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二天一早,曹雪芹尚未起床,有人揭开帐子摇醒了他:“有人送信来,等着回话。”是杏香的声音。
接过信来一看,首先入眼的,便是左上角加了密圈的“候玉”二字,拆开信来一看,是瑚玐邀他午间小酌,信上说明,等他有了回信,再约他客。
“你看,如果我不去,他就可能不请客了。”曹雪芹说,“算了,我实在不想去。”
“走吧!人家一番好意。而且要等你答应去了再约别的客人,你是主客,何必扫人家的兴。”
“可是,今天我有事——”
“没有你的事,只跟太太回一句话就是。”接着,杏香将秋月认为应该为她的“父母”单独设祭的话,跟他大致说了,然后又说,“我就告诉来人,你准时赴约?”
“好吧!就这么说。”
曹雪芹从容起床,去给马夫人问安时,顺便就办了秋月所托之事。然后回来换衣服,预备赴约。
“瑚玐有两个儿子,资质很好,也肯用功。”曹雪芹对杏香说,“瑚玐是要我去见见他的两个儿子,看有什么可以指点的。”
“他这两个儿子,你以前见过没有?”
“没有。”
“那可得有个见面礼。”
“啊!”曹雪芹说,“你倒提醒我了。”
于是他到梦陶轩,找出水晶镇纸、滇洞墨盒、刻竹臂搁,配上自己所画的小幅兰竹,一共两份,看文玩精粗,搭配好了,用两个锦盒装好,随身带着去赴约。
瑚玐所住的槐园,在宣武门西城根,那里有一座湖,名叫太平湖,湖畔高柳萧疏,景致得个幽字,只是稍嫌偏僻了些,曹雪芹只来过一回,路径不熟,车夫问了两次路,方始找到。
入门是一块巨石,磨平一处,刻上“槐园”二字,转向石后,便是一片花圃,砌出碎石甬道,尽头处又是一片假山。穿山而过,豁然开朗,一座五开间的平房,便是瑚玐款客之处。
相见欢然,寒暄之际,只见远远有两个少年垂手肃立,一式蓝绸棉袍,上套玄色缎子“卧龙袋”,腰带所束的带子垂下来一段,质料是绛色绸子,这就是所谓“红带子”。瑚玐的五世祖,便是多尔衮同母的胞兄、英亲王阿济格,多尔衮死后,他要继承胞弟“辅政王”的位置,获罪处死,顺治十八年复入宗室,但由黄带子降为红带子,变成“觉罗”了。
这两名少年,一个二十出头,一个刚刚成年,自然是瑚玐的两子,敦敏跟敦诚。当下见过了礼,曹雪芹亲手致送文玩,两弟兄道谢过后,瑚玐便说:“你们对老师献诗为贽吧!”
“不敢当,不敢当。”曹雪芹连声辞谢,“听说两位公子,诗才清绝,我怎么能当得老师二字。”
“我们兄弟刚学作诗。”敦敏彬彬有礼地说,“要请雪芹先生指点。”
“哪里,哪里!一起切磋还差不多。”
“那,”瑚玐吩咐,“把你们的诗稿取来,请雪芹先生看看。”
“是。”敦敏答应着,与敦诚一起入内。
不一会,兄弟俩各捧一本册子,双手奉上,曹雪芹接来一看,敦敏的诗稿,名为《懋斋诗钞》;敦诚的那本,却不是诗,封面上自题“鹪鹩庵笔记”五字。
十六岁便做笔记,倒是有志于著述的,不过笔记无非记掌故逸事、奇闻怪谈,入世未深的少年,能记得出什么名堂来?曹雪芹却不能无疑。
正在这样转着念头,瑚玐已经看到那本册子的封面了,随即问说:“你怎么不拿你的诗稿来?”
“我的诗没有哥哥做得好。”
“没有你哥哥做得好,就不拿出来了?十六岁,还这么孩子气,这又不是比赛,怕什么?”
