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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王府,和亲王却又不即出见,让曹在花厅里等了好久,和亲王倒是派了人出来问:“曹老爷吃了饭没有?”曹自然答说:“吃过了。”不过,乘此机会,不妨问一问和亲王的动静。
“十四爷来了,王爷正陪着喝酒呢。”
“十四爷”便是胤祯。他是早在皇帝即位时,便从幽禁的寿皇殿中释放回府,乾隆二年封为辅国公;十二年晋封贝勒;去年正月终于复封郡王,称号仍旧是恂郡王。皇帝非常同情“十四叔”,同时也很明白,他的皇位本应是“十四叔”的,因而采取了不寻常的手段,为叔父出气——恂郡王的长子名叫弘春,当雍正元年,恂郡王被禁锢时,特封弘春为贝子,有人劝他辞而不受,甚至应该上书代父领罪,可是弘春不知贪恋爵位,还是畏惧先帝,竟无表示。而先帝亦恩威并用,一会儿封爵,一会儿又坐胤禩一党革爵,过了两年再封辅国公,看他谨畏小心,逐步晋封为贝子、贝勒,至雍正十一年封为泰郡王,这个封号暗示他要持盈保泰,弘春也做到了,但先帝却又变了主意。
原来先帝自雍正七年一场大病,病愈后性情多少变过了,自知对恂郡王有欠友爱,很想和解,因而降谕责弘春轻佻,降封贝子,表示愿修好于同母弟,但恂郡王置之不理。及至当今皇帝即位,断然决然地革了弘春的爵,别封恂郡王第二子弘明为贝勒。这一处置,很合恂郡王的心意,因而不念旧恶,对当今皇帝,颇为支持。
富贵如旧,恩怨了了,但恂郡王的心灵上,真是创巨痛深,因而万念俱灰,杜门谢客,郡王应行的仪典,已经奏明皇帝,一概蠲除,平时往来的宗亲,只是极少数的几个,和亲王便是这极少数中之一。
既然是难得出门,一来自然也懒得动了,曹预计他们这顿酒,非饮到日落黄昏不止,饥肠辘辘,去留两难,正在大感苦恼之际,和亲王居然亲临接见了。
“累你久等,抱歉之至。”和亲王升炕独坐,指着旁边的凳子说,“你也坐下来谈。”
“是!”曹欠着身子落座,口中说道,“王爷交代要改的地方,一破了五就动工,大约半个月完事。王爷在二十以后挑个好日子进府吧!”
“不忙!不忙!我今天请你来,就是要谈这件事。”
曹心中一跳,莫非又有新花样?但口中只能应声:“请王爷吩咐。”
“今儿皇上召见,说西边的军务可虑,已经降旨,命傅恒先回京。不过,”和亲王加重了语气说,“亦非全无胜算,只怕旷日持久。皇上的估计,如果有捷报,总在一个月内可到,过了一个月就不大有希望了。”
“是。”曹问道,“那时候是增兵呢,还是班师?”
“自然是班师。”和亲王说,“胜之不武,而钱粮倒花了几千万了,打仗真不是好事!皇上似乎也有点儿懊悔。再说,后年南巡,老百姓难免受累,如今再不休养生息,怎么行?”
“是。皇上英明。”
“英明是英明,不过——”和亲王缩住口,等了一下说道,“咱们谈正题吧!我在年前面奏皇上,新府快落成了,打算奉迎圣母皇太后临幸,好好乐它几天。皇上今天跟我说,如今军务吃紧,似乎不宜铺张,如果有捷报,不妨热闹一下,否则就得搁一段日子。因为,”他放低了声音说:“八旗派出去的兵,死得不少,而上谕一再说错用了张广泗、讷亲,八旗不免有怨言,说皇上不能知人善任,害大家白送性命。打了胜仗还好,偃旗息鼓回来,大家更觉得窝囊,这士气不能不顾。”
“是。”曹乘机说道,“既然皇上有这个意思,王爷仰体圣心,如果再有兴作,似乎也不大相宜。”
“正是这话,你搁在肚子里好了。”
“是。”
事情是弄明白了,曹却是亦喜亦忧,喜的是,和亲王府拆拆改改,似乎永无了期的工程,终于可以结束了;忧的是,和亲王一日不接收新府,他的仔肩一日未卸,旷日持久,恐怕会耽误他的江南之行。
曹非常重视他未来派赴江南的差使。年纪大了,不免恋旧,江宁是他儿时游钓之地,绿杨城廓的扬州,亦不知留下了他多少温馨的回忆,此外苏州、杭州无不想起来就神往,近年来他好几回梦到烟水江南,甚至有一回还在梦中哭醒。除此以外,当然也难忘雍正那年抄家的光景,但这些年的境遇,已冲流了那些凄惨的日子,倒是患难之中曾经存问的旧日亲友,记忆中历久弥新,如今家道重兴,这份欣慰亦待与旧友同享。所谓“衣锦还乡”的喜悦,他仿佛已经感觉到了。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得偿夙愿机会,到手而又失去,未免于心不甘。这样怔怔地想着,竟忘了身在何处。直到听得和亲王唤他,方始警觉。
“喔,”他歉疚地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我想问问你,坊间有什么新出的稗官说部没有?”
