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自华
【作者小传】
(1873—1935) 字寄尘,号忏慧,浙江石门(今桐乡市)人。祖父徐宝谦,清光绪六年进士,曾官至安徽庐州知府。自华婚后七年便寡居,育有一双儿女,亦不幸先后夭折,常以诗赋自遣,并专志树人。曾任南浔浔溪女学校长,与前来任教的秋瑾结识,1907年初与秋瑾约定“埋骨西泠”。秋瑾牺牲后,徐自华姐妹赴绍兴将其灵柩护送至杭州,在当时引起极大震动。1909年加入南社。民国建立之后,徐自华重建秋瑾墓,赴上海接办竞雄女学,策应讨袁斗争。1920年回杭营葬苏曼殊,晚年主持秋社事务直至去世。
谒岳王坟
徐自华
狱成三字了英雄,坟在栖霞第几峰?
半壁江山埋碧血,一生功业痛黄龙。
饥餐胡虏悲歌壮,念切君仇怒发冲。
宰木至今无北向,空怜顽铁铸奸凶。
本诗作于1907年,正值清末风雨飘摇之际,而革命之潮风起云涌。是年二月,徐自华和秋瑾泛舟西湖,一同拜谒岳王祠,并且立下约定要“埋骨西泠”;而秋瑾数月后即英勇就义,自华费尽周折终于将秋瑾葬在了西湖边的西泠桥旁,而这首诗正是作于其与鉴湖女侠同游西湖之时。从中可以一窥徐自华后期诗风,以及和秋瑾之间的高尚情谊。
柳亚子在《百字令·题寄尘(自华字)女士〈忏慧词〉用定庵赠归佩珊夫人韵》中称赞徐自华道:“奇才如许,有青绫障外、谢家琼树。生小女儿溪畔路,弄月评花闲住。漱玉新词,断肠旧恨,谁辨今和古?娥眉绝世,人间脂粉如土。”将其诗作与李清照相提并论,可见评价之高。徐自华出身于诗书门第,“十岁即解吟咏”。自华早期诗风仍未脱闺阁之气,而后来目睹家国沦丧,诗风渐趋激昂,多家国兴亡之叹,这和清照诗词风格南渡前后之转变亦十分相似。徐自华后期的诗,其中流露出的巾帼英雄之气度,开脱洗练之文风,于近代则合于秋瑾,于前代则合于易安,可以说是其创作的高峰。
首联“狱成三字”指的就是爱国将领岳飞惨遭“莫须有”之罪名被害一事;没想到几个月后同行的好友秋瑾女侠一语成谶,追随岳武穆而去。岳飞一代英雄,葬于西湖之畔,栖霞岭之下;自华追思其忠义,不禁发问:“坟在栖霞第几峰?”凭吊怀古之意尽显。然而本诗又并不止于怀古,而是将对岳飞等民族英雄的追思纪念,转化为对当时社会的抨击和反思。颔联的半壁江山,指的就是偏安江南的南宋朝廷;黄龙则代指金人,当时女真人入侵中原,大宋朝廷不仅没能夺回燕云十六州,反而将整个中原都丢掉,人人为之愤恨,这其实不正是晚清时国人面对丧权辱国的清廷的真实心理写照么!半壁江山和黄龙之痛,都使得女诗人心中隐隐作痛,为历史,更为现实。而岳飞的含冤蒙屈,一生功业的不成,又与清末革命斗士的境遇何其类似!
颈联用岳飞《满江红》之典,“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这句诗表达了诗人对岳飞遗志的继承,以及对异族统治者的愤恨。徐自华所处的时代,正是国人民族意识开始觉醒的时代。这里的胡虏暗指清朝的异族统治者;君仇则不仅是岳飞大业未成之仇,更是清末的民族仇恨之升华。而尾联则又发兴亡之叹。“宰木”即墓上的树木。《浙江通志》记载,宋忠武王岳飞墓,《辍耕录》在栖霞岭,王子云旁祔焉。万历《杭州府志》:初,飞潜瘗九曲丛祠,孝宗时改葬是处,墓木皆南向。明景泰间,同知马伟修葺,取桧析干为二,植墓前,名“分尸桧”。正德八年,都指挥李隆范铁为桧、桧妻王氏、万俟卨三人像,反接跪墓前。嘉靖十四年,巡按御史张景刻“尽忠报国”四大字于石,树墓之南。“羞于北向”谓异族入侵未能收复河山无颜面对北方父老之意,同时怒斥佞臣之误国。“顽铁铸奸凶”,当指岳王祠前的秦桧跪像;而即便将其铸成跪像遭千古唾弃又如何?国已丧,土已失,一股英雄气也空留天地间。这不仅是对历史的追思,更是对时事的慨叹。
本诗作成一年后,在徐自华亲自撰写的《鉴湖女侠秋君墓表》中,她这样写道:“石门徐自华,哀其狱之冤,痛其遇之酷,悼其年之不永,憾其志之不终,为约桐城吴女士芝瑛,卜地西泠桥畔葬焉,用表其墓,以告后世。俾知莫须有事,固非徒南宋为然;而尚想其烈,或将俯仰徘徊,至流涕不忍去,例与岳王坟同不朽云。”在这碑文之上,我们又能够更加深刻领会本诗主旨,以及自华对秋瑾的深深怜惜之情。
