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王府的正屋有一定的规制,格局方正,呆板无比,只有在所用的材料上来分好坏。但花园争奇斗艳就大不相同。
朱邸大宅的花园,不是在后,就是在西。因为东为上首,为建家庙祠堂之地,昭敬肃穆,既不宜游观,更不宜住眷属。和亲王新府的花园,占地甚广,包括北、西两面,有一道回溪,萦绕楼阁——京城的名园,不光是有钱就能修建的,因为园中池沼,须有活水,而这一脉有源头的活水,是“无价之宝”,不是花钱买得到的。
京师的水源,在西郊玉泉山,曲折东南流,称为“玉河”,又称“御河”,从元朝以来便归皇家严格控制,怕把玉河的水弄脏了,据说连在河中洗手都是禁止的。
玉河水由德胜门入城,汇成三个大湖泊,称为“外三海”,又称“海子”,最北面的称为“积水潭”,经过德胜桥,在德胜门之东,外三海中最大的“后海”,自东北至西南,水流渐狭,通过银锭桥折而往南,偏东扩张,便是“前海”,又称“什刹海”。后海与前海接壤之处,恰在鼓楼西面,这一带在明朝称为“西涯”,为李东阳故居所在之地。和亲王新府,便在“西涯”之东。
曹雪芹随着曹,遍历全园,最后登上一座仿照苏州拙政园中见山楼而建的桥楼——桥上建楼,形如水榭,西南至东北,一共五间,开窗远眺,西山历历在目,这是异于其他名园的一处主要构筑,曹关照好好题个名称。
“名之为‘延爽楼’,如何?”
“太泛了。”
曹雪芹左右回顾,但见楼台照影,波平如镜,在他所到过的京师名园中,像这样大的池子,实在少见。念头转到这里,想起他母亲的话,立即问道:“四叔,闸口加大,是不是亦要奉旨?”
“当然。引玉河水入园,必得奏准。想多引玉河水,把闸口加大,更非奉特旨不可。”
“那,就纪恩好了,叫作‘恩波楼’。”
“好!”曹连连点头,念了两句唐诗,“‘束帛仍赐衣,恩波涨沧流。’”
“这应该拿宋之问的画鹤诗来解释:‘骞飞竟不去,当是恋恩波。’”
“恩波的典很多,慎郡王自己会解释。”
“我想,”曹雪芹又说,“‘延爽’二字,仍旧可用。西面是‘延爽’,东面就叫‘迎紫’,制两方匾挂起来也很好。”
“也行。”曹又出题目了,“还得来副对子。”
“这要集句才好,得回去翻翻书。”
“你集字好了。”
集句为联,早就有的,集字为联是近来的风气。当然是照唐玄宗出古人真迹,命集贤院集字为文的例子,须专集碑帖。曹雪芹想一想说:“我集禊帖吧。”
“禊帖”便是王羲之的《兰亭序》。曹雪芹临窗静坐,先将兰亭默诵了一遍,约有一顿饭的工夫,可以交卷了。
“我集了两联,一联八言,一联七言。”“先念八言的。”
“是。”曹雪芹念道,“幽气若兰,虚怀当竹;闲情在水,静气同山。”
“不佳,不佳。”曹兀自摇头,“‘幽、闲’两字都不妥。这里没有竹,山又太远,完全不切。看七言那一联怎么样?”
曹雪芹便又念:“人品若山极崇峻,情怀与水同清幽。”
“也不见得好。”曹说道,“且留着再斟酌。”
曹雪芹好胜,凝神沉思了一会说:“这一联如何?‘会文人若在天坐,怀古情随流水生。’”
“上联好,‘人若在天坐’写景甚妙,也切合主人的身份。下一联还得琢磨,凭空来个‘怀古’,太突兀了。”
曹雪芹还想构思把下联改妥当,但新油漆的气味极重,而且遍地刨花木屑,尚未收拾,除了这座桥楼以外,连个坐处都没有,只好回家再作商量。
“四叔,你还是请到我那里去喝酒,等我把稿子都弄出来,你好带了走。”
“对!我也是这个主意。不过,”曹望着楼下说,“等我先交代工头几句话。”
工头叫黄三,就在楼下待命,由小厮唤了上来,他先开口问道:“四老爷、芹二爷,饭已经备好了,是不是现在就开?”
