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仲四一大早就来了,复又送了一份礼,是他的镖客从各地带回来的土产。
相互拜了年,仲四要见马夫人贺岁,在往年,总是由曹雪芹代为辞谢,而这年不同,曹雪芹起身说道:“我来领路。”
仲四微感意外,不过马上就把这一感觉抛开了,跟着进了中门,他将脚步停住,以便曹雪芹先去通报。
“仲四哥,请啊!”曹雪芹说了这一句,又向迎出来的一个丫头说道,“你去跟太太回,仲四掌柜来了。”
他的声音很大,在马夫人屋子里的秋月,立即转往后房,杏香笑着向马夫人说道:“太太可跟我干爹多聊一会儿。”
“嗯。”马夫人微笑着点点头,等丫头一进来,她先开口,“我知道了,仲四掌柜来了,说我有请。”
请到堂屋,曹雪芹隔着门帘说一声:“娘!仲四哥来拜年。”
于是丫头打起门帘,马夫人刚出房门,便即说道:“仲四掌柜,你可不能行大礼。”
话是向仲四说,眼却看着曹雪芹,意思是让他拉住客人,不使下跪,无奈仲四的手脚快,说一句:“理当磕头。”双膝便屈了下去。
于是曹雪芹也下跪答礼。等扶起仲四,马夫人手指着说:“你请仲四掌柜上座。”
所指的位子在西面,迎着晨曦,可以让间壁屋子里的杏香——也可能有秋月,将仲四看得很清楚。
“多谢仲四掌柜又送东西,你真是太客气了。”
“不成敬意,太太还特为提到,才真是客气。”
“今天是从通州来?”
“不!昨儿就到京了。”
“怪不得这么早。”马夫人问曹雪芹,“请客改了地方,你跟仲四掌柜提了没有?”
“喔,”曹雪芹说,“仲四哥,今儿改在震二哥家喝酒,我还有两个朋友,等他们来了,咱们一起走。”
“好,好!”仲四又问,“不知道是什么朋友?”
“咸安宫的两个老侍卫。”曹雪芹答说,“都很随和,也很健谈。”
这时马夫人又开口了,“仲四掌柜府上哪儿?”她问,“听说是山东?”
“是河南。”仲四答说,“不过离山东也不远,是归德府。”
“那不就是商丘吗?”马夫人看着曹雪芹问。
“是的。”
“仲四掌柜几位少爷?”
“太太这样子称呼,真把我的草料都给折了。”仲四答说,“我有两个儿子。”
“都成人了吧?”
“托太太的福。”
“是不是有一个,”马夫人问曹雪芹,“是武官?”
“是老二。文武双全,现在是河南驻京的提塘官。”曹雪芹又说,“娘忘记了吗?仲家老二上回来拜客,娘不是见过?”
“啊,啊,就是他啊!长得好体面,仲四掌柜你好福气,过几年当老封君,该享儿子的福了。”
“谢谢太太的金口。”提到这个次子,仲四亦不免得意,“像我们吃这碗饭的,出一个武官,也真算是靠祖宗积德。”
“可惜仲四奶奶见不到了。不过话说回来,走在老爷前面,都算是有福气的人。”
“太太说得好。”
“你身子倒还硬朗?”
“这是老天爷保佑。”仲四答说,“留着我一把穷骨头,还可以卖几年气力。”
“倒没有续弦的打算?”
马夫人是闲闲提起,在外面的曹雪芹与在里面的杏香都开始紧张了,原来也在听壁脚的秋月却是扭头就走。杏香想去拉住她,可又怕漏听了仲四的回答,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驻足在原处。
“不瞒太太说,倒是有这么个打算,内里没有一个人,实在也不方便,亲戚朋友也都这么劝我——”
“你两个儿子呢?”马夫人打断他的话问,在她认为这是最要紧的一件,成年而又能自立的儿子,如果不赞成老子续弦,谁要去当他们的后娘,那日子不会好过。
“两个儿子总算孝顺,媳妇也贤惠,都在帮着找。”
“找着了没有呢?”
“这——”
仲四迟疑不语,杏香那颗心就快顶到喉头了,简直恨不得奔出来说一句:干爹,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干吗吞吞吐吐?
终于说下去了,“也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这话怎么说呢?”仲四自问自答,“有两家姑娘,人才都过得去,年纪也相当,大家都说好,可是我觉得不合适。”
“喔,”马夫人也不自觉地舒了口气,“为什么呢?”
“不瞒你老说,六十多岁还续弦,跟四十上下的娶二房不同,我有两条宗旨,不知道太太看怎么样?”