此诗文辞简括,情感深切,用事却流宕自然,其中既有对时局的讥讽,更有对英雄的痛惜,而且丝毫不见脂粉气,难能可贵。
(梁慧敏)
八月二十二日重游西湖感悼璿卿怆然有作(其一)
徐自华
重到西湖百感生,远山依旧翠眉横。
填胸悲忿难浇酒,触目凄凉一哭卿。
不见元龙湖海气,怎禁宋玉死生情。
伤心独上栖霞岭,遥望江流呜咽鸣。
本诗表达了自华对鉴湖女侠秋瑾的追思之情,璿卿是秋瑾的字。1907年7月,秋瑾与徐锡麟分头准备于浙皖两地举行反清起义。徐锡麟在安庆仓卒举事,枪杀安徽巡抚恩铭,被捕遇害。清政府得奸人密报,派兵包围了秋瑾所在的绍兴大通学堂,秋瑾被捕,在绍兴轩亭口英勇就义,而迫于政府的压力,只被草草埋葬于文种山;而之前徐自华和秋瑾相见恨晚,在同游西湖时已经许下了“卜地西湖西泠桥畔,筑石葬之”的誓言,因而徐自华费尽周折,自费在西湖边的西泠桥买下一块地,将秋瑾葬于此处,足见其情谊之深。而重睹西湖景致,令自华不禁呜咽成声,怆然之情跃然纸上。
首联便直言其事,“重到西湖”便使人不禁想起之前两人同游西湖时的革命豪情和深厚友谊;而今一人已亡,世事变迁之快令人唏嘘,丧友之痛更是难以抒发,因此感到“百感生”,正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远眺西湖西南诸峰,还是旧日景象,时值盛夏,万山葱绿,生机盎然,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然而一个“依旧”却将她拉回了现实。远山景致的依旧正反衬出了世间事物的飞速变化:人生的几十年,和这西湖,这远山相比,是多么的渺小!“翠眉横”乃是写景,横字尤为生动,点出了山色远眺中的意态,而这绵绵的远山,又使得诗人想起亡友,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不禁为之悲愤,为之恸哭。
触景伤情,颔联表达对秋瑾女侠的追思和惋惜。愤懑填胸,酒已难浇胸中块垒;凄凉满目,今日为君一哭。虽然远山依旧,西子依旧,但人与人之间脆弱的羁绊轻易就会被夺走,而苟活于世的那个人则不得不面对着凄凉的现状,孤独的境遇,这种孤独不只是独自一人的孤独,更是伯牙失钟子期般的孤独。徐自华与秋瑾正是这样的朋友。面临清末的乱世,目睹了世间的百般丑恶,国家主权的渐渐沦丧,在这武昌首义的前夜,两个女子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这本身就是一个难得的际遇。失去了如此的朋友,难道不值得为她一哭吗!
颈联通过用典,以古人之高志写今人之逸思。元龙,是汉末陈登字。所谓“湖海气”,《三国志·陈登传》记载:“许汜与刘备并在荆州牧刘表坐,表与备共论天下人,汜曰: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这里的湖海之气,是一种江湖之气,豪侠之气,一种放达恣肆的英雄气,也正是秋瑾和自华的共通之处。“宋玉死生情”则是拿来比喻二人之间的高洁情意。古人谓宋玉为屈原作《招魂》,此处用宋玉和屈原比喻徐自华和秋瑾的生死之交。宋玉的作品所表达的感情,常常因不能为人所理解而遭误读;但其情志之高,正如阳春白雪,不会因世俗眼光而有所改易。
尾联寓情于景,而使全诗境界又登上了一个层次。栖霞岭在葛岭以西,岳王祠之后,又称履泰山。相传岭上旧时多桃花,春天桃花齐放如同霞光栖于山岭之上,故称栖霞岭。此山不高而俯瞰西湖和杭城,故而每每有人登临。然而心怀喜悦则观景亦喜,心怀感伤则万物皆喑,一切景语皆情语,因了诗人的伤心,这栖霞岭也显出一丝孤寂,又兼有那远处流淌的钱塘江,一种孤绝独立之感顿生。回归本诗主旨,伤心而至呜咽成声,也是因重睹西湖之景而有所发,实在令人对二人之友情感到惋惜和敬佩。
(梁慧敏)
满江红
徐自华
悼秋竞雄
民国元年正月二十七日,为璿卿开追悼会于越中大善寺,谱此为迎神之曲。
巾帼英雄,屈指算、君应魁首。好任侠、卖珠换剑,拔钗沽酒。慷慨喜谈天下事,权奇掩尽闺中秀。痛无端、党祸忽飞来,伤吾友。 志未遂,刑先受;身虽丧,名垂久。又何妨流血,古轩亭口。五载凄凉风雨恨,一朝光复神州旧。慕芳徽,裙屐喜重来,君知否?