虽是呵斥,但声音中却充满了怜爱,曹雪芹知道瑚玐的心情,急忙用解围的语气说:“改天来看诗,今天先拜读你的笔记。”
说着,便揭开封面,不道第一篇的题目,便将曹雪芹吸引住了,题目是“述先武英郡王崇德元年伐明五十六战皆捷事”。他心里在想,这题目下得很有学问:阿济格是在多尔衮死后,与其第三子郡王劳亲,想胁迫多尔衮的部下附己,并继承多尔衮“辅政叔王”的地位,为郑亲王济尔哈朗,联络诸王,下之于狱,议罪赐死,英亲王的爵位已经削除,不便再用,所以写作未晋英亲王以前的爵位“武英郡王”。十六岁便懂史笔中的所谓“书法”,足见卓荦不凡。
另一个吸引曹雪芹的原因是,以子孙述先德,见闻真切,必有可观。但记“五十六战皆捷”,篇幅甚多,一时看不完,只好略略看个开头,暂且搁下。“英亲王武功彪炳,只为位高权重,又是英才,以致遭嫉蒙祸。平生功绩,湮没不彰。”他紧接着说,“二公子,这篇记载,阐幽彰潜,不但是子孙永宝的家乘,亦是将来订正国史的重要根据,容我改日细细来读。”
敦诚一听得这话,立刻流露出不胜感激与倾服的神气,瑚玐亦颇为激动,“雪芹,雪芹,你是先王身后的知己。”他说,“你把这本写得不成玩意的笔记,带回去慢慢儿看。”
“是,是!我就遵命了。”
“文字亦请雪芹先生润饰。”敦诚说道,“有不妥之处,尽请加签。”
“什么加签?”瑚玐接口说道,“直接就在上面改了。”
“不敢,不敢!”曹雪芹说道,“倘有笔误,我就在原文上加墨;否则我还是加签,事关史实,应该慎重。”
听得这样解,瑚玐才不言语。曹雪芹便放下敦诚的笔记,改看敦敏的《懋斋诗钞》。
诗也不坏,虽以年龄所限,意境不够深远,句法也欠苍老,但循规蹈矩,诗做得很稳,也很“满”,将题中该说的意思都说到了,假以时日,必能在八旗诗坛,占很显著的一席之地。
当下拣了几首诗,提出来细细讨论,还只读了两首,瑚玐便来催请入席。
肴馔颇为精致,主人亦谈笑风生,但旗人家规矩重,瑚玐父子又是天潢贵冑,所以敦敏兄弟侍饮时,一听谈到父祖尊长,频频起立,以致曹雪芹的兴致大减。
瑚玐自然也发觉了,所以在他们兄弟吃完饭,却仍端然正坐时,便交代一句:“你们下去吧!”
“是!”
兄弟双双起立,先是站到一旁,然后悄悄退去,这一下主客都自在了。
“雪芹,难得你不抹杀先王的功绩!我们做子孙的,感激不尽。”说着,瑚玐双手捧杯相敬。
“不敢当,不敢当。”曹雪芹也是双手高举,两人对干了一杯。
“令祖是天子近臣,你们正白旗又是睿王的子弟兵,想来对先王生前种种,一定听令祖谈过?”
“先祖弃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喔,喔,”瑚玐在自己额上拍了一巴掌,“我糊涂了。不过,你总听伯叔辈谈过吧?”
“听是听过一点,语焉不详。”曹雪芹说,“也很少谈到睿王。”
“这就是了。”瑚玐放低了声音说,“圣祖最仁厚不过,唯独对睿王始终没有恩典,宫里也绝口不提睿王。睿王行十四,先王行十二,一母所出。因为睿王的爵不复,先王亦始终含冤负屈。雪芹,我知道你笔下很健,更难得的是,一点儿势利之心都没有,将来有机会,要仰仗大笔,为先王好好写一篇传。”
“多承老世叔谬奖,倘有略可效劳之处,绝不敢辞,就怕力所不胜。”
“你不必客气,也不必忙,只放在心里好了。”
“是的。我一定记在心里。”
“我存此心已久,先帝在日不敢提这件事。如今的皇上,似乎没有先帝那么多忌讳,所以我的心又热了。”瑚玐接着又说,“圣祖之不提睿王,实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雪芹,你知道不知道,是何苦衷?”
“喔,这可是莫测高深了。”
“这因为孝庄太后跟世祖都有隐痛。世祖的隐痛有两处——”
瑚玐说:世祖的隐痛,一是睿亲王多尔衮,杀了太宗的长子肃亲王豪格,身居皇位,竟不能庇护长兄,引为一大恨事。
另一个隐痛,是孝庄太后与世祖母子共有的。孝庄太后曾失身于多尔衮——提到这一层,触发了曹雪芹一直在探索,而人言人殊,至今并无定论的一个疑问:也就是孝庄太后失身于多尔衮之说,究竟是真是假?
