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祖棻
【作者小传】
(1909—1977) 字子苾,号紫曼,江苏苏州人。古典文学专家程千帆夫人。1934年毕业于中央大学中文系,同年9月进入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进修,受教于汪东、吴梅、汪辟疆等国学大师。抗战期间,流亡四川,曾任教成都金陵大学。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在江苏师范学院、南京师范学院、武汉大学执教。1977年因车祸去世。其著作《唐人七绝诗浅释》和《宋词赏析》兼具普及性和学术性。有新诗集《微波辞》,古典词集《涉江词》以及《沈祖棻诗词集》。
浣溪沙
沈祖棻
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
此为女词人成名作,词人也因末句获得“沈斜阳”之美誉。全词更像是游览江山时的一时感怀。首句点明时令、情事。“芳草”一语将繁盛热闹的春景展现出来,仿佛明媚阳光、茵茵青草已在目前,和煦东风也拂面而来。如此美景正与往年一样等待着人们前去游览。用墨简省,却营造出丰富的画面感。次句,清人赵翼有《奉命出守便道归省途次作》诗:“株守频年想壮游,从今景物豁吟眸。”词人面对富丽春光点染的大好山河,也不禁“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创作激情高涨。第三句以“鼓鼙声里思悠悠”收束上片。“鼓鼙”即“鼙鼓”,鼙,有柄小鼓,这是两种军乐乐器,也可用于演奏一般乐曲。《六韬·兵征》:“金铎之声扬以清,鼙鼓之声宛以鸣。”故鼙鼓常喻战争。白居易《长恨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词人的悠悠情思越过千山万水,融入北方阵阵急促镗鞳的鼓声里。“鼓鼙”可以引发慷慨意气,可以顿出金石掷地之强音,词人却以“思悠悠”三字淡淡收了,笔致含蓄,蕴藉无限。
下片承接“思悠悠”进一步抒怀。南朝梁丘迟《与陈伯之书》:“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三月春盛花繁,柳絮也迎风起舞,如南朝梁庾肩吾《春日》:“桃红柳絮白,照日复随风。”前以芳草代春,此处复以莺花代之,而更具美感,更具春的活力。词人将飘远的思绪拉回,不禁发问:谁来吟咏这大好春光呢?回答是无人,漫天风絮中只有自己一人登高怀远而已。登高而赋本是文士的风雅传统,这里寥寥两句可以想见词人伫立远望时的文采风流,和漫天的自信。但“一天风絮”与“三月莺花”适又构成极大反差,不惟三月流萤欢唱、百花盛开,代表着一年最美之景,同时,也是柳絮飞舞、青春即将告退的时候;而且,“一天风絮”在词中也因此被赋予了象征意义,它将芳草、莺花的明艳一扫而光,代之以迷蒙模糊,恰可与宋代潘大临“满城风雨近重阳”的满城风雨作对比。词人的心境也随之变化,从而逗出末句“有斜阳处有春愁”。自古以来,文人纤细的心弦总被暮春时节拨弄起伤春的调子,更何况是词人面对着斜阳西下几时回呢?这是词人对春光美好但短暂不能久持的深深叹息。
末句之妙,人所共赏,今析为四端以言之。“春愁”浩荡无际,何处不在?词人出以视觉形象,说“有斜阳处有春愁”,那是仿佛贺方回的“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了,一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斜阳在中国人的审美意识里,美而易惹愁粘恨,故所谓“春愁”,亦由斜阳带来,一种美好事物没落之愁,一种美中不足的遗憾,故有斜阳处即有春愁,二焉。斜阳之美,与春归之愁适相映照,别生一种哀怨之美,虽美而哀,虽哀而美,而以美写哀,效果倍增,三焉。斜阳所代表美好事物之逝去、衰落之悲,与春愁相叠加,所谓“春愁”,无疑更加沉甸甸,令人无法承受,四焉。
