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热热闹闹吃完了年夜饭,女眷由锦儿带头包素馅的煮饽饽,预备“接神”摆供;孩子们放过花炮挤在何谨屋子里听讲故事。只有曹雪芹萧闲无事,在书房里焚一炉好香,喝着茶在烨烨的岁烛下,看何焯评注的《李义山诗》。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听得脚步杂沓,接着房门开了,前面是杏香,后面跟着锦儿与翠宝,嘻嘻哈哈地都走了进来。
“你们怎么都来了?”曹雪芹问道,“孩子们呢?”
“都哄得去睡了,到半夜放爆竹时再叫他们。”锦儿说道,“我们到你这儿来找一样消遣。”
“你们爱玩什么?”曹雪芹问,“斗叶子还是掷骰子,要不下五子棋。”
“有什么新鲜玩意没有?”
“要不要玩‘升官图’?”杏香问说。
“好!”锦儿欣然答说,“玩‘陛官图’。”
“这得两个人‘执事’,一个管牌子,管筹码。”曹雪芹说,“把秋月找来吧!”
这一说,大家都相视而笑,翠宝便说:“我们就是躲着她来的。”
“她在哪儿?”
“太太屋子里。”
这一说,曹雪芹恍然大悟,“喔,喔,好。”他想了一下说,“得把老何找来才玩得成。”
于是小丫头去找何谨。书房里搭开桌子,找出“升官图”与骰子,等把何谨找了来,与曹雪芹对坐,一面是锦儿,一面是杏香与翠宝。
“我先把规矩说一说。”曹雪芹手握四粒骰子,拿一粒摆在青花大碗里,指着红四说道,“双四为德,双六为才,双五为功,双三为良,双二为由,双么是赃,三四五六各为穿花。千万别贪赃!”
“三个呢?”锦儿问。
“加倍。双四就是二德,其余类推。”
“有红免赃。”何谨插了一句嘴。
“对,有红免赃,譬如三个么,有个红就不算了。”曹雪芹问,“咱们怎么玩法?应该来点儿彩吧?”
“当然。”锦儿说道,“赌输赢就应该下彩才好玩。”
于是说定了彩金的数目,派好筹码,各出公注一百,交何谨掌管。先比骰子点数,锦儿得了一个六点,开手起掷。
“老何,”她握着骰子问道,“掷个什么点子好?”
“当然是四德。”
“四个红就是四德。”曹雪芹说,“锦儿姊,你千万别掷四红,不好玩。”
“怎么呢?”
“四德封衍圣公,‘大贺’,你就净等着收贺钱,看别人玩吧!”
“什么叫‘大贺’?”
“就是告老还乡。”
“我才不!我还不老,还什么乡?”锦儿又问,“此外掷个什么点子好?”
“德、才、功都好。”何谨答说,“就别掷良、由,那是磕头虫。”
“这又是什么讲究?”
“譬如一良是‘供士’,下一把再掷个良、由去当未入流的典史,不是磕头虫是什么?”何谨又说,“起手宁愿掷赃也别掷良、由,掷赃是‘儒士’还可以入正途;一掷良、由,除非后来有奇遇,不然就输定了。”
“好!”锦儿使劲一掷,口中喝道,“别来良、由!”
骰子转定了,大家定睛一看,除了锦儿与何谨,无不大笑,两个三、两个二,正是一良一由。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锦儿气鼓鼓地说,“不要什么,偏来什么!”
“慢来,慢来!锦儿奶奶,你真是得福不知。”何谨慢吞吞地说,“素二对‘鸿博’。”
“啊,啊!”曹雪芹被提醒了,“两对见红叫红二对,不见红叫素二对,起手素二对‘鸿博’,恭喜,恭喜!”说着将注有锦字的名牌,置在“鸿博”这一栏上。
接下来该何谨,掷了三个两点,出身是天文生,入钦天监供职,“注定终身!”他自我解嘲地说,“每日里观星望月,吃碗安闲茶饭,运气好抢个头贺也不坏。翠姨,该你了。”
翠宝掷个双四,是生员;杏香是双六监生,都上了“正途”。等轮到曹雪芹,立即为视线所集,因为虽是游戏,亦可视作来年休咎的预兆,尤其是他正准备求取功名,便更为众人所关心了。
这一下,害得曹雪芹也沉不住气,他站起身来,将四粒骰子握在掌中摇着,看一看大家的脸色,突然使劲一掷,口中喝道:“我也来个素二对鸿博!”
哪知使的劲过大,一粒骰子跳出碗外,“停科”一次,“欲速则不达!”何谨说道,“芹官,慢慢来!”
“你们听见没有?”曹雪芹看着杏香说,“你们别催我,功名前定,急不得!”
“急是急不得,不过,”锦儿接口,“你要是平时多用用功,不是急来抱佛脚,心浮气躁,就不会出意外了。”
说着,她随手掷了一把,三个六算二才,应“博学鸿词”制科,多才当然是好事,一才授职翰林院检讨,再一才升为编修,这是“陆官图”中最好的出身,升迁快、差使多,具有入阁拜相的资格,在仕途中亦是如此。
这一轮,曹雪芹“停科”,由杏香跳到锦儿,两个六两个三,一才升为侍读,一良是个“起居注”的差使,亦就是以侍读而兼“日讲起居注官”。
“好快!”曹雪芹感慨地说,“我没有出身,锦儿姊倒是能够专折言事的天子近臣了。”
不但锦儿,翠宝与杏香亦历经乡试、会试,一个是三甲点为翰林院庶吉士;一个是“榜下即用”的县官。等曹雪芹拿起骰子时,何谨安慰他说:“大器晚成,这一把一定是好的。只要是走正途,也许来个连中三元,亦未可知。”
结果掷了个双五,曹雪芹与何谨相视而笑,锦儿急急问道:“是什么?是什么?”
“就是我现在的身份:‘官学生’。”
“是满员。”何谨接着解释,“除了不能放学政、当主考,什么都能干,当然也能拜相。”
“那也罢了。”锦儿说道,“本来旗人只要自己肯巴结,不愁没有差使。”
“如果从考试上去巴结呢?”杏香问说,“能不能中举?”
“能!”何谨答说,“官学生亦可以转为生员,那就是正途了。”
“能上正途,就能连中三元,只看他自己了。”
曹雪芹默然。很懊悔玩这“升官图”,无端惹起大家这么多无谓的关切,压得他心里很不舒服。
掷“升官图”是很能磨工夫的玩意,一局未终,只听小丫头在廊上通报:“秋姑娘来了。”
这时正轮到曹雪芹掷,他停了下来,将骰子握在手中,眼望门口,大家亦都转过脸去,但见秋月进门,仿佛一惊似的,脚步不由得顿住,曹雪芹蓦然意会,大声说道:“该我掷了!”
这一下方始将大家的视线吸回原处,只有锦儿,看着秋月说道;“来,跟我一块儿坐。”
等小丫头移了张凳子过来,秋月挨着锦儿并排坐下,望着升官图问道:“谁最得意?”
“我。”锦儿答说,“已经当刑部尚书了,一听便是‘协办’。”
“好了!锦儿姊,该你了。”曹雪芹说:“看你是入阁,还是‘予告’?”
“什么叫予告?”
“回家吃老米饭,比革职好不了多少。”
“掷什么点子是予告?”
“一对二。”
“加个倍,一对四!”锦儿说着将手一撒,四粒骰子出现了一红一白,其余两粒滴溜溜转个不停。”
“德,德!”杏香为她助威呐喊。
哪知有一粒转过来,跟红的那一粒相撞,倏然而停,将红的撞成白的,本身又是一白,变成三个么,成二赃,“坏了,”曹雪芹望着还在转的那一粒叨念,“来个红,来个红,皇恩大赦。”
“索性再来个么。”何谨说道,“全色封爵。”
结果是出来一个不相干的五,曹雪芹说:“锦儿姊,可怜,你要充军了。”
原来六部堂官贪赃,就数刑部的处分最重,别部是“交部”察议;刑部是“革留”——革职留任;再一赃是“军台”——发往军台效力,便是充军。
“也许是我来坏了。”秋月歉疚地说,“妨了你。”
“不然。”曹雪芹说,“也许本来是予告,沾了你一点喜气,才变成军台。”
“你这话不通!沾了喜气是充军,不沾喜气,不就该——”
“砍脑袋”三字未曾出口,翠宝重重地咳嗽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又补一句:“今儿大年三十。”
其实锦儿也想到了,“今儿年三十,我不往下说了。总而言之,不通,该罚!”她问,“你认不认?”
