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曹震与翠宝直到晚上才回来。果然,如锦儿所预料的,当翠宝跟秋月在商量初四请客该如何预备时,马夫人便找了曹震去谈秋月的婚事。
“仲四要变咱们曹家的女婿了。”曹震说道,“太太的意思,要抬举抬举秋月。”
“怎么抬举法?”锦儿问说,“是认她做干闺女?”
“我也是这么说,太太不肯——”
“为什么呢?”性急的锦儿抢着问。
“太太说她比秋月大不了几岁,认作母女,看着也不像样,而且那一来又多了许多礼数跟拘束。”
“既然如此,可又怎么能让秋月姓曹?”
“能!”曹震答说,“替老太太认个孙女儿,不就行了吗?”
锦儿想了想,点点头说:“这一来,秋月便算是太太的侄女儿,礼数上不像母女那么严。法子倒好,不过不知道有这个规矩没有?我想不起来有哪家这么办过。”
“我也是这么说。正想找老何来问,他见的事多,也许能想起来有过这样子的例子,恰好雪芹回来了,听说有这么回事,他说:‘礼是人定的,只要合乎情理,没有什么不行。如果老太太在世,一定也赞成这么办,而且还有例子可以援引。’太太问他例子在哪里,他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
“雪芹不是这样的人,他的支吾,一定另有道理,你倒没有私底下问问他?”
曹震笑了,却不说话,只捧着一杯热茶,不住嘘气,吹开浮面的茶叶,而笑容始终不断,还透着有些诡秘。
“你笑什么?”
“有趣啊!”曹震脸一扬说,“怪不得他管你叫姊姊,你真能把他的五脏六腑看透了。”
“这么说,确是另有道理在内?”
“嗯,他跟我说了。不过,实在也没有什么道理,说了你也不懂,就别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这是一件大事,太太也未见得能做主,能找出一个例子来,事情就好办得多。”
“慢一点,慢一点!”曹震不等她说完,便拦住她问道,“你怎么说太太未见得能做主?”
“如果说是太太自己收干女儿,当然能自己做主;替老太太认孙女儿,就不一样了,至少有一个人该问一问。”
曹震一愣:“你是说四老爷?”他问。
“四老爷还在其次,顶要紧的是太福晋。”
“啊!”曹震被提醒了,世家大族有重大的家务,需要征询亲戚的意见,可以不问“舅老爷”,却必须问一问“姑老爷”或者“姑太太”,因为“妻党”是“私亲”,而且“姑老爷”是公亲,平郡王太福晋既是“姑太太”,又是马夫人的大姑子,更何况又是那样尊贵的身份,于理当然要征得她的同意。
“这一层,太太跟我都没有想到。贸然一办,太福晋一定会不高兴,真亏你提醒。”
“这一下,你不说我不懂了吧?”锦儿微显得意地说。
“那是两码事。雪芹讲的那个例子,不见得能用得上。他说的是漕帮的‘过方’——”
“什么叫‘过方’?”
“到底你还是不懂!”
曹震抓住机会回敬了这一句,接下来解释:漕帮中人死谓之“过方”,掌门弟子代已“过方”的师父收徒,亦叫“过方”,又名“灵前孝祖”。掌门弟子在漕帮谓之“顶香火”,大致为初收之徒,称为“开山门”,而最后所收之徒则为“关山门”,这两个弟子在同门中具有与众不同的地位。
照曹雪芹的见解,既“关山门”,再无弟子,则代师收徒,有违“过方”的师父的本意,甚至根本为本人生前所不识,但漕帮中并不以“灵前孝祖”为非。以彼例此,秋月为曹老太太在世之日最信任的人,马夫人此举,必能得在天之灵的首肯,有何不可?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就说老太太当初有过这样的打算,反正死无对证,太福晋也就没话说了。”
“这都好说。倒是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太太的意思,让仲四马上托人来做媒,你看该怎么办?”
“这件事急不得。”锦儿一面想,一面说,“第一,总先要问问秋月本人的意思——”
“问过了。”
“谁问的?”
