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锦儿总是不放心秋月,一晚上未睡,可以想见她的心绪不宁,“大事”还没有谈妥,生怕变卦,想打铁趁热敲定了它。
秋月当然了解她的心意,但心中另有盘算,等马夫人归寝以后,邀了她一起到梦陶轩,只见杏香早备下消夜的酒肴,炉火熊熊,两盆红白梅花开得正盛,烨烨的红烛之下,曹雪芹正在教曹纶写魏碑。
“真乖!大年初一就这么用功。不过,”锦儿看着曹雪芹笑道,“你自己不用功,把儿子管得这么严,我看着有点儿不服。”
“他自己愿意练字,我没有拦他的道理。”曹雪芹心知锦儿的来意,便向曹纶说道,“写完这张收起来吧!早点去睡,明儿我还带你逛厂甸呢!”
“我要买一串儿一百个的大糖葫芦。”曹纶仰着脸说。
“哪有一串儿一百个的?你别听桐生哄你。好了,反正有多大买多大。你现在别管这个,专心写字。”
等曹纶写完一张,收拾笔砚,哄得他去睡了,秋月才向锦儿说道:“今儿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喔,”锦儿抢着问道,“谁的?”
“你猜一猜。”
“要我猜,就猜是你自己的。”
“你扭到哪儿去了?”秋月迟疑了一下说,“还是请芹二爷来说吧!”
“也不能说是好消息,不过,总是咱们常惦念着的一个人——”
“啊!”锦儿霍地起立,“绣春有消息了。”
“你别性急。咱们喝着酒,慢慢儿聊。”
于是一面消夜一面谈,话很长,头绪也很多,有些关于漕帮的情形,不宜跟锦儿谈,就谈了,她也未必能领会,因此这段有关绣春的回忆跟推测,谈起来很吃力。
曹雪芹如此,听的人也很吃力,锦儿不时地插嘴发问,等把事情听明白了,却并无高兴的表示,因为勾起了好些她厌恶的回忆,同时也不免为曹震悲哀。
这样的神情,便使得曹雪芹与秋月都深感意外,却又不便问她,何以如此冷淡。不过秋月比较细心,想到她先前对绣春的消息那样兴奋,听完了态度一变,或者是因为李鼎的关系。
“你说你今年还打算去找绣春?”锦儿问说。
“不错。”
“我看是白找。”
“何以呢?”
锦儿一直言辞闪烁,神情莫测,曹雪芹旁敲侧击,多方试探,她不是答非所问,便是索性沉默。这就很明显了,她心里一定还有连亲如秋月都不能公开的难言之隐在,既然如此,自以撇开这个话题为宜。
“好了,不谈绣春吧!”秋月向曹雪芹使个眼色,“咱们谈点儿别的高兴的事。”
“一点不错。”锦儿又变得兴致很好的神气了,“如今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咱们家今年要办的喜事。”
此言一出,大家的视线,便都集中在秋月脸上。看每一个人都浮现出带些诡秘、而却真是出于愉悦的笑容,秋月不免有些困窘,但如以矜持来应付,绷着脸不作声,不但煞风景,事实上也无助于她的困窘。转念到此,觉得不如放出不在乎的态度还好些。
“真是,好人做不得。”她解嘲似的说,“麻烦找到我头上来了。”
“麻烦的不是你。”锦儿接口,“头一个是太太,少不得要替你大大地操一番心;其次是杏香跟我,太太操心,我俩办事;接下来是雪芹;就是我们那位二爷,现在的大媒,来来回回,也得跑个几趟,你呢——”
“我呢!”秋月抢过来说,“坐着等花轿上门。”
“你看,”锦儿故意逗她,向杏香说道,“那四平八稳的样儿,像不像仲四奶奶?”
“那可比我那干妈又体面得多了。”杏香笑道,“真的,我将来不知道要不要改称呼?”
“各叙各的,改什么?”曹雪芹说。
“若说各叙各的就得改。”锦儿说道,“你到了仲家,是到了你干爹家,自然改叫干妈,在自己家里还是叫秋姑。”
“我怕一时改不过来,或者弄混了、叫错了。”
“叫错了也不要紧,反正秋姑就是你干妈,你的干妈就是秋姑。”
秋月又好气又好笑,“看你们,简直跟说梦话一样!”她说,“倒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真正把人的大牙都笑掉了。”
话风有些不妙,锦儿见机,不再往下说了。原来这时候的开玩笑,与前一天多少有些发酒疯的情形不同,锦儿是故意渲染,要让大家都知道,甚至让秋月也会在心里不知不觉地以未来的“仲四奶奶”自居,这样事情才会千稳万妥。因为是有作用的,所以能够自制。
杏香是最识得眉高眼低的,剥了一个醉蟹,看一看蟹盖说:“这只好!秋姑,你来。”
这一来,秋月即令不快,也就消失了,拿银筷子剔出蟹黄,夹了给曹雪芹,同时问道:“芹二爷,一年之计在于春,你今年是怎么个打算?”
