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宁
【作者小传】
（1902—1980） 原名瑞文，号怀枫，别号昙影楼主，又号还轩，原籍江苏镇江，后随父迁居扬州。降生不久其母逝世，十三岁时父病殁。十六岁适黄姓纨绔子弟，备受凌辱，后毅然离异，终身独居。早年受业于扬州名宿戴筑尧，又从陈延韡、程善之等学习诗词。三十年代初与夏承焘、龙榆生等词学家相识，其《昙影词》连载于龙榆生主编《词学季刊》。抗战期间避居上海，后四处漂泊，先后在南京私立泽存书库、南京中央图书馆任职。五十年代起在安徽省图书馆任职。晚年任安徽省文史馆馆员。词多凄婉，境界深广。平生所作有《昙影》《丁宁》《怀枫》《一厂》诸集，后汇为《还轩词》。
高阳台
丁宁
中秋坐雨，有怀味琴
细雨鸣廊，微吟和漏，秋衾初试吴绵。人病花愁，明蟾能几回圆？旧游已是霜蓬散，况惊传、江上烽烟。最凄然，渺渺苍波，何日归船？ 高寒把袂当时语，甚冰轮未满，先照离筵。云海沉沉，清辉知在谁边？孤尊对影从来惯，算销魂、未抵今年。再休言，一样情怀，千里婵娟。
词题中的“味琴”，即戴味琴，江苏扬州人，是丁宁的词学老师戴筑尧之女。两人既有同窗之谊，又志趣相投，因而成为毕生的挚友。《还轩词》中有不少投赠戴味琴的作品，本篇是其中最早的一首，约作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
小序已经点明全篇旨意：中秋本是亲朋好友团聚赏月的欢快时节，但今夜秋雨绵绵，阴云蔽月，而故友远在异乡，更是无从倾诉衷肠，怎不叫人黯然神伤？
上阕起笔从听觉入手，着力写秋夜雨景。细雨本该润物无声，但“鸣廊”一语暗示此时早已夜阑人静，雨滴声反而特别明显。“漏”是铜制的计时器，下端有孔，可以滴水或漏沙，有刻度标志，用以计算时间。寒意渐浓，词人虽然拥被而卧，但辗转反侧，未能入眠，浅吟低唱，应和着铜漏的滴水声，显得格外冷清寥落。“人病”句点出一篇题旨：人本无恙，因触景生情而染疾；花本无情，但愁人眼中触处皆愁。古代神话中称月中有蟾蜍居住，后世遂以“明蟾”代指月亮。中秋之夜本该月圆人聚，而人生苦短，又能有几多中秋夜能和知己欢聚？词人问而不答，引人悬想，细细思来，不禁黯然。“旧游”三句转而描写友人一边。“蓬”是一种又小又轻的草，干枯之后时常随风四散，古人常用以比喻游子飘零。故人如经霜后的蓬草一般漂泊无依，本已令人牵挂不已；此刻又烽火陡起，战报频传，其安危祸福更是让人心惊！“最凄然”三句写词人对故友的企盼，一眼望去，唯见水波浩渺，空廓苍茫，载着游子的归船何时才能归来？“苍波”“归船”与“江上”遥相呼应，显得针脚细密。
下阕起始三句先是追忆两人往昔欢聚畅谈的场景。“甚”表示疑问，意即为什么。“冰轮”指明月。词人感慨上次聚会时还未到中秋，月光已经映照在分别的酒席上。而今又逢中秋，故人仍然滞留未归，自然引发词人对她的无限怀想。此时此地阴雨绵绵，但远在异乡的好友想必正身披着清冷的月光，然而她此刻到底身在何方却是杳无音信。“孤尊”三句写自己的内心感受。李白《月下独酌》云：“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此处化用其意。词人先是极言自己本来已经习惯孑然一人、孤樽独饮的生活；紧接着又将意思翻进一层，说内心的失落苦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过。这样着笔，使得情感的推进更富波澜。苏轼《水调歌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认为人世的悲欢聚合就如同月亮的阴晴圆缺，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只要亲友平安健康，即使远隔千里，也能够共享那美好的月色。本篇最后三句反用其语，东坡那番豁达乐观的言语在词人听来，并没能消除内心的伤感，反倒更勾起对故友的思念。