“宫闱事秘,恐怕难有定论吧?”曹雪芹说,“主要的还是难有证据,要有确证,才能有定论。”
“你要问证据,我先要问你一件事,人子之于父祖身后,要如何才是孝?”
“‘三年无改’。”
“还有呢?”
“这就很多了——”
“不错,很多。我问得不对,你也就无从措手了。”瑚玐说道,“我反过来问,父祖既殁,停柩在堂不下葬,这算是孝吗?”
“这怎么能算是孝?当然是不孝。”
“何以见得是不孝?”瑚玐问道,“圣经贤传上怎么说?”
这仿佛有考验的意味在内,好胜的曹雪芹当然不肯输给他,凝神思索了一会,想起顾亭林的《日知录》中有一段记载,可以引用。
“丧事非下葬不算结束,停柩在堂,即未终丧,为从古所无之事。自东汉、东晋末年,战乱频仍,流离道路,不得已不葬父母而逃命,谓之‘停丧’。魏晋之制,祖父未葬者,不听服官,就因为此为不孝之故。”
“那就是了。俗语说,入土为安,祖父虽死而不安,自然是不孝,官都不让做,何况当皇上?圣祖不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孝庄太后驾返瑶池,一直到圣祖驾崩,三十多年不葬,请问圣祖在孝庄太后病重的时候,步祷天坛,灭自己的寿算来为祖母延寿,这么孝顺的孙子,何以有这么不孝的举动?是何道理?”
曹雪芹复又思索了一会,仿佛记得在哪里看过一段记述,说是孝庄太后临崩遗命:“太宗奉安已久,不可为我轻动。况我心恋你们父子,应该在孝陵附近地方安葬,我才没有遗憾。”
意思是不必在盛京太宗的昭陵合葬,别葬于世祖孝陵附近。可是,圣祖亦未遵照孝庄太后的遗命,终其在位六十一年,始终未葬祖母。
“是啊!”曹雪芹说,“孝庄太后的遗命,倒是说得通的,太宗葬在昭陵,已经四十多年,不宜轻动,然而圣祖又何以不别葬孝庄太后?确有疑问在,而且不葬孝庄太后,梓宫又暂安在哪里?”
“在东陵。”瑚玐答说,“孝庄太后生前,养静的一处宫殿,在养心殿与宁寿宫之间。圣祖下令,将这座宫殿好好儿拆下来,原样移建在东陵,作为孝庄太后暂安之处。先父当时在工部当差,拆这座宫殿,他也派了差使的,据说:拆旧殿移建到东陵,先是一笔运费,就比新盖一座殿的工料费用还多得多。”
“此亦略尽孝道之一端。”曹雪芹说,“以康熙年间国力之富庶,动用亿万,奉安太皇太后的梓宫,亦不能谓之过举,因为孝庄太后是有功社稷之人。”
“有功社稷,正就是隐痛的由来。雪芹,你说宫闱事秘,难有定论,但凡是不近情理的事,仍得要从情理上去推求。我跟好些在内廷当过差的宗亲谈过,看法大致相同,孝庄太后自以为曾失身于睿王,虽是为了社稷,但妇女名节,毕竟是立身之本,羞于跟太宗同穴,但在做孙子的圣祖,深知孝庄太后,忍辱负重,有不得已的苦衷,总觉得她不能与太宗合葬,是一件莫大的恨事。终圣祖一生,这件恨事是他耿耿于怀的,但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弥补这莫大恨事的好办法,只有拖在那里再说。雪芹,你以为我这个论断如何?”
“是的。除此以外,不能有更好的解释。”
“孝庄太后崩于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第二年四月,撤殿移建东陵昌瑞山,定名‘暂安奉殿’。圣祖每年祭拜,没有一年断过,孝思不匮到如此,实在令人感动,可是始终不能入土为安,圣祖的痛心,亦就可想而知了。”
“是的。圣祖之孝,在古今帝皇中实在少见。”曹雪芹说,“我听先祖母谈过,圣祖每次行围打猎,或者巡幸各地,凡是得了难得珍馐,必定专差进奉太皇太后跟皇太后,这样的孝心真难得。”
“而且皇太后并非圣祖的生母,那就更难得了。”
“是。这一层,我亦听先祖母说过,圣祖跟近臣说过,二十四孝,所孝者都是继母;如果是生身之母,理当如此,根本谈不上孝不孝。”曹雪芹接下说,“越是如此,越无法解释圣祖何以三十多年不葬祖母,其中必定有不能为第三者知的隐痛在,而此隐痛,倘非如老世叔所说,就不知哪里还有第二种说法了。”
“谈到这里,我倒不能不佩服先帝,雍正三年就将‘暂安奉殿’原址起名‘昭西陵’——”
太宗的陵寝在盛京,定名“昭陵”,东陵的昌瑞山,在盛京以西,所以名为“昭西陵”。瑚玐认为那是明快合理的措施,曹雪芹亦有同感。
“现在把话拉回来。”瑚玐说道,“大凡父母有不可告人的行为,除了本人以外,隐痛最深的是儿女,到下一代就比较淡薄,再一代更为浅薄,这就是圣祖数十年迟疑,不知道如何料理孝庄太后的身后,而世宗能出以明快措施的道理。雪芹,你觉得我这个看法对不对?”