“认,认!”曹雪芹笑道,“罚我一杯酒。”
旁边条桌上便有果碟与酒,小丫头替他倒了一杯“状元红”,顺手取了一碟松子为他下酒,锦儿喊道:“给我也来一杯!”
等倒了酒来,又挪出位置来安顿果碟,等桌面上安静了,如老僧入静的何谨方始动手。很快地一圈下来,又该锦儿掷了。
“你替我掷一把。”她向秋月说。
“为什么?”
“这才是真的沾你一点喜气啊!”
此言一出翠宝与杏香相视而笑,曹雪芹装咳嗽免得笑出声来,何谨觉得话中有话,不免诧异,只有秋月绷着脸,强自保持镇静。
“掷啊!”
“你轻嘴薄舌就该充军,我也救不了你!你自己掷好了。”
“好!”锦儿微有酒意了,“我就自己掷,不过还是得沾你一点喜气。”说着,拿起四粒骰子,在秋月手背上碰了一下,往碗中掷去,是一对四,一对二。
“这可不妙!”何谨说道,“一德复任,一由予告。”
“命该如此?”秋月笑着说。
“有红一对,喜气总沾着了。”锦儿答说,“只要沾了你的喜气,就回家吃老米饭,我也认了。”
“别说醉话!”曹雪芹轻声喝阻。
这句话很管用,大家都不再多话,安安静静地终局,锦儿大赢,曹雪芹大输。
“好了,”杏香说道,“秋姑可以上场了。”
于是重新派了筹码,装足公注,照例由头贺的锦儿起手,掷得三个五的“保举”,接下来是秋月,一把下去三个四,一个六。
“好家伙!”曹雪芹很起劲地说,“差点当衍圣公。”
“喜气洋洋一片红,”锦儿问说,“三个四是什么?”
“是‘恩赏’。”
“恩赏什么?赏一轴诰封?”
何谨双目一张,定睛往他左首方看。秋月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拿起锦儿的酒杯说:“你不能再喝了。再喝,怕回了家连震二爷都认不得了。”
洞彻世务的何谨,虽还不知内幕,但也能猜得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看锦儿玩笑开得有些过分,怕秋月真会受不了,便即说道:“留着回头玩吧!该祭神了,得把那班小爷都弄醒了,得好一会工夫呢!”
“对了!”杏香首先响应,“叫醒了孩子我还得到太太那儿伺候去呢。”
一唱一和,暂时打散了局面,锦儿、翠宝与杏香去照料孩子,秋月要回她自己屋子,曹雪芹便喊一声:“秋月!”意思是要留她。
“干吗?”她说,“我得去看太太,不知道醒了没有?”
“你不刚从太太那儿来?莫非已经睡了?”
马夫人终年早睡早起,只有除夕守岁是例外,秋月原是托辞,只好支吾着说:“也许是靠在那儿打个盹呢!”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曹雪芹打开摆在条桌上的皮套小金钟看了一下,刚十一点,离子正还有四刻钟,一个人清清冷冷的,未免无聊,想了想,决定到他母亲屋子里去。
到了那里一看,马夫人正打开一只西洋蓝钢皮的首饰箱,与秋月在商量什么。见曹雪芹进去了,只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曹雪芹便坐在一旁,听她们说话。
“翠姨一直在说,红蓝宝石、翡翠的戒指都有,五颜六色就缺紫的。”秋月看着马夫人拈起来的一只戒指说,“太太不如把这个紫水晶的给她。”
“好!”马夫人将紫水晶戒指搁在一边,另外拈起一只问道,“你看这一只怎么样?”
曹雪芹凑过去看,是只西式的戒指,戒面是极大极好的一块祖母绿,便插嘴说道:“这怕是男人戴的戒指。”
“男人只戴扳指。”秋月说道,“戴这种戒指,可没有听说过。”
“西洋男子也有戴这种戒指的。不信,你问太太。”
“这一只可是女人戴的。”说着,马夫人将戒指放下,另外去拣。
“太太怎么想起来要赏首饰?”曹雪芹问说。
“锦儿、翠宝在咱们家过年,我总得让她们高兴高兴。”马夫人紧接着又说,“杏香也有。”
“我不是替杏香讨东西。”曹雪芹说,“翠宝的有了,那只祖母绿的,太太打算给锦儿姊?”
“不!我——”马夫人看着秋月问道,“我替你留着好不好?”
秋月矜持不答,曹雪芹却爽脆地说了一个字:“好!”
于是马夫人将那只祖母绿的放回首饰箱,顺手又拿出来两只戒指,放在曹雪芹面前说:“你替杏香挑一只。”
两只戒指都是红宝石的,大小相仿,只颜色深浅不同,曹雪芹便问秋月:“你看哪一只好?”
秋月便拿起戒指,映着烛光细看,看完一只,又看一只,“淡的这一只好。”她说,“深的那一只稍微大一点儿,不过欠纯净,里头有杂质。”
“那我就替杏香挑深的好了,把好的那一只留给锦儿姊。”
“随便你。”马夫人合上箱盖说一句,“收起来吧!”接着又说,“三个小家伙,也得替他们找点儿什么东西才好。”
“我来找。”秋月答应着,捧着首饰箱走了。
看她走远了,曹雪芹低声问道:“娘跟她谈过了。”
“谈过了。”
“她怎么说?”
“她说这是个笑话——”
“那不是不答应吗?”曹雪芹抢着问道,“娘又怎么说呢?”
“我自然劝她,各种比方都说到了。”
“她呢?意思活动了?”
“不大看得出来,反正始终不肯松口,最后才说了句:‘等过了年再说’。”
曹雪芹大失所望,愣了一会,突然想了起来,“娘没有把老太太的遗命搬出来?”他问。
“搬出来了。”马夫人说,“我本来不想说的,后来想想,头一回不说,以后再说,倒像是特意编出来骗她似的,既然已经都谈到了,不能漏掉这几句要紧话,所以还是说了。”
“她怎么样呢?”
“那句‘过了年再说’,就是听了老太太的话以后才说的。”马夫人接着又说,“看样子是肯听老太太的话的。”
“那好!”曹雪芹透了口气,“等破了春,咱们就得密锣紧鼓办起来。”
“你别瞎起劲!”马夫人正色告诫,“世界上原有旁人看来再好不过,自己倒觉得怪委屈的事,只有平心静气慢慢儿来。事缓则圆这句话,有时候想想,真也有道理。”
马夫人的话,说得很明白了,在秋月仍旧情不愿、心不甘。要怎么样才能使得她相信,大家都是为她打算,的确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这个念头不是一下子转得通的,马夫人看他神思茫然,不由得奇怪,“你怎么啦?”她问,“又是哪儿不对劲了。”
“啊!”曹雪芹这才发觉只怕是失态了,赔笑说道,“我是在想秋月,怎么能让她跟大家的想法一样?”
“怎么能一样?事情是她自己的终身,嫁好了不说;嫁得不好,也不过提她的时候,抹上几把眼泪,你还能替她去受委屈、受苦吗?”
“苦是绝不会有的,将来要受了委屈,震二哥跟我,自然替她出头找仲四去理论。”
“你是说‘将来’,无奈她这会儿就觉得委屈了,你又怎么说?”
“喔!”曹雪芹问,“她跟娘说了没有,是什么委屈?”
马夫人正要答话,后房起了脚步声,是秋月来了,只好缩住口。
“你替他们找了些什么?”
