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碧城
【作者小传】
(1883—1943) 行名贤锡,字遁天、明因,后改字圣因,法号宝莲,别署兰因、信芳词侣、晓珠等。安徽旌德人。山西学政吕凤歧女。与长姊惠如、二姊美荪、小妹坤秀并工文藻。曾在《大公报》连续发表诗文,呼吁女权,倡办女学,为南社社员。曾任天津北洋女子公学总教习兼国文教习。后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习美术;1922年回国,后又游历欧洲。晚年信佛,立志弘扬佛法。著有《信芳集》《晓珠词》《文史纲要》《香光小录》《雪绘词》等。其著作曾辑为《梦雨天华室丛书》。
书怀
吕碧城
眼看沧海竟成尘 [1] ,寂锁荒陬 [2] 百感频。
流俗 [3] 待看除旧弊,深闺有愿作新民。
江湖以外留余兴,脂粉丛中惜此身。
谁起平权倡独立,普天尺蠖 [4] 待同伸。
这首七律为吕碧城青年时期作品,发表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三月版《芝罘报》及八月版《大陆》杂志第十四期,收入同年三月刊印的《吕氏三姊妹集·碧城诗稿》。碧城童年丧父,奉母命投奔在天津塘沽办理盐政的舅舅严朗轩,寓居多年并接受教育。1904年初,碧城约女友方君夫人拟往女学读书,遭舅氏骂阻,遂愤而离家出走,被《大公报》总理英敛之收留,赏其才学,委为报纸编辑。从此碧城诗词与文章在报刊频频发表,并与社会各界名流交往,声名鹊起。当年11月,北洋女子公学开办,碧城出任总教习,主持全校事务。此为诗作之背景(碧城早年经历,参阅李保民《吕碧城词笺注》附录《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诗的首联,抒发在中国社会激烈变革时期的感慨。19世纪末20世纪初,清王朝历经甲午中日战争惨败和庚子八国联军侵华的打击,已衰弱不堪;爱国人士倡言尚武强国以挽救民族危亡的呼声四起,但碧城身为女子,遭受家庭的禁锢,抱负不能施展,深为悲愤。诗中化用“沧海桑田”的旧典以喻国家巨变、神州陆沉,以“寂锁荒陬”形容己身之不得自由,深沉凝练。二、三两联写其志向,希望参与社会改革,消除中国在政治、文化方面千年积累的流弊,铸造国民的新人格。在风潮激荡、国势垂危之际,优游逸乐只是“余兴”,应该珍惜青春,奋发有为。“深闺”“脂粉丛中”皆扣紧女性所处环境,二联对仗工稳而自然,笔势流转。尾联更是大声疾呼,提倡女性权利平等与人格独立,普天之下饱受欺凌困窘的女性都要砸碎枷锁,一伸壮志。全诗先抑后扬,议论风发,语言明畅,格调高昂,一扫古时女性诗歌缠绵凄咽之习,表现出蓬勃的朝气和崭新的意境。
作为知识女性,吕碧城自幼受儒学熏陶,富有爱国思想、忧患意识和积极入世的抱负,但处于中西冲突、新旧交替的时代,受西方自由、民主和平等独立思想的影响,在诗中便显示出与一般女性迥然不同的叛逆色彩。同时期风格类似的作品还有《写怀》七绝三首:“大千苦恼叹红颜,幽锁终身等白鹇。安得手提三尺剑,亲为同类斩重关。”“任人嘲笑是清狂,痛惜群生忧患长。无量河沙无量劫,阿谁捷足上慈航。”“苦海超离渐有期,亚东风气已潜移。待看廿纪争存者,便是蛾眉独立时。”诗中同样呼唤女性解放、人格独立,不同的是融入佛教思想,表现普渡众生的悲悯情怀。碧城中年皈依佛门,宣扬佛法,积极护生,此诗已初露端倪。
碧城广历欧、美,终身未嫁,如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坚持人格之独立、精神之自由,在20世纪女性解放运动中,可谓先行者。但她对西方思想并非一味盲从,而是有所批判:“世风缛靡,礼教废弛,浪漫之习由来已渐,迨十七世纪卢梭出而集其大成(卢氏学说甚广,此其余绪耳)。巴黎、纽约,金粉之薮,自西徂东,普于圆舆,有沛然莫御之势。……每于报纸中,见下流浪漫子倡言打倒礼教,此辈号称国民,而下笔不能作通用之国文,复弄笔诋毁文化,此真无礼无教之尤也。夫礼教有随时世变迁以求完善之必要,而无废弃之理由。世非草昧,人异獉狉,无论任何国家种族之人,苟斥以无礼无教,未有不色然怒者,何吾黄帝子孙独异于世界民族而甘居化外也?使此辈而谈浪漫主义,鲜有不将人格廉耻举而倾筐倒箧趸售罄净者。愿吾优美女界,勿认为时髦之说而即盲从之。”(《女界近况杂谈》)并认为国立机关往来文件悉用英文是屈于西方势力之下,“应引以为耻而且痛者也”,“抑吾更有进者,国文为立国之精神,决不可废以白话代之”(《国立机关应禁用英文》)。有此观念,碧城毕生用文言文与传统诗词写作,不涉白话文与白话诗。这与“五四”期间旨在打倒礼教、废弃文言的激进主义者明显不同,在举世滔滔的西化浪潮中慎思明辨,不迷失自我,不轻弃家珍,正乃吕碧城可贵之处,真正显示了民族精英的独立精神,读其诗不可不特加注意。
(刘梦芙)
注 释
[1].“眼看”句:王勃《出境游山诗》:“浮云今可驾,沧海自成尘。”
[2].荒陬:荒远冷僻的角落。《广韵》释“陬”曰:“隅也。”
[3].流俗:平庸的风俗习惯。亦指庸俗之人。
[4].尺蠖:虫名,行动时伸缩屈曲而进,如尺量布。《易·系辞下》:“尺蠖之曲,以求信也。”比喻受压迫的民众。
和铁花馆主见赠韵(其一)
吕碧城
风雨关山杜宇哀,神州回首尽尘埃。
惊闻白祸心先碎,生作红颜志未灰。
忧国漫抛儿女泪,济时端赖栋梁才。
愿君手挽银河水,好把兵戈涤一回。
此诗最初发表于光绪三十年(1904年)四月十一日天津《大公报》。李保民《吕碧城诗文笺注》附录铁花馆主诗,题为《昨承碧城女史见过,谈次佩其才识明通,志气英敏,谨赋两律,以志钦仰,藉以赠行》。原作二首,碧城亦步韵和二章,这里选录第一首。铁花馆主,为晚清民国著名藏书家傅增湘的别号。
首联写中国的危难时局,情景交融,笔势苍莽。杜宇,即杜鹃,又名子规、望帝,传为古蜀王杜宇魂魄所化。杜甫《杜鹃行》:“古时杜宇称望帝,魂作杜鹃何微细。”李白《宣城见杜鹃花》:“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李商隐《锦瑟》:“望帝春心托杜鹃。”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杜鹃、杜宇这一意象在传统诗词中常常使用,多寄寓离愁别恨或亡国之悲,碧城即以“杜宇”象喻诗人在国家战乱频繁时期的无限哀痛。颔联紧承上联之意,“白祸”句指欧美列强侵华,点明战乱的来源;“红颜”句写自己虽身为女性,但怀有救国之志,未曾灰心绝望。颈联进一步拓宽诗意,“忧国”句化用王勃诗“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漫”者,不必、不要也,但王诗写承平时期送别友人的豪迈意气,此则表示国难时期自己意志的坚强,品格更高。“济时”句对铁花馆主而言,是对友人的期许也是自勉。结联又紧承上句,化用杜甫《洗兵马》“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表达消除战乱、世界清宁的愿望。
