰也是同样的想法。但接下来,两个人所转的念头,就不大相同了,曹雪芹心想,秋月不愿意人家知道她五十岁了,也许还有得谐花烛的愿望,这个愿望实在也不是奢望,他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自己是五六十岁的达官,悼亡以后续弦,一定希望娶她这样的人做继室。过去也曾为她做过这样的打算,但都为她拒绝了,也许现在的想法,已经不同,只是说不出口而已。如果真是这样,不妨暗中替她物色,到时候强纳她进花轿好了。
在秋月的想法是,耽误青春只为受老太太的托付:“无论如何要照应芹官。”而所谓“照应”,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纵不说功成名就、耀祖荣宗,至少也得在正途上讨个出身——包衣人家只有两条路,不做官就是做奴才,眼前虽是“闲散白身”,但保不定哪一天会派上一个卑贱的职司,那时再想上进,为时已晚。
两个人各有心事,脸上便都是心不在焉的神气,杏香不免纳闷,忍不住问曹雪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明儿要去看一看锦儿姊。”
“这真巧了。”杏香看一看秋月笑道,“怎么都想到她了呢?”
曹雪芹不知道秋月已跟她约好,第二天要去看锦儿,茫然地问道:“你们刚才在谈她?”
“对了。她那儿应酬多,我打算跟秋姑去看看,能不能替替她的手。”杏香又说,“如果你也要去,我跟秋姑就得留一个人看家。”
“秋月看家吧!”曹雪芹马上就说。
“行。”秋月毫不迟疑地答应,紧接着便谈她的心事,“芹二爷,你刚才说开了年要跟四老爷到南边,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你不是答应了震二爷,明年要进考场的吗?”
曹雪芹愣了一下,不过马上想到了,“三年两考,明年己巳,正好轮空。”他说,“要后年庚午,才有秋闱。”
“可是,你得趁早用功啊!跟着四老爷游山玩水,不耽误了功课?”
“有一年半的工夫,尽来得及。再说,需要用功哪儿都可以,不一定在家。”
这句话让秋月抓住了,“好!路上也得把你的功课规定出来。”她说,“赶明儿个,我请太太跟四老爷说明白,跟他去办事可以,他得督着你用功,八股文啊,试帖诗啊,得按时寄回来查验。”
“好家伙!”曹雪芹吐一吐舌头笑道,“可真厉害啊!”
看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秋月便正一正脸色说道:“你说要替我做生日,有这份闲心思,不如摆在书本上面。你能按时写功课回来,我就觉得我这五十岁算是不白活了。”
说到这样的话,第一个感动的是杏香,红着眼跟曹雪芹说:“你可千万记着秋姑的话。”
曹雪芹也收敛笑容,慢吞吞地说:“好吧!到时候我自己立个功课单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