但细究词意,词人的感慨,似不仅仅在于这亘古不变的“春愁”。
词人恩师汪东先生评此词云:“后半佳绝,遂近少游。”秦少游词大半放废后作,其深刻之处在于“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清周济《宋四家词选》);宋末张炎以为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观此词下片,确是娴雅素淡而有衷情。深知词人的程千帆先生亦笺云:“此篇一九三二年春作,末句喻日寇进迫,国难日深。”金克木进一步指出:“程《笺》说出背景,词意便不同了,成为史了。”词而为史,那是有时代内涵了。程《笺》又云:“世人服其工妙,或遂戏称为沈斜阳,盖前世王桐花、崔黄叶之比也。祖棻由是受知汪(东)先生,始专力倚声,故编集时列之卷首,以明渊源所自。”盖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国土沦入日手,时世风雨飘摇,有识之士皆忧虑国事日艰。词人表面写暮春游赏,实际将家国江山之思打并入传统春愁之中,上片从芳景漫游写到鼙鼓幽思,春光仅提芳草以引发人无限遐思。大自然超脱人世变迁,按照本身的步调进行生命轮回,“依旧”与“年年”蕴含着今与昔,生命繁盛与飘零的深刻对比,造境悠远绵长。末句“鼓鼙”明喻东北战事,似乎也告诉我们:正如杜甫《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伴着日本铁蹄到来的这个春天,无法激起词人往年胜游的美好畅快,她同情遭受苦难的沦陷区和同胞们,耳畔仿佛传来东北战场上的阵阵枪炮声和同胞的呼喊声,内心既同仇敌忾又忧心忡忡。漫天的风絮许是战乱前夕人心惶惶、命运不定的真实写照。“独登楼”让人想起汉末王粲乱离途中所作千古名篇《登楼赋》,也许词人忧虑动乱时局、渴望国家和平统一的心境正与王粲相同。正如程千帆所说:“末句以象征手法表现出对日寇压迫之下的祖国命运的无限关怀。在这以后,对于民族国家的安危,一直是她所关怀的,经常有反映。”鼓鼙动地,使得词境愈加阔大,而一天风絮的春愁,则使词情词思趋向厚重,趋向大。
(彭国忠 孔哲)
霜花腴
沈祖棻
雪
篆灰拨尽,乍卷帘、无端絮影漫天。风噤寒鸦,路迷归鹤,琼楼消息谁传?灞桥梦残,纵凭高休望长安。记当时、碧树苍崖,渺然难认旧山川。 愁问冻痕深浅,早鱼龙罢舞,太液波寒。关塞荒云,宫城冷月,应怜此夜重看。洗杯试笺,枉盼他春到梅边。怕明朝、日压雕檐,万家清泪悬。
据徐有富《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此词作于1933年冬。可能是一篇咏雪习作。雪是历代文人喜欢吟咏的对象,或咏其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姿态美好,或咏其寒冬中与梅花争胜,暗传春信。再者,吟咏严冬雨雪,寄寓家国悲凉。沈祖棻受业汪东、吴梅,始终以“雅正沉郁”为宗,遵守“温柔敦厚之教”,以词吟咏思想情怀、缅怀家国社会。这首词咏雪寄意,深寓家国悲凉之感,表达了词人关怀国家民族命运的爱国之心和悲天悯人的博大胸怀。
首句点明深夜突降大雪。篆灰,即篆字盘香的灰烬,古代将香料做成篆文形状,按照香上的篆字印记燃烧,可以计时。“篆灰拨尽”乃言夜深。絮影,将飞雪拟作柳絮,化用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句;然用“絮影”,则有张先词捕风捉影之妙。“乍卷帘”与“无端”言说雪下得突然。漫天,形容雪之大。次句即景生发,由雪及风,由风及寒鸦与归鹤。寒鸦失声、归鹤迷途,以他物反衬风雪凛冽。鹤还是仙人的信使,不见仙鹤归来,词人自然不禁发问“琼楼消息谁传”,至此,词人由咏雪转而怀想魂牵梦绕的故地,为一大顿挫。《韵府群玉》载:“孟浩然尝于灞水,冒雪骑驴寻梅花,曰:‘吾诗思在风雪中驴子背上。’”词言下雪了,灞桥之上也应该琼妆玉裹了,真堪寻诗,可是,只能在梦中回到那里;还有长安,即使登得再高却也望不见它了;还有那当时的碧树苍崖,现在相隔“渺然”,大雪掩映,恐怕也是相看不相识了吧。字面上,是雪让山川改观,让词人望不见长安,认不出碧树苍崖,实际上自有他因。长安,自古以来就是京城的代称,这里虽然铺实了灞桥,但只是巧妙地引出长安,引出心中的京城。“梦”言明思念之深,“纵”“休”二字抑扬顿挫,极言望而不见的痛苦失落之情。当时碧树苍崖,现在大雪渺然,凸显出山川失色之痛。