《诗经·小雅·伐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孔子云“诗……可以群”,和诗步韵,是中国传统诗人与朋友交往、藉以增进感情的一种常用的形式。这一类诗要有真情实感,否则便流于泛泛应酬或文字游戏。铁花馆主敬佩吕碧城“才识明通,志气英敏”,赠诗中有“始信栉笄有名世,第论词翰有清才”“女权何用问西东,振起千年若破蒙”“载诵君诗发长叹,剑芒森起气豪雄”,对碧城提倡女权鼓励支持,碧城遂引为知己,和诗第二首后半云“光风霁月情何旷,流水高山曲未终。霖雨苍生期早起,会看造世有英雄”,同样表示对铁花馆主的敬重,这也是和诗题中应有之义。
这一首七律将个人志向与国家命运融为一体,环环紧扣,舒卷自如,气格雄健,境界高远。诗中多处化用前人诗句以言志抒情,步原韵而不为所限,足见工力之纯熟,堪称精品。
(刘梦芙)
琼楼
吕碧城
琼楼秋思入高寒,看尽苍冥意已阑。
棋罢忘言凭胜负,梦余无迹任悲欢。
金轮转劫知难尽,碧海量愁未觉宽。
欲拟骚词赋天问,万灵凄恻绕吟坛。
此诗初刊于《南社丛刻》第十一集,1914年8月版。1912年,清帝在辛亥革命爆发后宣布退位,北洋女子公学停办,碧城离职,旋被袁世凯聘为总统府秘书,后奉母居上海。1914年8月,南社盟主柳亚子与沪上社友在徐园举行临时雅集,碧城与会。此诗大约作于本年,碧城已三十二岁,阅历颇丰,思想成熟,诗的风格与早期作品有明显的不同。
题为“琼楼”,但不以此为描写对象,重在生发感慨。诗人灵机触动,即兴为诗,往往在诗成后取诗中首句之字为题。首句化用苏轼名作《念奴娇》“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而别有寄托。“琼楼”乃华美壮观的建筑,在苏词中指月中宫殿,诗人多以此暗示帝王所居之处。据传袁世凯在公开称帝之前,其子袁克文知其意图,表示反对,曾作诗云:“莫向琼楼高处立,此间风露不胜寒。”碧城与袁克文友善,早具自由独立思想,自然反对帝制,1915年筹安会成立,碧城即辞去总统府秘书,南下居沪。而作此诗时,袁世凯虽尚未称帝,碧城已饱阅政界的倾轧、官场的丑恶,“看尽苍冥意已阑”了。杜甫《可叹》诗云:“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后人遂以“浮云苍狗”喻世事变幻无常,碧城诗即含此意,暗示对政界的厌倦,下笔委婉。杜甫《秋兴》八首之四云:“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碧城作为女性,更是无力改变纷争不已的政局,只能袖手旁观,视世事如棋、繁华如梦,“凭胜负”“任悲欢”,任人上演一场接一场的闹剧,自身则保持冷静的心态和超然独立的品格,诗中深含佛家万事皆空的观念。
第三联紧承上联之意。佛经说金轮王生于劫初,时有金宝轮出现,助其主宰四洲,消除劫难,说见《阿毗达磨藏显宗论》卷十七、《俱舍论》卷十二等。诗用佛典,言金轮王旨在消除劫难,人世之劫却重重不尽,诗人的忧愁比碧海还要深广。此联已极富悲剧意味,而尾联更进一步加重了情感的分量:“欲拟骚词赋天问,万灵凄恻绕吟坛。”“骚词”即《楚辞》,其中代表作为屈原的《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乃篇中名句。《天问》亦《楚辞》名篇,王逸认为是屈原在流放中看到楚国先王之庙和公卿祠堂里画着“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诡,及古圣贤怪物行事”,因而提出疑问,书于壁上,以抒悲愤。洪兴祖《楚辞补注》中说“天固不可问,聊以寄吾之意耳”。屈原忧国忧民的精神、忠贞高洁的品格和瑰奇谲丽的诗歌艺术,对后世诗人有深刻的影响,吕碧城诗词中多以“屈子行吟”自比。面对劫难无穷的人世,碧城彷徨苦闷,如屈子之赋《天问》,结句极见悲悯情怀。葛洪《抱朴子·仙药》:“遨游上下,使役万灵。”“万灵”指各类神灵,诗中兼指众生,包括人类及一切生命。当年七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奥、德、俄、英、法诸国皆参战,生灵涂炭,如此大规模地屠戮无辜,诗人必然加重悲哀,仿佛见到百万幽灵围绕着她哭泣。结句郁极悲深,形象精警,著名诗家易顺鼎读后赠诗碧城云:“万灵凄恻绕吟坛,绝代销魂李易安。几辈阆风闲緤马,独教红粉泣南冠。”四句皆借用碧城之诗组合成篇,以李清照相比,可谓赞赏倍至了。
这首七律中寄寓的感慨从国内政局扩展到整个世界,佛家的悲悯和屈子的忧思融为一体,充满终极关怀,含思凄婉,音节苍凉。其意蕴之深广远胜早期之作,而境界之高,在历代名家作品中亦不多见。
(刘梦芙)
绮罗香
吕碧城
忆兰
雪冷空林,云封幽谷,遥忆清芬何处?芳讯难通,多少离情别绪?折芳馨 [1] 、远道谁遗,披萧艾 [2] 、几时重遇?怅秋风、憔悴天涯,美人芳草怨迟暮 [3] 。 灵均 [4] 纫佩去后,应是风雷昼晦,暗成凄苦。薜老萝荒,山鬼自吟愁句 [5] 。更恨他、湘水湘云,又遮断、梦中归路。但牵来、万丈相思,化为深夜雨。
这首《绮罗香》是吕碧城早期之作。词以“忆兰”为题,通篇化用屈原《离骚》与《九歌·山鬼》诗意,寄托青年女词人对美好理想的追求,以反衬对恶浊社会的鄙弃,格高境远,不同凡响。自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作《离骚》以来,在中国传统诗歌中,兰草便成为高洁人格的象征,诗人吟咏,代有名篇,但词林精品,尚不多见。此词上阕,起笔写兰草生长的环境,是冰雪寒冷的山林、云封雾锁的深谷,寂寞荒凉,人迹罕至。接写对兰草的思念,“遥忆”以下诸句,一往情深。词人把兰花写成结识多年的挚友:山深路远,雪冷云封,你如今在哪里呢?想一通信息亦不可得,有多少离情别绪要向你倾诉!我想采折你的芳馨,但又能赠给谁?一丛丛荒蒿恶草遮蔽着,几时能遇到你的身影?这里用《楚辞》与《古诗十九首》句意,隐含虽持善道却无知己可言、无明君可效之意,“萧艾”则是暗喻阻碍重重的邪恶势力。于是词人发出深沉的叹息:“怅秋风、憔悴天涯,美人芳草怨迟暮。”世道艰难,年华易老,兰草埋藏山谷,人则飘泊天涯,两者的命运与怅恨,不正是同样的吗?词笔至此,物我交融,兰草即是词人的化身了。