“你说。”
“第一,人总要稳重,这——”仲四很吃力地说,“我这镖局子,说句自己不觉得寒碜的话,藏龙卧虎,什么样的人物都有,非稳重压不住。”
“一点不错。”马夫人含笑表示同意,“第二呢?”
“第二,年纪宁愿大,不能小。”仲四又说,“我们同行,也有五六十岁娶二房的,年纪比儿子、儿媳妇还轻,看着就不是那回事,处处使唤不动,这当后娘的,就很苦了。我自己不想找麻烦,可也别害人家,为此,我有我自己的宗旨。我也不知道我对不对,反正做事就心安嘛。”
“你的宗旨很高明,到底是江湖上有阅历的人。”马夫人又问,“你老大多大?”
“他是肖猪的,康熙四十六年人,我算算。”仲四扳着手指还没有算出来,曹雪芹开口了。
“康熙四十六年丁亥,”他是向他母亲说,“比王爷大一岁。”
“那么该是四十三。”
“是的,四十三。”
“没有错吧?”马夫人特地又问曹雪芹。
“没有错,四十三。”
听得这一声,杏香宽心大放,从从容容地掀帘而出,叫一声:“干爹。”做个要跪下磕头的样子。
“姑娘,姑娘!”仲四乱摇双手,大声喝阻,“千万不能这个样!你磕下,我也磕下。”
“干爹这么说,我恭敬不如从命了。”杏香说着只屈膝请了个安。
“不敢当,不敢当!”仲四打躬作揖地回礼,然后伸手往直贡呢“卧龙袋”的夹袋中去掏。
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小小的水粉扁瓶,形状似鼻烟壶,中间透出来的是淡玫瑰色,十分可爱。马夫人与曹雪芹都识得此是何物,但都不言,静听仲四说些什么。
“姑娘,我送你个小玩意。”仲四说道,“这是老大从山西带回来的,他在太原保过一个法国教士,两夫妇跟他都很熟,常有西洋来的东西送他。这瓶子里装的叫‘嗅盐’,是教士太太送老大媳妇的,善能辟邪醒脑,他特为带回来孝敬我,我想起你不耐在人多的地方久坐,正用得着这玩意。”
“干爹,你留着自己用。你不也有这么一个毛病吗?”
“我有鼻烟。”
“对了,真像洋鼻烟。”说着,杏香接过嗅盐瓶,顺手打开盖子。
“你的话简直不通。”曹雪芹说,“鼻烟本来就是西洋来的,哪里又有什么洋鼻烟?”接着又提警告,“这玩意冲得很,你可轻轻闻。”
听这一说,杏香便不闻了,塞上盖子说:“谢谢干爹。今儿你上震二爷家吃饭,我可不能做汤请你喝了。”
“改天,改天再喝,日子长着呐。”
“一点都不错,日子长着呐!”杏香做了个诡秘而顽皮的笑容。
曹雪芹怕她再说下去,会露马脚,微微咳嗽一声,接着说道:“仲四哥,到我那儿坐坐吧!”
“好,好!”仲四起身,恭恭敬敬地向马夫人告辞。
其时曹雪芹邀的两个朋友,恰好联袂而至,曹雪芹便为仲四介绍,一个叫瑚玐,行七,他是太祖第十二子、英亲王阿济格的五世孙;另一个叫宜麟,行三,是瑚玐的表弟,他们都在咸安宫当过侍卫,年纪都长于曹雪芹,但比仲四却小了许多,因而对他都很客气。
“咱们是再坐一会,”曹雪芹征询客人的意见,“还是就走?”
“就走吧!”瑚玐答说,“令兄人很有趣,谈锋健,懂得也多,多时不见,怪想念的。”
“你们两位是怎么来的?”曹雪芹问,“是坐车,还是骑马?”
“今儿风大,满街的土。”瑚玐指着宜麟说,“我先到他家,坐他的车来的。”
“既然如此,仲四哥你就别骑马了,跟我一辆车吧!”
于是两车四载,一起到了曹震家。瑚玐跟他是旧识,宜麟亦曾在应酬场中见过。仲四跟他们虽是初见,但都是豪爽的性情,而且亦都健谈,所以很快地又说又笑,偌大厅堂一点不显得空阔冷落。
见此光景,曹雪芹一溜烟到了上房,锦儿正督着丫头在摆下酒的干果碟子,一见面便问:“仲四见了太太没有?”