“完全属实。”
“好!你同意了,就好办了。以睿王来说,身后不久,就被废为庶人,撤庙享、抄家,他没有儿子,以同母弟豫王之子多尔博为子。睿王刚死的时候,多尔博袭亲王,袭爵而不降封,就是‘世袭罔替’,成了‘铁帽子王’,到了睿王获罪,多尔博归宗,到后来才封为贝勒。康熙年间,对睿王毫无恩典,多尔博一子袭爵降封贝子,后来更降为镇国公。从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来,圣祖对睿王亦是深恶痛绝的。”
“是的。倘非如此,以圣祖的仁厚,不至于这样寡恩。”
“现在再说到我本支上来。”瑚玐一面想一面说,“先王有子十一人,只有二房讳傅勒赫的,无罪复宗籍,康熙元年追封镇国公,这位镇国公有个孙子,也就是先伯,他的名字你总听说过?”
“令伯的名字怎么写?”
“一个普,一个照。”
此人曹雪芹听说过:“是年亮工的至亲吗?”
“是。”瑚玐答说,“年亮工是另一位先伯的女婿,世宗因为他是年亮工的叔岳,颇为拉拢,可是后来亦由于这个缘故而革爵。不过,圣祖对先伯是很赏识的。”
瑚玐又说:“我的意思是,先王与睿王同样获罪,同样处分,但圣祖在日,就对两家子孙的看待不同。经过世宗到今上,对睿王的成见渐渐淡了,先王亦就有再蒙恩典之望。雪芹,我很想在这方面,尽一番力量,要请你帮我。”
这是曹雪芹答应过他的,自然守诺不辞,“不过,”他说,“英王的生平,说实话,我所知甚少。”
“这,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瑚玐又说,“凡是做子孙的,总希望把祖宗写得大贤大德,我倒不是这么想法。人总是有长处、有短处的,没有短处的人,大家没有见过,这样,就写出来,大家就像听一个人在谈孔子、孟子似的,说句老实话,叫作无动于衷。这样的写法,干脆说吧,是糟蹋笔墨。”
他居然有此迥异流俗的见解,曹雪芹颇感意外,同时也很欣赏,不由得说:“老世叔识见超卓,实在可敬可佩。”
“我是说实话。”瑚玐又说,“我请你为先王作传,就是想把实在情形写出来,既然如此,我怎么好不说实话?而且,如果你写得不实在,我也就根本没有资格跟你说什么了。”
“我明白了,作传原贵求真。”
“当然也有要为亲者讳的地方。不过,可讳可隐,不必涂脂抹粉,把丑的说成美的。”
“是,是!史笔是容许这么写的。”
“先王立功之地,我大都到过,到了总要访求当时的真相——”
“喔,”曹雪芹对这一点很注意,打断他的话问,“老世叔是专程到各地去访求的?”
“专程去访求的次数不多,只为机缘凑巧,这十来年我派的税差,都在山海关内外、京东、京西,恰好是先王千里转战之地。譬如,‘一片石’——”
“一片石”为吴三桂请清兵,睿亲王多尔衮大破李自成之地。这一仗打出了大清天下,曹雪芹便聚精会神打算着细听他谈“一片石”之役。
哪知瑚玐喊道:“二虎,二虎!”
二虎是敦诚的小名,他生在雍正十二年甲寅,行二,所以叫二虎。当时奉召而至,在席前叩问何事。
“你不是在一片石作过一首诗吗?”
“是。”
“拿来给雪芹先生看看。”
“是。我写出来。”
写好了送到瑚玐手里,他看了看问:“就是这一首?”