“杂七杂八,找了好多。”秋月一面回答,一面把个细篾编花大篮子摆在地上,一样一样往桌上摆。
这些都是少年喜爱的文玩,一套五个的彩色木盒,内装大小毛笔、象牙裁纸刀的缂丝笔袋等,另外是三个一钱重的金钱。
“金钱一人一个,没有话说,这些东西你可怎么分配,这个好、那个嫌,吵翻天了。”
“我把它们分三堆,让他们拈阄,好坏凭天断,谁也不用吵。”
“好吧!”
马夫人便看着秋月分派,虽是孩子的东西,一样也细细斟酌,极其用心。冷眼旁观的曹雪芹,越看越觉得她一定能成为仲四的贤内助,忍不住便开口了。
但记起他母亲的告诫,不敢造次,气闷了好一会,才想出一句话来问:“初四请客的菜,开始预备了吧?”
秋月装作没有听见,马夫人却又抛过一个眼色来,曹雪芹便不敢再多说了。
这时堂屋中的大自鸣钟响了,连打十二下,时交子正,一时鞭炮声大作,此起彼落,接连不断,同时寺院撞钟擂鼓,迎接己巳年来临,孩子们奔进奔出,大呼小叫,那份太平年月的欢乐气氛,真个令人心醉。
“龙去蛇来又一年。”曹雪芹信口吟了这一句,秋月发话了。
“别又大发诗兴了,该上供了吧。”
上供祭天,供的是素饺子。当然是曹雪芹主祭,上香磕头,接着是三个孩子行礼。这接下来就该贺年了。全家大小都集中在马夫人院子里,一一请安,首先是锦儿,“给太太拜年!”她行着礼说,“今年一定比去年更好,太太添福添寿添丁。”
“但愿依你的话。”马夫人笑容满面地说,“这个给你。”说着递过来一个小匣子。
“太太还赏东西啊!”锦儿接了匣子打开一看,喜滋滋地笑道,“我正想个红宝石戒指戴,偏偏太太就赏了这个,倒像摸透了我的心似的。”
以下是翠宝与杏香,各人对所得的首饰,亦很满意。然后是三个孩子,每人一个金钱以外,还有拈阄得来的玩物,各人捧着放在空桌子上去拆开来看,你好他坏地嚷着。
“都有了,只有秋月跟我向隅。”曹雪芹说,“太太仿佛有点儿偏心似的。”
“我给留着一样好东西。”马夫人对曹雪芹说,“过一天找出来给你。”
“是什么?”
“你就别问了。”锦儿说道,“太太说是好东西,就一定是好东西,先问明白了,就没有意思了。”
“好!我就不问。”曹雪芹说,“咱们吃饺子吧。”
“慢点!”锦儿说道,“雪芹,你向来是最卫护秋月的,怎么这会儿只顾自己讨赏,也不替秋月说句话?”
“用不着说。”
“为什么?”
“你自己问太太吧!”
她问的方法很巧妙,用的是抱怨的语气,“太太偏心!”她说,“把好东西留着给秋月。”
“那不是应该的吗?”马夫人平静地说,神态显得很慈祥。
秋月知道又要说到她头上了,一言不发,往外便走,曹雪芹便问:“你到哪儿去?”
“不是该吃饺子了吗?我到厨房看看去。”
锦儿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兴奋地问道:“太太给她留着什么好东西?”
“你要看看不要?”
“要。”
“喏!”马夫人从怀中取出一个棉纸包交在锦儿手里。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纸包,顿觉眼前一亮,惊喜地说:“这么好的祖母绿,我还是头一回瞧见。”
“刚才我本想当着大家给她的,怕她会推辞,所以没有拿出来。”马夫人说,“反正总还得找几样好东西送她,也是个面子。”
马夫人是在谈嫁妆,锦儿不由得心里在想,应该怎么样好好助妆,才算不辜负三十年姊妹的交情?
“今天都别提那件事了,平平安安过完了年再说。”
“是的。”
正谈着,杏香带着老妈子在铺陈饭桌,架起圆台面,铺上大红桌布,马夫人上坐,一面是锦儿与翠宝,一面是曹雪芹、杏香与秋月,三个孩子坐在下面,除了素饺子以外,自然还有下酒的菜。
这是马夫人一年一回,跟儿孙辈在一起吃饭,因为是素饺子,所以不妨同桌而食,但杏香还是告诫曹纶:“你夹过肉的筷子,别往盛饺子的大盘子里乱杵,弄脏了,奶奶就不能吃了。”
“干脆另外给我来一盘吧!”马夫人说,“不是有腊八醋吗?”
“有!”秋月站起身去找腊八醋,杏香便拿干净碟子从大盘子里拨饺子。
“太太饭量长了。”杏香说道,“又是锦儿奶奶包的素饺子,多吃几个吧!”
“够了,够了。”马夫人说,“虽是素饺子,也不能多吃。”
“人逢喜事精神爽。”锦儿说道,“多吃几个不碍。”
“慢慢儿吃。”曹雪芹也说,“今年格外热闹,我可得好好儿喝一顿。”
“少喝一点儿吧!”秋月笑道,“已经有了一个醉猫儿了,可经不住再来一个。”
“我的天!”锦儿也笑,“总算见了笑脸了。”
“怎么着,连笑都不许吗?”
秋月是故意摆出想要寻事的姿态,为的是这一来就可以封住大家跟她开玩笑的嘴。曹雪芹猜知她的心意,只为这晚上她的笑容难得,不愿意出现煞风景的局面,因而提议行个酒令。
一听这话,曹纲——锦儿生的儿子,今年应该十六了,只以父母溺爱,十分顽皮,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吃饭,几乎是不大有的事,早就有点坐不住了,这时站起来大声说道:“二叔,行个击鼓催花令。”
“就是你不安分。”锦儿喝道,“坐下!”
曹纲嘟着嘴坐了下来,歪着脖子望着他母亲,似此情形,翠宝看得多了,不待锦儿发怒,便伸右手过去,搂着曹纲的脑袋往里一收,轻轻拍了两下,将他推了回去。
“你这儿子,将来要是当了县官,”曹雪芹笑道,“一定是好官。”
这道理就连马夫人都要听一听了,自然,最起劲的是曹纲,实时腰杆一直,显得傲岸不驯似的。
原来曹雪芹是用“强项令”这个典故,意示曹纲将来会成为一个好县官。他借此为他解围,加上翠宝的抚慰,曹纲很快地又浮满一脸顽皮的笑容了。
“就击鼓催花吧,也热闹些。”曹雪芹问道,“怎么玩法?”
“先得推令官。”秋月接口,“由令官出令才是正办。”
“就烦你,如何?”
秋月尚未开口,锦儿先就嚷道:“那一定会假公济私,我不干!”
“本来就没有请你干。”曹雪芹笑道,“你看大家都在点头,可见秋月是众望所归。锦儿姐你不要过拂民意。”
“好吧!”锦儿说道,“等她上了任再看。”
“好!”曹雪芹眼望秋月,“请上任吧!”
于是秋月咳嗽一声说道:“做此官行此礼,这会太太都得听我的。”
“那自然。”马夫人答说。
“新官上任,先要访拿讼棍。大家可安分一点儿。犯了我的法,定不轻饶。”说着,秋月的眼风,便往锦儿那面扫了过去。
“这不是冲着我来的吗?”锦儿嚷着、笑着,“你们看她,像不像——”
曹雪芹赶紧大声咳嗽,装着喝酒呛了似的,将锦儿的话硬生生地打断,等小丫头拿来手巾跟温热的茶,假装把咳嗽止住了,他才开口。
原来曹雪芹发现这晚上秋月的心境,不但失去平衡,而且心湖中的涟漪,一圈一圈不断在扩大,只为是大年初一,强自克制,深恐锦儿不识轻重,且已略有酒意,放言无忌,惹得秋月忍不住,只要说出一句重话来,便是这个一向为亲友赞许为和睦兴旺的家庭中,一道永难弥补的裂痕。所以借故打断锦儿的话以后,复又提出警告:“你就少说两句吧!酒令大似军令,令官正在立下马威,如果要办你个咆哮公堂的罪名,可没有人敢替你说情。”
他是带着笑容说的,但眼中却有严重的神色,锦儿也是极敏感的人,实时接受他的忠告,轻声说道:“那就请令官发令吧!”