下阕将绵绵思绪引入悠远的历史时空,笔致转折而意脉不断,仍扣住“忆兰”二字。屈原“纫秋兰以为佩”,他自沉于汨罗江中,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两千年以来,多少个阴晴变幻的日日夜夜,只有兰草孤独生存,应该还在怀念屈原,心情凄苦。“风雷昼晦”四字笔力极大,写出人间循环不断的战乱纷争、世事的剧烈变化、贤人志士境遇的艰险恶劣,更能显示出兰草柔弱而坚强的个性,是词中寓意深刻的警句。以下仍用《楚辞》诗意,从侧面烘托兰草,情韵深长。“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九歌》中的“山鬼”,是一位美丽温柔、多愁善感的纯情少女形象,是屈原笔下理想的化身。词中写山鬼“薜老萝荒”“自吟愁句”,同样是比兴寄托的手法,融入词人的脉脉深愁。“更恨他”至“梦中归路”数句,写在梦中寻求兰草,归来的路径被“湘水湘云”遮断,愈添缥缈迷离之致。兰草苦寻而不得,“但牵来、万丈相思,化为深夜雨”,将抽象的情思化成具体的事物,精警之至。“雨”字从上句的“水”“云”生出,复与上阕中“云封”“秋风”及过片的“风雷”遥应,意象与所包涵的情感一气通贯,同时暗暗点出正是深夜的雨声,触发词人“忆兰”的心绪。全词虚中有实,一体浑成。
词人生活在黑暗的旧中国,处于万方多难、风雨如磐的时代,以一青年女性之身,独立于社会,与恶势力抗争,是极为不易的。“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离骚》),这是几千年来无数横遭迫害、备受压抑的英才——也是词人——的共同心境。词人通过“忆兰”以抒发怀才不遇的积郁深悲,以显示高洁坚贞的人格,体现出中华民族中一种耿介绝俗、自强自立的文化精神。至于词情之芬馨悱恻,词境之绵邈幽深,词笔之清丽典雅,化用古诗而不啻如己出,则更见词人高超的艺术造诣了。
(刘梦芙)
注 释
[1].折芳馨:指采折兰草。屈原《九歌·山鬼》:“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古诗十九首》:“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2].萧艾:恶草。屈原《离骚》:“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3].“美人”句:《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4].灵均:屈原字灵均。纫佩:《离骚》:“纫秋兰以为佩。”
[5].“薜老”句:《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山鬼,山中的精灵。一说即夔。王逸注:“《庄子》曰:山有夔。”
浣溪沙
吕碧城
残雪皑皑晓日红。寒山颜色旧时同。断魂何处问飞蓬 [1] ?地转天旋千万劫 [2] ,人间只此一回逢 [3] 。当时何似莫匆匆 [4] 。
吕碧城青年时代即投身社会,交游皆一时名士。由于其仪容、气质、才华、学识俱佳,追求仰慕她的人很多。但她择偶的标准极高,自言“年光荏苒,所遇迄无惬意者,独立之志遂以坚决焉”(《欧美漫游录·予之宗教观》)。郑逸梅《艺林散叶续编》也记述吕碧城的话:“生平可称许之男子不多,……我之目的,不在资产及门第,而在于文学上之地位。因此难得相当伴侣,东不成,西不合,有失机缘。”中年以后,皈依佛法,乃至终身不嫁。她个性清高绝俗,但极有丰富的感情,这首《浣溪沙》是其诗词集中极少数写恋情的作品之一,可谓吉光片羽。
词的上片先写旅途中所见的景色。《南社丛刻》收此词,“寒山”句下有作者自注:“寒山非吴会之寒山寺,乃近济南一带之山色也。”可知词作于碧城在山东游览期间,时节是冬季。晓日的红光映照着皑皑的白雪,山色是很美的,终古不变,却触发了词人的感伤:“断魂何处问飞蓬?”与大自然相比,人的生命是极为短暂的,尤其是女子的青春,转瞬即逝,何况此身犹如风中的蓬草,飘泊无依呢?易老红颜,美人迟暮,这是从古以今无数女性的悲叹。词中“残”“寒”“断魂”诸字,黯淡凄凉,对下阕起到烘托作用。
接下来是使人心魂震颤的两句:“地转天旋千万劫,人间只此一回逢。”词人在踽踽独行、心绪悲凉的时候,竟然遇到一位素昧平生的异性。他的仪容丰采,如电光闪现,突然照亮了词人紧锁的心扉!然而仅仅是一面而已,他的身影在片刻间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再也见不到了。留给词人的只有无穷的悔恨和怅惘:“当时何似莫匆匆。”这样珍贵的机缘,为什么就轻轻错过了呢?甚至来不及说上半句话。宇宙无垠,星球飞转,不知经历了多少年、多少次劫难,每个人出生到世间都是偶然的,而且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在短暂的生命中能碰上一位一见倾心的人,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交臂失之,无缘重晤,怎能不使人产生巨大的悲哀?词人将许多人曾经有过、却未能说出的感受表达出来,朴素无华的语言,具有深切的感染力。
那位男士的衣着相貌、风度举止如何,词中并无半字,但能使吕碧城这样高傲的女性在刹那间释放出如此热烈的感情,并写下如此深挚的词句,其人之超绝尘表就可想而知了。清代词家朱彝尊《高阳台》词,记载吴江女子见到美少年叶元礼思恋而死的故事,可见人世间不乏此类悲剧,只是吕碧城所处时代不同、个性也远为坚强而已。就深于情、执着于情者而言,在爱恋方面全心投入,毕生只有一次,舍此再无他求,吕碧城正是一例。除此词外,其集中尚有“微颦世外成千劫,一睇人间抵万欢”(《小游仙》),“昙花连理原弹指,且向华灯写梦痕”(《新体无题三首之三》),“问他地老天荒,成连去后,更若个、赏心重遇”(《祝英台近》)诸句,皆与《浣溪沙》词中的心境隐约相关,但不及“地转”两句震撼力之强。词人以高度简练的笔法,写出刻骨的沉哀,并给读者提供丰富的想象空间,使这首词具有永恒的美学价值。
(刘梦芙)
注 释
[1].断魂:形容极为伤感。杜牧《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飞蓬:飘飞的蓬草。《商君书》:“今夫飞蓬,遇飘风而行千里,乘风之势也。”古人多以飞蓬、转蓬喻离乡背井、飘泊无依的人。
[2].千万劫:喻时间久远。佛教谓世界有成、住、坏、空四期,每期谓之一小劫。
[3].一回逢:秦观《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