曹雪芹一愣,“还不是随缘度日。”他问,“我倒不知道该怎么打算?”
“你看,”秋月向锦儿说道,“话全变了。”
锦儿懂她的意思,急忙说道:“雪芹,敢情你说要用功、要赶考,都是哄人的话。”
“喔,你们是指这个,那当然还是照常——”
“怎么叫照常?”锦儿打断他的话说,“照常当你的公子哥儿?”
“不是。照常者,照我说过的话办。至于赶考,那是明年庚午年的事。”
“你不是要捐监生吗?”
“这好办,随时可捐。”
“一开了印,我就让你震二哥把你的这件事给办了。”锦儿又说,“听说监生也能到国子监去念书?”
“那还不如在家里念。起码来来回回花在路上的工夫,跟那些无谓的应酬,都可以省下来了。”
“不管你在哪里念,只要你能用功,好歹巴结出来一个前程,对得起老太太,我们在你身上的一片心,就算不白费了。”
锦儿这话实在是说给秋月听的,所以一面言语,一面不时转脸去看秋月的表情,但没有看出什么来。
不过,沉默了一回,她倒是开口了,“如果说,明年乡试中了以后呢?”她问,“后年会试?”
“不错。明年乡试,后年会试,如果都中了,称为‘联捷’,那是最舒服的事。不然——”曹雪芹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你是说,会试如果不中,就得等三年?”
“也不一定。”曹雪芹答说,“后年是太后六十万寿,也许会开恩科。”
“那不过等一年的工夫。”锦儿问道,“干吗满脸不高兴,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入了闱,在那间三尺宽,六尺高,想躺一躺都办不到的号舍里面,三场一共熬六夜,还不算委屈吗?”
“原来你是说,一次考不上就得多受一次委屈?”锦儿又说,“既然如此,我教你一个好法子。”
“有什么好法子?”曹雪芹好奇地问,“我倒真想听一听。”
“有个赌钱不输的法子,你知道不知道?”
曹雪芹大笑,“谈了一晚上,”他说,“只有这句话最妙。”
杏香不明白,悄悄推一推秋月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锦二奶奶在损芹二爷呢!”秋月答说,“赌钱没有不输的,想不输,只有一个法子:不赌。芹二爷不想到号舍去受委屈,也只有一个法子:不考。”
“不考,你们放得过我吗?”曹雪芹忽然显现了豁达的神色,“凭造化吧!如果名落孙山,只要你们不埋怨,就多受两回委屈,我也认了。”
“那才像话。”锦儿欣慰地说,“如果你不中,绝不是你文章不好,是运气未到,我们当然都要安慰你,哪里还会埋怨。”
曹雪芹倒真像发奋了,也是发狠了:“你们的语气,总好像是我懒散不长进,怕难,不敢赴考,我实在不服这口气。等破了五,你们看!”接着,他自己立了一份功课表,还预备邀同窗好友立个文社,每月两课,出题作文,分韵赋诗。
大家都静静地听着,心里虽不免存疑,不知道他的话能做到几分,但口头上却无不热烈地鼓励。
“你们起社,也不必到外头去找地方,或者在家,或者借我那里。”锦儿说道,“反正酒食茶水,笔墨纸砚,一定伺候得你们舒舒服服。”
“你们不怕麻烦,这社就容易起成功了。头一社自然是我来邀,就定在十八好了。”
“元宵不好吗?”杏香问说。
“元宵你们要看灯,似乎不大相宜。”
“看他,多体贴咱们。”杏香望着秋月笑道,“初四以外,还得忙一回。”
提到初四请客,秋月不由得踌躇,心里有委屈,也有顾虑,思索着得想个什么法子,推出去不管。但她的心情,已为锦儿看出来了,抢在前面将这件事撇开不谈。
“明儿再琢磨!昨儿没有睡好,今晚上早早歇着吧。”
说着,首先起身,杏香便出去招呼小丫头打灯笼,送她们回去。
“你今天睡哪儿?”秋月说道,“翠姨睡的那张床挺宽敞的。”
“你的床也不小,足容得下咱们俩。”
“跟我挤在一起也行!不过,约法三章——”
“我知道。”锦儿抢着说,“第一,不准多说话;第二,不准搂搂抱抱的——”
“好了,好了。”秋月赶紧拦阻,“你真是不在乎!”
“怎么回事?”曹雪芹为开玩笑,故意问一句。
“你问她。”
“问我就问我,怕什么?”锦儿说道,“上了床,我让她当震二爷,这么便宜的事,她还不干。”
一听这话,曹雪芹不便再接口了,笑着将她们送出门,问一句:“明儿一早,我带承祖去逛琉璃厂,你们有兴致没有?”
“没有,明儿我得睡懒觉。”锦儿又说,“秋月怕也没有工夫。倒是有什么新出的,印得精致的小说,带两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