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从王府回来,曹雪芹径自到上房,有太福晋交代的话要来禀告老母,不道马夫人让曹震来接走了。
“怎么?”曹雪芹问说,“震二爷不是有内廷差使,不能回家吗?”
“震二爷说,差使是在下午,上午没事,特为回家接太太去吃午饭,就算提前吃年夜饭了。”秋月又说,“杏香陪着太太去了。你是在家吃饭,还是也到震二爷那里?”
曹雪芹心想,母亲这一去,锦儿一定会谈秋月的事,结果如何,自然先闻为快。因而毫不迟疑地答说:“我也去。我还有东西要交给震二爷。”
他所说的,便是仲四托他转交的那个信封,回梦陶轩换了衣服,揣上信封,骑马来到曹震那里,正赶上开饭。
菜是西城最大的一家清真馆玉顺居叫来的。玉顺居本已封灶,只为“内务府曹二爷”招呼的买卖,掌柜的亲自出马来外烩,两家大小八口人,团团坐了一桌。曹震夫妇双双向马夫人敬酒,还有一番说辞。
“今年虽有王府上的那件大事,不过四叔跟我的差使都不坏,雪芹又答应我要下场考举人,一过了年,我就去替他捐个监生。如今但愿太太身子骨儿,一天好似一天,享一享雪芹的福。”
“你说得好!”马夫人说,“芹官,你敬你震二哥一杯。”
“是。”曹雪芹站起身来,杏香也急忙执壶为曹震、锦儿都斟满了酒。
等彼此干了酒,锦儿走到马夫人面前说道:“我单独敬太太一杯,这杯酒应该是喜酒。”
“喜酒?”马夫人问,“什么喜事?快告诉我。”
锦儿尚未答话,曹震出言阻止,“有孩子们在。”他说,“回头再谈吧!”
锦儿便不再往下说了,笑盈盈地喝了一大口,马夫人却只举杯沾一沾唇,眼望着曹雪芹,面现困惑之色。
“娘,多吃一点儿,玉顺居的菜真不坏。吃饱了回头细谈,还要请娘拿主意呢。”
马夫人点点头,闲谈着吃完了饭,翠宝去打发玉顺居的人,杏香在堂屋里逗着孩子们,实在是看住他们,不让他们来扰乱大人说话。
马夫人在起坐间喝够了茶,一面拿剔牙杖剔牙,一面闲闲说道:“什么喜事?这会儿可以跟我说了吧?”
在座的曹震夫妇与曹雪芹,互相以眼色询问,最后仍是锦儿开口:“杏香替她干爹找到了干妈。”她说,“这件喜事,要请太太做主。”
马夫人一时听不懂,想一想也只懂了一半,“杏香的干爹不是仲四掌柜吗?想来他要续弦了。”她问,“他续弦,怎么要我做主呢?杏香愿意替她干爹做媒,我能拦着她不许吗?”
“这因为,杏香的干妈,就出在咱们家。”
“这,我可又不懂了。”
“嗐,”曹震向锦儿说,“你别绕弯子跟太太打哑谜了!干脆说吧!”
“好!先提一句总话:我们都商量过了,打算让秋月去当仲四奶奶。”
马大人愣住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然后问道:“你们倒是些谁啊?”
“我、雪芹、杏香、翠宝,”锦儿答说,“二爷是今儿上午才知道的,他也赞成。”
“秋月呢?”马夫人问,“她自己知道不知道?”
“要先回太太,得太太先点了头,才能跟她去谈。”
“我当然也赞成。不过这件事不能太鲁莽,先要看仲四的意思,你们跟他谈过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我敢写包票,他是求之不得。”
“话不是这么说,他的两个儿子都大了,像这种事总要问问他们的意思。再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们觉得仲四该续弦,他的至亲好友一定也是这么想,说不定已经替他在做媒了呢。”
“仲四的两个儿子很孝顺,绝不会说个不字。”锦儿说道,“倒是太太提的第二点,我们都没有想到,如果人家真的已经走在前面了,咱们不是自讨没趣?这一层关系很重,二爷,你务必打听清楚。”
“年初四不就见面了吗?”
“不!”曹雪芹说,“最好马上打听清楚。”
这一来就连锦儿都诧异了,不过开口的却是马夫人,“干吗那么急?”她说,“你震二哥下午就得进宫当差;明天是大年初一,哪有工夫来办这些不急之务?”
“这有个缘故。”曹雪芹问锦儿,“杏香跟你说过没有,年初四请客的事?”