[4].“当时”句:姜夔《浣溪沙》:“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吕词借用此句。
高阳台
吕碧城
啼鸟惊魂,飞花溅泪,山河愁锁春深 [1] 。倦旋天涯,依然憔悴行吟 [2] 。几番海燕传书到 [3] ,道烽烟、故国冥冥 [4] 。忍消他,绿醑金卮 [5] ,红萼瑶簪 [6] 。 牙旗玉帐风光好 [7] ,奈万家闺梦,凄入荒砧 [8] 。血涴平芜,可堪废垒重寻 [9] 。生怜野火延烧处,遍江南、草尽红心 [10] 。更休谈,虫化沙场 [11] ,鹤返辽阴 [12] 。
1928年春,吕碧城漫游西欧,接故国友人书信,得知国内战乱不断,生灵涂炭,深为感伤,因此作词。
上阕一起三句即用杜甫诗意,写春季得知国内战争消息而震惊悲痛的情景。与杜甫不同的是词人身在异国他乡,见花溅泪,听鸟惊魂,心境更为悲戚。“山河”与“春深”之间用“愁锁”二字,加重感情分量,举头东望,万里茫茫,故国山河,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接以天涯飘泊、憔悴行吟的屈原自况,亦极为贴切。“几番”两句,点出友人数次来信所言之事,是使她魂惊泪溅的原因。“冥冥”写烟尘昏暗之状,与“愁锁”互为呼应。“忍消他,绿醑金卮,红萼瑶簪”,异域虽然有丰盛的酒宴、绚丽的春光,怎能有心情来消受、欣赏呢?这是以丽景写哀情的反衬笔法,益增其哀。
换头笔锋陡转,直指发动战争、荼毒生灵的军阀:“牙旗玉帐风光好,奈万家闺梦,凄入荒砧。”军阀们为一己之私,争王争霸,不惜葬送无数士兵的生命,哪里知道士兵的家属还在苦苦思念亲人,盼望着他们早日回家。唐李白诗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唐时派兵到边疆与西北少数民族作战,尚有抵御侵略的意义,于今军阀们的争斗,纯是不义之战,为罪恶之渊薮了。“血涴平芜,可堪废垒重寻”,写战后惨不忍睹的状况:郊原田野被鲜血染遍,一片荒凉,只剩下堆堆废垒而已。接写战场上野火未熄,仍在蔓延燃烧,绿草如茵的江南大地,处处皆成焦土。“红心草”原为《博异记》所载王炎挽西施诗中语,意谓草有红心,为美人精魂所化,词中借用此典,“尽”字兼涵两意:既指战死的军人与无辜遭难的百姓魂魄尽化为野草;又指红心草被战火烧尽,象喻一切美好的事物全罹浩劫,草皆毁灭,人可知也。以上诸句笔力之重,可透纸背。结句“更休谈,虫化沙场,鹤返辽阴”,言昔时周穆王南征之军化为虫沙,丁令威化鹤归辽慨叹“城郭如故人民非”,其状况怎能比得上今日战争的灾难呢?这种贯穿千古的悲哀,更不用说了。一结回应开篇,沉痛之极。
南宋词人姜夔作《扬州慢》词,写金兵南下后城郭荒凉之景,抒黍离麦秀之悲,凄怆动人。而吕碧城此词较姜词更为深刻,谴责战争罪犯,笔锋锐利;悲悯苦难同胞,寄情沉挚,充分体现了女词人的忧患意识与爱国主义、人道主义精神。词中几于无处不用典故,而浑化无迹,使词境深广,格调苍凉,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刘梦芙)
注 释
[1].“啼鸟”三句:杜甫《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2].憔悴行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至于江滨,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3].“几番”句:吕碧城《浣溪沙》(蕙带荷衣惜旧香)词自注:“得故国友人书,诉兵燹之苦。”此即指友人来信所言事。
[4].烽烟:战争中燃起的狼烟,古时用以报警,借代战乱。冥冥:昏暗。范仲淹《岳阳楼记》:“薄暮冥冥。”
[5].绿醑金卮:酒与酒杯的美称。苏轼《谒金门·秋感》词:“孤负金尊绿醑,来岁今宵圆否?”
[6].红萼:梅花的代称。瑶簪:玉制的发簪。姜夔《一萼红》词:“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
[7].牙旗:张衡《二京赋》:“戈矛若林,牙旗缤纷。”薛综注:“兵书曰:牙旗者,将军之旌。谓古者天子出,建大牙旗,竿上以象牙饰之,故云牙旗。”玉帐:主将所居军帐。
[8].奈万家两句:陈陶《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9].“血涴”二句:涴:染上,浸渍。平芜:郊野。废垒:战后废弃的堡垒。
[10].“生怜”二句:生怜:可怜、极怜。野火延烧: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尽红心:指红心草。据唐谷神子《博异记》载,王炎梦游吴宫,闻宫中箫鼓声,言葬西施,应诏作挽歌云:“连江起珠帐,择地葬金钗。满路红心草,三层碧玉阶。”朱彝尊《高阳台》词:“盼长堤,草尽红心。”
[11].虫化沙场:葛洪《抱朴子》:“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
[12].鹤返辽阴:陶潜《搜神后记》卷一:“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遂高上冲天。”
金缕曲
吕碧城
纽约港口自由神铜像
值得黄金范 [1] 。指沧溟、神光离合 [2] ,大千瞻恋。一簇华灯高擎处,十狱九渊同灿。是我佛、慈航舣岸 [3] 。絷凤羁龙缘何事 [4] ,任天空海阔随舒卷。苍霭渺,碧波远。 衔砂精卫空存愿 [5] 。叹人间、绿愁红悴,东风难管。筚路艰辛须求己 [6] ,莫待五丁挥断 [7] 。浑未许、春光偷赚。花满西洲开天府 [8] ,是当年、种播佳莳遍。翻史册,此殷鉴 [9] 。
据李保民《吕碧城词笺注》,此词作于1928年,碧城时居瑞士。1921年秋,碧城出国渡太平洋,十月间抵旧金山,翌年入哥伦比亚大学,寓居纽约。为同学凌楫民《云巢诗集》题诗云:“银海光寒瑶霰急,扣舷同访自由神。”自注:“予识君于纽约,时值冬季,尝于雪中同游。自由神,纽约港口之铜像也。”1926年秋,碧城再度游欧美。词为追记旧游之作。