下片进一步描写长安雪降后的山川情形。一个“愁”字,先声夺人地奠定下阕甚至全词基调,见出对雪封冰冻的忧虑。“早”字从时间方面,写冰冻之程度。“鱼龙罢舞”,是说水族们因为雪寒的冷冻而早就不动;“太液波寒”,是说连太液池的水也寒了。表面上,一个“寒”字似乎分量不够,实乃却相当沉重。汉代的太液池在长安建章宫北,筑有蓬莱、瀛洲、方丈等神山,刻有金石鱼龙奇禽异兽之属。唐代太液池,在长安大明宫含凉殿后,中有太液亭,太白《宫中行乐词》之八所谓“莺歌闻太液,凤吹绕瀛洲”者;元明清之太液池,即今北京故宫西华门外的北海、中海、南海三海。太液池之在京城,“太液波澄”遂成为历代文人们歌功颂德的大好题材,而宋代的柳永却因写出“太液波翻”触了宋仁宗的霉头。词人这里用“太液波寒”,可见那是怎样的严重了。“鱼龙罢舞”所写仍是太液池的鱼龙,令人想起老杜《秋兴》组诗之四:“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二者之愁思极其相近,皆是所谓“为大国忧”了。句首“愁”字用力极深,悲怀之苦、离思之无奈,全可由此字生发出来。下文,词人依然宕开笔墨,重重渲染着心头涌起的忧愁:荒云为关塞平添阴冷、冷月为宫城洒上孤寒,今夜能亲眼看到它们,也觉得可爱极了!至此,仿佛词人完成了对雪的吟咏。这是一种不写之写:字面上,无一处出现“雪”字,无一字写雪之形象、外貌,然正是雪意将这思绪引发、晕染,将词人团团围困,使她一直沉浸在对长安雪意的想象描摹中,沉浸在滚滚心潮之中。
其后,继之以“洗杯试笺,枉盼他春到梅边”,则是换个角度,进一步描写雪降后景象。梅花孤标高洁,为春天报讯,文人常常煮酒相赏,元代朱思本有《烛影摇红》云:“春到梅边,瑞光浮动香山里。云端微见老人屋,嘹亮欢声起。滟滟尊浮绿蚁。”积雪点缀梅枝,远望则似朵朵梅花含苞待放,正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洗杯试笺”,正为“春到梅边”,那种欣喜之情,本是跃然纸上,“枉盼他”却如一声棒喝,敲碎了春的希望,也敲醒了词人。“盼他”前著一“枉”字,便写出词人心底喜悦变为失望之急瞬,波动之大可以想见。雪粉碎了词人的春的希望和期盼,最可怕的是:“怕明朝、日压雕檐,万家清泪悬。”“怕”字领起,直叙词人担忧积雪在太阳升起之时融化,那样万家就要高悬清泪了。“清泪”喻屋檐下滴落的雪水,清丽动人;“悬”刻画雪水断续不绝之貌,极具动态。清泪,显然语意双关,比喻千家万户将要遭受痛苦遭受磨难。词句将忧虑、凄婉之情,写得低回宛转、怅惘无穷。
程千帆曾说:“在成都时,祖棻以七七事变前所作《霜花腴》咏雪词示翁(笔者按:翁为唐圭璋),其结句云:‘怕明朝,日压雕檐,万家清泪汍。’翁读而叹曰,此真词谶矣,相与唏嘘。翁又曰:‘汍澜,叠韵连绵词。汍字不宜单用,易为悬如何?’祖棻以为然,今《涉江词》甲稿中,本首末句作‘万家清泪悬’,翁所定也。”意说该词成为四年之后七七事变、北平失陷的谶言。词人作词当日是否有此寓意,今日不得而知,但词人始终以“风雅”为旨,此词也倾注了她的满腔爱国情思。但整首词以雪降起,中间远思绵亘,终以雪化而终,开合自若;尤其结句,将词人对雪降的担忧直接爆发为“万家清泪悬”,令人怵然警然,引人长久深思。雪的象征意义虽然难以指实,但它造成的那种“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高压态势,那种改变一切甚至毁灭一切,让万家流泪的强势氛围,不是让人自然产生联想吗?