这一问,将曹问住了,他是从来不碰此道的,想了一下答说:“我得问问舍侄,他常到琉璃厂去的。”
“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是外行,琉璃厂不卖那些书。”和亲王笑道,“那些书得到打磨厂一带去找。”
原来琉璃厂书铺,只卖旧书,要觅宋元精椠,或者孤本善本,才到那里去物色;所以逛琉璃厂书铺的,不是达官朝士,便是骚人墨客。
琉璃厂在正阳门西,东面有一条大街,由正阳门大街通崇文门大街,名为打磨厂,另有一处书市,铺主大都为江西金溪人,那里出一种薄纸,名为“清江纸”,因势利便,金溪人在京中经营书铺的很多,他们卖的都是新书,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是闱墨,举子赶考必须买来揣摩,所以每逢乡试、会试之年,生涯鼎盛,热闹非凡;再一类是“三百千千”——蒙童所读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合称“三百千千”,京畿附近卖这类书的店家,都到这里来批发。再一类就是稗官说部了,《三国演义》之类的小说以外,最好卖的是“禁书”,也就是所谓“淫书”,薄薄一本,字迹模糊不清,但索价甚昂。和亲王所指稗官说部,即指这些书而言。
因此,一听和亲王说要“到打磨厂一带去找”,曹终于明白了,而且也想到了罗致这些书的法子。一时好奇心起,开口问道:“王爷也拿这些书来消遣?”
“不是我。”和亲王停了一下说,“跟你实说了吧,是十四爷。”
原来是恂郡王。想想也难怪,杜门不出,长日如年,如果要找不费心思的消遣,这些书是最适合了。
“王爷,要找这些书也容易,派人跟巡城御史说一声就是了。”
“啊!不错。”和亲王说,“这倒是一条捷径。”
巡城御史专管地面,查禁淫书也是巡城御史的职司,凡是禁书一经查获照例销毁,无数可稽,所以查到了这些书,执事的官员吏役,随意取几本带回家看,是不足为奇的事。找到巡城御史,就一定有办法弄到这些书。
不过,以和亲王的身份,实在不便干这样的事,同时又不便直接托曹去办,所以很含蓄地问:“你有相熟的巡城御史没有?”
曹明白他的意思,“我没有。”他紧接着说,“不过总可以找得出人来。”到这时候和亲王才说:“那就请你多费心吧。”
曹答应着辞别回家,写了个短简,派人送给工部营缮司派到和亲王府工地,专司工款出纳的笔帖式德振,请他晚上来喝酒。
到了傍晚,德振应约而至,灯下小酌,先将和亲王这天找他去谈新府之事,细细说了一遍,也将他亦喜亦忧的心情,告诉了德振,问他有什么早日得卸仔肩之计。
“这得跟来大人回。”德振答说,“咱们完了工,造好报销,请来大人派人来验收,不就交差了吗?”
“此言有理。”曹深深点头,“不过,凡是王公府第,都归宗人府管,来大人还得跟宗人府商量。”
“和亲王是右宗正,四爷当面跟他说一声好了。”
“就是不能当面说,一说,倒好像我急着跟他要那个派到江南的差使似的。”
“这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四爷的差使,关乎后年南巡,是个要差,就和亲王也不敢耽误的。”
曹为人拘谨,德振虽多方鼓励,他总觉得不宜跟和亲王实说,最后的结论是,先回明了来保再作道理。
“还有件事,”曹问道,“最近常见崔都老爷没有?”