戴味琴于1964年在镇江逝世。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丁宁赋有《庆春泽慢·诗友戴味琴挽词》，在小序中称戴氏“才丰命蹇，秉性坚贞，卅载楼居，终身缟素。自余迁皖后，音问遂阻。顷得乡人书，知去世已将十年。噩耗传来，肝膈为碎，倾泪濡毫，以代痛哭”。可见自始至终，两人的情谊都未曾改变。读到此处，也不禁令读者为这两位才高命薄、命运多舛的女性扼腕叹息。
（杨焄）
玉楼春
丁宁
冰霜销尽萍光转，绮陌清歌归缓缓。江南草长燕初飞，漠北沙寒春尚浅。 柳枝袅娜同心绾，枝上流莺千百啭。齐将好语祝东风，地老天荒恩不断。
新中国建立之初，知识分子被视为有待教育和改造的对象。一直到1956年，在历经多次政治运动特别是思想改造运动后，党和政府才终于认识到此前工作中的失误，开始重新调整知识分子政策，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口号。此篇约作于五十年代末，透露出词人闻讯之后内心的激动喜悦之情。
上阕起笔先写寒冬过后，霜雪消退，大地回暖，春光转动的情景，暗喻政治形势已经发生变化。对于长期以来屡遭批判，备受歧视，犹如惊弓之鸟的知识分子而言，自然会由衷地感到欢欣鼓舞，喜不自胜。“绮陌”指风景美丽的郊野道路。人在心情抑郁落寞的时候是不会注意到这样的美景的，而现在阴霾渐去，心情舒畅，对此自然会格外留意。宋代苏轼在《陌上花三首》的小引中提到吴越王曾寄书妃子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并说：“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他在这三首诗中也一再化用此语，如云：“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教缓缓妾还家。”本篇“绮陌清歌归缓缓”一句亦化用此语，将词人既轻松欢快，又心有余悸的复杂心境表露无遗。“江南草长燕初飞”与首句遥相呼应，渲染冬去春来、万象复苏的气氛。南朝梁丘迟《与陈伯之书》有“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描写，此处化用其句意。“漠北”句由此及彼，以己度人。唐人王之涣《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语调哀怨凄怆，明人杨慎《升庵诗话》甚至认为“此诗言恩泽不及于边塞，所谓君门远于千里也”。与之相较，词人并没有因为一时之得失而悲观哀叹，也没有因为一己之获安而心满意足，而是期盼阳光普照，雨露尽沾。其翘盼之殷切、胸襟之开阔，已跃然纸上，不待赘言。
下阕前两句承接上阕，继续着力描写春日景象：柳条迎风招展，姿态婀娜妩媚；枝头黄莺欢唱，鸣声婉转动听。“同心绾”指柳枝缠结在一起，在此处则喻有同心协力之意，表明词人因“双百方针”的提出而倍受鼓舞，虽然年老体弱，仍欲倾其所能，为国奉献。“流莺”即黄莺，“流”字极言其鸣声流利婉转。此处实以“流莺”来暗喻当时各行各业的知识分子，他们在闻讯之后一扫心底抑郁，群情振奋，争先恐后，畅所欲言。最后两句即景生情，抒发感慨。“东风”即春风。群莺竞相鸣叫，为的是祈愿春风浩荡，大地回暖；知识分子各抒己见，也是真心期盼党和政府能够体察民情，接纳他们加入到建设国家的队伍之中。“恩不断”当指党和政府对于知识分子应当施加礼遇。“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既谓之“恩”，则知识分子必定会倾尽所能为国效力。毋庸置疑，词人此处表达的并非一己之情，实为千千万万知识分子的心声。其间所流露的崇高情怀和豁达胸襟，着实令读者为之动容。
