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庆
【作者小传】
(1904—1970) 字秀元,号碧湘,湖南宁乡人。陈家鼎妹,徐英妻。南社成员,亦为同盟会会员。就读于北平女子师范大学,转学至南京东南大学,先后从刘毓盘、吴梅学词。先后任教于上海松江女中、安徽大学、重庆大学、南京国立政治大学、上海中医学院,1962年任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擅长写词,陈声聪《兼于阁诗话》评云:“仙肌玉骨,冰雪聪明,湘水楚云,芬芳兰芷,诚未易才也。”著有《碧湘阁集》《碧湘阁词》《汉魏六朝诗研究》等。
送姊自津返沪并寄伯兄粤东
陈家庆
河山劫后意凄然,喜说西南别有天。
时局似麻家似叶,梨花如雪柳如烟。
新词锦绣争千载,故国沧桑又一年。
闻道岭南风景好,归来待与解吟鞭。
陈家庆之兄陈家鼎、陈家鼐,姊陈家英、陈家杰,皆为同盟会成员和早期南社成员,参加反清革命运动,陈家庆自幼受其影响,关心国事。此诗原名《叠前均送姊自津返沪并寄伯兄粤东》,收录在1919年12月出版的《南社丛刻》第二十一集中,因用韵与陈家庆的另一首七律《送天梅先生南旋并柬亚希社姊》相同,所以称“叠前均”,诗题中的姊即陈家英,伯兄即陈家庆的长兄陈家鼎。陈家鼎曾于1919年春赴穗,参加宪法会议,11月赴沪,谒孙中山,商及西南时局,后又去穗,并于次年11月,在广州发出《关于西南大计的通电》,全面阐述了孙中山对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外交等方面的主张及治国思想,产生很大影响。从诗中“喜说西南别有天”“梨花如雪柳如烟”几句,推知此诗大概作于1919年春。此时的中国,正是军阀混战,民族危难,时局如麻之时。本诗表面写寄别,却是一首有感于时局之诗,诗人对亲人的寄语中,融入了忧国忧民的意识,表现了博大的胸襟。
首联,开篇即写河山遭劫,满目凄然,直陈遭遇军阀混战后的国家形势以及诗人深切的哀恸。一个“劫”字,足以见出诗人心情之沉重与愤懑。一个“喜”字,使笔锋一转,“意凄然”与“别有天”形成对照,使凄然的心境顿生希望。此处,“喜说西南别有天”应该指的是当陈家庆得知长兄陈家鼎在广州与孙中山商及“西南大计”时,心中为兄长感到由衷的高兴。
颔联“时局似麻家似叶,梨花如雪柳如烟”,对仗工巧,圆熟自然,上下两句意思相反,把混乱的时局同富有生意的春景对举,对照强烈,有如杜甫“国破山河在”与“城春草木深”对举,读来怆然入怀。“时局如麻”表现了社会一片混乱的局面,“家似叶”将国家比喻成一片风雨飘摇的树叶,形象地表现了中国动荡不安的局势,作者的哀恸之情溢于言表。“梨花如雪柳如烟”移情入景,年年春景如是,遭受灾难的国家却一年不如一年,看到如此美丽的春景,诗人不禁触景生情,发出沉重的感慨,表达了诗人的忧国情怀。两句诗,比喻精妙,自然浑化,不落纤巧,以乐景写哀情更增其哀。
颈联,“新词锦绣争千载,故国沧桑又一年”,对仗工整,“新词”与“故国”相对,“锦绣”与“沧桑”相对,“千载”与“一年”相对。“又”字,满怀着凄怆,表现了作者因为国家民族陷入危机的深切担忧,以及热切盼望祖国早日摆脱泥淖的心情。
尾联,“闻道岭南风景好”与第二句“喜说西南别有天”相照应,伯兄陈家鼎在广东与孙中山共商救国大计,让诗人看到了希望。“吟鞭”即诗人的马鞭,龚自珍有《己亥杂诗》“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此处“归来待与解吟鞭”,表面上说盼望长兄早日归来,实际上是对革命早日胜利的期盼。