曹雪芹来过两回,知道饭是开在杂乱无章的工寮中,这种朔风凛冽的天气,坐在四面通风的工寮中,吃那冷饭冷菜,实在受罪,所以不等曹有所表示,先就辞谢。
“多谢,不必。”
“黄三,饭不在你这儿吃了。”曹也说,“有件很要紧的事,得告诉你,王爷定在年初七请客,你得把未了的工程都赶完,收拾干净。”
“年初七?”黄三顿时紧张,“回四老爷的话,年初七万万来不及,中间还要过年——”
“年就别过了。”曹打断他的话说,“赶一赶工,我另外有赏。”
“就不过年也来不及。请四老爷赶紧跟王爷去回,无论如何得改期。”
曹还在沉吟,曹雪芹便说:“真来不及可也是没法子的事。”
“那么,”曹问道,“什么时候可以赶出来呢?”
“最快也得正月初十。”
“好吧!”曹无奈,只好点头。
“说实在的,我的工人可以不过年,反正大鱼大肉,犒劳加丰,他们不能不卖我的老面子。可就是一样麻烦,四老爷看,”黄三伸直手臂,转着身子,环指四周,“到处都是刨花儿、碎木头,扫齐了得运走,大正月里,照妈妈儿经,笤帚簸箕都不准动的,哪有一车子一车子往外运东西的,王爷的新府,不要图个吉利吗?总得破了五才能弄干净。”
他这一番说辞,画蛇添足,反倒坏事,曹立即收回承诺,“即使你这么说,那就初七交屋好了。”他说,“人家定了初七请客,如今请客虽不能不延期,初七到底把屋子接过来了,在我也算有个交代。”
黄三自悔驷不及舌,既然“破了五才能弄干净”,初七当然可以交屋,只好苦笑着答应下来。
不过,曹为人却很厚道,回到专供他办事而临时搭成的小木屋中,关照“请德老爷来”——工部营缮司派到工地来的三个笔帖式之一,名叫德振,专司工款出纳,在三笔帖式居首。
“德大哥,”曹很客气地问,“黄三的工料款支了多少了?”
“快支净了。”德振答说,“还剩下一个尾数,三千多两银子。”
“喔,”曹想了一下说,“在‘公账’里面支五百两银子,犒赏工人。这笔款子,记在我的名下。”
“这不必了,就算‘公账’好了。”
所谓“公账”是照例所提的,最少二成的回扣,清缮司及工部沾得上边的官吏,皆能分润,但曹所提的是大份,犒赏记在他名下,意思是由他一个人负担,将来俵分时如数照扣。
德振的话,当然是好意,不过,他亦微有不满要提醒曹,“四爷,向来工程没有验收以前,工款最多发七成,你老格外宽厚,黄三的工款支到九成五了。”他略略放低了声音说,“只怕会有‘都老爷’说闲话了。”
“咱们满洲的都老爷,谁没有得了好处?工程总算很不错。就因为款子拨得快,拨得多,黄三才能实心实力,不肯偷工减料。”
“话是不错。”德振答说,“不过再好的工程,也有人挑眼儿。”
“只要王爷不挑眼儿就行了。”
德振说一句,曹驳一句。曹雪芹冷眼旁观,看出来德振言外有未尽之意,曹却未能体会,忍不住插嘴说道:“四叔,你听听德大爷的,也许有哪个都老爷年过不去了。”
曹会意了,“喔,喔,德大哥,”他改容相谢,“你必是得到什么风声了,说出来咱们商量。”
“还不就是‘臭都老爷’——”
“臭都老爷”姓崔,正红旗汉军,是北城的巡城御史,专好弄权使威,吹毛求疵,不近人情,只有白花花的银子才能封他的嘴,因而用他的姓谐音,得了个“臭都老爷”的外号。
查街的规矩是在辖区内的大街小巷兜个“喜神方”,每逢转弯之处,最前面抗风灯的兵丁便会高声喊道:“老爷往西查了下去啰!”这是给“梁上君子”报信,以便趋避。辖区内有哪几个惯窃,“厅儿上的老爷”胸中雪亮。寻常人家失窃报案,以“姑妄听之”应付;倘或是有来头的人家,原物很快地可以追回。惯窃亦是盗亦有道:第一,不动“大墙门”,免得替“老爷”找麻烦;第二,赃物到手,须等三天,不来追赃,方可送到专收赃货的“鬼市”中去。