“是。”敦诚答说,“那年我去看阿玛,一共只耽搁了两天,就作了这么一首诗。”
“我以为你是写‘闯王’李自成。”瑚玐有些失望,但仍旧将那首诗递了给曹雪芹。
诗是一首五律,题目叫作“烈女墓”,前面有一篇小引:“烈女,前明一片石关戍卒女也。美姿容,性庄重,年仅十六,有恶劣挑之,诉于官,薄加惩责。烈女惭愤,遂自缢,奉勒建碑。前明御史傅公见过,为营葬,复吊以诗。余省家大人于一片石税关时,大风吹野,白日阴晦,因访烈女墓于荒荆蔓草中,凭吊之余,继以小诗,即次傅公原韵。”那首诗是:“碣字古苔侵,荒烟蔓草深,黄云横大漠,白日下寒林;野女严如昔,贞风播至今,相过须下马,一釂吊冰心。”曹雪芹很欣赏写景的那一联,觉得颇饶“唐音”。但与一片石的战役无关,就不多谈了。
“大家都知道,当时李自成领兵二十万,亲自出关迎战,吴三桂作为大清兵的前驱,其实两军不分胜负,到了中午,先王跟豫王领骑兵两万,由吴三桂阵营右面突袭,个个奋勇当先,李自成所部溃不成军,追奔逐北四十多里,方始收阵。这判胜负的一仗,是先王打的。入关以后——”
据瑚玐说:清兵入关以后,李自成向北京西行,追剿之责,仍由英亲王阿济格担负,将李自成撵到山西,方始班师。
清朝定鼎北京,分两路用兵,一路南下,由豫亲王多铎率领;一路向西,讨伐李自成,由阿济格受命为大将军,率领吴三桂,由边外趋绥德。顺治二年克延安、鄜州,进攻西安,李自成手下仍有数十万人,阿济格指挥吴三桂全面进剿,李自成不敌败走,出武关南走入湖北境界,从襄阳直下武昌,李自成兵败死于房山。这一路征战的艰苦,与南下的豫亲王多铎,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谈谈到日落黄昏,瑚玐还要客洗盏更酌,曹雪芹再三辞谢,道是英亲王的生平尚未谈完,近期内总还有几次聚晤,不争在此一夕,瑚玐方始作罢。
到家已是万家灯火了,杏香在马夫人那里伺候开饭,在廊上看到曹雪芹脸上通红,讶然问道:“刚上灯你已经吃完回来了?”
“你是说中饭,还是晚饭?”
“怎么一顿中饭吃了几个时辰?”
“可不是!”曹雪芹说,“把太太的普洱茶,倒一碗我喝。”
“那得现熬。”
“不用。”马夫人在堂屋里接口,“我那一碗没有大动,不过凉了。”
“就是凉的好。”
曹雪芹一面说,一面进屋,先看一看马夫人的菜,然后就在饭桌旁边坐了下来。
“你们谈了些什么?一顿酒喝得这么久?”
“谈英亲王阿济格。”曹雪芹答说,“瑚玐要我给英王写篇传。”
“你答应他了?”
“是啊!”曹雪芹发觉母亲的语气有异,便加了一句,“英王的事迹,我知道得不多,光听瑚玐说,只怕写不好。”
“你可得谨慎一点儿,英王的忌讳也很多。”
“我听瑚玐说了,好像是因为睿王的关系。”
“也不光是睿王。”
一听这话,曹雪芹大为兴奋,有着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欣喜,心里在想:原来母亲就知道阿济格的内幕!那就正好与瑚玐的话对照着参详,求得真相。
“不光是关联着睿王,还有什么忌讳呢?”
“镶红旗本该是英王的旗主。”马夫人说,“其中好像还关联着尚家,多年前的事,我也闹不太清楚,这些老账最好不要去翻它。”
这可是兜头一盆冷水,曹雪芹不但扫兴,而且酒也由于心冷的缘故,醒了一大半。
“最好不写。”马夫人又说,“要写,也得先跟王府里的几个老人讨教讨教,看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
马夫人是看爱子神色沮丧,为了安慰他才这样说的。曹雪芹却不明白她的用意,冷下去的心又热了。
“瑚玐说,圣母在日,宫里几乎不谈睿王多尔衮,不知道有这话没有?”
“应该有吧!”马夫人答说,“咱们曹家、马家两个佐领,原就是睿王旗下的,可是,我就很少听老太太、老太爷谈过多尔衮。”
所谓“很少”,意味着曾经谈过,曹雪芹便又追问:“总也谈过。不知道老太太、老太爷怎么说?”