锦儿想了一下,恍然意会:“雪芹说得不错,得赶紧打听,如果真有那么回事,就不能让秋月做菜给仲四吃了。”
“你们说的什么?”马夫人愣然相问。
“这里头巧的事多着呢!”锦儿笑着跟马夫人说,“偏偏就有仲四送了那么多海味,偏偏就有雪芹约了仲四年初四喝春酒,这好比作文章,题目、题材都有了,就看秋月的手段了。这篇文章呢,做出来包管中大宗师的法眼,可就有一件,取中的额子有限,果真额满了,这篇文章大可不必出手。”
等锦儿将曹雪芹的打算讲完,马夫人忽然有个感觉,锦儿的辞令、行事越来越像她死去的内侄女,也是她从前的主人震二奶奶。不过这个感觉一起即消,此时没有心思去想不相干的事,要问的是秋月的那篇“文章”。
“咱们在谈这件事,不论成与不成,总会有人知道。成了呢,不必说,不成可别落个话柄在外面。”
“什么话柄?”
“也许会有人说,咱们想把什么人许给什么人,还特为请人家吃饭,拿勺子上的功夫露了一手儿,结果呢,仍旧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你也太多心了。”马夫人笑道,“也越来越精明了。”
虽是带着笑说的话,但锦儿却已听出弦外之音,欲待分辨,毕竟忍住了,因为一分辨不正就是精明的证据。
曹雪芹是站在锦儿这一边的,他虽没有听出他母亲的话中,对锦儿有规诫之意,但就秋月这件事而论,却不能不为锦儿声援。
“娘,是多一分小心的好。”他说,“如果真的有人替仲四做媒了,咱们就不必再提,要是没有什么,娘看这件事能不能办?”
“当然能办。不过得仲四先来求咱们。”
“仲四一定会来求。”
“真的?”马夫人问曹震,“通声,你看呢?”
“一定会。”曹震比曹雪芹更为乐观,“在他是求之不得。”
“那就让他来求好了。”
此言一出,满座沉默,心里是同样的诧异,马夫人仿佛智珠在握,毫不在乎,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仍旧是曹雪芹忍不住发问:“万一真的不成功,是咱们让仲四来求的,那时候对人家怎么交代?”
“不会不成功。”
这就更令人不解了,“娘,”曹雪芹用既兴奋又担心的声调说,“莫非,娘有把握?”
“当然!我没有把握,能说让人家来求吗?”
曹震夫妇与曹雪芹相顾惊异,这回是锦儿开口了,“那太好了。不过,”她很谨慎地说,“太太能不能先跟我们说一说,是怎么样的一个把握?”
“我传老太太的遗命,她不能不听。”
越说越玄了,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有丝毫不信的神色,而是庄容相对,听马夫人说下去。
“当初老太太跟我说:秋月忠心耿耿,她答应了照应芹官,不肯出嫁;人各有志,你们不用逼她。不过,到了芹官能够自立,又有真正合适的人,嫁过去能让她过舒服日子,你亦别误了她的后半辈子。当时我就请示老太太说:秋月为人,最讲究边幅,不肯落一点褒贬的,到时候大家都说合适,她倒是宁愿误了终身,也不肯点头,那时候怎么办?老太太说:你就说是我的意思,秋月一辈子听我的话,不至于我这最后一句话,她居然不听。”
曹老太太会留下这样的一道遗命,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谁也不会怀疑是否确有此事,因为马夫人是从不会说假话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秋月自己也知道老太太有过这样的话。”马夫人说,“是我告诉她的。”
“那么,”曹雪芹急急问道,“她怎么说呢?”
“她说她不想嫁,就这样安安闲闲过日子倒不好?”
“我们都不知道有这话。”锦儿说道,“太太要早告诉我们就好了。”
“你也别埋怨我!”马夫人平静地说,“我也想过不知道多少回,这种事勉强不得一点。咱们当然不能委屈秋月,自然要替她好好找一份人家,可也不能太好,太好了,秋月自己觉得不配,心里存了这么一个念头,也不能过称心如意的日子。俗语说的‘高不成、低不就’,正就因为有这一层难处在里头。”
“那么,照太太看,秋月配仲老四,高下正好相称?”