“你们亲哥俩当‘鼓吏’。”秋月向曹纲兄弟说,接下来要派曹纶的差使时,曹纲发问了。
“秋姑姑,什么叫‘鼓吏’?”
“不是击鼓催花吗?总得有人去击鼓啊!”
“喔!”曹纲原就是想这个职司,一听好不高兴,“我一个人就行了。”
“你就是霸道!”锦儿大喝一声,“道”字刚出口,赶紧顿住,笑笑说道,“我忘记了,这儿是公堂,不是我教训儿子的地方。”
“乖!”秋月对曹纲却是抚慰的语气,“带着弟弟一起玩。”接着便问,“吴妈呢?”
吴妈是专门“干领”曹纲兄弟的女仆,从门边闪出来说:“秋姑娘有事?”
“你带他们下去,替他们找个鼓,在——”
曹雪芹知道她沉吟的缘故,“鼓吏”本应在廊上设座,天冷风大,廊上不宜,便即建议:“令官看,是不是把他们摆在耳房里?”
“不错,耳房好。”秋月又叫小丫头端个火盆,抓些果子。
“姑姑,”曹纶问了,“我干什么?”
“你当我的‘中军官’,替我传令。”秋月说道,“这会儿就去折一枝梅花来给我,要红梅,刚开的。”
曹纶答应一声,拉着平时照料他的丫头小玉去折梅花。
“回头鼓声一住,花在谁手里,就是谁接令,念一句诗,或者说个笑话,两样都不会,喝杯酒过关。”秋月又说,“诗要带个‘花’字,数到谁,谁喝酒。”
“那不是‘飞花’令吗?”锦儿问说。
“不错,我行我法,把两样合在一起。有什么不明白的,趁早问。”
“能不能代酒?”翠宝问说。
秋月想一下说:“不妨陈情,听我斟酌。”
“你别打算着要替我代酒。”锦儿问翠宝说道,“但盼鼓槌子长眼睛,别让花到我手里,鼓声就住了。”
“嘿!”秋月笑道,“你这一说倒提醒我了,我得防人教唆鼓吏作弊。”说到这里便四面望着。
她是在看曹纶回来了没有。望到门帘,只见曹纶折回来一枝含苞初放的红梅,她接到手中,端详了一会,指点小玉,将杈丫剪除,取张纸裹住近根处,以便传递。然后向曹纶说道:“你又有差使了,端张小凳子坐在耳房门口,不准人进出。还有,你是替我传令,鼓声什么时候停住你别管,重新打鼓,你得看我的手势传话。”
圆桌上这时只剩了六个大人,为了便于传花,将座位疏散开来坐匀了,杏香因为秋月不时有话跟曹雪芹商量,便跟她换了一个座位,跟翠宝挨着坐。
鼓声在秋月发令后响了——曹震平时有应酬,倘或主人家设台演戏,每每带了曹纲去赴席,所以他对打鼓倒不外行,紧一阵,慢一阵,抑扬徐疾,居然颇有法度,相当动听。
锦儿见大家都在倾听鼓声,脸上都有见许之色,心里自然得意,听到出神之处,忘了将马夫人传过来的梅花,立刻递送下家,哪知鼓声戛然而止。
马夫人不禁破颜,“这鼓槌子可没有长眼睛!”她笑着说。
“你是头一位,”曹雪芹说,“可不能喝酒过关,太没有意思。说个笑话,让大家再笑一笑。”
“说笑话容易得罪人。我念句诗吧!”接着便念,“‘人面依然似花好!’”
秋月一听,略略皱眉,转脸问道:“这是一句词吧?”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不错,记得宋词中有这么一句。”
“诗词一体,免罚。不过,还得喝酒才能缴令。”
“既然免罚,怎么又要喝酒?”
“你自己数。”
她下家是翠宝,接着是杏香、秋月,由曹雪芹、马夫人连下来,周而复始,转到第六,那“花”字正落在她自己头上。
这一下,连老妈子、丫头,哄堂大笑,曹纲兄弟溜出来看热闹,自然也跟着笑。
“妈,怎么头一个就是你吃罚酒啊?”
“是秋姑姑敬我的酒,”锦儿和颜悦色地答说,“不过,没有你,秋姑姑也不会给我敬酒。”
她这一面说,曹纲那一面便一步一步往后退,听完,拔脚便奔,逃回耳房。他不怕他母亲骂,怕他母亲在这种时候,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因为接下来往往是冷不防一把捞住了他,夹头夹脑两巴掌。
看他们母子尔虞我诈的模样,大家都觉得好笑。曹雪芹说:“锦儿姐,我教你一个诀窍,六个人行令,最好用五言诗,那就怎么样也数不到自己头上了。譬如说,你若是念一句‘感时花溅泪’,令官就得喝酒。”
“你们听听,”锦儿手指着说,“肚子里有墨水儿,连行个酒令都占便宜。”
说完她举杯到口,马夫人扬一扬手说:“令官可许我说一句公道话?”
“当然。”
“她是恭维令官的一句好话,受罚未免冤枉。”
一语未终,锦儿拍着手大声说道:“真正是,到底出了位青天大老爷!”
大家想一想那句“人面依然似花好”,真个别有深意,即使是秋月,亦不免投以感激的一瞥,但同时亦觉得很为难,因为不罚徇情,罚则无情。
秋月看大家都默不作声地望着,似乎有意要看她如何处置,便越发不敢掉以轻心,凝神想了一下说:“咱们公私分明。锦儿奶奶,该你喝的酒,你还是得喝;你夸奖我,我得敬杯酒谢谢你。”
“好,有学问!”曹雪芹说,“我陪一杯。”
于是三个人同时干杯,秋月做个手势,鼓声便又响了。
这回的鼓声特长,曹纲有心要显显本事,把从昆曲场面中学来的一套“夜深沉”,紧紧慢慢地打了起来,中间也有不完全的地方,但也悠扬可听,快到煞尾之处,鼓声忽停,大家一看都忍不住要笑,原来那枝梅花,又是落在锦儿手里。
她愣住了,正在思索,不知何以有此巧合,还是曹纲在闹鬼?却又听得“咚、咚”两响,蓦地会意,急忙将花枝传了过去。
“是你的,你接着吧!”
翠宝再想传给杏香,已无机会,“这鼓打得像打摆子。”她说,“我说个笑话吧!”
“这可新鲜。”曹雪芹说,“从没有听翠宝姊说过笑话,可真得洗耳恭听。”说着,喝了一大口酒。
“她的笑话不说则已,”杏香接口,“一说准能逗笑。厉害的是,别人笑疼了肠子,她能忍住不笑。”
“不,不!”翠宝已经想过了,说笑话的忌讳很多,诚如锦儿所说,容易得罪人,所以幡然变计,“我还是念句诗吧!”
“还是说笑话吧!”曹雪芹怂恿着。
“再轮到我,一定说笑话。”她虚晃一枪,接着说道,“我请芹二爷喝口酒:‘一片花飞减却春。’”
数到第三是曹雪芹,他喝完了酒朗吟着:“‘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原来翠宝念的是杜甫“曲江”两首的起句,他便随口吟了这首诗的结句,这时秋月发话了:“今天大年初一,可不准带出颓唐的字眼来。这一回免议,下次可要照罚不误了。”
“原是我不好。”翠宝笑道,“肚子里火烛小心,实在没法子,我罚一杯吧!”
“慢点。”曹雪芹说道,“翠宝你再念一句好的,我喝一杯,念得不好你再罚你自己。”
“这可是考好了。”翠宝想了好一会,突然高兴地说,“有了,‘今年花似去年好。’”
“这句好。我喝。”
“你,”杏香拉着翠宝的衣袖,低声说道,“你不是自己编出来的吧?”