“自然是太太,总不会我去问她。”曹震说道,“当时我提醒太太,这不是拿鸭子上架的事,太太跟我说,已经问过她本人了,她说听太太做主。”
“那好。”锦儿又说,“第二,这头亲事在咱们看是良缘巧配,十拿九稳,可是万一仲四倒有别的缘故呢?这一个钉子碰回来,别说秋月脸上挂不住,咱们也受不了。所以先不能开门见山,有什么说什么,得把仲四这面的情形,打听得明明白白,才能提做媒的话。”
“那当然,反正初四他要来——”
“喔,”翠宝突然插进来说,“还有一层要斟酌,听她的口气,如果没有这回事,她做一桌菜请请仲四,也无所谓;正在谈亲事,初四请客她就不便插手了。”
“不错。秋月也得留点儿身份。”锦儿沉吟了一下,对翠宝说道,“索性你多辛苦吧,初四那天在咱们家请,不必让秋月费事了。”
“这样也好。”曹震看着锦儿说,“你还有第三没有?”
“第三,得跟太太去回,应该先认了秋月,再谈亲事,这样子秋月才占身份,仲四也有面子。”
“这个识见很高!”曹震竖起拇指称赞,“要这样子,仲四娶的才是曹家的干小姐。明儿上午就你去一趟吧!”
于是第二天一早,锦儿便去看马夫人,进门遇见曹雪芹衣冠楚楚地正要出门,一问才知道是曹请客,特地打发人来,邀他去作陪。
“饭局还早,我先跟你聊一会儿。”
曹雪芹答应着,陪锦儿到了梦陶轩,她将前一天晚上跟曹震商量下来的意见,细细说了一遍,曹雪芹亦深以为是,站起身来说道:“走,咱们上太太屋子里聊去。”
到得马夫人那里,秋月、杏香都在,锦儿先就说道:“你们俩今儿清闲了!明天请客在我们那儿,你们就不必预备了。”
秋月肚子里雪亮,这是翠宝将她的意思透露了以后才会有的变化,杏香却不明就里只问:“翠宝姊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怎么?你愿意去帮忙?”
杏香尚未答话,只听马夫人在里屋问丫头:“是不是锦儿奶奶来了?”
“是啊!”锦儿在外面应声而答,接着向曹雪芹看了一眼,管自己入内。
“咱们走。”秋月若无其事地说,“把发好的海货,先给翠姨送了去。”
“不必!我自己带去好了。”杏香知道她是故意避开,心领神会地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于是曹雪芹亦进入马夫人的卧室,锦儿问道:“秋月呢?”
“大概跟杏香到厨房里去了。”
“好!”锦儿这才向马夫人说,“昨儿个太太跟二爷谈的事,他都告诉我了。我们琢磨了一晚上,有几件事,想请太太明示。第一——”
第一、第二,条理分明地说清楚了,马夫人连连点头,“你们想得很周到。”她看着曹雪芹说,“回头你顺便跟你四叔先说一声。”
“是。”曹雪芹问,“该怎么说?是说老太太当初有这意思?”
“对!这样子说,比较省事。”
“那么,”曹雪芹又问,“她的亲事呢?”
“我看,”锦儿建议,“暂且不提?”
马夫人略想一想说:“暂且不提的好。一提,季姨娘当新闻到处去说;万一好事多磨,弄得满城风雨,没法儿收场了。”
“是,是。”曹雪芹深以为然,后又问了一句,“四叔如果问:是不是要请请客,跟大家见个礼,日子在哪一天?我该怎么说?”