“见了。”曹雪芹说,“正就是为此要来告诉你。”
听得这话,锦儿将手巾一丢,往卧室中走,“来!”她说,“到里头来说。”
曹雪芹顺手抓了一把椒盐核桃,咬嚼着跟了进去,锦儿在窗前方桌的里方坐下,等曹雪芹也坐了下来,她不开口,却先定睛注视着他的脸色。
“说吧!”她说,“消息一定不坏。”
“岂止不坏,实在是好得很。”
好的是仲四心目中的贤内助,正就是秋月那种人。“稳重”固然本来就是她的长处,“年纪大”反成了有利的条件,却是意料不到的。
“原以为年纪大,是要拿秋月别的好处来弥补,多少要让仲四委屈一点儿,不想他的想法不同。”
“虽说不同,也在情理之中。”锦儿问道,“秋月跟仲四见了面没有?”
“她怎么肯?”曹雪芹答说,“大概她跟杏香一起在里屋听壁脚,太太特意让仲四坐在对光的地方,大概就是为了让她在里屋看得清楚。”
“太妙了!”锦儿忽然微蹙着眉,是那种愀然不乐的神情。
“怎么啦!”
锦儿停了一会,方始自语似的说:“我真有点儿担心,凡事太顺利了也不好。”
在曹雪芹听来,这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便笑笑不作声。
“丫头来告诉说,你的那两个客人,嗓门儿真大,一笑老远就听到了。”锦儿说道,“你去替你震二哥,陪他们聊聊,把他跟仲四调出来,好让他们谈这件事。”
“用得着这么急吗?”
“说实话,是我心急。”锦儿又说,“不过,像这样正经的大事,也还是没有喝酒以前谈的好。”
“这话倒也是。”
曹雪芹回到大厅,只见宜麟正在谈一件深山遇虎的往事,他便悄悄坐到曹震旁边,低声说道:“锦儿姊的意思,请你这会儿就跟仲四谈。”
“现在能谈吗?”
“能谈。”曹雪芹答说,“没有什么顾虑。”
曹震点点头,等宜麟讲完,曹雪芹便说:“宜二爷,前面那一段我没有听见,请你再跟我说一说。”
曹震正好告个罪,邀仲四到书房里去密谈。不过倒是仲四先开口,问起托曹雪芹转交的账单。去年这一年,曹震在他那里支的钱很多,彼此合伙的盈余以外,已动用到股本,不过仲四很够义气,只是为他挂了一笔宕账,股本照旧不动。
“去年输得太多了,今年要歇歇手了。”
曹震不等他规劝,自己把话说在前面,仲四当然不必再说什么了。
“仲四哥,你红光满面,今年要大走运了。”
“那还不是靠震二爷你的照应。”
“这回照应你的倒不是我,是内人。”
“喔,”仲四不知道受了锦儿什么照应,只有先道谢了再说,“我得好好请一请二奶奶。”
“还有雪芹他们。”
“芹二爷一向很捧我,回头我当面跟他道谢。”
“慢一点,慢一点,你还不知道他们在哪儿照应了呢?”曹震停了一下,突然问道,“你续弦的事怎么了?”
“还悬在那儿!”仲四将对马夫人说的话,跟曹震也说了一遍。
“那,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们曹家做亲戚?”
这话就太突兀了!仲四根本无从去假设,要怎么样才能跟曹家做亲戚。所以愣在那儿,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们老太太收了个干孙女,你知道不知道?”
越说越玄了,仲四忍不住问说:“是哪位老太太?”
“喔,我的话有语病。”曹震笑道,“是太太替我们去世的老太太做主,收了个干孙女,好比你们漕帮的‘过方’那样。”
“原来如此!”仲四问道,“不知道那位干孙小姐是谁?”
“你倒猜上一猜。”
“震二爷,”仲四赔笑说道,“你别跟我打哑谜了!府上是有名的大宅门,内里的情形,我们外人怎么弄得清楚?”
“好,我告诉你,就是秋月。”
“这太好了!”仲四失声说道,“我应该猜得到的。”
“是啊!不然我怎么让你猜呢?”曹震又说,“仲四哥,你愿意不愿意当我们老太太的干孙女婿?”
一听这话,仲四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将曹震后面的那句话叨念了几遍,确定只字不误,这一乐,简直要从心里笑出来了。
“怎么样?”曹震催问着。
仲四还怕他是新年中开玩笑,别落个话柄在人家手上,因而答说:“我怎么高攀得起?”
曹震颇感意外,急急问说:“怎么高攀不起?”
“秋姑娘的人品,谁不夸赞。听说文墨上的事,亦很在行,像我们走江湖的老粗怎么配得上?”
“仲四哥,”曹震正色问道,“你这话是真是假?”