“还是年前见过。”德振答说,“过年停工,我只前天到工地去看过一次。巡城的都老爷是‘夜猫子’,白天见不着的。”
“你能找一找他吗?”
“能!怎么不能?”德振问道,“什么事?”
“也是和亲王所托,想找些新出的淫书。”
“淫书?”
“我想大概是。”曹又说,“不管它是什么,反正新出的那些薄本子的小说,请他多弄一点儿来,越多越好。”
“这是干吗?和亲王送人啊!”
德振倒是猜着了,但曹却不肯明说是恂郡王要看,只这样答说:“谁知道他干什么用?他没有说,我亦不便问。”
“好!我今儿就派人去找他。”
“喔,”曹想到了,“听说这些书卖得不便宜,得跟崔都老爷意思意思吧?”
“这个,四爷你就甭管了,都交给我好了。”
“好,好,拜托,拜托。”
德振知道这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差使,但因交派这差使的人不同,便成了个很重要的差使,而且不能假手于人,否则传出去不大好听。所以他辞出曹家,特意去看外号“臭都老爷”的北城巡城御史崔之琳。
崔之琳住在西城红罗厂,与曹家不远,德振看此时不过起更时分,查夜还早,便到崔之琳家去看他。年前为了送节礼,来过一趟,确实地址已不甚记得清楚,但也不难打听,进了红罗厂西口,找“堆儿”上的兵丁问道:“北城的崔都老爷住哪儿?”
“那不是?”
德振抬头一看,十来家门面以外,有一辆骡车,车上高挑一盏大灯笼,依稀看得出上有一个“崔”字,心想来得很巧,看样子崔之琳快出门了,晚来一步就会扑个空。
到得崔家才真巧,迎面遇见崔之琳从大门内出来,“啊!德大哥!”崔之琳问,“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有点小事拜托。”
“那就请说吧!”
这种事不宜当着他的随从兵丁谈,德振踌躇了一会说:“回头我再去看你好了。”
内务府官员常有不足为第三者道的话,崔之琳便不再追问,同时想起一件事,觉得德振这个人很“外场”,路子也宽,或许可以托他,当即说道:“德大哥,这样子,过年查夜是应个景,我出去转一圈就回来,回头我请你到一个好地方去喝酒。”
“是什么好地方?”
“这会儿天机不可泄露,离我这儿不算远,你是回头到舍间来,一块儿去呢,还是直接来找我?”
“你不说地方,我到哪儿去找你。”
“是这样的,”崔之琳将他拉了一把,走到僻处,低声说道,“砖塔胡同三宝家。”
“喔,”德振笑道,“‘兔子不吃窝边草’,而且你也捞过界了。”
“完全是两码事。闲话少说,咱们定规了它。我看,你就直接去吧!再晚也不要紧。”
德振打着崔之琳的招牌,在勾栏中乱闯,好在砖塔胡同,他也有熟地方,便即说道:“回头我在天喜班,你到了那里,派伙计来招呼我好了。”
“好!就这么说。”
德振本预备回家“过瘾”,这一下,变了主意,直接驱车到天喜班,他有个相熟的姑娘叫彩凤,这天没有客,便在她屋子里开灯抽大烟。
抽过四筒,精神好得多,便跟彩凤闲聊,这些地方每天都有新闻,彩凤又很健谈,一聊开来,无休无止,听得“厅儿上老爷”查街的声音,不由得就问:“北城的臭都老爷,你知道吗?”
“臭都老爷?”彩凤笑道,“你别嫌他臭,可有人当他香饽饽呢!”
“谁当他香饽饽?”
“三宝家的掌班。”
“怪不得!”德振恍然大悟,“你倒说我听听,是怎么回事?臭都老爷跟三宝家的掌班好上了?”