上片起句到“十狱九渊同灿”,描绘自由神光辉伟岸的形象。美国人民经过艰苦奋战,终于脱离英国殖民统治,获得独立自由,为庆祝其独立一百周年,法国遂铸造铜像,名为自由女神,赠予美国。神像高九十三米,重二百二十五吨,矗立在纽约哈德逊河口的自由岛上。词以议论开篇,对人类追求自由独立的精神予以极高评价:“值得黄金范。”据《吴越春秋》载,范蠡助越王勾践破吴后,乘舟出三江,入五湖,不知所终,勾践以黄金铸范蠡之像,置于座侧。在古代中国,君主视天下为私有,在政局稳定时常常杀戮功臣,以除后患,范蠡洞察先机,高飞远走,这是一种明哲保身的消极自由。碧城借用此典,赋予新意,赞美西方民族奋起斗争的积极自由。神像高擎灯炬,遥指沧溟,照耀大千世界,光明直到最幽深黑暗的十狱九渊,尚在苦难之中的人类因此而瞻仰依恋。词在描写神像的同时,融入企慕、崇敬的情感,显示了碧城从青年到中年追求自由、一以贯之的思想和志在普渡众生的博大胸襟。以下即将女神与佛等量齐观,神佛都是以慈悲为怀,宗旨在于挽救众生脱离苦海,东西方圣哲的终极关怀在词人笔下殊途同归,融为一体。向往自由本来就是人类的天性,尤其是人类中杰出的才士,更不愿遭受羁束,要求人从身体到心灵获得彻底的解放,施展所有的才能,碧城以其生花之笔,为我们展现出一个人人自由、绝无欺凌拘禁的美好境界。
过片数句词笔陡转,词人清醒地认识到,人人自由只是一种善良的愿望,如同精卫衔砂石以填海,目标极难实现;人间仍然是多灾多难,“绿愁红悴,东风难管”,千古以来,善不胜恶。然而碧城从瞻仰铜像得到深刻的启示:苦难中的人们要获取自由,必须不畏艰辛,依靠本身的力量奋斗,不能寄望于不可知的神力,企图坐享其成;美国之所以自由独立,繁荣昌盛,正是前辈奋斗的结果。“是当年、种播佳蒔遍”,原作“算当时、多少头颅换”,言流血牺牲,词意显豁,改稿则与上句“花满西洲”联系,意为自由精神的种子播下以后,需要持久地栽培爱护,才能遍植于人心,影响深广,形成繁花似锦的局面。由此可见,碧城中年皈依佛教,既非迷信,也非消极避世,而是以宗教的精神激发人类本身潜在的力量,积善除恶,实现自由的理想。碧城心目中的佛不是西方的上帝,西方的思想观念在她那里有所转换,争取自由的途径就在人间,不须等待圣灵的救赎。因此碧城弘扬佛法,积极护生,并以中文翻译《美利坚建国史纲》,“翻史册,此殷鉴”,为中华民族的自强自立提供借鉴。不论其收效如何,碧城这种汲取新知、勇于实践的精神极为可贵。按今天的说法,自由、民主属于普世价值,但碧城不同于一味盲从的“西化派”,而是以东方的智慧理解西学,取其精华,加以改造,其思力在此词中有鲜明的体现。
全词有精彩的描绘、炽热的情感、深沉的哲理,一如女神之像,光华朗耀,气象万千,意境之新美非但古代名家笔下所无,在近现代词中也极为罕见,真正做到了传统文学的别开生面。
(刘梦芙)
注 释
[1].范:铸模。《礼记·礼运》:“范金合土。”
[2].神光离合:指神像光彩变幻。曹植《洛神赋》:“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3].慈航:佛怀有慈心救度众生,如以航船渡人。舣岸:停船靠岸。
[4].絷凤羁龙:喻杰出的人物受到束缚,不得自由发挥才能。
[5].衔砂精卫:《山海经·北山经》载,炎帝之少女名女娃,溺于东海,化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填海。
[6].筚路:筚路蓝缕的省称,形容创业之艰。《左传·宣公十二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杜预注:“筚路,柴车。蓝缕,敝衣。”
[7].五丁:常璩《华阳国志·蜀志》:“蜀有五丁力士,能移山,举万钧。”
[8].指美国所在之北美洲。处于西半球,故称西洲。
[9].殷鉴:《诗经·大雅·荡》:“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鉴,原意为铜镜,此为动词,借鉴。
玲珑玉
吕碧城
阿尔伯士雪山游者多乘雪橇飞越高山,其疾如风,雅戏也。
谁斗寒姿,正青素 [1] 、乍试轻盈。飞云溜屧 [2] ,朔风回舞流霙 [3] 。羞拟凌波步弱 [4] ,任长空奔电,恣汝纵横。峥嵘。诧瑶峰,时自送迎。 望极山河冪缟 [5] ,警梅魂 [6] 初返,鹤梦 [7] 频惊。悄碾银砂,只飞琼 [8] 、惯履坚冰。休愁人间途险,有仙掌 [9] 、为调玉髓 [10] ,迤逦填平。怅归晚,又谯楼、红灿冻檠 [11] 。
此词写高山滑雪运动,今日已成为冬季奥运会竞技项目,题材新而意境新,较之《破阵乐》写飞车游览雪山,笔调和情感多有变化。
“阿尔伯士”,今译阿尔卑斯,是横亘于欧洲中部的山脉,西起法国东南部的尼斯,经瑞士、德国南部和意大利北部,东到奥地利的维也纳。平均海拔3000米左右,多有高峰终年积雪,欧洲人常来滑雪。“雪橇”,原为冰雪严寒地带一种狗群拉动的运载工具,按此词之意,当指运动员使用的滑雪板。运动员手撑双杖,脚踏狭长的滑雪板,速度极快。
词的上阕写滑雪的人物和场面。起句设问,词人与众多滑雪者素昧平生,故用一“谁”字;“斗”字则显出滑雪者不畏严寒的精神和力量。次句则暗用李商隐《霜月》诗“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以仙子喻滑雪的青年女性,她们动作轻盈,姿态美妙。以下写群体滑雪的场景,以“飞云”形容“溜屧”(滑雪板)的轻快;以“回舞流霙”比喻身姿之曼妙,化用曹植《洛神赋》“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颇为贴切。再写女性滑雪者的情态,又用《洛神赋》中的“凌波微步”喻之,而着一“羞”字与“弱”字,活画出女性初试滑雪时的娇怯。以上诸句皆写滑雪者动态之柔美,接着词笔陡转为劲健:“任长空奔电,恣汝纵横”,滑雪者的身影如闪电划过长空,在高山旷野之间尽情驰骋,场面极为壮观。在正面描绘之后,转写环境作侧面烘托,将峥嵘的雪山拟人化:它们时时迎接滑雪者的到来,又目送滑雪者飞驰远去,为表演的精彩而惊诧。“文似看山不喜平”,词人之笔变换灵动,将滑雪场面写得有声有色,作为旁观者的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下阕写观看滑雪引发的感受。过片“望极”句承上文“瑶峰”之意脉,词人极目远眺,山河覆盖着茫茫的白雪,一片空寂。而因滑雪者来此竞技,惊醒了梅魂鹤梦。“梅”“鹤”皆与寒冬雪景相关,是传统词章常见的意象,象征清高孤傲的品格,词人以此写内心的感触,纤微凄婉,有弦外传音之妙。“悄碾”三句,紧扣滑雪突出词人孤独之感,“飞琼”为仙女之名,用以自比,冰天雪地中,只有词人艰难跋涉的身影。词句写出滑雪者喧闹过后山野之空旷、心境之寂寞,“惯”字表明对这种状况已习以为常。以下则转出精警之句:“休愁人间途险,有仙掌、为调玉髓,迤逦填平。”“仙掌”原为汉代建章宫中承露的铜盘,其状如掌;“玉髓”原指治伤的灵药,词人借用旧典,既写积雪覆盖山野的实景,兼喻为人类解除疾苦、不畏艰险的情怀,这种积极入世的精神,源于词人虔诚的宗教信仰。结三句从想象中回到现实,仍是融情入景,归时天色已晚,谯楼上一点红灿的灯光映照雪野,平添凄丽之色。有人释此结句,或云低沉伤感,或云写欢快之后倍感现实之严酷;实则一点微光,正乃词人孤身弘法之写照,是心灵燃烧的火焰,与“只飞琼、惯履坚冰”意脉相承,未可以消极视之也。
