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国梨
【作者小传】
(1883—1980) 字志莹,号影观、苕上老人。浙江桐乡人。章太炎妻。毕业于上海务本女塾,执教吴兴女校,后任校长。1912年在上海参与发起成立“神州女界共和协济社”,任编辑部部长。任神州女学主讲教员。性情刚强,有丈夫气概,且天资聪慧,能诗善书,胸怀政治抱负。抗战时期在上海创办“太炎文学院”。新中国成立后,历任民革苏州市委主委、江苏省文史馆馆员等职。有《影观诗稿》《影观词》。
隐居
汤国梨
生来淡泊习蓬门,书剑携将隐小村。
留有形骸随遇适,更无怀抱向人喧。
消磨壮志余肝胆,谢绝尘缘慰梦魂。
回首旧游烦恼地,可怜几辈尚争存。
这首诗首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是在一种非常特殊的背景之下。1913年6月15日,章太炎、汤国梨在上海爱俪园天演界剧场举行婚礼。因为此时章太炎已是知名的学问家,前任妻子去世后,长期没有再娶;后来有意征婚,但对女方提出的条件又过于苛刻,所以一时难以如愿。后来,经张默君之父张通典做媒,章太炎与汤国梨相识,二人情投意合,进而确定了婚约。但结婚之时,汤国梨究竟为何许人,还很少有人知道。
章、汤的婚礼吸引了诸多媒体前来采访,蔡元培为之证婚,孙中山、宋庆龄、黄兴、陈其美等名流也前往致贺。婚宴在上海著名的“一品香”饭店举行。席间有人要新人即兴赋诗或吟诵旧作。章太炎诗云:“吾生虽秭米,亦知天地宽。振衣陟高岗,招君云之端。”表达了对汤国梨夫人的敬爱之意。汤国梨则吟其旧作《隐居诗》以明心志,即为此诗。
首联“生来淡泊习蓬门,书剑携将隐小村”。“蓬门”,即用蓬草编成的门,借指贫苦人家。汤国梨自幼失怙,家境比较清寒,但她生性淡泊,不慕名利,酷爱读书,刻苦自学。青年时期,常常操劳家务,利用夜晚时间自学读书。后来她进入上海务本女塾读书,成绩一直很优异。书剑,即书籍和宝剑,原指古代文人士子们读书做官、仗剑从军的人生之路,这里指自己读书举业的经历。汤国梨从务本女塾毕业后,立志妇女启蒙教育,曾任吴兴女校校长,后参加辛亥革命,组建“女子北伐队”,与众多女界名流共同发起成立“神州女界共和协济社”,参与创办《神州女报》,参加了一系列具有积极进步意义的活动。但她仍然保持原来淡泊质朴的人格本色,希望过一种平淡自适的隐居生活。
颔联“留有形骸随遇适,更无怀抱向人喧”,进一步表达了自己的人生志趣。“形骸”,指人的躯体。诗人不管身在何处,随遇而安,没有哗众取宠的愿望和心机。
颈联“消磨壮志余肝胆,谢绝尘缘慰梦魂”带有自谦的意味。诗人说自己虽然消磨了雄心壮志,可能不会有什么很大的出息,但真诚待人的品质却始终没有改变。对世俗间的功名利禄、是是非非,诗人一向持以淡然的态度,自甘寂寞,以真诚、淡泊、质朴的人生态度作为自己的立身之本。
尾联“回首旧游烦恼地,可怜几辈尚争存”写自己经历了许多地方,与许多人接触过,那些为作者所鄙视、厌恶的“烦恼”之地、名利之场,却仍然有许多营营苟苟之徒在费尽心机地争名夺利。而诗人对这种世俗之辈采取的是鄙视甚至可怜的态度。这是拿反面进行对比,凸显自己甘于隐居、耐于寂寞的人格品质。
汤国梨在这首诗中表现出的不图富贵的高洁风骨,赢得了人们对她的敬重。
(刘磊)
临江仙
汤国梨
送春
才道春来春已去,流光容易抛人。陌头满目是征尘。可怜芳草色,妒杀绿罗裙。 柳绕长亭牵不住,离情付与微醺。一灯冷雨又黄昏。明朝池畔路,飞絮怨飘萍。
这是一首伤春之作,其中也掺杂着离愁别绪和漂泊无依之感。此词作于苏州,时间大概是1936年的春天。伤春、送春一类的题材,在古代诗词中极为普遍,汤国梨也先后写了多首类似题材的作品,而这首《临江仙》在构思、用语等方面却显露出了一定的新意。