刘梦芙评价陈家庆“碧湘阁七律也饶有唐音……温婉秀雅,多含芬芳悱恻之思。虽不脱女诗人固有的特点,却时时融入忧国忧民的意识,骨重神寒,格高境广”。此诗展示出诗人忧国忧民的崇高襟抱和宏伟理想,其中又不乏浪漫主义情怀和乐观主义精神,真可谓有“老杜之沉雄,义山之婉丽”。全诗明白晓畅,词约义丰,境界高远,精含于内,神见于外,从大处着眼,小处落笔,夹叙夹议,借寄别抒写爱国情怀,抒发感情波澜宕折,动人心恻。诗人以律诗写时事,虽受格律和篇幅限制,却能运用自如,显得浑融流转。
(王署霞)
木兰花慢
陈家庆
晚泊长江感赋
泊长江晚霁,又烟水、送归舲。正风过潮平,雨收云淡,日落山青。两岸渔歌互唱,只声声柔橹荡前汀。莫向江心弄影,鱼龙惊起沧溟。 扣舷我欲唤湘灵,难与赋娉婷。叹笛里关河,酒边岁月,好梦谁醒?前朝故欢犹在,《后庭花》依旧隔江听。遥指神京一发,何人痛哭新亭?
刘梦芙《冷翠轩词话》评陈家庆的词说:“女词人之作大都妩媚缠绵,《碧湘阁集》则风格多变,或清丽秀逸,或壮浪幽奇,或沉雄慷慨,不主一体,各臻其妙。予所读仅数十阕,多为青年时代作品,丰神爽朗,胸襟澄澈,殊少凄凉幽咽之音,盖词人少年得意,遇合良缘,词境乃如朝霞朗月也。而当国难之时,词人英气勃发,热血奔涌,乃成激昂悲壮之章,匣剑龙吟,警顽起懦。”此词即是作于国难之时的“激昂悲壮之章”。
词作原载于民国二十三年十月十六日的《词学季刊》第二卷第一号,故此词大概作于1934年,九一八事件之后,日军占领东北三省,开始侵华战争,中华民族面临着亡国灭种的危机。作者怀古思今,抒写了泊船长江时的所见所感,既有对现实的无限愤懑,又表现了对国家命运的深切担忧。
上片写所见之景。“泊长江晚霁,又烟水、送归舲。”开门见山,点明时地。傍晚时分,晚霞映天,烟水迷离,此时风浪已过,雨过天晴,平静美好的长江上飘荡着晚归的船只,好一派静穆之景。“正风过潮平”化用唐人王湾《次北固山下》诗“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给我们展现了一幅春潮涌涨,江水浩渺,潮平江阔的景象,显得意境开阔辽远,气概豪迈。“雨收云淡,日落山青”对仗工整,妙用白描手法,有朝霞朗月之感,与开篇之“晚霁”相呼应。“雨收云淡”,写雨后初晴之江天,云淡风轻,词人的视野也随之扩大,水天上下融为一体;“日落山青”写夕阳之明丽,红日与青山明暗对比,色彩鲜丽。“两岸渔歌互唱,只声声柔橹荡前汀”两句,让人想起王勃《滕王阁序》中的“渔歌互答,响穷彭蠡之滨”,描绘了夕阳映照下,渔民悠然自得,载歌而行,渔船随波渐远的景象,优美典雅,令人陶醉。“莫向江心弄影,鱼龙惊起沧溟”两句突起波澜,将前文着力描绘的静谧之景打破,静中有动,显得更有生意,同时词人以议论入词,为下文借古人之酒杯抒发胸中的激越之情做好铺垫。
下阕紧承前文,笔锋直转,情调转入悲凉,化用大量典故,表达了对国家命运的担忧。“扣舷我欲唤湘灵,难与赋娉婷。”词人想象之词,表现了作者的隐忧,有一种无奈之感。“扣舷”乃用晋人夏统之典,《晋书》记载隐者夏统歌越地歌曲,“以足扣船,引声喉啭,清激慷慨”,诸人相谓“若不游洛水,安见是人!听《慕歌》之声,便仿佛见大禹之容。闻《河女》之音,不觉涕泪交流,即谓伯姬高行在目前也。聆《小海》之唱,谓子胥、屈平立吾左右矣”。因此,扣舷就成了伍子胥、屈原的文化符号。“湘灵”,原指传说的湘水之神,即舜帝的妃子娥皇和女英姐妹俩。作者化用了屈原《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沅湘承载着屈子千年不尽的幽怨,更寄托了词人的满腔忧愤。