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谈到这里,曹雪芹就不再往下说了,脸上一片郁黯之色,这是他一想起来便感到挫折的回忆,多少年来耿耿于怀。秋月知道他的感觉,不忍再问,实在也不必再问,总而言之,禅修不肯再吐露只字而已。
为什么这样子讳莫如深?秋月也不知想过多少遍,始终不得其解。这晚上又想到了绣春,满怀烦闷,特为找曹雪芹来谈谈,本以为仍如以前那样,谈不出什么名堂,可是重新细想,发觉有些情形是过去所忽略了,譬如李家的情形。
“我在想,老和尚在那时何以忽然跟你大谈表少爷?”她问,“表少爷”是指李鼎,那是曹老太太在时的称呼。
“这也无非叙旧之意。”
“既然叙旧,怎么又不叙下去?”秋月又问,“他不是一再追问,你知道不知道他的下落?”
“是啊!”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曹雪芹无以为答。回想当时的情形,确是有些蹊跷,禅修那种神情,似乎不只是泛泛的叙旧,而有一种关切在。既然如此,便如秋月所问的,“怎么又不叙下去?”
“你倒说,”他反问,“禅修是什么意思?”
“照你所说的情形看,他应该知道表少爷的下落,你倒再想一想,是不是有这么一点意思?”
于是曹雪芹复又细想,越想越觉得秋月的话有道理,点点头说:“他之一再追问,必有原因在内,仿佛我如果知道李表叔的下落,他就可以跟我谈下去似的。”
“这话很通。因为你不知道他的下落,他就不必跟你谈了。语风一转,只谈绣春,倒像在‘顾而言他’的样子。”
“不错,确有这样一种意味。”
“好!”秋月很起劲地说,“咱们俩的思路快走到一起了。他谈着谈着,忽然不谈了,你说是为什么?”
“是——”曹雪芹一面想,一面说,“当然不会是可以令人高兴的事。不然,他一定会跟我谈。譬如,我在外面遇到得意的事,回来要告诉你们,让大家也高兴高兴;倘或失意之事,就不必跟你们谈了。”
“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看她那种由起劲转为沉静的神色,曹雪芹不由得便问:“你大概想通了,另外那一半是什么?”
“是忌讳。”
“什么忌讳?”
“也许是你不愿知道的事。”
“越说越玄了!”曹雪芹笑道,“别跟我绕弯打哑谜了,把你想到的,都说给我听吧!”
秋月欲言又止,是在考虑措辞的神气,“我说是你不愿知道的事,并非你真的不愿知道,而是禅修当你不愿知道的事,那当然是他的误会。”她忽然又问,“你有没有想过,谈绣春以前先谈表少爷,这两件事有关联没有?”
这好像密云不雨之中的一个霹雳,曹雪芹心头一震,但沉闷的局面打破了,“你是说,绣春是遇见李表叔了?”他不断摇头,“这就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秋月答说,“多半还是胡猜。”
曹雪芹不作声,通前彻后细想了一遍,提出疑问:“倘非如此,禅修有什么理由,不让我跟绣春见面?”
“我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觉得可疑。”秋月又说,“我记得那时告诉过我,说绣春不愿跟你见面,有这话吗?”
“怎么没有?”曹雪芹愤愤地说,“言之再三,禅修只是不理会,一再说他早问过她,她告诉他,任何人都不愿见,连姓冯的来,也是如此。我说:‘我跟姓冯的不同,绣春也未见得想到,我会来找她。老和尚,你无妨再问她一声,她如果真不愿见我,至少也得写张字给我。’禅修这才勉强答应了,可是到头来还是一场无结果——”
“慢点!”秋月插嘴说道,“方老爷不是说绣春不在镇江?”
“是的。”
“那么,禅修是什么时候给的回音。”
“第二天。”
“不能这么快吧?”秋月又问,“莫非你当时就信了他的?”
“我自然不信,可是——”曹雪芹叹口气,“说起来也真窝囊,再想问他时,人都找不到了。”
“到哪儿去了呢?”
“说公干去了。”
“那不是天大的笑话?”秋月诧异地,“和尚还有公干吗?”
“我也是这么说。哪知道自有一番强词夺理,教人驳不倒。那里的一个和尚说:他是知客,金山寺有事要请护法出力,就得他去接头。这就是公干。”
“你又信了?”