汪东曾评论《涉江集甲稿·临江仙八首》,以为:“此与《菩萨蛮》《蝶恋花》诸作,皆风格高华,声韵沉咽。韦、冯遗响,如在人间,一千年无此作。”移于论此词,亦然。
(彭国忠 孔哲)
水调歌头
沈祖棻
雨夜集饮秦淮酒肆用东山体
瑶席烛初炧,水阁绣帘斜。笙舟灯榭,座中犹说旧豪华。芳酒频污鸾帕,冷雨纷敲鸳瓦,沈醉未回车。回首河桥下,弦管是谁家? 感兴亡,伤代谢,客愁赊。虏尘胡马,霜风关塞动悲笳。亭馆旧时无价,城阙当年残霸,烟水卷寒沙。和梦听歌夜,忍问后庭花?
这是一首怀古感时词,因雨夜集饮秦淮酒肆有感而作,和贺铸同调的“台城游”。贺铸的词集名《东山词》。词从集会宴饮的场面写起,筵席将散,烛火将尽,酒肆的帘幕斜斜地低挂着。透过帘幕看窗外的景象,游船上的笙歌悠悠传来,舞台上的灯火还很璀璨,这一切都让在座的人想起了六朝故都旧日的繁华,可也正是六朝统治者竞逐豪华,才导致相继败亡。且不去管它,词人的笔锋又一转,视角又由室外转向了室内,且借酒浇愁吧,鸾帕不断被溅出的美酒打湿,而屋外的雨点密集,不断地敲打着屋顶的瓦,喝酒喝得已经很沉醉了,没有兴致上车回家,回过头看桥下面,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吹打弹唱的音乐。
秦淮河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的胜地,经历了六朝的君主,他们一个个粉墨登场,竞逐豪奢,最终国破身亡。繁华难久,盛衰无常,这一切都引起了词人的无限感慨,而联想到当时的时局(时值抗战前夕),以往的悲剧现在又要继续吗?词人客居在金陵,无边无际的忧愁简直无法排遣。悲凉的号角声已经吹响,边关战事紧急,华夏民族正在经受外族的欺凌。词人对时局的紧迫表现出极大的担忧。旧时的亭台馆阁依然是那么美好,“城阙当年残霸”,当年的宫城依旧还在,可是只供人凭吊。“烟水卷寒沙”是化用杜牧“烟笼寒水月笼沙”的诗句。烟雾笼罩在秦淮河的两岸,潮水不断地冲击着沙滩,忧愁清越的歌声似断似续地飘来,如泣如诉,令人神伤。词人心事浩茫,愁绪满怀,哪里能够平静入梦呢?笔墨至此,辞意实已两尽,但以“忍问后庭花”结束全篇,将情感推向了高潮,余味悠长——《后庭花》是亡国之曲,难道这种亡国的悲剧还要上演吗?词人通过化用杜牧的诗句把对当时政局的忧虑之情曲折蕴藉地表达了出来。张炎《词源》载:“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始佳。”词人措辞用语深婉,确实是做到了言已尽而意无穷。
这首词虽然在意境上稍有沿袭贺铸的《水调歌头·台城游》,但词人以第一人称的角度叙事,关心时政,抒情真切,极大地增强了词作的感染力,令读者仿佛身临其境。其次,词人将六朝的绮靡繁华,江南的烟水迷离,与秦淮河的水阁、眼前的雨,以及夜晚凄迷的灯烛,杂糅一处,使古今难分,从而借古伤今。至于典故和诗句的融化处理妥帖自然,如同己出,寄兴遥深却明白如话,也值得称道。
(刘劲松)
烛影摇红
沈祖棻
唤醒离魂,熏炉枕障相思处。漏惊轻梦不成云,散入茶烟缕。密约鸾钗又误,背罗帷、前欢忍数。烛花吹泪,篆字回肠,相怜情苦。 题遍新词,问谁解唱伤心句?阑干四面下重帘,不断愁来路。将病留春共住。更山楼、风翻暗雨。归期休卜,过了清明,韶华迟暮。
1949年春天,沈祖棻手定而成《涉江词》,收有自1932年春以来的三百八十九首作品。词集名源自屈原《九章·涉江》和《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作者不与浊世同流合污、清高自守的独立意志,以及寄望江南之情,卓然可现。《涉江词》本色当行,情感细致入微,随着时代、个人经历的发展变化,词境日渐深入。汪东先生曾在《涉江词稿序》中指出,沈祖棻1937年到1945年的词作“迨遭世板荡,奔窜殊域,骨肉凋谢之痛,思妇离别之感,国忧家恤,萃此一身。言之则触忌讳,茹之则有未甘,憔悴呻吟,唯取自喻,故其辞沈咽而多风”。《烛影摇红》正是其中佳作。