“厅儿上的老爷”查街,只是巡行,也不必开口;巡城御史查夜就不同了,随处可以驻留,也随处可以查问,查“厅儿”,查“堆子”都要问话。
深更半夜,“厅儿上的老爷”跟“堆儿”上的兵丁不能坐等“都老爷”来查,便有个偷懒的法子,入睡以前,把顶纬帽门楣上挂了下来,再取一件破青布袍,仿照估衣铺的办法,用根竹竿横穿双袖,挂在纬帽下面,远看既像有人站在门口,又像有人上吊。巡城御史的骡马辘辘而来,“老爷”或“堆儿兵”便从被窝里伸出头来,隔窗大声报名:“卑职王得胜伺候都老爷。”
巡城御史不必下车,在车子里答一声:“免!”接着便问,“今儿个安静不安静,有没有人喝醉了酒胡闹?”
“都没有。”
“好!小心当差。”
“喳。”答了这一声,这一夜便可安睡到天亮了。
巡城御史乏了、饿了,便得找人家休息,这也方便得很,半夜里还在做买卖的吃食店很多。洁身自好,吃完了,照数付账,不然抬腿就走,也没有谁敢去跟他算账。但如为这种人品的“都老爷”,光是“吃白食”还有些不屑于此,此辈最喜欢歇足的地方是“乐户”。这些地方是奸宄出没之地,巡城御史照例可以盘查,“乐户”如果开罪了“都老爷”,真能将热被窝中的狎客,一个一个叫起来查问。
原来京师的地方官,与他处不同,王公大臣无数,每家的下人少则七八,多则上百,倚仗主人的势力,强横霸道,不是大兴、宛平两县官所能笼罩得住的,因此在顺治二年,仿前明御史不时巡皇城之例,特设东南西北中各一人,俗称巡城御史,定期一年轮派。御史有专折奏事之权,如有豪家纵容或包庇恶奴,哪怕是亲王大学士,亦可指名参奏,而且逢参必准。
因此遇到争道相持不下,以致塞车时,只要听得“唰,唰,唰”,清脆嘹亮的“净鞭”抽地的声音,知道“都老爷”来了,无不各寻去路,避之唯恐不及。一百年来,巡城御史摧折豪强的佳话,不知凡几。
但巡城御史可成势家豪奴的克星,亦可变为本城百姓的祸害,仗势欺人之事,时常发生。因为巡城御史管的事很多,白天巡街还好,晚上查夜,便每每形成骚扰。
照会典规定,巡城御史的职掌是“绥靖地方,厘剔奸弊”,因此,下设五城兵马司指挥、副指挥、吏目各一人,另有步军统领衙门派来的把总及兵丁,亦归巡城御史管辖,人数甚多,遍布城根及通衢。
在城根上,每若干步便有一座小平房,一明两暗,共是三间,名为“堆子”,驻卫的兵丁,俗称“堆儿兵”。到得大街上热闹之处,“堆子”加大,称为“厅儿”,屋子虽仍是一明两暗的平房,但两进连在一起,中间打通便是“厅”,照样也有衙门的气派,门外左右“肃静”“回避”的虎头牌各一;入门高挂五六尺长皮制的净鞭两条;门后悬着梆子铜锣,为小兵巡更之用。虎头牌两边,另外竖着数根高过屋顶、上装铁钩的竹竿,有那小蟊贼上了屋顶,只拿这名为“钩竿子”的竹竿钩住了衣服,就很难得脱了。
这“厅儿”中必有一个官,或者是兵马司副指挥,或者是步军统领衙门的把总,皆称之为“厅儿上的老爷”。这些老爷每夜要“查街”捉贼,查街的威风还很不小,前面两盏风灯带路,后面四名荷戈挎刀的兵丁,“老爷”便走在中间,再后面又是兵丁四名,两个扛着“钩竿子”,两个敲锣击梆。
“厅儿上的老爷”查街,当然不会晚上到和亲王新府来,但官拜巡城御史的“臭都老爷”,却常到这里来,一坐好半天。曹听得这话,不免诧异。
“他来干什么?”
