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倚云

【作者小传】

字蕴素，安徽桐城人。姚濬昌女，南通范当世继室。幼从母氏知书，参与兄弟间的诗歌吟咏。后任南通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安徽女子职业学校校长。有《蕴素轩集》《沧海归来集》。

安福闻子规寄怀大姊

姚倚云

高柳依廓疏影低，碧天清夜子规啼。

无端惆怅思千里，双桂楼前月向西。

这一首怀人小诗乍看简单，其实含意很深。首先这是春夜所作，子规即杜鹃，是春天的鸟，白居易有诗“九江三月杜鹃来”（《山石榴寄元九》）。姚倚云的《沧海归来集》中还有另一首《安成闻鹃》（安成即安福），有“无限落红飞满径，子规啼过武功山”之句，很可能是同时所作，也见出是晚春景象。这个季节的柳树还不是很茂盛，所以绕着外城墙边种了一排的柳树虽然树干高大，但柳枝柳叶还是稀疏的，月光透过来，影子洒落在地上就是疏影长条的了，平添了几分寥落之感。“廓”这里通“郭”，是外城之意，古代绕城种柳是很常见的，诗人的丈夫范当世也曾有诗“城根遍栽柳，或比游人长”（《中秋登冀州西城独吟》）。

杜鹃在古人看来是一种充满悲情的鸟，如“望帝春心托杜鹃”（李商隐《锦瑟》）。《本草纲目·禽部》云：“杜鹃，其鸣若曰不如归去。”所以诗词曲中多用为思归或催人归去之辞。而柳树则因为折柳送人的习俗和柳条柔软攀缠的特性也包含着送别与怀远的情蕴，所以王实甫的《西厢记》第五本第四折云：“不信呵去那绿杨影里听杜宇，一声声道不如归去。”将杜鹃与杨柳放在一起，重叠加深了这种柔情与伤怀。这首诗也是如此，诗人站在城楼高处，望月下柳影，听杜鹃声声，因是“碧天清夜”，这入目与入耳的都显得更加清明透彻，直中心田。

面对此情此景，怎能不生出无限惆怅呢？凡诗词中最妙的便是这“无端惆怅”，如冯延巳的“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这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萦绕心间久久不散的怅惘忧伤之情其实必有幽微的触动，有深曲的原因，非知人论世不能明也。

从诗题来看，安福是姚倚云的父亲姚濬昌为宦之地，是时姚倚云作为待嫁之女，随父侍居，而其大姊已嫁给了桐城另一世族马家的后代马其昶，也是桐城派古文殿军式的人物。双桂楼并非诗人所踏之地，乃是马氏家族世居的宅院，只是马其昶年轻时忙于游学、应试，直到晚年辞去清史馆总纂后回归故里，才得以长住双桂楼，读书会友为文，所以马姚氏独居双桂楼的日子一定不短。从江西安福到安徽桐城，也可说是“思千里”了，诗人这里运用了中国文学中源远流长的“倩女离魂”之术，钱钟书先生曾细论过是“推己以忖他”“我思人乃想人必思我”（《管锥编·毛诗正义·陟岵》），不说自己思念大姊，而说大姊望月思己直到夜半，月已西下还不能入眠。“倩女离魂”是第一重曲折，这首诗好在诗人未将这种曲折直白道出，像这句“忆君同此夕，两地各愁生”（《月下怀大姊》）一样淡乎寡味，而是以“月向西”的意象侧面烘托出背后那个痴痴望月之人的形象，将“千里共婵娟”的情感深藏其中。

但这句“无端惆怅思千里，双桂楼前月向西”并不仅止于此，很可能还包含了另外两层情感。因为出嫁的姐姐其实还待在家乡，而待嫁的自己却远离了故土，所以怀姊之中也附带了思乡怀归之情。这在诗人的其他诗句中写得更为明白，如“遥知故园意，此际亦同情”（《江宁岁暮怀兄妹》），“空庭明月影，照我故园心”（《怀大姊》）等，这就与前面的“子规啼”联系起来了，原来是自己怀人思归。而第三层意思则更隐晦了，总觉得姐姐思念妹妹以至于难以入眠不是太合情理，所以这句“月向西”中很可能隐含了独守空闺的意思，妹妹委婉地表达了对姐姐孤寂生活的心疼，姐姐对月枯坐到夜深恐怕更多思念的还是自己的良人吧。这种姐妹或妯娌之间的闺怨同情在古代女子的生活中是很常见的情感交流。诗人还有一首《寄大姊》中有“君不见世上悠悠知者难，纵有瑶琴不用弹。寄言火速开怀抱，枳棘榛榛未可攀”之语，我们据以猜测马姚氏身居大家族中，丈夫又不在身边，有些哀怨也不算是穿凿吧。而且这段时间姚倚云与范当世正在议婚，又是续弦，难免不会联想到自己的命运，喜忧参半，顾虑重重，以致生出了如许难以言明的“无端惆怅”。

从骨肉相思到念乡惘极再到闺情闺怨，这首二十八字的七绝不是寄情深厚幽微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吗？

（唐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