其时杏香看马夫人对谈这些事的兴致不高,怕曹雪芹打破砂锅问到底,未免惹烦,因而借故打岔,中止了他们母子的谈话。
“后天替老太太摆供,大后天是秋月单独上祭。”马夫人交代,“你明天到‘祖宗堂’里去看看,让老何带着人好好收拾一下。”
“是。”曹雪芹忽然想到,“大伯跟伯娘的神主,是不是要重新立?”
“重新立你大伯跟伯娘的神主?”马夫人不解地问。
“是。”曹雪芹说,“大伯跟伯娘如今是有女儿了。”
原来曹雪芹的伯父,名叫曹颁,身死无子,而曹雪芹的父亲曹颙,尚未婚娶。照宗法来说,曹颙将来如有两子,应以长子承继长房,所以预先为曹颙的长子取名曹霈,曹颁的神主,即由将来不知有无其人的曹霈具名设立。
但再也没有料到,曹颙早逝,而且只有一个遗腹子,当然不能起名曹霈,过继给长房。曹老太太在日,族中倒有人提过由曹雪芹兼祧的事,曹老太太认为无此必要,她的话说得很痛快:“兼祧也罢,不兼也罢,反正就是芹官一个人。有些大户人家讲兼祧,若非为了遗产,就是想多娶一房媳妇;两房媳妇两头大,一山不能容二虎,没的成天争风吃醋,好好一户人家,非吵散不可。将来芹官娶了媳妇,多生几个,挑一个好的作为他大伯的孙子,顶大房的香烟,那才是正办。”
曹雪芹如今的意思是,照曹老太太的意思办,是久远之计,但还渺茫得很,既然有改名曹霞的秋月,作为大伯之女,则由曹霞具名立主,奉祀有人,岂非顺理成章的好事?
“想法倒不错,不过不知道有这个规矩没有?”
“规矩是人立的。这么办,绝不悖礼,不悖礼就是合乎礼。”
“也好,你跟秋月商量商量看。”
“娘,”曹雪芹说,“你得改称呼了,她现在叫澄秋。”
马夫人想了好一会说:“叫了几十年,一下子要我改口,还真难。不过难也得改,我想,她的号最好把秋字搁在上头,秋字一出口,想起来她不叫秋月了,下一个字自然会改,不然,开口就错了。”
“娘这话通极!就倒过来叫秋澄好了。”
“哪个澄?”
“澄清的澄。”
“秋澄,秋澄!”马夫人念了几遍说,“好,我记住了。”
就这时,秋月施施然而来,马夫人便叫:“秋——”停了一下,方又叫出第二个字,“澄。”
秋月愕然,“太太说什么?”她问。
“我在叫你。”马夫人笑道,“把你的号改了一下。”
等曹雪芹说明始末,秋月笑道:“对太太我可不改口了。反正‘太太’是官称。”
其时马夫人已吃完了饭,杏春与秋月伺候她漱口、喝茶,闲闲地又谈到了秋月身上。
“喔,”马夫人对曹雪芹说,“你把改立神主的事,跟秋澄说一说。”
秋月——秋澄静静地听完,神情肃穆地说:“在我是应当尽的孝心,不过,男女之别虽不必论,异姓入嗣,名字刊在祖宗堂,只怕族中会有人说话,倘或落了褒贬,我就对不起太太了。”
马夫人点点头,却不作声,表示她的话应该琢磨,曹雪芹却又另有见解。
“义女不比义子。异姓之子,改姓入嗣,子孙姓曹而实不姓曹,还可以说是有乱宗之嫌;义女是人家的媳妇,哪里乱得了宗?”
“这话不错。”马夫人很有决断地说,“行事只求自己心安,管不了那么多!曹家的族人,向来势利,咱们又长住在南边,越发隔膜。当初回旗的时候,除了王府,也没有哪家看顾咱们一点儿,如今咱们的家务也用不着他们来过问。”
“太太这么说,可真是拿我当曹家的女儿看待了。不过,立主向来要挑日子,大后天摆供的事,只好暂且搁一搁了。”
“也好。咱们索性从从容容,尽心尽礼办一办。好在后天给老太太上了供,我跟大家说明了,名分就算定了。不过,”马夫人向曹雪芹说,“你四叔可一定得跟他说明白了!你明天去一趟,今天把你四叔跟两位姨娘都请了来散福。棠官如果能告假,也让他来见一见大姊。”
“是。”
于是第二天一早,曹雪芹便到了曹那里,只见客厅中已有些人在等候,看服饰有的是官,有的是买卖人,其中有两个他曾见过,一个是工部司官,一个是内务府营造司的笔帖式。这两个人的身份,提醒了曹雪芹,想起曹在年初七那天要接收新盖的和亲王府,这些人自然是为这件事来接头的。不过,他性厌俗客,只在窗外探看了一下,并未跟那两人招呼。
“芹二爷,”何谨说道,“四老爷在花厅会客,你干脆上书房坐吧。”
曹雪芹心想,看样子曹一时抽不出空来跟他见面,而要谈的事,又绝不能留话转达。因而对于去留之间,颇费踌躇。
“芹二爷是不是有事要跟四老爷回?”