“歇歇腿,喝喝茶。”黄三答说,“这一阵子赶夜作,总有消夜,都老爷来了,少不得打壶酒,熟食担子上切点羊头肉什么的,请请他。花不了几个钱,得个照应也不坏。”
“哼!”德振冷笑道,“光是这么着,当然没有什么,可就是你那个副手老于嘴太快了。”
黄三讶然地问:“德老爷,有这种事吗?”
“你去问问你的工人去。”德振深致不满,“老于这个碎嘴子,能说的说,说不得的也说,真是可恨。”
黄三也颇为生气:“这老小子!”他也骂于三,“我非好好儿说他一顿不可。”说着,便往外走。
“慢走!”德振喊住他,“你这会儿跟他去吵也没用,只会生是非,反正工也快完了,你干脆就叫他别来了。”
“是!是!”黄三说道,“我这会就去料理。”
等他一走,德振低声说道:“老崔可没有安着好心。我看,还得敷衍敷衍。”
“怎么着,他是年过不去了?”
“大概是吧。”
“那,德大哥你瞧着办吧,送他几两银子好了。”
“我想送他二十两银子。”德振又说,“臭都老爷是茅厕里的石子,又臭又硬,还不能就这么拿给他,得我去一趟,备四色水礼以外,装着给他家孩子压岁钱,留下一个红包。”
“好!好!你多辛苦吧!”
都料理妥当了,方始告辞。等上了车,曹雪芹说:“四叔,家里乱糟糟的,你喝酒也不安心,不如出城吃个小馆儿,回头没有事逛一逛厂。”
“不行!”曹答说,“我得先到铁狮子胡同通知人家,我只跟和亲王的长史说一声就走。”
铁狮子胡同在东城,由安定门大街往南走,曹雪芹心想,这样一周折,再去逛琉璃厂,绕的路太远,花的工夫也太大,不如去逛隆福寺。
“四叔,”他说,“咱们回头到隆福寺的‘三堂一阁’去看看,不必出宣武门了。”
“这主意好!顺便去买点儿花。”
于是先到和亲王府办事,然后由南剪子巷穿出去不远,便到了隆福寺。寺建于明朝景泰年间,名为“朝廷香火院”,号称“第一丛林”。
由于工程浩大,而欲期速成,因而将在英宗幽居的“南内”中,撤一座翔凤殿的木石,移建为“大法堂”。落成以后,正好山西巡抚朱鉴入觐,他懂风水,说隆福寺的方位不吉,须当避忌。避免之法有三:一是正门不开;二是拆除寺门、上标“第一丛林”字样的牌坊;三是禁钟鼓声。但终于还是发生了“夺门之变”,英宗复辟、景帝不寿。太监为景帝祈福而建的隆福寺,风水真个不佳。
入清以来,隆福寺与护国寺并称东西两大庙市,隆福寺是逢九、逢十开市,但其中有四家书店,则终年常开,这四家书店是:“三槐堂、向立堂、宝书堂、天绘阁”,即所谓“三堂一阁”。曹雪芹一年总要来个几趟。
到了隆福寺街,先找个小馆子吃饭,然后到寺左右的“唐花局”去看花,唐花以非时为贵,曹雪芹爱好天然,对人工培育、多少是矫揉造作的唐花,不甚在意。曹却好此道,挑了好多种,派车夫先送了回去。
然后入寺径投“三堂一阁”。宝书堂的沈掌柜,跟曹家叔侄都很熟,听得小徒弟来报,亲自赶出来,在路上将他们叔侄拦了下来,请到客座去款待。
“我们刚吃了饭,你什么都不用张罗。”曹问道,“最近有什么好东西没有?”