“请客见礼,当然要的,日子还没有定。”马夫人又说,“该怎么办最合适,你倒不妨问问你四叔。”
“是。”曹雪芹答应着退了出去。
“太福晋那里,我原也想到的,应该跟她说一声,说是老太太的意思也很好,不过,既然老太太有这话,何以早不告诉她?她嘴里不说,心里这么在想,无缘无故拴上个疙瘩,可不大好。”
“不会的。”锦儿答说,“老太太虽有这意思,也要看辰光,如今是要出嫁了,才抬举她的身份,如果没有这桩亲事,亦不必多此一举。”
“这说得也不错。”马夫人明白了,“这两件事要搁在一起来谈。”
“是。”锦儿又说,“而况老太太虽有这意思,太太跟她去商量,就是敬重她的意思,太福晋心里不会不高兴。”
“嗯,嗯!”马夫人领悟了,“跟太福晋去说,跟向四老爷去说,话应该不一样。跟四老爷,不过告诉他一声;跟太福晋,是要问问她的意思。分寸不同,我明白了。”
接下来商量行礼的日子。在这上头,两人却有歧见,马夫人主张事不宜迟,早早办了,接下来好提亲事;锦儿是替秋月着想,希望办得很风光,这就得从从容容地部署。不过,马夫人是率直地表示她的意见,锦儿是在肚子里做功夫。
“咱们先看看皇历。”
翻开皇历,一连串的好日子,锦儿只好先让马夫人挑,“到十一,都是好日子,再下来便是十六。”她细看了一下说,“十一也不见得太好,最好是初七那一天。”
“初七怕来不及。光是开请客的单子,就得一两天,送到人家手里,日子已经到了。”锦儿又说,“不管哪一种喜事,总得一两个月以前就定日子,太匆促了,人家会奇怪,惹出无谓的猜测,就不好了。”
“这倒不怕。等接下来谈她的亲事,人家自然明白,何以要这样子匆促。”
“是。不过,初七总来不及,别的日子也不太好,那就十六吧!”
马夫人同意了,却又加了一句:“这件事,可得你来提调。”
“那当然。”锦儿答说,“秋月不便插手出主意,杏香还拿不起来,莫非我倒躲懒,让太太来操心?”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马夫人又说,“秋月还不知道这回事,你看什么时候告诉她?”
“这会儿就可以。”
马夫人沉吟了好一会说:“我想,这件事得按规矩来,我得当着老何他们,传老太太的遗命,而且马上要改称呼,这得好好儿琢磨琢磨。这样吧,你不妨先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是了。”锦儿欣然领命,出屋关照小丫头,“你去看看,杏姨跟秋姑娘在哪儿?我在杏姨那儿等她们。”
“杏姨回自己屋子里去了,秋姑娘也在。”
那就省事了。锦儿一摇三摆地去到梦陶轩,由于神情稳重,步伐特慢,扬脸顾盼,举止之间,神气活现,杏香不免有些诧异。
“怎么回事?锦儿奶奶!”她笑着问说,“倒像换了个人似的。”
“换了个人?”锦儿同样地亦觉不解,“换成什么样儿了?”
“倒像、倒像——”杏香有那么一种感觉,一时说不上来,但最后终于抓住了,“派头儿倒像个钦差大臣。”
锦儿大笑,“可不是钦差吗?”她说,“不过不是指着你来的。”
正迎了出来的秋月,听得这话便在房门口站住,“不是指着杏香,不就是指着我来的吗?”她心里在想,深深吸了口气,警告自己:“要沉着。”
等锦儿大摇大摆地进了屋子,她迎面说道:“你先喝喝茶,有话慢慢儿说,等我先打发杏姨上你家。”
原来初四请客,本归秋月主持,如今换了地方,由杏香帮着翠姨去办,便得将预备好的东西交代清楚。趁这套车的工夫,到梦陶轩暂息,顺便再想一想还有什么遗漏的事没有。
“原来你今晚上打算住我们那儿是吗?”锦儿看杏香在收拾衣包,这样问说。
“是啊。”杏香又说,“晚上咱们好好聊一聊。”
锦儿正要答话,丫头来报,车已套好,秋月便提起衣包向杏香说道:“走!送你上车。”
“不必了。我还得到太太那里去说一声,你们就在我屋子里聊吧。”接着,又向锦儿笑一笑说,“可惜,你这位钦差大臣,捎来什么圣旨,我要到晚上才能知道了。”说完,从秋月手里接了衣包,说一声,“我走了。”袅袅而去。
等她走远了,秋月说道:“钦差大臣,宣旨吧!”
锦儿笑一笑说:“咱们上雪芹书房里去谈。”
曹雪芹的书房是个“禁地”,平时都是他自己收拾,只有扫地抹桌时,才唤丫头进去,但地虽每天必扫,桌子却不常抹,因为书桌上乱摊着翻开的书,画桌上有未完的画稿,都是不准人动的——此时就有一幅尚待补景的《岁朝清供图》,壁上悬着一张小条幅,画的是有人正在攀折红豆,上面还题着一首诗:“幽人渺渺雨丝丝,凄绝金焦远眺时。折得虞山红豆子,不知何处寄相思?”