丁宁因身世坎坷，故词作在整体上呈现出哀婉悲凉、抑郁幽眇的趋向。本篇却表现出难得的开朗乐观、清新明快的风貌，这固然是由于生活境遇发生了巨大变化，但同时也体现出词人对于开拓词境的不懈努力。
（杨焄）
庆春泽慢
丁宁
黄山道中
野水涵烟，遥峰敛黛，依稀画里曾经。照眼凌波，惊看欲立亭亭。蘅皋月冷湘娥怨，翠盘擎、凉露初零。暗消凝，似水年华，都付鸥盟。 飘萧双鬓殷勤洗，待缁尘尽涤，漫步仙瀛。济胜无功，羡他绝顶身轻。黄山自是吾家好，算登临、如履师庭。报邮程，故扰吟怀，车笛声声。
词人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后一直居住在安徽合肥，得地利之便，时常有登临黄山的机会，集中也存有不少纪游之作，大多格调清新明快，显示出和以往作品不尽相同的面貌。词集中有一首《鹧鸪天》，小序云：“六二年八月，赴黄山重过裕溪口。”本篇当作于同时。
上阕用细腻的笔触摹写眼中所见山水情态。近处水雾弥漫，悬浮在池塘水面之上，两者融为一体；远处山峰颜色若有若无，如同女子微蹙的娥眉一般。此时的情景仿佛在画中曾经见过。“涵”“敛”两字赋景物以人情，锤炼精工，令人叹赏。“照眼”以下数句集中笔墨来写荷塘。“凌波”典出三国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句，本形容洛神姿态轻盈，此处用来展现荷花的风姿独特，以至于在月光照射之下，令人有炫目耀眼的感觉。先前因为眼花，尚未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是亭亭玉立的荷花。“欲立”两字寓动态于静景，说明其长势正盛，极富表现力。“蘅皋”是长有香草的沼泽。“湘娥”指舜的两位妃子娥皇和女英，相传在舜死后，两人自投于湘水，遂为湘水之神。池沼荒寒，月色清冷，荷花挺立，令人联想到哀怨的湘妃。荷叶高高擎起，因为夜间天气渐冷，上面已经凝结了不少露水。面对如此凄清的景象，词人不禁黯然神伤。“鸥盟”即与鸥鸟结盟，常用来借指隐退的生活。词人感慨自己的青春年华宛若流水一去不返，只能以鸥鸟为伴，消磨岁月。
上阕结末情感稍显抑郁，下阕重又振起。“飘萧”形容鬓发稀疏。“缁尘”即灰尘，常用来比喻世俗污垢。“仙瀛”即瀛洲，是传说中的仙山，此处借指黄山。词人此时已经步入老年，两鬓早就斑白稀疏。词中却想落天外，说斑白的双鬓经过反复洗濯，就能将发间沾染的尘埃涤荡干净，重新恢复年轻时的矫健，登上高耸险峻的黄山。非但设想奇特，出人意表，豪迈开朗之情也跃然纸上。“济胜”指登山临水，攀越胜境。语出《世说新语·栖逸》，称东晋文学家许询好游山水，而且身手矫健，当时人便称：“许（询）非徒有胜情，实有济胜之具。”词人用此典是为了说明毕竟岁月不饶人，要轻松地登上山顶，饱览胜景，实在是力不从心，只能羡慕地看着别人身姿轻盈地攀爬上山。尽管如此，她依然充满自豪大声地宣告：黄山本就是我家的好风景。可见词人多年来居于安徽，不知不觉中已对此地产生强烈的依恋和归属之感。“师庭”即老师的门庭，“如履师庭”有视黄山为师之意。用拟人笔法，更流露出亲切之感。古代画论本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唐代张璪语）之说，此处化用其意，同时又与上阕“依稀画里曾经”遥遥呼应，意思是说自己因爱好黄山风景，此次登临览胜，意在以山为师，“搜尽奇峰打草稿”（清代石涛语），准备通过画笔诗笺来尽现其雄伟奇崛的面貌。而此刻远处驿路上传来声声汽车鸣笛之声，扰乱了自己作诗的心情。词人用“故”字，感觉好似笛声故意来捣乱，平添了几分生活情趣。
（杨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