词首两句“才道春来春已去,流光容易抛人”便立意不俗。才说起春天到来了,刚刚感觉到春意,谁知春天的脚步已经在悄悄离开我们了。易逝的时光对于珍惜青春年华的人来说,总显得那么无情。词的一开始,就使用了欲扬先抑的手法,以“才道春来”强化对春天的依依不舍之意,令人更深切地感觉到春天的短暂,符合“送春”的主题。后一句化用了蒋捷同样是送春之作——《一剪梅》词中的名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言人“送春”,而言“流光抛人”,改换视角,突出了无可奈何的感叹之意。
“陌头满目是征尘”三句写闺中女子对春天的感受。闺怨与咏春在诗词中总有着不解之缘。此处词意似化自王昌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和牛希济《生查子》中名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绿罗裙,代指女子。“陌头”句既应合眼前的送春之景,又暗含着人生感受和对世事时局的关切。惜春和伤离伤别也常常是联结在一起的。这几句词意总体是说,送春归去,路边远望,满眼都是赶路者扬起的尘土;看到路边翠绿可爱的春草,让女子感到大好青春年华将会很快逝去,心中不由充满了愁怨之情。
下片“柳绕长亭牵不住”二句,以传统意象抒发伤别之情。“柳”和“长亭”是古典诗词中最常见的表现离情别怨的意象。“柳”谐音“留”,故而古人有折柳枝相赠、以表依依惜别之情的习俗;十里长亭,则指代送别之地。“柳绕长亭牵不住”表示极力挽留而终究未能之意,表达对春天远去的无限留恋。既然春天已无法挽留,那就只好以酒饯行了。“一灯冷雨又黄昏”一句,点明作者春夜冷雨中的凄清处境。字数不多,但炼字炼语极为精工,情感意蕴非常丰富,很有表现力,有几分“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寄黄幾复》)的境界。
最后两句“明朝池畔路,飞絮怨飘萍”,是对明早春归时之情景的想象。飞絮,指暮春季节漫天飞舞的杨花柳絮,恰似人们心中纷乱的思绪,又因“絮”与“绪”谐音,所以在古典诗词中飞絮常象征人的思绪、情感,其中又以离愁别绪、身世飘摇之感最为普遍,如“撩乱舞晴空,发人无限思”(刘禹锡《柳花词》),“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青玉案》)等。飘萍,即水面的浮萍,常象征漂泊不定、无所依凭的情景,此处指春天去留无迹如同飘萍一般,表达了对春天将逝的感慨与伤怀。这几句意境类似于苏轼著名的咏杨花词《水龙吟》:“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作者选择两种最富象征意义的惜春意象——柳絮和飘萍,在强化“送春”主题的同时,更融入了一种人生漂泊无依之感,深化了全词的意境。作者同样作于1936年的一首《送春》诗中有“逆旅浮生百感侵,离花别絮恨犹深”之句,可以帮我们了解作者创作此词时的心态。
从艺术角度看,汤国梨之词擅长以平常语写眼前之景,但又情真意切,不至于流易浅薄,正如夏承焘所言:“皆眼前语,若不假思索者,而幽深绵邈,令人探绎无穷,又十九未经人道。”(《影观词序》)常能摆脱俗套、别抒新意。夏承焘还曾将汤国梨的词作与其夫章太炎的学术成就相提并论,可见影观词的艺术造诣之深。
(刘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