到得此时,仲四才能断定,曹震绝不是在开玩笑,因而态度也就改变了,生怕言不由衷的话,变成不识抬举,自己将一桩好事弄砸了,所以只是微笑不答。
“好吧!”曹震单刀直入地说,“你只说一句:愿意不愿意?”
“震二爷,你叫我怎么说?难道真要让我老一老脸皮说一句:求之不得?”
曹震这一下才算放宽了心。回头又将仲四的话细想了一遍,“求之不得”四个字早就在他心里,故意说什么高攀不起,自己竟信以为真,看来要讲耍手腕真还耍不过人家。
“好了!你就去预备来求亲吧!最好托个有面子的人出来。”
“是。”仲四答说,“我请到了人,再来跟震二爷商量。”
“好!咱们出去吧。”
回到厅上,随即开饭,菜很讲究,尤其是有关外与南方的各种海味;早早发透了,用上汤煨得够了火候,使得瑚玐与宜麟又惊又喜,赞不绝口。
“这些海味,都是我们仲四哥送的。”曹震特别声明。
“东西算不了什么。”仲四说道,“震二爷府上的手艺才真了不起。”
“手艺实在也算不了什么,有好材料谁都能做。”曹震又说,“工夫顶要紧,这些海味年前就动手预备了。”
“工夫也算不了什么,”曹雪芹接口,“难得的是一片诚意,听说请的是哪几位客,自己愿意多花点工夫在上面。”
“对了!”曹震装作突然想起的模样,对客人说道,“这些海味,是我们老太太的一个干孙女儿预备的,今天不过由内人跟小妾下一下锅而已。”
他们弟兄俩一吹一唱,话都是说给仲四听的,瑚玐却不知就里,大声说道:“各位都别谦虚了!反正便宜的是我们哥俩,不是说句假恭维的话,像这一桌菜,王公府第也未必有。如今的王府,最讲究饮食的,要算和亲王府,年前承他邀我吃年夜饭,海味也不过一味炉鸭丝烩海参,比这席面上,是差远去了。”
于是话题一转,由和亲王的骄恣任性,谈到当今皇帝如何对付这位同父异母、年岁相同的弟弟,再一转为康熙、雍正及“今上”这祖孙三代驾驭臣工的手段。
“圣祖仁皇帝真是深仁厚泽,不拘什么人,只要有一点长处,做一件有益于百姓的事,他一定格外奖励;如果犯了错,他总要问一问,有没有情有可原处。”瑚玐停了一下说,“至于先帝呢?恩威并用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已算是厉害了,可还不及今上。震二哥,你也是内廷行走的人,总很清楚吧!”
“也不能说清楚,今上常有不测之威,谁也没法儿捉摸。”曹震看着宜麟说道,“宜三爷在养心殿当过差,应该比我清楚。”
“也不见得。我看出来的是,先帝看人,稍嫌过分,人有六七分好,他说成十分;倘是他讨厌的人,两三分的过错,就是十足的大错。至于今上,加恩固然很大方,不过他不以为那是应得之赏,往往一方面夸奖,一方面又贬低人家,俗语说的‘一把砂糖一把矢’,就是今上驾驭人的手段。”
大家都觉得他形容得很深刻,只有仲四是例外,少不得面露困惑之色,于是瑚玐特意为他举了个例来说明。
“譬如说吧,大年初一,皇上写了一道朱谕,打算给傅中堂一个公爵,他一开头不说是自己的意思,说是奉的慈谕:‘今日新正——’”
朱谕中说:“今日新正令辰,恭迎皇太后銮舆,内廷春宴,仰蒙慈谕,经略大学士傅恒,忠诚任事,为国家实力宣猷,皇帝宜加恩赐封彼以公爵,以旌勤劳。钦承恩训,深惬朕心,但封公之旨,应俟捷到日颁发,着先行传谕,俾知圣母厚恩。”皇帝一向自诩,能公私兼顾,忠孝两全,太后加恩是情,也是私,他奉慈谕办理,是孝,也是私。但封公之旨,必待奏捷之后,以奖有功是公,而不违祖宗成宪,便是忠于所事。
皇帝又自负能深体人情,意料傅恒一定会谦辞,预先设想到了,先加开导,他说:“在经略大学士,素志谦冲,必将具折恳辞,此断可不必。经略大学士此番出力,实为国家生色,朝廷锡命褒庸,止论其人之能称与否?岂必犁庭执馘,方足称功?即如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亦因其勤慎翊赞,封爵酬庸,何尝有汗马劳耶?”