这幅画将两人的视线都吸引住了,“你说这幽人是谁?”秋月问说。
“看第二句,自然是指绣春。”锦儿又问,“虞山是什么地方?”
“常熟。”秋月答说,“他在金山碰了个大钉子,一个人去逛苏州,经过常熟,想起钱牧斋的‘红豆山庄’,顺便去逛一逛,那里有株红豆树,多年未结实,这年居然结了,花了四两银子买了一粒。”
“怎么说是‘折得’呢?”
“别说傻话!作诗都是这样,要说花钱买的,有多俗气?”
“我不是雅人,所以不会作诗。”锦儿笑着问说,“那粒红豆呢?”
“他在路上掉了。”
“那一来,相思也寄不成了。”锦儿慨叹着,“雪芹也真是⋯⋯”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不断摇头,是颇不以为然,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绣春的命苦。不过,”秋月停了又说,“有这么多人,在十几年以后,还惦着她,也算不白活了。”
“她是不白活,咱们可是牵肠挂肚,为她受罪。我的老天,你就常住通州吧!想见面就见面,千万别走远了。”
“我住在这里不更方便吗?”
“得了!又说这话了。”锦儿拉着她并坐在一张杨妃榻上说,“你知道不知道,你真的是我的大姑子了。”
“这——”秋月愕然,“这话从何而来?”
“是昨晚上太太跟震二爷商量定规的,太太要替老太太认你做孙女儿。”锦儿又说,“我的意思是先定名分,后提亲事,这一来,仲四来求的是曹家的老小姐,你占身份,他占面子,这才是真正的良缘巧配。”
秋月静静地倾听着,嘴角似笑非笑的,两眼却满含着泪水,闪闪生光,每眨一下眼,便挤出来一滴泪珠。锦儿不必问她何以这等模样,只从腋下抽出一方绿绸手绢塞到她手里。
“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我还能说什么?”秋月答说,“熬了一辈子,总算也不白活了。”
这天曹请客是临时起意,原来有个“内廷供奉”唐岱,在修建和亲王府时,帮了曹许多忙,如今大功即将告成,曹在年前就曾致意,打算请他吃饭,要他定日子。唐岱接受了他的好意,但日子却无法预定,因为新春多暇,皇帝随时会召见,只有看机会,抽得出空就来。这天上午,抱了一张琴,翩然而至,来扰曹,特别声明:“自己弟兄,有什么,吃什么,千万不必预备。”
“说实话,要预备也无从预备起,只有开一坛藏之已久的佳酿,聊表敬意。”曹知道唐岱不喜俗客,因而问说,“看邀哪几位作陪。”
“过年大家有事,邀了亦未见得来,我看找令侄来聊聊吧。”
“喔,”曹问道,“是通声,还是雪芹?”
“自然是雪芹。”唐岱又说,“通声有空,也不妨约了来,我有点事托他。”
“好,好!我马上派人去通知。”
曹震先到,唐岱跟他没有什么话谈,只以曹震认识一个琴工,唐岱有两张琴要修理,托他代约琴工。但曹雪芹一来就不同了。
原来这唐岱是镶黄旗的包衣佐领,字毓东,号静岩,又号默庄,山水画得极好。康熙年间谈到海内画家,必推太原王家,王时敏、王原祁祖孙,先后享盛名数十年,王原祁两榜出身,先当知县,考绩优异,“行取”为给事中,复转翰林,充任内廷书画谱馆总裁,唐岱执贽称弟子,经王原祁的熏陶,艺事益进,圣祖有一次召入内廷论画,大为赞赏,特赐一个荣衔,叫作“画状元”。
世宗即位,对于先帝所称赏,而跟他又没有什么利害冲突的人,无不格外优遇。唐岱因此而成为如意馆供奉。他除画以外,复喜鼓琴,当今皇帝居藩时,常常找他去谈艺听琴,今年已经七十开外,但精神矍铄,喜欢跟年纪轻的人在一起盘桓,曹雪芹是他认为“谈得来”的一个忘年之交。
所谓“谈得来”,其实只是“听得懂”而已。“旗下大爷”对与人同乐,或者能够炫耀竞争、实时可以判别高下的消遣,大多热衷。但个人怡情养性、不求人知、要论修养的艺文,则是浅薄的居多,唐岱跟那班人无可与言,因此遇到一个“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假充内行,而又确有真知灼见,能够“听得懂”他的微言奥旨的曹雪芹,自然就“谈得来”了。
见了面自然是谈画,谈画先要看画,曹将他近几个月所收的精品,都搬了出来请唐岱赏鉴,每一幅他都有一两句很中肯的批评,有时也问曹雪芹的意见。
“雪芹,你看董香光的这个手卷如何?”