“是啊!”
“要紧不要紧?”
“当然要紧。”
“那我跟四老爷去咬个耳朵,请他到书房来一趟。”
“不,不!”曹雪芹摇着手说,“我要谈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能了结的。”他顺口问道,“棠官这两天回来过没有?”
“昨天回来的,交了班有三天的假,今儿一早陪季姨娘烧香去了。”
这好!季姨娘不在家是个机会,秋澄的事,不妨跟极明事理的邹姨娘谈,请她转告。于是由何谨通知中门上,邹姨娘派她的心腹丫头福顺,来将曹雪芹接了进去。
新年里彼此拜年,已经见过,这是第三次相会,但邹姨娘倒像几年不见亲人似的,非常亲热。原来邹姨娘并无儿女,棠官倒还忠厚,但季姨娘心地糊涂,只要棠官多关怀邹姨娘一些,她心里就会不舒服,常常骂棠官的一句话是:“女心外向,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儿子,不是女儿。”因此,邹姨娘不免有孤立无援之感,对于曹家的亲属,都很客气,尤其是对曹雪芹,心里另有一番打算,所以格外笼络。
当下先自马夫人起,一一问到,然后动问:“今天怎么倒有空来?”
“有件事,我娘叫我来禀报四叔,四叔正忙着,我想告诉姨娘也是一样。”
“喔,你请说。回头我来告诉你四叔。”
曹雪芹略想一想说:“娘是秉承老太太的遗命,替她老人家收了一个干孙女,算是我大伯的女儿——”
“啊!”邹姨娘迫不及待地问说,“是谁?”
“自然是家里人,不过不姓曹而已。”
“慢一点,芹二爷,你让我想一想。”邹姨娘没有多想,便即说道,“必是秋月。”
“姨娘也觉得很合适,是不是?”
“其实早该这么办了。”邹姨娘又问,“改不改姓呢?”
“不但改姓,而且改名。照我们‘雨’字头的排行,单名霞,云霞的霞,号叫秋澄,姨娘明天见了她,别叫她秋月了。”
“喔,是明天行礼不是?”
“是给老太太摆供,祝告已遵遗命办妥了。”曹雪芹又说,“我娘说,明天务必请四叔跟两位姨娘来散福,顺便也让秋澄见礼。”
“好,我一定来。”邹姨娘略停一下又说,“这件事办得好。抬举了秋月——啊,秋澄,也就是抬举了仲四掌柜,将来他们的感情一定更好。我常说,在曹家我最佩服二太太,从不说人一句闲话,行事可真是正派。”
“二太太”是指马夫人,曹雪芹少不得谦虚一下,欠身说道:“是姨娘说得好。”
“我这是实话。你大爷我也见过,夫妇俩都是极厚道的人,不想没有儿女,如今算是有了。”说着,邹姨娘触动心境,不由得有悒郁之色。
芹官心知其故,却不便说破,想起还有一句话要交代:“听说棠官有三天假,明儿让他也来散福。”
“我知道了,我跟你四叔说。”邹姨娘停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了,“芹二爷,我得求你一件事。”
曹雪芹急忙站起身来说:“姨娘怎么这么说?有什么事,只要我办得到,一定替姨娘办。”
“这件事,恐怕光是你许了我,还不行。你四叔只有棠官一个,你四叔说过了,将来棠官有了儿子,把第二个给我做孙子,哪知道——”邹姨娘向窗外看了一下,低声说道,“季姨娘当着你四叔的面,满口说好,背后有话,说是‘第二个还不行,我总得有两个孙子才保险’。你想想,这不是笑话不是?气得棠官跟他娘发脾气,说‘我儿子还没有生,你倒已经在咒孩子了’。这话你四叔不知道,不过,季姨娘可是跟人斩钉截铁地说过了:‘将来我得有三个孙子,才能挑一个过继给人家。’芹二爷,你想想,一定是把最没出息的一个给我。再说,她的孙子我也不敢要,以她的脾气,一定是不论管得着管不着,她都要管,那就成天打饥荒吧!倒不如我不要她的孙子,还多活两年。”
“姨娘也别想得那么远。”曹雪芹说,“棠官倒是顾大体的。”
“无奈他娘要干预。我已经死了这条心了。如今我要求芹二爷的是,你一定多儿多女,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娃儿,你给我一个。芹二爷,行不行?”