沈掌柜知道他所说的好东西,不是指宋元精椠,而是附带所卖的古董字画,便一迭连声地说:“有,有。”
接着叫伙计,先取几幅字画来看,一个是王维的《江山雪霁》绢本手卷,曹略略看了一下,便即笑道:“董香光说这个卷子,可称‘海内墨皇’。我还没有那么大的福,供奉‘墨皇’。”
沈掌柜默不作声,知道曹已看出来,此卷不真,打开另一卷说:“这卷《清明上河图》,四老爷看看,怎么样?”言语神色中带着试试人眼光的味道。
宋朝张择端画的《清明上河图》。长卷,摹本最多,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物,各本详略不同,曹只知道其中有一处正上演杂剧,剧中的丑角是讽刺宋徽宗的佞臣,一个叫林灵素的佞臣。但画中人物众多,每个长不及寸,要去细细分辨,实在很费工夫。
幸好后面题着一首诗:“妙绘难从东武寻,流传摹本重千金。谁知艺事存规谏,下降仙卿记姓林。”曹知道此幅就是。
“是了。‘东武’指张择端,他是东武人。”他问,“你这个卷子开价多少?”
“不说‘流传摹本重千金’吗?只有四老爷识货,货卖识家,我不敢多要,五百两银子。”
曹微微一笑,随手将画一卷,顺口又问:“还有什么别致一点的东西?”
“有,有。”沈掌柜答说,“有一幅明宣宗的手卷。”
“好!拿来看看。”
这个手卷是纸本,高约九寸,长约六尺,题名《松云荷雀图卷》。湖石平坡,苍松之下,紫芝萱草,远处青山掩映于白云之间,多用花青赭色,但着色很淡更显得气韵幽远秀润。
“怎么不见荷雀?”旁观的曹雪芹发问。
“看下去就知道了。”
原来这个卷子是两张画接起来的,后面一幅湖石水草,石上小鸟,湖中残荷败叶,初秋萧瑟之气,浮现纸上。再看题字,前面一幅楷书“宣德二年五月御笔赐赵王”,上盖“皇宝尊亲之宝”朱文大玺,后面一幅只书“御笔”二字,上有一方“安喜宫宝”的朱文方玺。
曹很喜欢这个手卷,问价也是五百两银子,不由得皱眉说道:“明画要这个价钱,元画、宋画该怎么说?”
“画以人重。”沈掌柜答说,“我有四幅宋徽宗的,三百银子一幅,听凭四老爷挑,四幅全走,一个整数。”
明宣宗与宋徽宗都擅丹青,但君临天下则贤愚不同,所以沈掌柜才有“画以人重”的说法。
但兼收并蓄,则可为收藏家增重。曹本藏得有宋徽宗画的鹰跟“瘦金体”的书法立轴,不过沈掌柜取来的那四幅画,其中两幅可称精品,一并议价,共是一千银子,最后两幅画等于赠品。
接着转往“天绘阁”,看招牌便知以出售字画为主,曹在这里出手更豪,满载而归以外,还为曹雪芹买了好些珍奇的“小玩意”。
“四叔,真是阔了。”曹雪芹向他母亲说,“今天在隆福寺,花了八千三百银子。给我的小玩意,也值一千多,他说,今年不另外给我压岁钱了。”
曹家的规矩,遇到年节,晚辈有孝敬,长辈有赏赐。曹雪芹没有什么入息,孝敬只是自己写的字、画的扇子之类的“秀才人情”。曹、曹震则每送必是一两百银子,这年是例外,曹震送了五百两银子,曹更是逾千。银钱多寡还在其次,意味着曹家大大地兴旺了,这才是值得告慰于白发满头的马夫人的事。
“太太看!”
