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美荪
【作者小传】
（1881—1945） 行名贤鈖，别名清扬、眉生，字仲素、美荪，以字行，安徽旌德人。山西学政吕凤歧女，与姊惠如，妹碧城、坤秀并擅才名。历任北洋女子公学教习、奉天女子师范学堂教务长、安徽第二女师校长。著有《葂丽园诗》《葂丽园随笔》《阳春白雪词》《瀛洲访诗记》等。
庚子书愤二首
吕美荪
一
乘舆迁播向西驰，想见秋风动黍离。
秦地山河迎辇跸，京畿烽火遍潢池。
危时谁下袁安涕，和议仍劳魏绛辞。
剩有蟠根仙李在，北门锁钥要能持。
二
中原何日履康庄，从此强邻势益张。
四百兆民愁海共，五千亿数辱金偿。
迂儒未解维时局，毅魄谁期作国殇。
寄托同胞须梦醒，江山满眼近斜阳。
一九〇〇年庚子，华北地区爆发仇教排洋的义和团运动，焚烧教堂，杀死传教士，势力遍及直隶全省，扩张到京城。慈禧企图利用义和团反抗列强，于是支持义和团的行动，排外愈烈。六月十一日，英、俄、日、法、德、美、意、奥八国组成联军，从天津进犯北京，二十一日，慈禧下诏宣战。七月十四日，联军攻陷天津，八月十四日攻入北京，慈禧率光绪帝与王公大臣逃往西安，史称庚子事变。吕美荪于《辛丑条约》签订后作七律二首咏此事迹，抒发悲愤。
第一首首联写慈禧与光绪帝仓皇逃难的状况，次句“黍离”用典双关，秋景与国难，颇为切当。《诗经·王风》有《黍离》篇，小序谓西周亡后，周大夫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彷徨不忍去，乃作此诗。后世因用为感慨亡国之作。“播迁”，流离迁徙。第二联上句写帝后逃到西安，下句写义和团在京城与联军战斗，互为对照。西安在陕西，古属秦国，后为汉、唐都城长安；“辇跸”，指皇帝车驾。“潢池”，池塘，《汉书·龚遂传》：“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谓海滨人民被迫为盗，犹如幼儿盗窃兵器，戏弄于池塘之畔，并非有意作乱。诗中用此指义和团抗击列强，写出史实，语意含蓄。第三联转写清廷官吏：国家危难之际有谁痛哭流涕？还得烦劳大臣与列强谈判，达成和议。袁安，东汉汝南人，为人严谨，州里敬重。洛阳令举为孝廉，永平间拜楚郡太守。时因楚王英谋反事发，株连数千人，死者甚众。安到郡理狱，平反冤案，获释者四百余家。和帝时，外戚窦宪兄弟擅政，袁安守正不屈，卒于官。《后汉书》有传。诗中“袁安”似指袁昶，时任太常寺卿，在总理衙门行走，熟谙涉外事务。八国联军进犯大沽时，袁昶与许景澄等反对围攻使馆和对外宣战，认为“衅不可开”，逆慈禧意旨。七月抄其家，以“任意妄奏”“语多离间”的罪名，与许同时被杀于北京，后追谥忠节，《清史列传》《清史稿》载其事迹。“魏绛”，春秋时晋国大夫。晋悼公时，山戎无终子请和，绛因言和戎五利，晋侯乃使绛与诸戎结盟。晋无戎患，国势日振，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复兴霸业，事见《左传》襄公四年、十一年。“辞”，言辞，指外交辞令。由此引出尾联：大臣中只有李鸿章能与列强谈判，希望他尽力维护国家利益。“蟠根仙李”，切鸿章之姓，兼喻其位尊与高寿；“北门锁钥”，喻北方重镇。宋王君玉《国老谈苑》二：“寇凖镇大名府，北使路由之，谓公曰：‘相公望重，何以不在中书？’凖曰：‘主上以朝廷无事，北门锁钥，非凖不可。’”李鸿章曾任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总揽经济、外交、军事大权，为晚清洋务派首领。当时沙俄窥伺东北，英、美把持中国海关，大量倾销商品，用此典十分贴切。