这段话,真所谓“扪之有棱”,首先警告傅恒,别以为他的封爵是因为立了大功,因而骄矜,搞成像年羹尧那种功高震主、自取罪戾的局面。
其次是警告一心想告老回乡,而自以为身后必入太庙的张廷玉,指他并无汗马功劳,只以“勤慎翊赞”而封爵,隐然告诫,以后倘非以“勤慎”为本,无“翊赞”之实,那就不但不能陪祀太庙,甚至爵位亦可削夺。
他又怕因为有此上谕,傅恒不能像现在这样,大小军情,不时驰报,所以又说:“若经略大学士,因有此恩旨,感激思奋,不顾艰险,必期图所难成;抑或避居功之名,必欲尽蛮氛,生擒渠首,方驰露布,而凡有克捷,概不具报,皆非朕所望于经略大学士者。经略大学士即不具奏,舒赫德亦应一一据实奏报,总之驰报军情,宜于频速,必朝夕相闻,瞭如目睹,方足慰朕悬切。”
这段话是暗示,讨伐大金川,名为傅恒挂帅,其实是皇帝亲自在指挥,傅恒等于偏裨之将,何大功之足称。
他还怕傅恒与其他臣工不尽了解,更进一步挑明了说:“朕前谕四月初旬为期,乃再三审度,更无游移。用兵原非易事,何可逞人意以违天意耶?经略大学士试思在京办事之时,识见才力,视朕何如?今朕意已定,当遵旨而行,况经略大学士即能成功,亦皆众人之功,朕降此旨,所以扩充经略大学士之识量,使尽化一己功名之见耳。”
原来皇帝已定一个限期,如果四月初还不能成功,决意撤兵。“何可逞人意以违天意”的话说过不止一次,“即能成功,亦皆众人之功”,仍是贬低傅恒的话,而同时也鼓励了士气。瑚玐认为这就是皇帝辞令巧妙之处。
但宜麟因为在养心殿当过差,见闻又自不同,“皇上其实也很苦恼,常常一个人在养心殿踱方步踱到三更天,”他说,“总要侍卫一再奏劝,才回寝宫。那些巧妙辞令,实在也是不得已的话。”
“是怎么个不得已呢?”
“第一,不能不把傅中堂派出去,又不能不一而再、再而三加恩,这个缘故,大家都知道不必细说。”
“是的。第二呢?”
“第二,皇上实在怕傅中堂办不下来,所以一再说‘何可逞人意以违天意?’其实,皇上就是第一个想‘逞人意’的人,言不由衷,真正叫不得已。”
“这是为了留后步。”曹震说道,“不过看样子,皇上对打胜仗还是有把握。”
“打胜仗虽有把握,可是胜败兵家常事,不能说四月初一定会成功。”
“那么,为什么要定下这个限期呢?”
“这就是第三个不得已。”宜麟说道,“打仗打的是钱,军费花下去几千万了,就算打胜了,也是元气大伤。”
“这倒是实话。”曹震又说,“照我看,还有第四个不得已,后年南巡,名为视察海塘,其实是为太后六旬万寿去玩一趟,顺便到南边各大丛林去烧香;如果战事不能收束,军费花得太多,百姓受累太深,还要南巡去累百姓,且不说会有言官直谏,只怕亲贵之中,也会有人说话。”
“一点不错。”宜麟连连点头,“派傅中堂去,也就是因为傅中堂能听话;如果另外派个真是能干的,有把握把大小金川料理下来,一定不肯守‘四月初旬’的限期,那时皇上就为难了。”
“是的,”曹雪芹接口,“兵机瞬息万变,只能大致定个程限,不能说哪一天撤兵就哪一天撤兵,倘或陷入重围,非力战脱困不可,又将如何?或者为山九仞,只差一篑之功,说撤兵的期限已到,放弃犁庭扫穴的大功,不但挂帅的不愿,裨将士卒出生入死,以期立功受赏、显祖荣亲到手的大功,哪肯平白让它飞掉?硬叫他撤兵,说不定会兵变。此所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雪芹的学问越发高了!”瑚玐跷着拇指说,“随口一篇议论,起承转合都有了,写了就是一篇绝好的文章。”
“谬奖,谬奖!”曹雪芹正色说道,“刚才听宜三爷谈皇上的不得已,可能苦恼得很,皇上有时爱迁怒,这一阵子大家倒要小心点儿才好。”
“正是这话。”宜麟说道,“酒也差不多了,主人赏饭吧!”