杏香拿起一片青瓷,上有白色字迹及卦象,曹雪芹便作解说:这是山东益都一个姓翟的进士,做江西饶州推官时,命窑户所造的青瓷易经,可惜只剩一片了。
一片瓷之后是一片铁,其形如瓦,是明朝的“铁券”。明太祖朱元璋,自命如汉高祖刘邦,因而天下既定,大封功臣之时,便仿汉高剖符作誓的制度,颁赐铁券,不过汉朝的铁券,是用朱漆,亦即所谓丹书:“使黄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存,爰存苗裔。”而明朝的铁券是凿铁填金,正面是“制词”,背后刻上受赐者的爵位姓名,本身及子孙免死次数,除谋反大逆以外,任何死罪,皆获赦免。
马夫人听得很仔细,等曹雪芹讲完,嘴唇微动,大家都看出她是有话要说,便以眼色相戒,静听究竟。
“这⋯⋯铁券,哪些人才能得这个铁券?”
“开国功臣。”曹雪芹答说,“像徐达、胡大海不必说,封公、侯、伯的也有。”
“那么像——像张制台呢?”
“张制台?”曹雪芹想了一下才明白,是指张广泗,“以他的功绩而论,应该有铁券。”
“这样说起来,他应该生在明朝。”
张广泗犯的只是劳师糜饷、贻误军机,不是谋反大逆的罪,如有铁券,即不至于死。大家都懂她的意思,但却没有人接口。
“大家都说明太祖刻薄,看起来对功臣还是忠厚的。”
这感慨就更明显了。曹雪芹觉得不能再不搭腔,便即说道:“这也怨他运气太坏,正赶上‘借人头开刀’。”
杏香不懂这句话,悄悄问道:“什么叫‘借人头开刀’?”
秋月听得这话,连连假咳,示意曹雪芹不宜公然谈论皇帝“杀大臣立威”之事,怕下人们听了,到处传说,惹出是非来,是场大祸。
“好!”曹雪芹向秋月答了个表示会意的眼色,趁机会把话题移了开去,“我讲个运气不好,在劫难逃的故事给你听。唐朝黄巢起兵造反,开刀得要杀个人,那时他住在寺庙里,大小和尚听说黄巢要开刀,吓得都逃了,只有一个和尚不逃,因为他跟黄巢最好,不信黄巢会不顾交情,拿他开刀——”
“黄巢偏要借他的人头?”杏香插嘴问说。
“不!”曹雪芹说,“黄巢杀人八百万,不过对朋友倒还讲交情,他跟那和尚说:开刀的时刻快到了,你躲开吧!这一下,那和尚也害怕了,方寸大乱之下,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好。最后看见菜园里有株大树,树身中间枯了一个大洞,心想这倒是个绝妙的藏身之处。哪知黄巢找不到人,拿那株枯树开刀,一刀下去,把那和尚砍死了。”
“能藏一个人的大树,一刀能砍得透吗?我不信。”
“原是说笑话,认真就没有意思了。”秋月又找了一个话题,“四老爷得了什么得意的东西?”
“每一样都得意。最得意的是,文天祥写的一个匾,叫作‘慈幼堂’,后面有明朝弘治年间好些大臣的题跋,不过我看这幅字半真半假,不太靠得住。”
“怎么叫半真半假?”这回是马夫人开口发问。
“‘慈幼’二字真,那‘堂’字,是后来别人加上去的。”
“这又是什么讲究?”