本词作于民国元年正月二十七日。斯时清政府已经被推翻,徐自华为秋瑾在绍兴大善寺召开追悼会,作词一首权当迎神之曲。秋瑾字璿卿,又字竞雄,悼秋竞雄,也就是悼念秋瑾女侠了。本词总结了秋瑾传奇而短暂的一生,指出了秋瑾牺牲的重大意义,其中蕴涵着浓浓的革命情谊,令人为之动容。
上阕言秋瑾的生平。正如柳亚子所说,历史上的女性也有成为英雄者,如梁红玉,然都是为一家一姓之利益,未有如秋瑾般为了天下之公益而牺牲者,秋瑾乃为革命牺牲之第一位女性也。“巾帼英雄”,自古也有不少;但如秋瑾般既擅长文墨,又建业于武功的传奇女子,且有高瞻远瞩之眼光和民族进步之大义者不多,故而徐自华将其评为巾帼英雄之“魁首”,亦不为过。第一句是总起句,亦是对这位鉴湖女侠的一生的总结:她所度过的,是不平凡的、传奇的、英雄的一生,尤其在男尊女卑的旧时代,有这样的成就便更加不易,这也是作为大家闺秀出身的徐自华所能切身感受到的。接下来就是对秋瑾英雄气、任侠气的具体描述。虽然中国的正统思想是儒学,但中国民间一直是崇尚脱胎于墨家的侠义精神的。在国家危亡之时,敢于挺身而出的,代表正义和公理的侠客更是受到崇拜。词人说秋瑾将象征传统女性生活的珍珠钗簪卖掉,换钱买来剑与酒。据《西京杂记》记载,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相约返回成都老家后,相如家贫,卓文君拔钗沽酒,脱钏易粮,最后连身上的鹔鹴裘也押与酒家,赊得数斗新酿回家。秋瑾将自己的首饰和家产变卖筹集革命活动资金,牺牲富贵的生活,置自身的安危于不顾,换来的是一条追求真理和自由的英雄之路。这正是对任侠这一评价的最好阐明。那么,秋瑾的个性如何呢?首先就是慷慨、大气,然后喜欢臧否时事,时刻保持着对国家命运的关注。这也是一个侠客产生的先决条件。“权奇掩尽闺中秀”,是说秋瑾不仅豪爽任侠,更兼足智多谋,如许多负雄才大略的英雄一样擅长谋略,以至于本身具有的闺阁女儿之气都被掩盖。最后一句便是讲秋瑾因起义未遂,被当街斩首。“痛无端,党祸忽飞来,伤吾友。”这句感情充沛,作者的悲愤在此掀起高潮,为下片作了铺垫。秋瑾之死在当时的汉人知识分子之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使当时的反满运动高涨,满汉矛盾激化。秋瑾和徐自华都是做了必死的准备,约定下了“埋骨西泠”这一悲壮誓言,所以秋瑾之死,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志未遂,刑先受;身虽丧,名垂久。又何妨流血,古轩亭口。”自华在悲痛之中重新抬起头来,更加坚定了信念,这也是死者对生者最大的意义吧!作者相信死者肯定能名垂千古。“轩亭口”正是秋瑾就义之处。《越中杂识》载述:唐代浙东观察使李绅(772—846)在这里建造亭子,名曰“侯轩亭”。此地后来成为闹市区,明清两朝绍兴的刑场即设于此。
然而这样的死终究令秋瑾的好友徐自华感到惊讶和伤感。但在这样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代,伤感永远不会是主旋律;词人意识到了秋瑾之死,有其重要的意义。谭嗣同说过:“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秋瑾的死,是用血惊醒了沉睡的国人,客观上为革命的胜利贡献了自己的力量。秋瑾和岳武穆相似,都是以有价值的死,换来名缀青史、大义永存。那么,“又何妨流血,古轩亭口”呢?这不仅是在说秋瑾,也是在扪心自问,更是在向革命者们、国人们提出问题。“五年凄凉风雨”,从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秋瑾牺牲到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整整五年,革命经过惨淡经营,终于使国家得到光复,结束了封建帝制;“神州旧”,正是说神州重新回到了汉人的手中。作者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挚友,正合陆游那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最后一句表达了对好友的思念和劝慰。感情真挚沉重,又不失乐观豁达的精神。“慕芳徽”,言对秋瑾德行和人格的赞赏。秋瑾的精神一直激励着后来者,这也是革命得以成功的原因之一。芳徽就是徽芳,有盛德、美德之意。南朝的陆倕有诗云:“议曹坐朝罢,尺板嗣徽芳。”(《以诗代书别后寄赠》)徐自华希望能和秋瑾重逢,像往日一般尽情游乐,更加使我们见识到二人革命情谊之深厚。一句“君知否”,既是对已故好友的问候,更是寄托了词人的追悼之情,可谓点睛之笔。
(梁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