饭罢喝茶,彼此谈兴不减,话题一转,谈到近来旗人中的后起之秀,宜麟说道:“我倒不是捧我老表兄,要说旗下子弟的后辈,我这位老表兄真是教子有方。”说着,手往瑚玐指去。
瑚玐一听提到他的两个爱子,兴奋之情,溢于形色,他用谦虚的语气说道:“我那两个孩子,勉强算是可造之材,不过,这实在要感激先帝成全之德——”
“且慢,且慢!”曹震打断他的话问,“令郎多大?”
“大的廿一,小的十六。”
“照这样说,”曹震扳着手指数了一下问,“老大肖鸡不是?”
“那就对了,老大生在雍正七年己酉,老二生在雍正十二年甲寅。先帝驾崩那年,一个七岁、一个才两岁,请问怎么样受先帝成全之德?”
“喔,这要从宗学谈起——”
原来八旗教育子弟,身份低的,可入八旗官学,包衣则有特设的景山官学与咸安官学;身份高的,少年亲贵准入设有乾清宫内的上书房,一般公侯子弟,家世贵盛,亦可延名师坐馆,不虞失学,其间只有闲散宗室,高不成、低不就,有的虽有爵位,但家业寒微请不起授读的西席,以致稂不稂、莠不莠,成为弃材,颇为可惜。
世宗即位以后,百废更新,惠及宗亲,这件贻宗亲之羞的大事,当然亦注意到了,特意降旨,设立“宗学”。宗学分左翼、右翼两所。八旗在京师的驻地,东西各四,东面自东北沿正东而东南,依序为镶黄、正白、正红、镶白,是为左翼;西面自西北沿正西而西南,依序为正黄、镶蓝、镶红、正蓝,瑚玐隶属镶红旗,所以他的长子敦敏、次子敦诚应入右翼宗学。
右翼宗学在西城石虎胡同,这条胡同内有几所大宅,有一所是有名的凶宅,原来这里是前明崇祯年间宰相周延儒的赐第,周延儒事败赐自尽,未几明朝亦亡。
入清以后,这所大宅作为公主府,亦是额驸吴应熊的赐第,吴应熊是吴三桂的儿子,当吴三桂举兵作乱时,吴应熊密谋内应。大学士王熙,也就是受世祖密诏,终生不泄其秘的“王文靖公”,劝圣祖杀吴应熊以绝后患。吴应熊是圣祖的姑夫,谊属懿亲,圣祖终觉心有未忍,但最后还是毅然出以大义灭亲之举。
原来吴应熊于顺治十年尚太宗第十四女建宁长公主,夫妇感情甚笃,建宁长公主且已生子名吴世霖,同时吴应熊以额驸封子爵,加官衔至少傅,及至削藩之议一起,吴三桂的党羽在吴应熊的庇护之下,遍布京师。康熙十二年十二月,三桂起兵谋反的警报到京,一夕之间,京师火警迭起,即是吴三桂党羽摇惑人心的阴谋。议政王大臣会议,认为吴应熊及其从官,决不可留,奏请逮捕按谋反大逆律处治。
那时的圣祖,年未弱冠,但英武过人,由于吴三桂在云南开府,骄恣跋扈,自己任命官员,仅咨吏部备案,此类出身的官员,号称“西选”,分布直隶近畿,为数甚多。圣祖颇有顾忌,特意降旨:“吴三桂藩下人在直隶各省出仕者,虽有父子兄弟在云南,概不株连,各宜安心守职,无怀疑虑。”至于吴应熊暂行拘禁,事平分别请旨。
到得第二年四月里,战事胶着,因为吴三桂仓促起兵,师出无名,中道失悔,所以兵出湖南以后,迁延不进,朝廷调兵遣将,举国骚动,利于速战速决,而吴三桂的斗志消沉适足以成为以逸待劳之势,于朝廷非常不利,于是王熙密奏,请杀吴应熊父子,“以寒老贼之胆”,圣祖几番考虑,认为这是打破沉闷局面的唯一办法,因而降旨,诛戮吴应熊及建宁长公主亲生之子吴世霖。
凶耗到了湖南澧州,吴三桂方在进餐,推食而起,改变了主意,他本意以迁延为转圜的余地,希望彼此罢兵,仍得归藩,但圣祖削藩之志已决,杀吴应熊父子,即表示彻底决绝,吴三桂息事宁人的如意算盘完全落空,而天下亦知朝廷与三藩绝不能并存。泾渭分明的昭示,自然在朝廷为正为顺,在吴三桂为反为逆,正反顺逆之势一判,朝廷先就胜了。
但平三藩之乱成功,并不能安慰建宁长公主,圣祖对这位姑母,当然亦有无比的歉疚,岁时存问,恩礼优隆。建宁长公主一直住在石虎胡同的公主府,直到康熙四十三年方始病殁。
公主一死,公主府当然收归公家,照定制由宗人府管理,改拨其他亲贵。只是这所大宅,前有周延儒,后有吴应熊,皆死于非命,甚至公主之子亦不能保首领,因而凶宅之名大着,王公分府时,谁也不愿意搬进去住。
到了雍正三年,世宗决定设左右翼宗学,这所房子终于派上了用场,因为习俗相沿,凶宅只要改为公共场所,就不要紧了。说是人多阳气盛,厉鬼亦当辟易。瑚玐的长子叫敦敏,字子明,号懋斋;次子叫敦诚,字敬亭,号松堂,在乾隆九年同入右翼宗学。