“不是杜撰的。”曹雪芹代为辩白,“岑参的诗:‘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
“本来很好的诗,让你多念一句,就煞风景了。”锦儿说道,“真该罚。”
“该罚,该罚!”曹雪芹举杯一饮而尽。
其时秋月已关照曹纶传话下去,不许曹纲再打曲牌子,所以这一次只转了一轮,花就落到了马夫人手里。
这一下,大家都有些紧张了,头一个是曹雪芹,“令官,”他问,“能不能替太太代酒?”
秋月尚未答话,马夫人开口了:“你们怕得罪人,不敢说笑话,我来说一个。”
一听马夫人要说笑话,这就比翠宝更为难得,因而将堂屋外面在看热闹的下人,都吸引进来了。
“太太先喝两口茶,慢慢儿来。”杏香将一碗热茶端到马夫人面前笑道,“想听太太说笑话的人,真还不少呢!”
“只怕大家不笑。”马夫人说,“话又说回来,不笑也还罢了,就怕笑不出来假笑,那就更教人受不了。”
“不会,不会。”锦儿接口说道,“太太别担心!要笑一定是真笑。”
于是马夫人徐徐开口:“有那么一个大地方,反正是省城吧,有一年是大比之年,正副主考都下马了,驻防的将军最好客,听说主考来了,便要摆宴⋯⋯”
“娘,”曹雪芹插嘴说道,“这不大对吧,主考试前,不是不能出门吗?”
“就是这话。抚台跟他说有关防,那将军一定要请。没法子,只好写信给主考,说将军有这番好意,只请他们两位,主人连陪客,一共是四位,人少不招摇,料也无妨。”
马夫人喝了口茶又说:“为了怕人瞧见,请在一个很冷僻的地方看芦花,四个人冷冷清清喝寡酒,实在很不是味儿,做主人的过意不去,就说:咱们行个酒令吧。行什么令呢?正主考说:咱们不是四个人吗?正好联句。抚台心想糟了!原来将军西瓜大的字,认不满一担。”
马夫人也很懂说笑话的诀窍,到得渐入佳境时,故意卖个关子,停下来慢慢喝茶,锦儿便忍不住了,“太太,以后呢?”她问,“那将军没有说他不会?”
“你想,咱们旗人有个不好面子的吗?”马夫人说,“当时只问是什么题目?主考就说:即兴好了,看见什么说什么。”
“那该正主考起句了。”曹雪芹说。
“不错,正主考开头,抬头望了一下,马上有了一句:‘眼底芦花似雪花。’将军大赞:‘这句好!该贺一杯。’等大家干了酒,他又说:‘是“麻沙辙”,韵脚很宽,好办。’”
马夫人说到这里,锦儿插嘴:“他肚子里既然一团茅草,就不会作诗,怎么倒懂韵脚呢?”
“他不会作诗会唱戏,唱戏不是有十三道辙吗?”
“啊,啊,我明白了。接下来呢?”
“接下来该副主考,看见一个化缘的和尚走过,他也有了一句:‘沿门托钵走天涯。’轮到抚台,一看荒郊野外,没有什么好说的,就有点儿着急。他的听差知道抚台是个大近视眼,就走到他身边,悄悄儿提了一句:远处江边有个人在钓鱼。这一来抚台也交卷了,念了句‘寒江独钓萧闲客’。”马夫人停了一下说,“这就该将军了。”
“听听!”锦儿精神抖擞地说,“一定妙不可言。”
“将军可为了难了,什么也没有的说了,看来看去,只有两条狗在抢一块骨头。好吧,就拿狗来作诗:‘两只黄狗打架。’”这么个笑话,实在不好笑,大家正觉得失望时,马夫人倒又往下说了。
“主考心里纳闷,七言诗,怎么变了六个字呢?不过初次见面,不好意思说,抚台跟将军可是开惯了玩笑的,不由得哈哈大笑:‘六个字的七言诗,真还头一次见,老大哥啊老大哥,你真该打!’”讲到这里,马夫人问道,“你们猜,那将军怎么说!”
曹雪芹说:“画龙点睛,一定在这一句,娘,你就快往下说吧!”
“那将军挺高兴的,一迭连声地说:‘该打,该打,应该再来一个打字:两只黄狗打打架,不就是七个字了吗!’”
大家一时没有听懂,到想明白了,不约而同地爆出笑声。秋月听过苏州的说书,像这种一时不笑,过后才笑,甚至喝茶吃饭时,一想到了就会喷茶喷饭,名为“阴噱”,是插科打诨最高的境界,便即说道:“太太平时不说笑话,一说了,真正一鸣惊人。咱们该公贺一杯。”
于是大家都干了一杯,马夫人却只举杯沾一沾唇,作为答谢,然后说道:“见好就收吧!我也有点儿困了。”
“是。”秋月接口说道,“上午还得到王府去呢!”
每年都是年初一到平郡王府拜年,这年王府有丧事,且尚在百日以内,照规矩不过年,但谊属至亲,不拜年也得去请安,自以早睡为宜。所以曹雪芹虽有留恋之意,也不能不散了。
于是杏香、锦儿跟秋月,一起送马夫人回房。锦儿走在最后,悄悄拉了秋月一把,低声说道:“我睡你那儿去。”
“干吗?”秋月问说。
“不是要上王府吗?我怕睡失了误事,不如睡你那儿,太太起来,我也就起来了。”
听她说得有理,秋月无法拒绝,心里却有点疑惑,她是找个理由,私下有话要说,要说些什么?自是不言可知,因而不无戒心。
等相偕回到卧房,秋月便说:“你先睡吧,我还得前前后后看一遍,有一会儿才能回来。”
“好吧!我等你。”
“你别等我。”
“好!我就不等。”
秋月交代了小丫头来铺床,另外带一个打灯的小丫头,前后去照看火烛,故意磨够了辰光才回去。只见岁烛高烧,床上帐子未放,叠了个大被窝筒,锦儿睡在外面,空着里半边给秋月。
她叹口气,坐在床沿上拧一拧锦儿的脸说:“别装睡了!”
锦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这一招很高吧?”她说,“我只问你几句话,不会吵得你一夜睡不着。”
“哪有一夜?大半夜都过去了。”
“好在大半夜也过去了,不争这一会儿。”
“反正翻来覆去都是你的理。”
“得了,睡吧。”锦儿说道,“我们这位二爷,好久都没有搂着我睡了,今儿你替他吧!”
秋月虽也懂床帏间事,到底还是处子,不由得红着脸骂了句:“你真不要脸。”
锦儿笑着去解她的衣纽,秋月夺开她的手,自己卸了衣裙,锦儿却往里床一缩,留下原来的位置给秋月。
“来!热被窝。”
“承情,承情。”秋月掀开被窝睡在外床,面向里说道,“咱们规规矩矩说一会话,就睡吧。”
“怎么叫规规矩矩?”说着,锦儿一只手已搂了过来。
秋月无可躲避,只连声说道:“别闹!别闹!”
锦儿不理,在她胸前摸索着,秋月便一面轻呵,一面使劲去拉她的手,锦儿乘机解开她紧身小棉袄的两粒纽扣,伸手一探,口中说道:“‘人面依然似花好’,双峰倒比馒头高。”
秋月忍不住好笑,“你真缺!”然后又说,“大概震二爷是这样摸惯了你的?”
“一点不错。”锦儿笑道,“你也快有人来摸你了。”
一听这话,秋月一个翻身,面朝外床,锦儿只当她害臊,不以为意,只管自己往下说。
“太太跟你谈过了?她怎么说来着?”
秋月不答,连问几声,毫无反响,锦儿就不能不去扳她的身子了。
及至一扳过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干吗?”她问,“好端端的大年初一淌眼泪?”
“大年初一”四字提醒了秋月,她又翻过身去,口中答说:“谁淌眼泪了?”