此句谓我扣舷唤出湘水女神,却无法赋写其娉婷之貌而只好作罢,意即如屈原一样的爱国人士,身当今世,也无法被重用。“叹笛里关河,酒边岁月,好梦谁醒?”出自陆游词《诉衷情》“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词人化用此典,依然采用问句形式,有问无答,问中带恨,借陆游感叹自己当年希望奔赴边疆收复失地而不得的愤懑,抒发了自己报国无门,空有满腔抱负不能实现的忧愤和无奈。一个“叹”字所传达出的是欲语还休的百折迂回,准确而又传神。《后庭花》,即《玉树后庭花》,陈后主创作,后陈为隋所灭,因此被称为亡国艳曲。唐杜牧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北宋王安石又有“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词人在此化用前人典故,巧妙地将历史与现实结合起来,婉曲的笔调中蕴含了词人无限的愤懑和深沉的悲慨。讽刺了那些不知国家危难仍然醉生梦死的人们。“遥指神京一发”,指千钧一发,祖国处于危难之际。《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后来,“新亭对泣”成为亡国之臣心系故国之典。陆游《追感往事》其五云:“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又将此典翻出新意。陈寅恪先生也曾于九一八事变之后,作《和陶然亭壁间女子题诗》云:“钟阜徒闻蒋骨青,也无人对泣新亭。”词人此处将古典、今典结合,表达了国破无人的愤慨心情。下片的基调是沉痛的,又运用“难与”“叹”“犹在”“依旧”“遥指”等词,回环顿挫,如叹如诉,更增波澜起伏之感。
这首词格调慷慨豪壮,感情深沉含蓄,语言精练,词笔开阖顿挫,刚柔兼济,读来荡气回肠。上阕描摹长江晚泊之景,幽雅秀丽;下阕有感而发,慷慨豪壮,婉而多讽。词人善于化用前人典故入词,却不着痕迹,妙笔生于腕底,波澜起于笔端,爱国之情奔泻而出,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王署霞 陈玲)
扬州慢
陈家庆
过闸北
海上繁华,江南佳丽,东风一夜愁生。看劫灰到处,尽化作芜城。忆当日、春光满眼,红酣翠软,歌舞承平。但而今,枯井颓垣,何限伤情。 河山大好,又无端、弃掷堪惊。叹血饮匈奴,肉餐胡虏,一篑功成。百万雄师何在,君休笑、留得蜗争。想神京千里,不闻画角悲鸣。
这首词的创作时间是1932年,时值一·二八淞沪抗战以后。作品描绘了作者经过饱受炮火摧残的上海闸北,对比昔日繁华风貌,不胜痛惜,从而联系时局,以历史教训影射抗日局势,饱含了作者对中华民族命运的关心,是一篇颇具思想价值的作品。
词的上阕描摹了作者在淞沪抗战后路过闸北的所见所闻,也是引发作者联想和思考的开端。“海上繁华,江南佳丽,东风一夜愁生。”起取“顿入”手法,开篇即点明繁华上海遭劫。“东风”,按《礼记·月令》“孟春之月,东风解冻”,是指春风。这里“东风”有双关义,一则一·二八淞沪抗战发生时间在春季,一则“东风”此处借指兵祸。当时的闸北冉冉新生、欣欣向荣的发展势头,正如枝头春意闹。“一夜”二字急转直下,以东风疾来,无情地扫尽春意,比喻兵祸顿生,昔日繁华景象转眼化为泡影。“劫灰”句,由上文自然引渡,借用“劫灰”“芜城”二典,简洁地刻画了淞沪抗战后闸北满目疮痍的荒芜景象,触目惊心。“劫灰”即战乱或者是大火毁坏后的废墟残骸。自有一种痛惜伤怀,沧桑变幻之情在其中。“芜城”即古城广陵,今扬州,西汉吴王刘濞曾经在此建都,后因南朝宋刘诞据广陵反,兵败身死,城遂荒芜,鲍照作《芜城赋》以记之。