此词写雪景,通篇一片白色,诸如素、云、霙、瑶、缟、梅、鹤、银、琼、玉等字面,皆与白相关,连词调《玲珑玉》亦有白意,可见匠心。唯结句写灯光着一“红”字,恰成鲜明映照。而诸多词汇,内涵华贵雅洁之气质,体现碧城一以贯之的审美观。全词精雕细琢,格调高华,在生动的描绘中寄寓深沉的感慨,展现博大的襟怀,思笔双绝,为碧城海外词中公认的杰作。
(刘梦芙)
注 释
[1].青:指青女,传说中的霜雪之神。《淮南子·天文训》:“至秋三月,青女乃出,以降霜雪。”素:素娥,即月中嫦娥,月色白,故名。亦泛指月宫仙女。谢庄《月赋》:“集素娥于后庭。”
[2].屧:木屐,此指滑雪板。
[3].流霙:飘舞的雪花。
[4].凌波句: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形容女子步履之轻盈。
[5].冪:笼罩。缟:白绢。
[6].梅魂:苏轼《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诗》:“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
[7].鹤梦:陆游《秋夜》诗:“露浓惊鹤梦。”
[8].飞琼:许飞琼,神话中西王母之侍女。王沂孙《无闷·雪意》词:“欲唤飞琼起舞,怕搅碎、纷纷银河水。”
[9].仙掌:《汉书·郊祀志上》注引《三辅故事》:“建章宫承露盘高二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饮之。”
[10].玉髓: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八载:东吴孙和夫人邓氏脸上受伤,命太医合药,医言得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当灭痕。词中以喻白雪。
[11].谯楼:古时建在城门上用于瞭望的楼。冻檠:寒灯。檠:灯架。
汨罗怨
吕碧城
过旧都作
翠拱屏嶂,红逦 [1] 宫墙,犹见旧时天府 [2] 。伤心麦秀 [3] ,过眼沧桑,消得客车延伫。认斜阳、门巷乌衣 [4] ,匆匆几番来去。输与寒鸦,占取垂杨终古 [5] 。 闲话南朝往事,谁踵清游,采香 [6] 残步。汉宫传蜡 [7] ,秦镜荧星 [8] ,一例秾华 [9] 无据。但江城、零乱歌弦,哀入黄陵风雨 [10] 。还怕说、花落新亭 [11] ,鹧鸪啼苦 [12] 。
当今各类文学史皆将吕碧城定为近代词人,实则碧城虽成名于清末,但创作的高峰期却在“五四”后的二三十年代间,直到四十年代初,大量海外词可证。各种选本录碧城之词,亦多为“五四”后作品,可见以历史事件作为划分文学史的依据,很不合理,判断作家的历史地位,当按其作品之实际成就,不能以文学体式之新旧为标准强行割断历史。钱仲联先生《清词三百首》选碧城此词,评云“借今古沧桑变革之无常与快速,以寄慨清王朝的覆灭,甚至可能有给袁世凯复辟帝制敲警钟之意”,认为此词作于“五四”前袁世凯执政时期。而李保民《吕碧城词笺注》则因碧城《望湘人》词题有“丙子岁暮,重游故都”之语,证《汨罗怨》作于1936年岁暮。如此则词中所感与袁世凯复辟帝制缺乏时间上的关联,而是有更加广远的意蕴了。故此词并非包括在“近代”内的“清词”,而是民国间的现代词,本书所录《玲珑玉》《瑞鹤仙》诸篇,皆为现代之作。若以“近代”限之,则不能显示碧城词之总体成就。
题中“旧都”指南京,因南京是三国时东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五代时南唐,明太祖,建文帝,南明弘光朝的都城,故称旧都。
上片起三句写景,钟山如翠色的屏障,拱卫于城外;那连绵曲折的红色宫墙里面,还能见到旧日皇家的府苑。词以“犹”“旧”二字,关合题面,引出下文的兴亡之感。古时箕子朝周过殷之故都,见宫室毁坏,遍生禾黍,因作《麦秀》诗以哀之;词人目睹当世沧海桑田之巨变,面对故都,有与箕子相同的感慨,在此久久停留不去。以下接连化用刘禹锡《金陵怀古》诗“乌衣巷口夕阳斜”与李商隐《隋宫》诗“终古垂杨有暮鸦”,写贵族之家与帝王宫苑一同败落,斜阳之下都是一片衰飒的景象。“匆匆几番来去”的主语省略,指刘禹锡诗中所言“旧时王谢堂前燕”,世家子弟已沦为寻常百姓,来去的燕子还能认识乌衣门巷,见证人世的兴衰。而帝王事业,转眼成空,还不如冷眼观世的寒鸦,可以占取垂杨,阅尽千古之成败。词中寓情于物,用笔委婉,无限凄凉的意绪,流于言外。
下片进一步拓宽词境,“闲话”三句虚写,笔致空灵。这里的南朝,指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也包括以后在江南建都的朝代。“采香”,指采香泾,吴王夫差使美人泛舟于溪以采香,因水直如矢,又名箭泾。南朝地处江南,经济繁荣,风气奢靡,有“六朝金粉”之称,词中问道:于今还有谁接踵(继续)昔时的逸乐?“残”字殊佳,令人凄迷怅惘,着一字而意境全出。以下更联想到中国久远的历史,“汉宫传蜡”用韩翃《寒食》诗“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秦镜荧星”用杜牧《阿房宫赋》“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秦汉以来帝王家的荣华富贵一概不能长久。三句中用典概括并作出结论,以少总多,情貌无遗,有绝大的笔力。“但江城”数句转回现实,豪华消尽,听到的只有哀悼前朝的几声挽歌而已。“黄陵”,在湖南湘阴湘水入洞庭湖处,传为舜妃娥皇、女英葬地,按词意似指明太祖陵墓,在今南京市中山门外。情调如此凄苦,结拍又翻进一层:“还怕说、花落新亭,鹧鸪啼苦。”晋室南迁后,过江名士王导等常到新亭饮宴,感念世乱,相顾流涕;“鹧鸪”的啼叫亦有哀叹国运之意,辛弃疾《菩萨蛮》词云:“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大凡关心国事的诗人,心灵十分敏锐,洞察危局,往往先发哀音,以为警示。如此词作于1936年,国民党政府建都南京已有十载,非但国内战乱不休,外敌日本已强占东北三省,即将全面入侵。因而词人吊古实为伤今,结拍尤见作意,不仅仅是慨叹历代王侯“一例秾华无据”,含有佛门空虚寂灭的观念;而更是预感国之将亡,苦无志士之奋起。但词人用笔含蓄,所谓曲终奏雅,非细心品味,则不明词旨之重心何在也。