原来曹所得意的是,除了字以人重,是一代孤忠文天祥的真迹以外,亦因为后有明朝宣德、弘治两朝,好些名臣的题跋;这方匾的来历,源远流长,据说苏州的小儿科陈家,自宋及明,累世儒医,到元朝有个叫陈本道的,是儿科名家孟景阳的赘婿,陈家之专精“小儿医”,自此而始。
明朝开国,孟景阳不知怎么犯法被诛,不久陈本道亦去世了,遗孤名叫彦斌,由他的母亲传授医道,年纪稍长,读他外祖父孟景阳传下来的医书,成为此道名手。这方“慈幼堂”的匾额,便是从陈彦斌的医室中挂出来的。
陈彦斌的儿子叫陈仲和,陈仲和的儿子叫陈公尚,父子二人相继于宣德、弘治年间被征入京,成为御医。陈公尚手段更为高妙,因而被擢升为太医院院判。名公巨卿的幼子爱孙得病,都请陈公尚来看,往往药到病除,为了报答起见,应陈公尚之请,为“慈幼堂”作题跋时,即令看出“堂”字是后加的,亦不好意思说破。
马夫人不懂字画,不过这段故事却是极好的闲谈,很容易地明白了以后,自然而然会有一问:“那么,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我看‘堂’字的笔迹不大相同,而且隐约看得出在‘慈幼’后面接了一段纸。回来跟老何一谈,他说不错,他看过一部书,可以作证据。”
何谨的医道跟赏鉴古董字画的眼光,是大家都信得过的,所以马夫人点点头说:“那就是了。世界上原有些爱招摇、爱标榜的人,得了这么两个字,又正合他小儿科的身份,就拿来作为他家的堂名,也是有的。”
“不过,”秋月心细,想到了一件事,“四老爷收了什么好东西,都要找老何去品评,他要说破了,岂不扫了四老爷的兴?”
“我来告诉他——”
曹雪芹的话还没有完,马夫人就说:“不必,扫扫四老爷的兴也好。老太太在的时候,劝过他几回,说玩物丧志,应该在公事上多巴结。说一回好几个月,到后来到底出事了。这几年四老爷很得意,只怕老毛病又要犯了,扫扫他的兴,让他冷一冷也是治病的一法。”
曹雪芹不甚以为然,但母亲的话不能不听,答一声:“是。”打消了关照何谨的念头。
不过,他自己却未忘了这件事,从马夫人那里退出来,特地去找何谨,因为何谨所说的那部书得要找一找,此时特地去讨回音。
“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
接过来一看,这部书名为《遂昌杂录》,作者署名“遂昌山樵”。曹雪芹知道这个人,名叫郑元佑,生在元朝,不过《遂昌杂录》这部书却没有看过。
“这部书专记宋末元初名臣高士的逸闻轶事。芹官,你看这一段。”
这一段杂录,是记宋朝京畿各郡的善政,有“激赏库”,内贮现银,遇到棘手的盗案,地方官开“激赏库”,悬赏招募勇士捕盗,所以盗案破得很快。
又有“慈幼局”。贫家子女太多,无法养活,可以写明生年月日及时辰,抱送到慈幼局,专门雇有奶妈抚养这些弃儿;没有子女的,亦可到慈幼局去收养。这就是后世育婴堂的由来。
照何谨的推断,陈彦斌是将文天祥所题的“慈幼局”,割去“局”字,添上一个“堂”字。
曹雪芹亦以此说为然,将《遂昌杂录》这部书借了回去看。
一看看到午夜时分,杏香已睡过一觉,特地又披衣起身,到书房里来探望,曹雪芹便问:“你怎么不睡?”
“我也要问你,怎么不睡?”
“这两天没有我的事,看书,看晚一点儿也不要紧。”
“有件事你办好了?”杏香问说,“四老爷托付你的事。”
“啊!”曹雪芹这才想起,急忙掩卷,取笔铺纸,要将白天在和亲王新府中拟的匾额、对联写下来,打开墨盒一看,已经冻住了。
“现磨吧!”杏香将火盆移近来,烘一烘手,一面磨墨,一面说道,“你们家在南京的事,我不大清楚。听太太的口气,仿佛当时是四老爷耽误了公事,以至于遭祸?”
“也不能全怪他。”
“还要怪谁呢?”