“这不是?”锦儿伸手在她脸上一抹,举起沾着眼泪的手指说,“到底为什么?你倒跟我说啊!”
“是你的主意不是?”秋月问,同时身子又转成仰面朝天。
所谓“主意”当然指将秋月许给仲四这件事,她不愿意指出是谁最先提议,只说:“不是谁一个人的主意,你是众望所归。”
“什么众望所归?半瓶醋晃荡,都酸死了。”
“你酸死了,我还喝醋呢?”锦儿答说,“这么好的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那,”秋月恨恨地说,“我告诉震二爷,挑唆他休了你,好让你去嫁仲四。”
“人家看不中我,只有你,人家才看得中。”
秋月觉得这话中便有文章了,便即问道:“是他自己跟震二爷提的?”
锦儿原是信口应付的一句话,不想引起了误会,如果硬着头皮承认,秋月一定会追问,本无此事,胡编一套,倘或露了马脚,倒像无私有弊,反会偾事,所以决定否认。
“人家并没有求,是我看出来的。”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知道她会打破砂锅问到底,锦儿已经预备好了,含含糊糊地答道:“一时也说不尽,反正平时要提到你,他总是肃然起敬,喔,对不起,我的半瓶醋又晃荡了。”
秋月不由得发笑,“瞧你这张嘴!”她说,“怎么会学得跟从前的那位震二奶奶一样?”
“她的本事,我学会了的还多呢!你可小心着。”
“我才不怕,你有本事使出来好了。”
“我再有使坏的本事,也不会用在你头上,说不敢还不如说不忍心。”锦儿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凄恻恻,“回想当年,咱们三个人拜把子,绣春虽说还活着,可是连雪芹那回去都没有能跟她见一面,如今也不知如何了。再加上你,也只有跟太太做伴儿,等太太百年以后,你就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那倒不愁。”秋月插嘴说道,“杏姨待我真不错,还有芹二爷。”
锦儿原就编好一套说辞,是在曹雪芹身上做文章,如今既然提到他,正好转入正题,因而接口说道:“说到雪芹,你是受了老太太重托的。以前照应他是一回事,往后照应他又是另一回事。”
这话倒让秋月困惑了。她自觉照应曹雪芹已经告一段落,往后也不过帮着杏香持家、抚育儿女,若说另有照料曹雪芹之处,她不明白那是什么。
“如今大家巴望雪芹在正途上讨个出身,他自己也许了咱们了,要用用功去赶考,算他一帆风顺,考上举人,再考上进士,可是以后呢?”
“以后自然是做官。”
“做什么官?”
“那要看他的出身。点上翰林当翰林,不点翰林做京官。”秋月又说,“想来不会放出去当县官。”
“反正是京官不是?”锦儿紧接着说,“穷京官咱们不是没有见过,那都是运气不好,又没有本事的人。那是什么本事?搂钱的本事。你想雪芹懂这一套吗?就算懂,他肯干吗?”
“这话倒也是。”
“好了,只要你也看到,想到了,咱们就谈得下去了。”锦儿又说,“如今是白身,没有什么应酬,守着老底儿,加上有四老爷跟震二爷,日子不愁;到了他自己做官了,起码要有个排场,他又不是肯将就的人,那份花销,一定不轻。四老爷跟震二爷,说句老实话,也不能像现在这么时常接济了。你说,他这个官是容易当的吗?”
这些情形,秋月从未想过,如今听锦儿这一番剖解,越想越有理,也越想越犯愁,不由得有些焦躁了。
“怎么办呢?这件事倒得早早合计。”
“我合计过了,最好是你嫁了仲四。”
“怎么?莫非——”
秋月缩口,锦儿偏要追问:“莫非什么?莫非我还能把人家的钱,弄回来给他用?那成了什么了?”
“贴补娘家的事,当然不是咱们这种人家做的。不过既然是亲戚,就应该彼此照应。像现在震二爷跟仲四不是合伙吗?到那时候,想法子凑一笔钱,交了给你女婿,不管是股份也好,放利也好,反正每个月的开销有着落了,这就是你照应雪芹的另一回事。”
“女婿”二字,在秋月听来,非常刺耳,但因正在谈极正经的事,不便以此言语细节去打断,而锦儿是特意用了这种字眼,看她未作异议,心中暗喜,事情有望了。
“好了,睡吧!有话慢慢儿说。”秋月翻了个身,回面向外。锦儿知道她的意思动了,此刻不宜操之过急,不过有句话她必须问明白了,才能睡得着。
“我只问你一句话,得把这句话问清楚,我才放心,你刚才为什么淌眼泪?”
秋月沉吟了一会,觉得把心里的委屈说出来也好,“我是因为太太最后传老太太的遗命,仿佛就毫无商量了。”秋月紧接着说,“奴才终归是奴才!”
“这你就不对了。”锦儿立即驳她,“你自己也知道的,太太从没有这种想法。”
“我知道。”秋月答说,“只不过是我自己的感触。”
“你也太多愁善感了。”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
“怎么会没法子?”锦儿又说,“你成了仲四奶奶,有了归宿,过去的事自然而然就丢开了。西门庆为武大郎的事,拜托何九,说一床锦被遮盖,就是这个道理。”
“可了不得了!”秋月又翻回身来,面对着锦儿说,“你的本事越来越大了,引经据典,竟引到小说上头,我看你天生是当媒婆的材料。”
锦儿笑一笑,也翻身朝里,口中说道:“这一下,我可睡得着了。”
及至一觉醒来,发觉外床是空的,转身从帐子中望出去,曙色已现,掀开帐门一看,秋月坐在烛下似乎在写字。
“嗨!”她喊一声,“你怎么不睡?”
秋月一惊,“你吓我一跳!”她站起身来,拍着胸口说。
“你在干吗?”
“我睡不着,翻身多了,怕吵了你,索性起来记个账。”
“我以为你在作诗呢!”
“得了吧!我那种‘两只黄狗打打架’的诗,早就丢开了。”
锦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太太说的那个笑话,真把咱们那班旗下大爷骂绝了。”锦儿又问,“什么时候了?”
“卯初一刻。”秋月又说,“你再睡一会儿,回头我叫你。”
“算了,我也不睡了。”
于是锦儿起身,秋月开了房门去叫醒坐夜的老妈子,接着丫头们也都起来了,进屋来都笑嘻嘻地向锦儿拜年。
“今儿天气怎么样?”
其时全家大小皆已起身,穿戴一新,加以天气晴和,益显得喜气洋溢,上上下下,见面贺岁,然后分头拜年,女眷是到王府,曹雪芹带着子侄,由曹那里开始,族中叔伯,一一走到,至中午回家吃饭。
京中的风俗,年初一不准扫地、不准动剪刀,也不准起油锅,上上下下就现成的年菜吃完饭,清闲无事,各人找各人的消遣。马夫人的兴致很好,说要斗叶子牌,于是锦儿、翠宝、杏香陪着她凑成一桌;曹纲兄弟与曹纶,在大厅上找来年轻的下人打“年锣鼓”,玩得十分起劲;只有曹雪芹落单,在书房里静静看书。
“原来你在家,我以为你逛琉璃厂去了呢!”
是秋月的声音。曹雪芹抬眼一看,不觉诧异,“你的脸色不大好。”他问,“是身子不舒服?”
“昨晚上没有睡好。”秋月答说,“想到你这里找本闲书躺着看,也许能睡一觉。”
曹雪芹起身,从书架上取下来几部笔记小说,“这都是新出的。”他挑了一部说,“这部《西青散记》不坏。”
“说点儿什么?”
“记一个叫双卿的薄命女子。”曹雪芹翻开一页,“你从这里往下看就知道了。”
“写得好不好?”
“好?真是凄恻动人。”
“我不看。”秋月答说,“大年初一,何苦陪上一副眼泪。”
“呃!”曹雪芹醒悟了,“不错。应该看些热闹有趣的东西,可是——”
“偏就没有?”秋月替他回答。
“只有笑话书。”
“那也没有什么意思。算了,咱们聊聊天吧!”