第二首接写《辛丑条约》签订后的屈辱，期待亿万同胞奋起救国。一九〇〇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德、奥、比、西、美、法、英、意、日、荷、俄十一国使团提出“议和大纲十二款”，慈禧在西安正担心“以首祸当议己，常悁栗不自安；及见约无之，喜过望，诏报奕劻、鸿章尽如约”（《庚子国变记》）。一九〇一年二月十四日，清廷颁布上谕：“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既有悔祸之机，宜颁自责之诏。”慈禧只要能保住权位，不惜牺牲整个国家民族的主权与财富。《辛丑条约》规定：向列强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还清，本息合计九亿八千万两。允许各国在京津沿海一带驻兵，中国炮台一律平毁；派大臣赴德日两国谢罪，等等。自古弱国无外交，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严重损害国家主权和国防安全，巨额赔款加速人民的贫困和社会经济的衰敝，中华民族蒙受极大的耻辱和灾难，清政府彻底沦为列强统治中国的工具。诗人寄望的“蟠根仙李”“北门锁钥”成为极大的讽刺，她目睹现实，悲叹不已。“康庄”，四通八达的大道。《尔雅·释言》：“五达谓之康，六达谓之庄。”诗中对中国强盛的希冀与“强邻势益张”的现状形成巨大反差，亿万民众从此共沦苦海。“四百兆民”与“五千亿数”，皆极言数量之多，这一联以数字反映灾难之巨、耻辱之大，概括力极强。第三联以“迂儒”之无能与期待中的“毅魄”作鲜明对照，情感沉痛。“国殇”原为《楚辞·九歌》中篇名，歌颂奋勇杀敌、为国捐躯的将士“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清廷只有迂腐愚忠的儒臣，哪有英勇的烈士？诗人转而寄望于民众之自强自立，不能无知无觉，亡国已经不远了！“江山满眼近斜阳”，结句融情入景，清王朝在庚子事变后也确如日薄西山，摇摇欲坠，一如诗人之预料。
庚子、辛丑年间，士大夫哀伤国事，多有吟咏，而吕美荪作此诗时，只是一闺中少女。七律二章，识见明敏，笔力劲健，用典雅切，对仗工稳，可见造诣不凡，名非虚得。数年之后，美荪到天津与长姊惠如、妹碧城共办女学，提倡女权，旨在唤醒同胞，此诗已有思想基础。后来美荪历任东北、华南、华东各地女校校长，足迹半天下，成为杰出的女教育家，历史应该铭记她的贡献。
（刘梦芙）
咏霜
吕美荪
乍疑疏雪落林间，细看空蒙薄玉颜。
昨夜微黄上新橘，晓来一白接秋山。
钟飘残月初沉水，雁逐征人正度关。
指点板桥朝日出，马蹄犹可认连环。
这首七律属于写自然现象的咏物诗，说不上有深层的寄托，但艺术精美，格调清新，值得一读。
咏物诗要求“不犯题面”，也就是说物名不直接在诗中出现，这是一条不成文但诗人又遵守的规矩。本诗前半篇从正面着笔，绘霜之色，传霜之神。首联言早晨看到林间稀疏的白色，疑为降雪；仔细看时又像美人脸上的淡妆。“空蒙”，混蒙迷茫之状，多形容烟岚、雨雾，诗中指霜色，而“薄玉颜”三字则顿添清丽之美。“乍疑”“细看”写观霜的心态，“雪”“玉”皆为白色，炼字精细。颔联上句写霜降夜间，经霜的橘色微黄；下句写晓起见霜遍染山林，白茫茫的一片。橘在“林间”，非“细看”不见其色；“一白”照应“疏雪”“玉颜”，意脉极细。这一联对仗工整而灵动，“新橘”与“秋山”大小相映，由近观到眺望，意境广远。颈联换意，写霜中之两类环境：“钟飘”句暗用唐人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夜半钟声到客船”；“雁逐”句写秋雁伴随征人穿越关山的场景，此环境中因霜寒而起的羁旅之愁、征战之苦皆以物象曲曲传出，写法高妙。尾联则化用温庭筠《商山早行》“人迹板桥霜”名句，但意境有异：温诗是写清早出行“人迹”之霜，意象凄冷；美荪诗则写朝日已出，板桥上霜已渐化，但马蹄经过的痕迹清晰可辨。“朝日出”上应“晓来”，示时间的推移，“连环”形容马蹄一个接一个的状态，可见女诗人察物的细心。
古人言咏物诗要“不粘不脱”，即不能拘泥于物之本体又不能离题过远，重在传神。宋代梅尧臣曾对欧阳修说，最好的诗应该“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首七律八句皆不离霜，前半篇写霜色之美，后半篇写霜中之境，诗意含蓄，风味清隽，达到好诗的标准。前人咏物强调比兴寄托，诗要有微言大义，但生活中的美是丰富多彩的，未必每首诗都要写理想抱负，诗人只要善于在平常的事物中发现美，充分表达其审美情趣，即为佳作。
（刘梦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