1937年8月,日寇轰炸南京日甚,里巷都空,沈祖棻和程千帆避难屯溪,随即在屯溪结婚。次年2月,日寇迫近,夫妻二人先后辗转来到长沙。他们住在好友孙望家,虽房屋短窄,而意气不衰,每共读《楚辞》,以抒其磊落不平之气。不久程千帆赴汉口,沈祖棻流寓重庆。是年9月,沈祖棻应聘在巴县界石场蒙藏学校教书,程千帆则转赴西康工作。1940年3月,沈祖棻因病离开蒙藏学校,前往西康途中,因病滞留雅安。《烛影摇红》即作于此时。
这时,词人背井离乡已经三年,深感家国之恨、怀乡之情。虽然她和程千帆在乱离中结为夫妇,总算于不幸中稍可慰怀,但是生存的需要迫使两人不得不分居两地,于是念远思归、缠绵郁结等种种哀婉之情溢于言表。客观的历史背景决定了即使是相思迢递之作,亦不可能摆脱时代的因素和个人的遭遇,它们随时和客情、病怀、思归、念旧等种种情结纠结在一起。
这首词的词牌“烛影摇红”即是当时午夜梦回的情境。半夜时分,本已睡去,忽然又被更漏唤醒,足见其睡眠轻浅,心事纷扰。“熏炉枕障”,交待了词人的女性身份,点明此时情境。“离魂”二字,托出词中的故事背景。倩女离魂是追随爱人而去,词人离魂何在?便也是在“相思处”。同是梦“无觅处”,东坡《木兰花·宿造口闻夜雨寄子由才叔》道“梧桐叶上三更雨,惊破梦魂无觅处”是平铺直叙,晏殊《木兰花》“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又云欧阳修作)以“散似秋云”的有形之状写梦散的无形之迹。女词人在此意上再作发挥,极写梦境轻而易散,不仅难成云形,而且混入缕缕茶烟,更其不知所踪。好梦被惊已倍感惆怅,何况轻梦散去,且散得一无痕迹,道尽相思梦断、情深缘浅之意,怎不令闺中人深感怅然?“密约”句说明离魂的因由,原来是爱人失约,遂有离魂追随之梦。“又误”二字,点明这种情形已是常情。“背罗帷”,是连散去的轻梦都不忍看,何来忍忆前欢?前欢自然无从数,却将一段痴情曲尽。上片最后一句是景语,亦是情语,更呼应词牌之旨。不说自己情苦,却怜“烛花吹泪”“篆香回肠”,以物喻人,无情之物都知道情苦,何况是多愁善感的女词人?
下片直抒胸臆。词人也曾尝试消解这百般伤心,先是试图将相思之意赋于词笺,可惜没有人明白其中的伤心意绪,于是索性想放下重帘切断愁的来路,但愁本由心生,又岂能因外物而隔绝?这一无理而妙的句子将愁的难以解脱在在表现出来。百般无解,词人只好将病留春共住。词人不再说相思无望,只说山中风雨,病怀愁情本已难销,更何况风雨无助,伤春意绪。久病之躯更哪堪凄凉夜雨,念念不忘江南归期未卜,偏又说“休卜”,只说“过了清明,韶华迟暮”,敦厚中欲掩难掩的急切、绝望期望交织的矛盾之情跃然纸上,将相思之情苦,思乡之痛切统之于极度的愁苦,情辞哀婉动人。相思梦断,归期未得,清明过了,年华老去。所伤者由相思密意而起,而终落在乡情与韶华迟暮,词中将这一段愁情层层推进,其纠结处终不可解。章士钊题《涉江词》有云:“重看四面阑干句,谁后滕王阁上人。”十分激赏“阑干”以下数句。汪东先生便直接点出:“人但赏阑干两句,不知此下字字沈顿,尤为凄咽。”
(张春晓)
一萼红
沈祖棻
甲申八月,倭寇陷衡阳。守土将士誓以身殉,有来生再见之语。南服英灵,锦城丝管,怆怏相对,不可为怀,因赋此阕,亦长歌当哭之意也。
乱笳鸣。叹衡阳去雁,惊认晚烽明。伊洛愁新,潇湘泪满,孤戍还失严城。忍凝想、残旗折戟,践巷陌、胡骑自纵横。浴血雄心,断肠芳字,相见来生。 谁信锦官欢事,遍灯街酒市,翠盖朱缨。银幕清歌,红氍艳舞,浑似当日承平。几曾念、平芜尽处,夕阳外、犹有楚山青。欲待悲吟国殇,古调难赓。