曹震这一问,问在节骨眼上,否则马夫人不会宣布曹老太太的遗命,这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首先曹雪芹就很兴奋地说:“连太太都觉得他们铢两相称,可见得这件事做对了。不过——”
“雪芹,”曹震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下转语了。现在是不是有人在替他做媒,这一点无从打听,也不必打听,哪怕已经有成议了,我也能让他退了人家来求秋月。”
“这可不大好,俗语说‘宁拆八座庙,不破一门婚’。似乎有点缺德。”
“这不是破人家的婚姻,成全仲四,是件好事。做媒本来就是比赛,有赢家就有输家,输了的只能怨自己种种不如人,不能怨人家缺德。”
“这话倒也是。”锦儿下了个结论,“咱们就这么按部就班去办吧!”停了一下她又说,“既然秋月自己也知道老太太这样交代过,只要抬出这顶大帽子来,她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何必这样‘挟天子以令诸侯’?”曹雪芹颇不以为然,“咱们劝得她自己愿意倒不好?”
“能劝得她自己愿意,当然最好。只恐怕到头来,必得太太说一句,她才会点头。”
“那也不见得。”曹雪芹说,“咱们想想,她会怎么推辞?”
“无非说是年纪这么大了还出嫁,不成了笑话?”
“不错。”马夫人说,“这话她前个十年就说过。她有这种想法,就是她心里的一个痞块,得要想个法子拿它化解开来。”
“那容易。”锦儿答道,“我只问她,照你这么说:世界上就从没有老姑娘上花轿的事?”
“我再来找它几个典故。”曹雪芹说,“以明此事自古有之。”
马夫人笑了,“虽是歪理,倒也驳不倒。”她说,“我担心秋月或许会说,当初老太太托她照应芹官,到现在还是白身,什么也没有巴结上,更别说功成名就了。拿这个理由来推托,应该有话说得她心服。”
“这是她没法儿照应的。譬如说赴考吧,她又不能替我下场。”
“她虽不能替你下场,可是,”曹震接口,“她能催你用功啊!”
“我何尝不用功?莫非一定要抱住‘高头讲章’才算用功?”
锦儿看他们兄弟要起争执,赶紧出面阻拦,“你也是!”她埋怨曹震,“雪芹已经答应要去考试了,你还噜苏什么?大年三十,干吗抬杠?”
“我不会跟震二哥抬杠。”曹雪芹亦急急表白,“震二哥也是为我好,我知道,怪只怪我生来就不是功名中人。”
曹震不作声了,而且有些内疚,因为他曾经说过,曹家出一个名士也不坏,虽是一时之言,但前后的态度不同,总也是个矛盾。曹雪芹说他“不是功名中人”,这是很含蓄的话,如果挑明了,又何言以对?
“好了,时候不早了。”马夫人看着锦儿说,“你们换换衣服就走吧。”
大人、小孩换衣服,又因为这天住在噶礼儿胡同,还得带上日用什物,那得好一会工夫来检点,曹雪芹便正好邀曹震私下谈话。
“仲四托我转交的。”他将信封递了过去,又加上一句,“他要我当面交给你,不能让锦儿姊知道。”
“喔。”曹震接过信封并不打开,就往怀里揣。
“是你们合伙的收支账吧?”
“不错。”
“说是账单,”曹雪芹率直追问,“为什么不能交给锦儿姊呢?莫非你有不能让她知道的支出在内?”
“你别误会,以为我另外又立了个门户,绝没有的事。”
这样解释,等于承认确有不能让锦儿知道的支出,只是这项支出不是别营金屋而已。曹雪芹想了一下说:“震二哥,今年这一年,你个人的花费大概不少,所以不愿意让锦儿姊知道。”他不容曹震分辨,单刀直入地又问,“这些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无非应酬朋友。”
曹雪芹本想说:“赌钱也是应酬。”但说得太直,怕他恼羞成怒,因而很委婉地劝道,“震二哥,闲言闲语虽不能听,不过止谤莫如自修,平时小玩玩,犯不着伤元气。”
这说得很明白了,曹震不愿抵赖,只说:“决不至伤元气的地步。”
“那总也输得不少吧?”
“胜败兵家常事。”
既称“常事”,犹如常业,曹雪芹到底忍不住了,“震二哥,你劝我,我也要劝你,”他说,“消遣之道亦很多,何必非此不可?”
曹震面有惭色。弟兄规劝,亦只能到此为止,曹雪芹把其余的话都缩了回去,却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好了。”曹震说道,“过年少不了还要应酬应酬,以后我也就歇手了。”
“你能歇手,我一定在考试上头下功夫。”
“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