此词在艺术上突出的特点为大量化用前人诗句与历史典故,这是承接宋词的传统。陈振孙评周邦彦词“多用唐人诗檃栝入律,混然天成”(《直斋书录解题》);张炎亦言“美成(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词句”(《词源》);沈义父云“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词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乐府指迷》),都指出周词特点。碧城读书广博,善学古人,为词典雅精工,时出新意,用典虽多,但气脉清畅,无堆垛之病;而词境幽深,非同晦涩,读者多加寻绎,即可理解。至于词中寄寓的江山易代、黍离麦秀之悲,反映了历史的某种规律,与普遍存在于人类心中的人生浮脆之感相通,有超越时空的认识价值,不可一味视为消极的情绪。名著《三国演义》开篇词云“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之所以传唱不衰,即涵此理也。
(刘梦芙)
注 释
[1].逦:迤逦,连绵不绝之意。
[2].天府:形势优越,物产丰饶之地。
[3].麦秀:《史记·宋微子世家》记箕子朝周过殷墟作《麦秀》之诗:“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4].“斜阳”二句:刘禹锡《乌衣巷》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景定建康志》载,乌衣巷在秦淮南,晋南渡,王、谢诸名族居此,时谓其子弟为乌衣诸郎。
[5].“寒鸦”二句:李商隐《隋宫》:“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6].采香:范成大《吴郡志》:“采香泾,在香山之傍小溪也。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泛舟于溪以采香。”
[7].“汉宫”句:唐韩翃《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8].“秦镜”句:杜牧《阿房宫赋》:“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
[9].秾:花木繁盛之状。
[10].黄陵:湖南湘阴娥皇、女英葬处。亦指明太祖陵,在南京中山门外。
[11].新亭:《晋书·王导传》:“过江人士,每至暇日,相要出新亭饮宴。周顗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皆相视流涕。惟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
[12].鹧鸪:鸟名,其声凄惨。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曹贞吉《留客住·鹧鸪》:“瘴云苦。遍五溪、沙明水碧,声声不断,只劝行人休去。”词借鹧鸪起兴,哀悼南明王朝。
瑞鹤仙
吕碧城
予昔有《齐天乐》雪山观日出之词,今游炎峤 [1] ,观海日将沉,奇彩愈烈,更赋此词,而感慨深矣。
瘴风宽蕙带 [2] 。又瘦影扶筇 [3] ,楚香闲采。登临感清快。对层云曳缟,乱峰横黛。搴裳 [4] 步隘,正雨过,湍奔石濑 [5] 。战松林、万翠鸣秋,并作怒涛澎湃。 凝睐。阴晴弄暝,愁近黄昏,蜃华 [6] 催改。明霞照海。渲异艳,远天外。伫丹轮半亸 [7] ,迅颓羲驭 [8] ,哀入骠姚 [9] 壮彩。渺予怀、此意苍凉,更谁暗解。
吕碧城1935年移居香港,后离港,途经南洋,于1938年重返欧洲阿尔卑斯雪山下。此词小序中言“今游炎峤”,大约作于在新加坡或槟屿小住期间。
上片起三句,写词人策杖游览的形象。“瘴风”为热带含有瘴气之风,令人生病,腰围变瘦,衣带宽松,故云“宽蕙带”。“楚香”,屈原为楚人,《楚辞》中多写江蓠、辟芷、秋兰、揭车等香草,“瘦影”“楚香”句与首句互为呼应。词人已届晚年,抱病远游,身体纤弱,“采香”只是虚写,含有以屈子行吟自况之意。以下写登上海岛清快的感受和见到的景物:层层云朵如白绢飘曳,青翠的山峰如黛眉横列,这是远景;雨后山溪急流奔泻于石滩,松林在海风中呼啸起伏,犹如澎湃的怒涛,声震天地,这是近景。写景层次分明,绘声绘色。其间穿插词人的行迹,“搴裳”句用《诗经》中语,意为挽起裙裤,小心翼翼地走过险隘之处,照应“扶筇”,紧扣“雨过”,词笔细针密缕。上片写景,如行山阴道上,逐渐展开画卷,引人入胜。
下片则以浓墨重彩,专写海日将沉时的奇观。“凝睐”,聚精会神地观看,二字短句过渡,将上下片连成一气。“阴晴”诸句写山间乍阴乍晴,海中的蜃气光彩变幻,天色已近傍晚。“愁近”句双关,暗示词人年华已暮;“催改”更有紧迫之感,光阴易逝,美景良辰、赏心乐事,都如蜃华之虚幻。以下诸句异样精彩:天边一片明霞,与大海的碧波交相辉映,光泽奇艳;红日将沉,好像是为太阳驾车的羲和在奔驰中失去半边车轮,急速坠入波光霞影之中。词句颇富象征意义,词人到了人生的最后旅程,仍然极力迸发生命的光辉,完成悲壮的一幕。结数句自写襟抱,以问句出之,是日落之后的晚景也是词人心境的苍凉,渺渺愁思,无人能解。全词的基调虽然悲哀,但上下阕中“战松林、万翠鸣秋”与“明霞照海”“伫丹轮半亸,迅颓羲驭”的诸多警句,都含有不甘沉寂的生命力量,词人以其奇特的想象,写出瑰丽而神异的境界。
钱仲联先生撰《近百年词坛点将录》,对碧城词评价极高:“圣因近代女词人第一,不徒皖中之秀。……慢词《玲珑玉》《汨罗怨》《陌上花》《瑞鹤仙》,俱前无古人之奇作。‘休愁人间途险,有仙掌、为调玉髓,迤逦填平’(《阿尔伯士雪山》);‘鄂君绣被春眠暖,谁念苍生无分’(《木棉花》),杜陵广厦,白傅大裘,有此襟抱,无此异彩。《晓珠词》中,杰构尚多,‘明霞照海。渲异艳,远天外’(《瑞鹤仙》),尽足资谈艺家探索也。”沈轶刘先生《繁霜榭词札》则论碧城词之成就超越李清照:“陆离炫幻,具炳天烛地之观。其词积中驭西,膏润滂沛,为万籁激越之音,寓情搴虚,伤于物者深,结于中者固,日出日落之际,奇哀刻骨,有不可语者在。使李清照读之,当不止江寒水落之感。其《瑞鹤仙》《汨罗怨》《玲珑玉》等,皆其所谓‘黄陵风雨’‘惯履坚冰’‘哀入骠姚壮彩’者。其人其境,李可仿佛,其词所造广度与深度,则非李所可几,盖经历学养,相去悬殊也。”指出碧城词胜于清照词的原因在于经历、学养,这是切中肯綮的看法。
(刘梦芙)
注 释
[1].炎峤:热带地区。
[2].瘴风:南方湿热之风,容易让人染病。蕙带:用香草作的衣带。《九歌·少司命》:“荷衣兮蕙带。”
[3].筇:竹杖。
[4].搴裳:撩起衣裳。《诗经·郑风·搴裳》:“子惠思我,搴裳涉溱。”