1932年春天,沈祖棻以一首《浣溪沙》受知汪东先生,开始专力填词。词中道:“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有斜阳处有春愁”,春愁由斜阳带出,更是喻日寇进迫,表现出国难日深下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这首词即景抒情,用词精确,世人服其末句工妙,戏称词人为“沈斜阳”,它同时表明:《涉江词》中忧生忧世的意识始于其创作之初,堪称为全集奠定了基调。
1937年,沈祖棻踏上艰辛的逃亡之路,作为历史大背景的悲笳、清角等古代战争的代名词被广泛写入词中,成为景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们不仅是现实危机四伏的实景反映,更是内忧外患、国难当头的象征,往往起着借景抒情、感慨国事、悲愤国难的作用。兴亡之感在《涉江词》中俯拾皆是,沉郁清雄的《一萼红》更是抛尽心力,直笔抒写兴亡之痛。
《一萼红》全词壮怀激烈,感动于爱国将士的慷慨赴死,以寄悲情。词前小序交待了创作背景:1944年8月,衡阳沦陷。词一向较少直面战争,词人在这里也是用的侧面描写。乱笳鸣,是古时战争的意象,这里亦用来作为抗日战争风云四起的象征。借衡阳去雁之眼,看潇湘大地的满目疮痍,终伤怀于孤城失守。“伊洛”用《国语》“昔伊洛竭而夏亡”之典,与“潇湘泪满”互文见义,说明国势之危急。“忍凝想”,分明是不忍想象战争的残酷,可是更证其无从回避。于是词人分别抉取了两个静物和两组动作,以局部来暗示全局命运。词人首先写旗与武器,“残旗折戟”,当象征着阵地尊严的军旗、象征着战士身份的武器都已经断毁时,民族的尊严和战士的伤亡可想而知。它们证明着这场战争曾经的激烈,也证实着战争的悲惨结果。接着词人通过两组动作将敌我的状态生动表现。一是“胡骑自纵横”,敌人的兵马在城中洋洋自得,如入无人之境。另一面则是守城的士兵,他们满怀一腔热血,与战友爱人进行“相见来生”的永别。虽然战争的残酷只是稍加点缀,但民族的兴衰、城池的破碎、战士的英勇就义,无不在词作中一一彰显,令人倍感悲壮。
下阕,词人在这种悲愤的心情下更添一种不平之气。当战士们为了国家而牺牲时,重庆依然歌舞升平,就仿佛承平之际。“谁信”是这种对比给良知带来的拷问,偏偏这就是事实!山河破碎,人民浴血,而后方竟灯街酒市,清歌艳舞,对这场悲壮的战事既毫无悲悯,对家国前途也全无忧患。词人忍不住疾呼,苟且偷安的人们何曾想到偏安一隅之外还是我们的河山!诗人的心是如此沉痛,想要悲吟国殇,又恐曲调难成。直接上溯屈原《九歌·国殇》的诗歌传统,讴歌战士们的舍生取义,张扬着深沉的爱国主义情怀,同时因为现实的种种混合着悲愤又沉痛的心情。
作为时代的见证者、参与者,沈祖棻深深地感受着国家危亡的切肤之痛。一首优秀的词作,不仅在于词的技巧,更在于词对心灵的发抒,长歌当哭,正是此词艺术感染力所在。上片尽言衡阳将士悲壮殉国,下片叹后方承平景象。两相比照,词人感愤万端。汪东先生评此作为“千古一叹”,正是对其偶为变调,以及词中所蕴含的激烈情感和意旨的肯定。词人历经国仇家恨、坎坷不幸,深重的兴亡之感贯注在她的情感和血脉当中。汪辟疆先生在答书中曾建言:“弟小令骎骎追古作者,而幽忧沉痛之语,使人读之,回肠荡气,家国之痛,身世之感,亦不宜过于奔迸。仆意固非如前人诗谶之谓,实以文字过于悲伤,发之至诚,有伤心气。”复杂的感情和沉痛的心理,正是那个时代国家和个人的悲剧色彩在一个有责任感、有良知、有感情的知识分子身上的集中体现。
(张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