这话,曹雪芹答应不下,因为不是他能做主的,只是他很同情邹姨娘的处境,而且也知道此事在她看得极重,因而不敢说一句敷衍的话。
“姨娘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不过这件事我得问我娘。再说,也还不知道四叔愿意不愿意。”
“他一定愿意。”邹姨娘说,“我也知道,总得二太太点了头才行,所以我只想问芹二爷一句话,二太太肯了,你肯不肯呢?”
“当然肯的。”话一出口,曹雪芹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姨娘,有一层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你从别房过继一个孙子过来,将来分家,你的孙子自然有份,可是那一来,季姨娘这一房,就少一份了。所以,也要看看她愿意不愿意。”
“我可不管她!”一向稳健平和的邹姨娘微带负气地说,“总不能为她想独得家财,我连个孙子都没有。”
“话不是这么说。”曹雪芹替她盘算了好一会说,“姨娘,这种家务事,你得站在理上,才不至于生烦恼,有后患。我为姨娘设想,将来棠官生了第二个儿子,你按照她自己说过的话,把孩子要过来,如果她不肯,你就说要我的儿子做孙子。拿这个挟制她,不怕她不肯。”
“这倒是个好法子,到底你是读通了书的。不过,她以后要来干涉呢?”
“这也好办,既然是要挟,就不必客气,当着四叔跟族中长辈,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也就不必怕季姨娘以后歪缠了。”
“歪缠是免不了的。”邹姨娘沉思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只好照这个法子办。”
正在谈着,曹回上房来了,曹雪芹请个安说:“我娘有些话,要我来禀告四叔,我已经跟邹姨娘说了,回头请邹姨娘跟四叔细细谈。”
“喔,什么事?”
“很好的一件事。”邹姨娘接口,“待会儿跟你细说。”
曹点点头,对曹雪芹说:“初七接收和亲王府,得延期了。”
“是,”曹雪芹问,“工程不能如期完成?”
“本来是可以如期的,和亲王不知听了谁的话,有一处地方要改,起码得多费半个月的工夫。”
“既然是和亲王的意思,四叔就不必担什么干系了。”
“可是,这样子下去,哪一天才能交差呢?说不定到时候又出新花样,一延再延,会耽误你我的行程。”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有个办法,托谁在圣母皇太后面前进言,定了慈驾亲臣的日子,那一来和亲王就不能再出花样了。”
“对,我托慎郡王去想法子。”曹又说,“上回拟联拟匾,还差着好些,我本来想接收了以后,让你好好儿花点心思,现在一时不能接收,你可也别闲着,有空就去看看,早点儿都弄齐了它。”
“是!”曹雪芹答应着,准备起身告辞。
“你在这儿吃饭吧!”曹说道,“吃完饭,我带你去见一见慎郡王。”
曹雪芹很怕见贵人,但叔父所命,不敢违拗,只好答应着又坐了下来。不道正要开饭时,门上来报,和亲王府的侍卫求见,曹便匆匆至花厅会客,隔不多久,复回上房,一踏进来便嚷着要换袍褂,原来是和亲王召见,派侍卫套了车来,等着接他进府。
“四叔,今儿不能去见慎郡王了吧?”
“是啊!看样子不行了。”曹关照,“你仍旧吃了饭再走。”
“不!我原是陪四叔。既然四叔有事,我还是回家。”曹雪芹说,“我娘还等着我回话呢!”
“对了!到底什么事,你长话短说吧!”
曹雪芹还真怕曹知道了秋澄的事,匆遽之间来一句“从长计议”,就可能变得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因而只说:“明儿替老太太摆供,请四叔、两位姨娘,还有棠官来散福。四叔,娘说,请你一定来。”
“是中午不是?”
“是。”
“好!明儿晚上我有应酬,中午有空,我一定来。”
于是叔侄俩同时出门,一个回家,一个去铁狮子胡同和亲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