“好。”曹雪芹问道,“昨晚上怎么没有睡好?”
“还不是我们那位锦儿奶奶,精神十足,陈谷子、烂芝麻的,讲个没有完,等她倦了睡着了,我可睡不着了。”
曹雪芹心想必是叙旧引起了她的感触,便即问说:“谈什么?是谈老太太在世的日子。”
“不是。”
“那么是谈什么呢?”
秋月沉吟了一回,突然问道:“你倒把那年访绣春不遇的情形,再跟我说一说。”
原来是在谈绣春。这便让曹雪芹也黯然不欢了。
曹雪芹回想八年前——这天年初一,应该说是九年前的事,年深月久,而且变化曲折很多,需要静静地整理了回忆,才能回答。
那是乾隆五年春天,曹雪芹从冯大瑞口中知道了绣春的下落,她生了一个孩子,经过镇江时,贫病交迫,寻了短见,为金山寺的老和尚禅修所救。这老和尚是“漕帮”中的长老,名叫“法广”,在帮中比冯大瑞长两辈,可是当冯大瑞去见禅修,想跟绣春见一面时,禅修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所以他连绣春生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当时曹雪芹禀明母亲,与锦儿、秋月定计,打算派何谨到镇江去跟禅修办交涉,不想事情有了变化,曹放了芜湖关的监督,打算把曹雪芹带了去管一个分卡;而刚好方观承又邀约曹雪芹沿运河南下去办事,决定同行至扬州分手,曹雪芹先往金山寺访寻绣春的踪迹以后,再转往芜湖向曹报到。
这是第一变,还有第二变。曹为了上任闹家务,季姨娘一定要跟着去,邹姨娘倒很大方,情甘退让,但曹霖在圆明园护军营当差,除了他生母以外,谁也管不住他,曹不放心儿子,决心两个姨娘都不带,而季姨娘依然哭闹不休,逼得曹只好托病辞差,曹雪芹也就不必再到芜湖了。
“方问亭为什么要找我去?其中的缘故,以前一直没有跟你说过,如今事过境迁,谈谈也不要紧。”曹雪芹特地叮嘱一句,“不过仍旧不宜说出去。”
“我知道。”秋月深深点头。
“方问亭也在漕帮,他的辈分比冯大瑞大,比禅修小,所以冯大瑞管他叫师叔,而他又管禅修叫师叔。”
“你是说,方老爷也见过禅修老和尚?”
“是的。那是后话,我先说他南下去干什么。他是因为皇上要奉圣母老太太南巡,一路上先得拿漕帮安抚好,不过因为那时他是小军机,沿途官府少不得都要接待,身份所限,不便跟江湖上公然来往,带我去做他的替身,有许多方便。”
“喔,”秋月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做他的替身呢?”
“有时候代表他去拜客,把他送的礼带去,照他教的话说一遍,这大致都是没有什么麻烦的;有的很麻烦,得往来替他传递信息,或者把对方悄悄儿领了来,让他们当面谈。”
“谈些什么呢?”
“那,那你就不必问了。”曹雪芹又说,“到了扬州,住在盐商马家,他家受过老太爷的好处,待我非常客气。我当时心里在想,我人生路不熟,一个人上金山寺,只怕连禅修都见不着,更甭说想看绣春了。所以琢磨着是托马家带了去呢,还是先跟方问亭商量。”
“自然是先跟方老爷商量。”
“不错,结果我就是这么办的。”
“他怎么说?”
“他说,他也知道这么回事——”
“是冯大瑞告诉他的?”秋月插嘴问说。
“我没有问他,想来应如此。”
“以后呢?”
“以后,”曹雪芹说,“他问我,打算怎么办——”
“这话,”秋月又插嘴了,“该你问他才是。”
“不!他问我这话是有用意的。他说,如果只是把孩子要回来,那容易,但要见绣春比较难。我说:我两样都要。他说:那就更难了。”
“为什么呢?”
“我也问他缘故,他说,据他所知,绣春不在金山寺。”
“那当然,金山寺是有名的大丛林,清规戒律样样严,不能藏一个堂客在寺里。”秋月又说,“老和尚要安顿她,应该住在镇江城里。”
“也不在镇江。”
“那么,到哪里去了呢?”
“据说在杭州。”
“那不正好吗?”秋月又说,“方老爷原是要到杭州去的。”
“我也是这么说。可是方问亭说:这得先跟老和尚商量,他本来也要到金山寺去看几位老和尚,要我等他把扬州的事办完了,跟他一起去。”曹雪芹停了一下,接着谈在金山寺的情形。
方观承与曹雪芹在金山寺,为方丈碧莲奉为上宾。这碧莲俗家姓严名凯,四川人,他亦是漕帮中人,与禅修是师兄弟,都属于翁、钱、潘三祖之下,“文成佛法”第四代的法字辈,禅修叫法广,碧莲叫法敬。这都是方观承告诉曹雪芹的,但在碧莲、禅修面前,他自然仍旧装作“空子”。
这时的禅修,已由“菜头”升为“知客”了,所以当方观承在与方丈碧莲密谈时,曹雪芹便由禅修接待。由于方观承事先关照过,绣春的事最好等他先跟禅修谈过以后再说,所以曹雪芹亦就不言,哪知这天晚上,反是禅修先提了起来。
“这天是十四,月亮好得很。禅修虽已出了家,并不戒酒;到晚上派一个小沙弥请我去赏月喝酒,地点是——”
地点是寺中高处的一个露台,一轮清光,倒映在银色的长江中,上下辉映,是曹雪芹平生第一次领略到的好风景。
“曹施主,”禅修说道,“我与府上有旧。我没有出家以前,在扬州伺候过你祖老太爷。”
“不敢当。”曹雪芹问道,“不知道老和尚跟先祖是何渊源?”
“那时我,”禅修笑道,“小施主,不瞒你说,当时我贩私盐,令祖当巡盐御史,有一回把我们弟兄几个抓到了,亲自在花厅问案,看我们都不是敢与官兵对抗的盐枭,就劝我们投效官军。”
“喔,你们几位听了先祖的劝没有呢?”
“有的听,有的没有听;没有听,肯具结从此不犯,令祖都从宽发落。”禅修又说,“我就是具结的一个。可是——”
“怎么?老和尚尽管请说。”
“说来惭愧,我又犯了,第二次抓我的,不是令祖,但也不是府上的外人。”
“我明白。”曹雪芹答说,“是先祖母的胞兄,我的大舅公。”
“是的。”禅修从容不迫地说,“那时正是令祖在扬州得了急病,圣祖派专差赐药以后,李织造代令祖巡盐,他跟我说:‘初犯可恕,再犯不饶。你的罪名是死罪,可是我从来没有杀过人。如今我想一个法子,你能依我,可以不死,也免得我开杀戒。你道如何?’”
听这一说,曹雪芹亦深感兴趣,看他停了下来,便催促着说:“我大舅公想的什么法子,老和尚请你讲下去。”
“他说:‘金山寺的方丈,是我方外至交,我可以请他上个禀帖,把你保了出去。你愿意不愿意?’小施主你想,我岂有不愿之理?不道李织造还有话,他说:‘保是保出去了,不过你有了命就没有家了。’小施主,你懂这意思不?”
曹雪芹一想便懂,“是要你在金山寺出家?”他问,“是吗?”
“是的。”禅修答道,“原来李织造跟我那恩师——”
“就是金山寺的方丈?”曹雪芹插嘴查问。
“正是。他们已经商量过了,禀帖上说我原是金山寺的和尚,为盐枭挟持,身不由己,请李织造从轻发落,让他领回去严加管束。既然禀帖上说我是和尚,自然非出家不可,恰好有张现成的度牒,法名叫作禅修,我就顶了他的名字。”
禅修紧接着说:“令祖跟令舅公于我有两番大恩,所以对小施主格外觉得亲切。我们禅宗虽讲究明心见性,棒喝顿悟,可是也看重世俗的感情,尤其在前明一班遗老,遁入佛门以后,逃禅只为不肯做新朝的官,一切生活起居,没有改多少,禅宗世俗的味道更重了。
曹雪芹听得这番讲解,心头暗喜,照禅修的话看来,绣春一定可以见面,哪知他刚提了“绣春”二字,便让禅修打断了。
“小施主,我已经知道你的来意,此刻邀你来饮酒赏月,亦就是想跟你谈这件事。”禅修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先把李织造的事谈完。他的遭遇很惨,你总完全知道?”