世宗对这两个宗学颇为重视,特简王公综理其事,下设总管二人,副管八人,亦即是每一旗的学生,有副管二人专门照料,课程除了清书、骑射以外,特别注重汉文,老师称为“汉书教习”,由礼部在举人及贡生中考选充任,每一教习带学生十名,师生朝夕切磋,加以有钦命的满汉“京堂”——次于六部堂官、大小九卿,如詹事府詹事、通政使、大理寺卿等,稽察课务,所以教学都很认真。敦敏的老师叫黄去非,是举人;敦诚的老师叫卜邻,都是饱学之士,对这两个资质极优的学生,循循善诱,每逢考试,常列前茅,所以瑚玐提起这两个儿子,必是面有得色。
曹雪芹对右翼宗学的情形,并不陌生,因为他有一个咸安宫官学的同窗明真,在正黄旗义学任教;义学是八旗官学的扩充,与宗学同时设立,本来亦只设左翼右翼两学,但以八旗兵丁的子弟众多,至雍正六年改为每旗一学,右翼四旗只有正黄旗是“上三旗”,所拨的房舍应该优于其他三旗,而右翼宗学恰有余屋,便拨出廿二间给正黄旗义学。曹雪芹跟明真很好,而石虎胡同离石驸马大街又不远,所以每次到平郡王府去了,只要时间还早,总会顺道到正黄旗义学去看明真,有时也会闲步到右翼宗学逛逛,却不知敦敏、敦诚兄弟也在那里念书。
“雪芹,”瑚玐听他提到这一点,便即说道,“我那两个儿子,也知道你是八旗名士,似乎很仰慕你的。你几时到舍间来玩玩,两弟兄都喜欢作诗,你指点指点他们。”
“指点不敢当。不过,我倒是久慕槐园之名,很想去瞻仰瞻仰。”
槐园在宣武门内太平湖西侧,颇有花木之胜,瑚玐连声表示“欢迎”,当下约了正月初十去拜访。
“我们该告辞了吧!”宜麟站起身来说。
曹震还想留客,但瑚玐、宜麟晚上都另有约会,不过仲四却被留了下来,其实仲四本人亦有留恋之意,一则要多打听一点秋月的情形,二则也是借此亲近曹雪芹。
“雪芹,”曹震说道,“我把太太的意思跟仲四哥说了。”
“实在是高攀。”仲四搓着手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你不说,我们兄弟也能想象得到,反正,仲四哥,你还有一步老运!”
“这步老运跟升官发财又不同。”曹雪芹笑道,“美得很吧?”
仲四只是憨笑,完全不像平时那种精明干练、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仲四哥,”曹震又说,“咱们要做亲戚了,凡事不必客气,有什么,说什么——”
一语未完,只听锦儿在里面吩咐丫头:“你把二爷请进来。”
听得这话,曹震便起身入内,很快地复又回了出来,后面跟着锦儿。仲四自是急急起身招呼。
“仲四爷请坐。”锦儿说道,“今儿没有吃好吧?”
“都撑到这儿了!”仲四手比着喉头说。
“你也坐!”曹震将自己的位子让给锦儿,然后向仲四说道,“内人有几句话要我问你。我想,咱们快成亲戚了,有话不如她当面跟你谈。”
“是。”仲四问道,“震二奶奶有什么吩咐?”
“别这么说。”锦儿端端庄庄地坐着,侃侃而谈,“仲四爷!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刚才我们二爷说,跟你有什么说什么,不必客气,我如果话说得太直,你可别见怪。”
“不会,不会,绝不会。”
“仲四爷,这一回说起来真是良缘巧配,天造地设。不过,我们这位秋姐姐,可是有点儿不大愿意。”锦儿紧接着说,“不过,绝不是对仲四爷你,有什么挑剔,是她自己觉得都五十了,还做新娘子仿佛怪寒碜的。”
“是。”仲四答说,“且不说秋小姐,就是我六十多岁还装新郎倌,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害臊。”说着摸一摸脸,真像在发烧似的。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场面总得绷住。反正那不过一半天的事,要紧的是以后的日子要过得顺心。”
锦儿急转直下,而且开门见山地说:“仲四爷,你自然是乐意再扮一回新郎倌,不知道你那两位令郎怎么说?”
