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翠娜
【作者小传】
（1902—1968） 又名璻、小翠，别署翠吟楼主。浙江杭州人。文学家陈栩女，汤彦耆室。擅长工笔仕女和花卉画，风格隽雅清丽。又擅书法，笔致清峭，有俊拔挺秀之趣。1934年在上海与闺阁名流创办女子书画会，1947年被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聘为诗词教授。1956年，受聘于上海中国画院任画师。“文革”中因不堪凌辱而自尽。有《翠楼吟草》。
齐天乐
陈翠娜
午夜闻残蝉坠枝凄然有感
月痕黄透梧桐影，残蝉欲嘶还噤。怨女思齐，铜仙辞汉，一样倩魂凄损。蝶衣褪粉。甚难蜕尘躯，依然清醒。何处钟声，故宫落叶定盈寸。 平生高洁谁信？早秋光换了，卫娘玄鬓。忏梦年华，选愁词草，悔却诗人情性。枝栖未稳。怕今夜横塘，西风更冷。坠入楼阑，带声飞不定。
从这首词的内容来看，应为作者早年之作。陈翠娜与其丈夫汤彦耆婚后，仅两三年的时间，便因情趣、性格不合而分居。此词写女词人独居时寂寞苦闷的心绪。词题“午夜闻残蝉坠枝凄然有感”，包含着三层意思：午夜时分，词人未曾入睡，是其一也；残蝉坠枝，仅靠听声音去判断，想必需要足够的细心，但感觉敏锐的词人却能听到，是其二也；秋蝉坠枝，本属常见之事，但词人却“凄然有感”，是其三也。
咏蝉诗词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有悠久传统。自王沂孙《齐天乐·蝉》之后，以《齐天乐》词调咏蝉，遂为常事。蝉之意象往往包含着惜时感逝的生命意识、高洁不俗的清高之感和茕茕孑立的孤独之悲，甚至是漂泊天涯的羁旅意识等等，人们对之往往能有多元化的情感解读。诗人们常常以蝉自喻，表达内心的复杂情感。虞世南的“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咏蝉》），骆宾王的“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在狱咏蝉》），李商隐的“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蝉》），王沂孙的“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齐天乐·蝉》）等咏蝉的名篇名句，莫不如此。翠娜此词也是这种以蝉自喻的写法。
“月痕黄透梧桐影，残蝉欲嘶还噤。”深秋时分，午夜之际，可以想见阵阵寒意。昏黄朦胧的月光，透过梧桐枯叶照射过来，秋风中叶影婆娑，光影交动，这是写视觉感受。下一句写听觉感受。哀叹时命不久的秋蝉，平时都是高声嘶鸣的，此时却也时断时续、声音微弱，终至噤声不语。并非不愿鸣唱，“欲嘶还噤”，或许早已是没有力气了。词的一开始，从视觉、听觉两个方面，以密集的意象，营造了凄凉哀伤、朦胧要眇的意境氛围。
“怨女”三句借典故以抒情。春秋时齐桓公曾采纳管仲的建议，为减少民间“老而无妻”的情况，下令将宫中“未尝御”的女子外嫁百姓（见《韩非子·外储说右下》）。“铜仙辞汉”，汉武帝在宫中建造了金铜仙人，矗立在神明台上，“高二十丈，大十围”（《三辅故事》）。魏明帝景初元年（233年），它被拆离汉宫，运往洛阳，后因“重不可致”而只好被留在霸城，但习凿齿《汉晋春秋》却提供了另一种解释：“金狄（即铜人）或泣，因留霸城。”说是铜人因流泪才被留下的。李贺在《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对此事作了更富感情色彩的演绎：“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词人在这三句里，借“怨女思齐”“铜仙辞汉”这一“思”一“辞”两个典故，形容自己当时寂然神伤、凄凉落寞的心境，又暗含几分对丈夫的幽怨与思念之意。
“蝶衣褪粉”是对蝉身上颜色的形容，那种青黑色的蝉翼，仿佛蝴蝶翅膀褪去了那层彩粉所变成。“甚难蜕尘躯，依然清醒”，蝉本从土中爬出，褪掉外壳变为成虫，才能在树枝上吸风饮露、昼夜嘶鸣，因而常被视作高洁不俗的象征。在这深秋时节，万物衰飒，虽然内心极为凄凉，但无力摆脱尘俗，只能忍受，表现了作者内心的无奈。接下来，“何处钟声”两句，将词境引向了想象的空间。“钟声”“故宫”都为想象之语，情感厚度加大，意境更为深邃。“故宫”句也与上面“怨女思齐”“铜仙辞汉”两句相照应。
词的上片以描写景物、烘托意境为主体，下片从词人自身角度出发，重心转入抒情。“平生高洁谁信？早秋光换了，卫娘玄鬓”，卫娘，指汉武帝的皇后卫子夫，据说因为她的头发很美，故而得到了皇帝的宠爱。玄鬓，原指黑色鬓发，后来因为蝉的躯体形态与发鬓类似，于是人们就认为蝉是重视仪容的象征，“玄鬓”也常用来指蝉，如骆宾王的名句“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在狱咏蝉》）。这几句是借蝉以抒情。平生里一贯秉持的高洁不俗品质，到头来又有谁能相信呢？如今已是深秋，容颜转换，一切仿佛都不可能挽回了。这里表达了无人理解的孤独苦闷之情。“早”字透露出怨艾、悔恨的情感色彩。
“忏梦年华”三句，对昔日年华的流逝以及诸多往事，流露出忏悔、无奈之意，内心复杂的愁绪，无法通过词章表达出来。“枝栖未稳”以下诸句，写秋蝉因“枝栖未稳”而坠落的凄惨情景。蝉本来就在秋风中高鸣，缘何会落地呢？恐怕是今夜池塘边上，秋风格外凄冷吧！坠入楼阑的秋蝉，仍然带着残鸣声，飞无定所，让人同情哀怜。词人或许进而预想，自己的未来是否也会像寒蝉那样孤独无依呢？这一段自写身世之悲，语调极为凄切。
此词借坠枝的残蝉自喻，表达了凄凉、哀怨、悔恨、孤独、迷茫等诸多复杂情绪，真实显现了词人大半生独居的情感处境。陈翠娜自幼受到良好的正统教育，个性耿介孤高，为追求个性独立而与夫分居，但作为女性也有其柔弱的一面，内心深处的敏感而细微的情感，往往通过诗词表现出来。当代词评家刘梦芙《冷翠轩词话》认为陈翠娜的词“词心莹彻，好句如仙……词笔极细腻灵幻之致，吐属名隽，风调高华”。陈翠娜深得传统风致，婉曲缠绵、意象秀美的词风，这首《齐天乐》词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刘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