“是啊!不然怎么会当他香饽饽呢。不过,”彩凤又说,“只怕也好不久。”
据说,三宝家的掌班原是杨柳青的小家碧玉,与人私奔,而所遇不淑,在天津侯家班成了窑姐儿,花名叫大金铃,红了有三五年,手头很积了几文,便赎身出来,自己当了老鸨。天津的老鸨,每每找一个“混混”做靠山,其名谓之“杈杆儿”。大金铃的这个“杈杆儿”牛三,人比较忠厚懦弱,在天津常受人欺侮,看看这个码头混不下去,便劝大金铃到京城里来找路子,正好三宝家原来的掌班家里出了事,不想再干这一行,经人说合由大金铃花了两百银子来接手。牛三尽心尽力帮着她,局面弄得很不坏,在砖塔胡同是提得起名字的一个班子。
“前年还是大前年夏天,”彩凤说道,“牛三洗澡摔了一跤,把脊梁骨上的一根筋摔坏了,求医问药,花了好一笔钱才治好,哪知道看是好了,实在没有好。大家先还不知道,只觉得彩凤跟牛三一向好得蜜里调油似的,为牛三摔伤了,真舍得大把花银子替他治病,不想伤好了,感情倒坏了,先是三天两头吵架,后来像个冤家似的,不理牛三,到后来索性要撵牛三。德大爷,你知道为什么?”
“你不说了吗?伤处没有好,想来是哪根筋上的毛病。”
“对了!那一跤摔得真不是地方,原来那根筋是管,管——”彩凤掩嘴笑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你去猜吧!”
德振想了一会说道:“我明白了,牛三从把那根筋摔伤了以后,就不能‘办事’了?”
“你猜对了。”彩凤接着又说,“牛三虽说老实,到底是混混出身,死皮赖脸不肯走。这时候,就有人给大金铃出了个馊主意,说像牛三这种人,只有一个人能治他,那就是巡城的都老爷——”
“这不对吧?”德振插嘴说道,“砖塔胡同归巡西城的都老爷管辖,臭都老爷是北城,管得着吗?”
“你听我说嘛!话还没有完呢。”彩凤接下去说,“巡西城的方都老爷人很正派,他不但不肯管这种事,也没有人敢跟他去说。结果,还是那个人出的主意,说只要是都老爷就行,找牛三一个毛病,拿片子往宛平县一送,宛平县绝不敢说臭都老爷管不着西城,把牛三给放了。”
“如果是肯这样办,当然,宛平县不能不买老崔的账。”德振问道,“后来呢?”
一个连王公大人见了都不能不忌惮的“都老爷”,只要肯贬低自己的身份,跟一个当杈杆儿的混混作对,当然必占上风。有一回崔之琳穿了便衣到三宝家,大金铃一见靠山来了,故意找碴骂牛三,骂的话很刻薄,牛三忍不住对骂,崔之琳便出面干预,拿一张名片将他押送宛平县,地痞流氓在他处滋事,照例递解回籍,请当地衙门惩处。牛三挨了二十大板,解送天津县,又挨了一顿板子。他倒不恨大金铃,只恨极了崔之琳,在天津放出一句话:“我不能进京去找他,姓崔的可也别上天津来!教我撞见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大金铃觉得臭都老爷帮的忙太大了。德老爷知道的,烟花女子要报恩,就是赔上自己的身子。”彩凤笑一笑说,“有人说,自有砖塔胡同以来,掌班的要算大金铃是顶尖儿,为什么呢?有都老爷给她当杈杆儿,真是阔极了。”
“那,”德振问道,“你怎么说好不久呢?”
“还是跟牛三差不离的缘故。回头你一看大金铃就知道了,那个浪劲儿,臭都老爷也对付不了。大金铃常背着他另外找人,听说臭都老爷已经发过两回脾气了。有人就劝大金铃,倒不如送臭都老爷一笔钱,一刀两断了吧。”
德振没有想到崔之琳是如此不堪,因此当三宝家派了伙计来请他,他口中说“就去”却懒洋洋不肯动身。
“德老爷,人家在等着哪!你怎么不走?”
“臭都老爷在三宝家是那么一种身份,我去当他的客人,有什么面子。我不去了。”
“不,不!德老爷,那一来你就送了我的忤逆了。求求你,千万别这么着,请吧,请吧!”说着,一手从帽筒上摘下德振的皮帽子,一手去拉他起来。
德振心想,说了去又不去,崔之琳当然要追究原因,而且也必然会怀疑,他是在天喜班听了他的许多丑闻,方始变了主意。那一来,还能饶得了这里的掌班跟彩凤?
这样转着念头,自然非践约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