曹雪芹不喜董其昌的笔墨,但却不便率直批评,吞吞吐吐地说:“我不大懂。”
这话就不对了,岂有懂画的人,不懂董其昌之理,在唐岱追问之下,曹雪芹答一句:“我不敢说。”
这就连曹都奇怪了,“雪芹,”他问,“莫非你当我买了假的董香光?”
“不是。这个手卷是真迹。”
“那么为什么不敢说呢?”
“董香光承先启后,开一代画学,连王烟客都是他的嫡传弟子,此刻有毓老在,我何敢信口雌黄。”
曹不明白,何以有唐毓东——唐岱在,就不能批评董其昌,但唐岱心里有数,他的老师是王时敏的孙子王原祁,而董其昌又是王时敏的老师,以此渊源,为了敬重唐岱,就不便批评董其昌了。
“不要紧,不要紧,我由先师指授,上追宋人,原非师承董香光,你尽管谈你的看法。”
话虽如此,曹雪芹仍持保留的态度,很巧妙地撇开董其昌,只谈“四王”。不过也有些言不由衷,他最佩服王翚——王石谷,却盛推王时敏。因为他是唯一奉召的陪客,觉得有责任使得曹的唯一的嘉宾感到高兴。
由书房谈到堂屋,入席后仍在谈画,由“四王”到吴历、恽格、清初“六大家”都谈到了。
“雪芹,”唐岱突然问道,“你如今在哪儿当差?”
曹雪芹最怕人问到这上头,迟疑之际,曹震代为作答:“他如今是白身,有时在御书处临时有差使。”
“想不想到如意馆来?”
如意馆在“东六宫”的启祥宫之南,本名只是装裱、雕琢等业工匠集中之处,自从像唐岱这样身份的人进了如意馆,地位方始不同。
不过名为“供奉”,究竟与在内廷行走的翰林,在体制上差着一大截,所以曹雪芹从没有想过到如意馆当差。这又是一句难答的话,他亦仍旧只好向曹震求援。
“雪芹,”曹震很巧妙地为他解围,“你倒不能辜负毓老的盛意,明年乡试倘或落第,你就拜毓老的门吧!”
“要说拜门,”曹接口,“如今就好拜,不必等到明年。”
这倒是曹雪芹所乐从的事,但唐岱却连连摇手说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不敢,不敢!”
“怎么?”曹问道,“毓老哥是觉得此子不堪造就?”
“哪里的话?雪芹的画,很有灵气。”
“灵气是先天的,正要后天有良师,才可望有成。”曹对这偶尔提到的事,非常热心,“你老哥成全他吧!”
这一来,逼到唐岱说了实话,“学画是件神而明之的事,朝夕相处,看我如何布局,如何用笔、用墨,才有进境。”他说,“我在宫里,雪芹在家,徒有其名,彼此不好。”
所谓“彼此不好”,这话就颇有推敲的余地了。曹震已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曹雪芹不能追随左右,顶个弟子的名义,画出来不像样,坏了他的名头,故而谓之“彼此不好”。因此,他向曹使个眼色,示意不必强求。
当然,就没有这个眼色,曹也知道多言无益,便即说道:“那就等将来到了如意馆再拜门吧。”
“正是这话。”唐岱很率直地说,“要跟我学画,就得到如意馆来。”下面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否则免谈。
“是,是。”曹雪芹答说,“我迟早会来。”这也是一句敷衍的话,跟唐岱学画,他很乐意,说到如意馆去当差,他绝不考虑。
由于有这句敷衍的话,把原来变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气氛扭了过来,一顿午饭吃到未末申初,方始尽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