“震二爷也有责任。此外——”曹雪芹不想多谈。
“太太说四老爷玩物丧志,其实,你倒是该劝劝震二爷。”
“怎么?”曹雪芹停笔,抬眼问道,“劝他什么?”
“我听翠宝说,震二爷最近赌得很厉害,输了一两万银子。”
“那大概是应酬赌吧?”
“应酬赌?”杏香说道,“这个名目我还是头一回听见。”
“这是内务府才有的花样。”曹雪芹说,“公然送钱,迹近行贿,所以赌钱故意输给人家,这就叫应酬赌。”
“应酬赌要输一两万银子,足见震二爷平时的好处不少。”
“好处是不少,不过担的心事也不轻。”曹雪芹说,“宦海风波,常不可测。过了年我倒要劝劝他,他那样子拼命搂钱,迟早会出事。”
“你自己呢!”杏香说道,“过了年该用用功了吧?你答应过人家的。”
“我不是天天在看书吗?”
杏香拿起曹雪芹刚放下的书,看一看书名说:“看这种闲书,有什么用处?”
“开卷有益,不管看什么书,都是有用的。”曹雪芹说,“你别跟我说话了,等我赶紧把四老爷的东西弄完了,替我弄点酒来喝着再聊。”
看看墨够了,杏香唤起一个小丫头来,到厨下去收拾酒肴,预备曹雪芹消夜。
快走完夹弄,转个弯便入厨房时,只见前面闪出来一盏风灯,两下走近了一看,才看出是秋月的小丫头双玉,右手持灯,左手提着一铜铫子的热水。
“杏姨,”双玉侧身让路,笑嘻嘻地说道,“是替芹二爷预备消夜来了?”
“是啊!”杏香问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提热水?”
“秋姑还没有睡——”
“秋姑还没有睡?”杏香问道,“在干吗?”
“拿红纸在开单子,不知写什么?”
“噢!”杏香略停一下说,“你问问秋姑,要不要吃点儿什么?我一块儿替她预备。”
“是了。我马上来给杏姨回话。”
厨房旁边有间下房,是厨娘王四姑的住处,听见脚步声在内问道:“是杏姨不是?”
“是我。”杏香说道,“你不必起来!我替芹二爷找点现成的吃的,马上就走。”
“是了。”王四姑说道,“砂锅里炖好一块火腿,应该还是热的。”
“我知道。你甭管了。”
抽开屈戌,进了厨房,先把油灯点了起来,食橱里大碗大钵预备下的年菜很多。杏香正指挥着丫头在料理时,双玉去而复回,带来秋月的一句话:“待会请杏姨去坐一坐,有点事要问杏姨。”
于是杏香将酒肴检点齐了,找双玉帮忙带着她的丫头先送回去,然后转往秋月那里。
秋月跟马夫人住一个院落,由于马夫人睡得早,晚上出入怕惊扰了她,所以秋月在她的后院另外开了一道便门,进门由后房到前房,临窗伏案的秋月,听见背后的声音,转身过来说道:“你坐一下,我还有两行字,再问你两句话就完事了。”
杏香点点头不作声,坐在书桌侧面,探头望过去,才看出秋月是在开一张供马夫人拜年用的单子。
这是年常例规的差使,只要拿旧单子出来,改正誊清便可,只是这年比较吃力,因为至亲世交,礼不可失的人家,变迁的情形,倍于往年,调出京的,要看他家还有什么人在京,调进京的,更得细查老亲在不在,有几个孩子。去拜年时,一一都要照顾到。秋月要问杏香的话,就是她怕自己记不周全,找杏香核对一下,比较妥当。
“走吧!”秋月终于完工了,搁笔说道,“咱们家没有什么官场应酬,明天小年夜清闲无事,去看看锦儿奶奶去。”
“好!”
说着,都站起身来,由双玉拿风灯照着,走的是捷径——由马夫人所住的北堂,到曹雪芹与杏香双栖的梦陶轩,穿过桃花坞那个山洞,远比绕行曲折长廊来得近。
“今年是冬旱。”秋月指着地面说,“住了四年——”
“五年。”杏香立刻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