“是的。”
“李织造的大少爷,你总也见过?”
“那是我表叔,单名一个鼎字,多年不通音问了。”
“你不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不知道。”曹雪芹答说,“他是雍正初年遣戍列宁古塔的,先还有信,后来就失去联络了。”
“雍正初年江西主考姓查的,犯罪处死,家属充军,李大少爷跟他们在一起,查家亲属在今上即位以后,赦回来了,你倒没有去打听过?”
“打听过的。”曹雪芹回忆了一下说,“当初是四家叔写的信,查家回信说,早在雍正七年,还是八年,我那李表叔就迁居到尚阳堡,从此以后,没有来往。”
“有没有辗转传来的消息?”
“也没有。”
“好,既然都没有,也就不必去谈他了。只谈那位绣春姑娘吧。”
禅修急转直下地说:“那年我经过无锡,天已经很晚了,为了赶路方便,不去‘挂单’投宿在一家客店,其时正闹风湿,心想月亮这么好,不如出去打一趟拳,活络活络血脉,哪知一走到院子里,就望见东面屋子,月光斜射,照出一条悠悠晃晃的人影,我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了,是有人在上吊。当时第二个念头都不转,跳进窗去,将在床头上吊的人解了下来,手一摸上去,才知道是女人,但身上穿的是男装——”
“那一定是绣春了!”曹雪芹失声惊呼,旋即致歉,“喔,得罪,得罪!打断了老和尚的话,请讲下去。”
“那时候为了救人,也顾不得嫌疑了,我会推拿,一面口对口布气,一面揉胸拍背,听得一声‘哼’,算是把一条命硬拉了回来。”
“以后呢?老和尚请你快说。”
“那时把一院子的客人都惊动了,掌柜跟跑堂的也都来了,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尤其是被救的人,是男装,但经过这番出生入死的折腾,女人的样子都显出来了,小施主,您想,这不是极尴尬的事吗?”
“是啊!”曹雪芹问道,“老和尚,你怎么说呢?”
“我还不知如何开口,人家已经趴在地上给我磕了个头说:‘师父,你救得了我的命,改不了我的运。我谢谢你,请你回去吧!’大家听了她的话,又看床头上打了结的汗布,才明白是她上吊,我救了她。掌柜的把客人劝走了,才细问是怎么回事。可是问到她的身世,怎么样也不肯说。掌柜的磨着不肯走,她急了:‘掌柜的,我懂你的意思,怕我再寻短见,害你受累。你放心吧,我不会再上吊了,天一亮我就走。’听得她这么说,我也就要走,哪知她倒是把我留下来了。”
留下来干什么?禅修要曹雪芹猜。说为了向他道谢,说为了跟他细诉身世,说为了向他有所请求,禅修只是摇头。曹雪芹倒奇怪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为了什么?
“小施主,事出常理,她一开口先责备我,说我害她多受几天罪。这意思就很明白了,她是存了必死之心,等明天离了旅店,她还是得找地方自尽。江湖上做事,讲究全始全终,我心想既然沾上手了,说是自找麻烦也好,说是彼此有缘也好,反正救人要救彻底。于是,我跟她说:‘如果你跟阎王有约,失了约阎王会派小鬼来抓你,那我也不能跟阎王作对,只好眼看你多受几天罪。倘非如此,你倒不妨跟我说说,要怎么样你才能不死?’小施主,你猜她怎么样?”
“老和尚,我没法子猜,绣春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请你自己告诉我吧!”
“那我告诉你,当时她竟是嫣然一笑,小施主,佛家戒打诳语,我当时血气尚未全衰,道心也还不坚,她这一笑,在我方寸之间,竟似古井重波,下了好大的克制功夫,才能平息。”
“这是老和尚的一劫。”曹雪芹合十说道,“经此一劫,修行自然又有进境了。”
“这倒也是实话。”禅修停了一下又说,“她笑过以后又说:‘大和尚要成全我也容易得很,我从前出过家,偶遇魔障,复又还俗。如今只请大和尚替我找个清净庵堂,容我忏悔宿业,那就终生难忘大德了。’这件事不难,不过,我也略懂麻衣相法,看她不是黄灯青灯了一生的人,当然,那时不能说,只说,‘这件事我办得到,不过我不能害人家,收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你得把你的身世跟我说了,我才帮得上忙。’”
“那么,她怎么说呢?她把身世告诉老和尚了。”
“当然。她说:‘我本姓王,又姓曹,又姓冯,反正姓什么出了家都无关了,大和尚只叫我绣春好了,长斋绣佛的绣,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春——”
“果然是绣春!”曹雪芹插了一句嘴。
“对了。从现在起,我就称她绣春。她告诉我——”
绣春告诉禅修,她坐月子才三个月,生的是一个儿子,名字都已经有了。为了孩子,她决定北归故主之家,哪知孩子竟夭折了。
这就是绣春寻短见的唯一原因,因为带着孩子回来,曹家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处;否则即使她能对丧子之痛,排遣得开,又有何面目见曹家的上上下下?即令他人宽宏大量,相待如初,她不能不疑心人家会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想法,如果不是负气出走,将孩子安安稳稳生下来,有人照应,何致夭折?照这样论起来,她不但对不起曹雪芹、秋月等人一片爱护之心,甚至对不起自己的儿子。
“当时她对我说了八个字:‘天涯茫茫,万念如灰。’”禅修说道,“想想她的处境,也实在是了无生趣,托足空门,已是一条唯一的生路。我当然义不容辞,而且帮这个忙,也不是难事,不过为了两个缘故,还不能送她到庵里去。这两个缘故,一个可以跟她说,一个不能跟她说。”
趁禅修讲得口渴,停下来喝酒的片刻,曹雪芹思索那两个缘故是什么。不能跟绣春说的那一个他想到了,禅修自己说过,他懂麻衣相法,看绣春不是以比丘尼终老的人;另一个能说的缘故就无从猜起了。
于是他说:“老和尚先讲能说的那个缘故好了,不能说的缘故,老和尚已经告诉过我。”
“小施主的悟心,真不可及。”禅修说道,“当时跟她说:‘看你形容这么憔悴,想来是坐月子以后,还没有复原,我这样送你进庵,即令住持慈悲,难保别人不嫌弃你,而且清静禅堂,最不宜于妇人养病,所以我先找个地方把你安顿下来,等你的病好了,再定行止。’当时她问我,何谓再定行止?这话问在要害上,不大好回答。”
“是啊!”曹雪芹说,“绣春的心思最快,她一定动疑心了。”
“是的。”禅修答说,“因为她动疑心了,我的话就格外要说得好,我说:‘听你谈过去,知道你心思很活动,也许到那时候你又改了主意,不想出家了,所以我要把话说得活动一点儿比较好。’她说:‘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可是”,他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到头来还是改了主意。”
“怎么?”曹雪芹当时精神一振,“她的尘缘未了,又有新的遇合?”
“不错。”
“老和尚,老和尚,”曹雪芹迫不及待地催促,“请你快说,是怎么一段因缘。”
禅修不作声,使得曹雪芹大惑不解,心里在想,莫非绣春遭遇意外,不在人世了?
正惊疑不定之际,禅修开口了:“小施主,你不必再问她了。她跟我细谈过你,你们的缘分已了,相见不如不见。不过,你也可以放心了,她虽无跟你再见之理,可是,她很好。”禅修又说,“我可以代她说一句:请你转告她的旧日姊妹,大可不必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