因此“芜城”在后世文人的演绎中逐渐演变为由盛及衰的文化意象。唐李义山有“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隋宫》);宋刘筠有“更有芜城恨,城空逼夜寒”(《夕阳》);苏轼亦有“芜城阅兴废,雷塘几开塞”(《和陶饮酒》之十八)。人祸兵灾,使得昔日繁华城市,为衰草荒烟掩盖,成为一片废墟。此情此景,使词人怀念起战前的景象,三十年代的上海闸北地区,并非后人所认为的“滚地龙”,而是上海华界的中心,可与租界相抗衡,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汇聚复旦、同济两所名校,东方图书馆以及商务印书馆亦坐落于此,正是“春光满眼,红酣翠软,歌舞承平”。此句连下十二字,极力铺叙往日承平景象;今日之残破,则仅用“枯井颓垣”四字描摹,体现了作者无尽的痛惜和追念之情。
“忆当日”与“但如今”的强烈对比,则将这份情感衬托得更为浓郁。词的上阕在这样一种郁结的情感中结束,为下阕的进一步升华作好铺垫。
词的下阕,作者由闸北联想到了全中国的时局。“河山大好,又无端、弃掷堪惊”。开篇“河山大好”四字,欲抑先扬,照应上阕的今昔之叹。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曾经逐步走向正轨,社会经济、教育事业、公共卫生、大众通讯,都得到了长足的进步,显现出微弱的复兴之光。可惜祖国时局不容乐观,军阀混战,内外交困,尤其是九一八事变以后,日寇扶持傀儡政权伪满洲国,又频频挑衅侵略,而当局似乎无法改变这一现状,眼看大好河山逐步沦陷,无奈新生的希望又将成泡影。“无端”“又”是艺术手法上反复唱叹,表现出词人欲说还休,心中意难平。“叹血饮匈奴,肉餐胡虏,一篑功成”,以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无意北上抗击外辱,收复失地的历史事件影射时局。词人感叹岳飞抗金,几近功成,无奈高宗赵构宁可以大好河山换歌舞升平,直把杭州作汴州。南宋小朝廷主战主和两派纷争的结果就是英雄岳飞以莫须有罪名被杀害,宋朝错失一个可能北定中原的机会,最终为百年之后的江山易主埋下祸根。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由于国内矛盾的牵制,淞沪抗战中当局不能够全力抵抗日军,以致损失惨重。这不禁使人担忧,南宋的历史悲剧是否还会重演。“百万雄师何在,君休笑、留得蜗争”句。“蜗争”典出《庄子·则阳》,蜗之两角,两国存焉,左触右蛮,两国相斗,死伤无数,所争者不过置锥之地尔。“百万雄师”与“蜗争”的强烈反差,更是突出了国内各种势力只顾自相残杀的可笑与短视可悲。此句承接上文,直指河山凋零,淞沪抗战一篑功成的原因——国难当头,各派势力却依然自相残杀,不思抵御外辱,致使坐失良机,“留得”二字,意味深长,词人对民族命运的忧心跃然纸上。“想神京千里,不闻画角悲鸣!”淞沪抗战期间当局曾一度定洛阳为行都。虽然此为保存实力之举,意在防止城下之盟,但是在词人看来,大战在即,当局迁都,恐有偏安之嫌。“不闻”二字为反语,颇具讽刺意味。词人在这首词的末尾直接表达了她的讥讽:“当局既然已经迁都,作‘战略性撤退’,想来炮火的轰鸣、民众的哀号是传不到当局的耳朵里去的!”讽刺的背后是忧虑与悲愤,言虽止而意无穷,铿锵有力,如晨钟警示,绕梁不绝,发人深省。
(顾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