[5].湍:急流。石濑:《九歌·湘君》:“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洪兴祖《补注》引《文选》注:“石濑,水激石间,则怒成湍。”
[6].蜃华:传说海蜃吐气形成的云彩。
[7].亸:下垂。
[8].羲驭:指羲和,传说中为太阳驾车的神。
[9].骠姚:又作票姚。《汉书·霍去病传》:“大将军受诏,予壮士,为票姚校尉。”颜师古注:“票姚,劲疾之貌也。”词中形容日落时霞光炽烈、海水腾涌的状况。
烛影摇红
吕碧城
蔺璧完归 [1] ,乌头马角 [2] 凭谁证?十年生聚训空传 [3] ,但铸铜山邓 [4] 。并剪 [5] 寒催霜讯。黯兵尘、征衣愁整。啼痕涴处,乱叶长安 [6] ,万家秋病。 三舍中原 [7] ,指挥早作萧曹定 [8] 。不堪浊浪破黄河,新鬼迷乡井。隔雨红楼灯影 [9] 。度歌云、翠围珠粉。悲欢分界,咫尺津桥,鹃声催暝 [10] 。
欧洲战事爆发后,吕碧城在瑞士难以安居,取道南洋归国。1940年底抵香港,住至1943年元月24日逝世。《吕碧城词笺注》编此词列于1940年所作《长亭怨慢·欧战启后,遵海而南,谋归故土,止于国门之外》及《莺啼序》(残霞尚依绣岛)、《石州慢·自题〈晓珠词〉》诸篇之后,但从词中涉及抗战史实来看,应作于1938年或1939年。
上阕接连用典,借古讽今。起二句用蔺相如完璧归赵,燕太子丹在秦作人质、秦王言乌头白、马生角方许其回国的故事,譬喻祖国山河沦于敌手,收复的希望渺茫。1931年日本侵占东三省,1937年更是制造卢沟桥事变,全面侵华,而国民党当局多年来对日本实行不抵抗政策,政府官员只知敛财,贪污腐败,所谓奋发图强成为空话。春秋时吴王夫差战胜越国之后,不听伍员(伍子胥)穷寇务歼、“去疾如尽”之劝,伍员长叹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勾践卧薪尝胆,训练民众,终于灭掉吴国。国民党政府建都南京已有十年,说是“训政”时期,实为专制统治,内战不休却怯于外战,词中用典关合时局,颇为恰当。汉文帝宠幸佞臣邓通,赐以铜山,得自铸钱,富甲天下,词中以喻“发国难财”的高官贵族。“并剪”以下诸句转写亿万民众在战争中的苦难:时值秋深,霜风凌厉,百姓缺衣少食,流离失散,啼饥号寒,如乱叶之飘零。词人悲悯之心,与老杜异代相同,情感极为沉痛。
吕碧城像
下片换头,转写当前战局。《左传》载晋、楚交兵,遇于中原,晋文公因有对楚子的诺言,“辟(避)君三舍”,此指国民党当局避让日寇,不敢相争。杜甫《咏怀古迹》诗中赞美诸葛亮的才能“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此指当局制定的抗战计划“以空间换时间”,语含讽意。1938年5月徐州会战失败后,日军向陇海沿线进逼,兰封、归德、开封相继失守,蒋介石下令炸开花园口黄河大堤,河水流经豫、皖、苏三省四十四县,毁田近两千万亩,倾家荡产者数百万人,虽然阻碍了敌军的进攻,但给人民造成严重的灾难。“不堪浊浪破黄河,新鬼迷乡井”纪此史实,是对“指挥早作萧曹定”的极大讽刺,词人的悲愤溢于言表。黎民遭受奇祸,达官贵人却在红楼中“度歌云、翠围珠粉”,对照何其鲜明!上下片互为呼应,章法严整,笔力深透。百姓之悲与权贵之欢截然分界,词人目睹官场的骄奢淫逸,无限伤心。北宋邵雍与客散步天津桥上,闻杜鹃声,惨然不乐。客问其故,邵言“洛阳旧无杜鹃,今始至,有所主”。客曰:“何也?”邵曰:“不二年,上用南士为相,专务变更,天下自此多事矣!”语载邵伯温《邵氏闻见录》。结三句用典有多层含意:都市中官僚富商居住之处与贫民区界限分明,词人所见,近在咫尺;当局所用皆祸国殃民之辈,如此只能加速灭亡。“鹃声催暝”融情入景,凄迷怅惘,言有尽而意无穷,读之如闻孤独的词人在沉沉暮色中徘徊长叹。
从青春时代驰骋文场、呼吁女权到中晚年栖身海外、皈依佛教,吕碧城始终抱天下之忧,不因佛门“四大皆空”的观念改变其济世救民的心志,在国家民族危难的关头,词人更是情系苍生,忧虑深切。此词用典使事,处处关合时局,笔力坚凝,意境沉郁,写抗战之实,寄仁人志士之悲,堪称词史。
(刘梦芙)
注 释
[1].“蔺璧”句:战国时,赵惠文王得和氏璧,秦昭王愿以十五城换璧。蔺相如请求出使,说“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终于不辱使命,将璧取回。事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2].乌头马角:《燕丹子》卷上:“燕太子丹质于秦,秦王遇之无礼,不得意,欲求归。秦王不听,谬言曰令乌头白、马生角,乃可许耳。丹仰天叹,乌即白头,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
[3].“十年”句:春秋时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灭吴。
[4].铜山邓:汉文帝赐铜山与邓通,任其铸钱,事见《史记·佞幸列传》。
[5].并剪:古时并州产剪刀,以锋利闻名。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词中以并剪喻风霜劲利,并与下句“征衣”联系。
[6].“乱叶”句:贾岛《忆江上吴处士》:“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7].“三舍”句:晋公子重耳避难到楚,楚君盛情款待,问他如能回晋国,准备用什么报答,重耳说:“若以君之灵,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见《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8].“指挥”句: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五:“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萧曹:辅佐汉高祖平定天下的谋臣萧何、曹参。
[9].“隔雨”句:李商隐《春雨》:“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10].“津桥”二句:津桥,天津桥。隋炀帝迁都洛阳,以洛水贯都,有天汉之象,因建桥,以大船维舟,以铁锁钩连南北,夹路对起高楼,名曰“天津”。北宋邵雍(字尧夫,谥康节)在天津桥上闻杜鹃声,惨然不乐,认为皇帝多用南士为相,天下从此多事,鹃声是不祥之兆。事见《邵氏闻见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