曹雪芹点点头,“我信了。”他又说,“因为我直接闯到禅修住的禅房,确是不在金山寺,我想,公干确是公干,不过不是为金山寺。”
“为谁呢?”
“为漕帮。”
秋月不作声,沉默了好一会问:“你倒没有问方老爷?”
“你是说绣春的事?”曹雪芹紧接着说,“我问了。他要我听禅修的话,没有错。”
秋月怅然若失地说:“看起来他们是打了伙在耍你。”
这正是曹雪芹心里最不舒服的一点,事隔多年,犹存余恨,唯有黯然不语而已。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这么耍你,只怕有不得已的苦衷在内。”
“苦衷?”曹雪芹又困惑了,“你说,是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也许,也许李表少爷也是他们一帮。”秋月又说,“因为如此,所以禅修一再问你,知道不知道他的下落,你说不知道,他自然不肯跟你谈了。”
“这话⋯⋯”很奇怪地,曹雪芹顿时觉得心里好过了些。
“假使我的猜测不错,那么,绣春也弄在他们一伙去了。”
“那不会。”曹雪芹答说,“漕帮不比洪门,女的不能入帮。”
“女的虽不能入帮,可是她既然是跟李表少爷在一起,你看到了绣春,李表少爷的行藏不也就显露了吗?”
彼此越谈越接近,相互启发补充,到后来竟成了一个很完整的故事,推想是李鼎早就入了漕帮,而绣春虽想出家,懂麻衣相法的禅修却不以为然,因而撮合成她跟李鼎的一段因缘。至于绣春,实在不是甘于寂寞的人,而且以须眉气概自许,漕帮虽无女弟子,但并没有不准眷属帮同办事的规矩,相反地,有好些密谋,须眷属出头遮掩,所以绣春实际上怕亦是漕帮一分子,因为如此,连曹雪芹都无法跟绣春见面。当然这不会是绣春的本意,而是禅修怕泄露了他们帮中的秘密,有意阻挠。
这一点是秋月的看法,曹雪芹先不能接受,到后来也同意了,因而又生出希望,只要越过禅修这一关,仍旧能跟绣春见面。而且绣春跟李鼎很可能住在漕帮“家庙”所在地的杭州,曹雪芹认为,不久随曹南下时,一定会找到绣春,因为方观承是现任的浙江巡抚,一定会帮他这个忙。
“是啊!方老爷是完全知道的。上回是禅修作梗,这回他自己可以做主。你跟他办过好些事,漕帮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在你是又当别论的。”
正在谈着,曹震来了。这是预先说好了的,曹震伺候完了除夕的内廷差使,年初一先去拜年,最后来接妻儿回家。这一来马夫人那里的牌局也就散了,曹震给她磕了头,陪着说了些闲话,其时锦儿跟翠宝已经商量好了,找个空隙,插嘴说道:“二爷,咱们先不回家,在这里吃了饭,让翠宝陪你回去,我还得在这儿住一晚。”
“好。”曹震好热闹,毫不迟疑地答应着,“今儿大年初一,老幼不忌、上下同乐。我来推几方牌九玩玩。”
每年照例有这么一场赌,曹雪芹便笑着问道:“震二哥,你带了多少银子来推庄?”
“那要问你。”曹震答说,“我从宫里出来还没有回过家。你愿意借多少给我,我就推多少。”
“不必多借。”马夫人开口了,“借二十吊钱好了。”
“二十吊太少了。”曹震说道,“五十吊吧。”
这消息马上传出去了:“震二爷推牌九,跟放赈一样。”连厨房里烧火的丫头都赶到大厅上来下注。
推的是“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曹震看注码操纵全局,有时候翻牌,有时候不翻,“蹩十统配”,让下风个个都赢,五十吊制钱买了个皆大欢喜,然后回到马夫人那里吃了饭,带着翠宝跟两个孩子回家。
“明儿什么时候派车来接你?”临行时,曹震问锦儿。
“你问翠宝。她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走。”
“你们走马换将,是干什么?”
“你回家就知道了!”
翠宝却不必等到回家,就说了一句:“初四不是要请客吗?咱们两家的事,我当然得来。”
“啊,啊!”曹震被提醒了,但却想不明白,锦儿为什么还要住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