“这,”仲四一拍胸脯,“我跟震二奶奶担保,秋小姐过来了,我那两个儿子,一定该怎么尊敬就怎么尊敬,绝不敢有丝毫失礼。”
“男人家总比较顾大体,就怕——”
锦儿故意顿住不说,仲四爷却是一听就懂,“你是说我那两个儿媳妇?”他说,“我也不敢说她们是怎么贤惠,不过都是老实懂规矩的。再说,她们也巴不得我有个老伴儿,她们做晚辈的,有些地方就方便了。”
“这倒也是实话。”锦儿又说,“将来是谁当家?”
“那不用说,自然是秋小姐。”仲四又说,“也不用她怎么样操心,有事交代两个媳妇就是了。”
锦儿对他的答复,表示满意,点点头问说:“仲四爷请谁当大媒?”
“总得有面子的人。”仲四答说,“我的朋友之中,有一位蒙古人,跟我的交情不坏,他袭的是伯爵,我想请他来当大媒。”
话刚说完,曹雪芹先就反对,“不必,不必!”他摇着手说,“有爵位的一来,我们得以礼相待,太麻烦了,也太吃亏了。”
“吃亏”便在“以礼相待”上面。既然是伯爵,又是大媒,接待的礼节便不能不隆重。曹雪芹是“布衣傲王侯”一路人物,无端与贵人周旋,处处要显出恭敬,在他觉得是件很吃亏的事。
锦儿是摸透了他的脾气的,一听自然明白。当初希望仲四能请出一个有身份的人来做媒,原是为了对秋月有交代,如今情形已经不同,在这一层上,本可不必苛求。既然曹雪芹又不赞成,就更无所谓了。
“仲四爷,”她说,“我亦只是随便问问,爱亲结亲,大媒本就是门面上的事,你不必费心,到时候再说好了。”
“是!”仲四沉吟了一下说,“震二爷,我凭良心说,秋月这样的人品,府上这样的人家,我仲老四居然高攀上了,实在有点儿受宠若惊,说请秋小姐到我镖局子去当家,岂不太委屈了?我有个妄想,不知道震二爷你能不能成全我?”
“言重、言重!仲四哥你说。”
“你老能不能替我谋个一官半职?”
一听这话,曹震夫妇相视而笑,“仲四爷,”锦儿问说,“你的意思是要让我们秋姐姐当官太太?”
“是。”仲四略显忸怩地笑道,“她原像官太太,也许我托她的福,也能让人叫一声‘老爷’。”
“仲四哥,”曹震答说,“我们替你打算过了,你家老二是武官,他请的一副诰封,自然是归你的元配;要替填房弄副诰封,要靠你自己。我已经想好办法了,你只预备银子,我来替你办。”
“原来震二爷早就替我打算过了。”仲四惊喜交集地,“银子,万把两现成,另外我再凑,不知道总数多少。”
“万把两尽够了。”
“那——我什么时候送过来?”
“你别急!”曹震答说,“法子是想好了,得一步一步来,到该兑银子的时候,我自然会通知你。”
“是!还有件事,也得托你们公母俩。”仲四又说,“我想在京里买一处房子⋯⋯”
“怎么?”曹震问道,“你在京的镖局子,不是你自己的房子?”
“镖局子是镖局子,乱糟糟的,我想也不宜于秋小姐住,得另外找一处像样的房子。”
“原来是买给‘官太太’住。”锦儿笑道,“既然如此,要我们秋姐姐自己中意。”
“正就是这话。”仲四一拍手说,“请震二爷费心托木厂的人去找,找到了请秋小姐去看,看中了——”
“你给钱!”锦儿开玩笑地抢着替他说了出来。
仲四也笑了,不过人情练达的他,怕人家嫌他自炫财富,因而赶紧又说:“实在是想尽点心。反正震二爷知道我能吃几碗饭,找到的房子,一定是我买得起的。”
“你不必表白!”曹震笑道,“没有人笑你得意忘形。”
这四个字对仲四却是一大警惕,自己想想确有些得意忘形的模样,应该好好收敛了。但话虽如此,心里却总不免想谈秋月,硬抑制着,喉头不免发痒,只好频频干咳,才觉得好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