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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篇 村庄秩序
九 富裕村的麻烦
山东省微山县的欢城镇盛产优质煤,一些大中型的国有煤矿建在这里。地下挖煤破坏了地上水利,种庄稼的农民因此可以有些经济上的补偿。因为建有多家大中型煤矿,欢城镇的小城镇建设得很有模样,据说已列为山东省重点小城镇建设规划。小城镇建设得好,镇边上村的土地就值钱,这些村就有了因为土地升值而带来的收益。欢城镇李村就是镇边上的一个村,每年可以从煤矿得到60万元的补偿款,还可以得到土地升值的好处,这样的村当然是富裕村。
李村不仅是富裕村,而且有民主选举的制度。1999年村委会选举是透明公开的选举,村民公认的正直且能干的老崔被村民高票选为村委会主任。我见过老崔,这是一个真正人品好有能力的人。他申请过国家专利,他改良的甘薯种至今仍供应周边省市的农民,甚至日本和韩国也有人来向他购买这种改良的甘薯品种。他不谋私到了疾恶如仇的地步,他对法律政策之熟悉,可能超过了专门研究的学者。他当过兵,在部队入了党。这个高票当选的正直且有能力的村委会主任应该可以很好地治理这个富裕的李村了。
很遗憾,从1999年至2002年,老崔当了3年村委会主任,并未能治理好富裕的李村;不仅未能治好村,老崔在2002年举行的村委会预选中的得票也不理想。能否在接下来的村委会选举中当选,老崔自己也没了把握。至于此前的村支部选举,老崔虽然是党员,他也一如既往,连个支部委员也未选上。
老崔选不上村支部委员是他早就清楚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指望自己可以从全村党员那里得到支持,因为村里80%的党员“人品不好”。老崔关心的是由全村村民选举的村委会。因为村民是关心自己利益的,他们都希望选出一个正直且有能力的人来为他们说话服务办事情。问题是何以3年前以高票当选的崔主任竟然担心自己不能在村委会主任职上连任。
关键是富裕村和真实的民主选举这两者的结合。老崔解释自己不能得到村中党员支持时说,是因为大部分党员人品不好,这种解释对于他们村来说或许是对的。问题是为什么大部分党员的人品会不好?相对全村1000多村民来说,10多位党员的数量是很少的。也如村委会民主选举一样,村支部向来是由村党员大会选举村支部委员,再由村支部委员推选产生村支部书记。村中党员之所以都不选举老崔为村支部委员,老崔也知道自己不可能选为村支部委员,并不是村中党员不认可老崔的能力,也不是他们认为老崔这个人不公正、不正直。恰恰是老崔公正、正直疾恶如仇的性格,使老崔失去了被李村党员信任的前提。道理很简单,10多位党员相对于1000多村民是一个很小的群体,这个群体希望选出来的村支部委员和村支部书记可以从富裕的村集体收入中得到一些一般村民得不到的好处。他们这些希望自从李村富裕以后一直都得到了满足,他们没有理由去选老崔这样一个准备将村集体收入公平分配到全村村民的人来当村支部委员甚或村支部书记。而那些被村中党员选举出来的村支部委员和村支部书记或许不如老崔有能力,也不如老崔正直、公正,但他们可以从富裕的村集体收入中匀出一些特别的好处给村中党员,他们也就没有理由不被村中党员继续选为村支部委员或村支部书记。老崔说村中大部分党员人品不好,并不是这些党员人品生来就不好,而是富裕的村集体收入使然。
党员因为人数少,而可以从1000多村民之中得到好处。村民人数多,他们不可能从那些无能且人品不好的村干部中获得好处,他们当然希望选出有能力且正直的村干部来。问题是老崔在村委会主任预选中的得票不理想,老崔担心村民也要抛弃他了。为什么会是如此结果?
同样是富裕的村集体收入使然。村民1000多人是分层次的,其中一些人较普通村民更有影响他人的能力,也比一般村民更精于村中事务,精于策划村中事务。这些人成为村庄精英。能干且正直的老崔想要在村委会选举乃至村级治理中获胜,他就需要有这些村庄精英的支持。
如果没有富裕的村集体收入,老崔在与村党支部书记为首的村支部的竞争中,是可以凭借个人的人格魅力来征服村庄精英并获得他们有力支持的。到目前为止,老崔仍然获得了一些村庄精英的支持。问题是老崔正在失去大部分村庄精英的支持,而以村支书为首的村支部正在获得越来越多村庄精英的支持。村支部可以获得越来越多村庄精英支持的原因在于村里有钱,且村支部书记敢于向支持他的村庄精英许诺各种经济的和其他的利益,他的这些许诺有着强大的物质基础。村支书可以邀请村庄精英来商量村中事情,商量如何将老崔的村委会主任选掉而将另一个与他关系好的人选上去。老崔当然也可以邀请村庄精英来家里商量如何可以保证自己一派继续当选村委会主任,但老崔必须对村民负责,他说自己的财务要透明公开,他正直的特别是疾恶如仇的品性不允许他向村庄精英许诺给他们以特殊的利益,他甚至不愿用村集体收入请这些到他家里商量事情的村庄精英吃一顿饭。他自己家的经济条件不是很好,又不能经常请人在自己家里吃饭,也就不能经常地请人到自己家里商量事情。
当村里经济收入巨大而村集体又有巨大的收入分配权时,敢于许诺且不愿公开村里财务收支的村支部书记便获得大批村庄精英的支持。老崔发现以前支持自己的一些人陆续离开了自己,甚至是“出卖”了自己,因为跟着他得不到什么好处。老崔因此直接与村民互动,不再经过村庄精英这个层次。老崔与村民直接互动的办法主要有两个:一是通过将村中事情写成文字,复印后到处张贴;二是通过村里广播征求村民意见。每个月老崔几乎都会张贴一些复印的文字,也会通过广播来宣布村委会主任的决定,他还十分希望召开村民会议而不是村民代表会议。村民代表中很多人使坏,希望得到个人私利,这样的会议不能形成老崔希望给全体村民好处的决定。村民会议是全体村民参加的会议,这样的会议上正义一方容易占据上风。老崔还发明了一个好的召开村民会议的方式,就是每年搞一次村民对在任村干部的评议,凡是村民评议中信任得票不过半的村干部自动免职。在2002年前的一次评议中,村中5个干部,只有村支书和老崔勉强过半。村中也就只剩下村支书和老崔这两个村干部。
老崔试图越过村庄精英来直接与村民互动的做法进一步疏远了与村庄精英尤其是与一般村干部的关系,村中各种对老崔不利的言论都出来了。不断有人找老崔打架,也不断有人骂老崔。老崔说现在村里有1/3的村民是铁定心来支持他的,这些人都是村中的弱者,小姓。他们普遍担心这次村委会选举中老崔落选了会对他们造成损失,被打击报复。崔姓是村中大姓,但崔姓的大多数人都反对他。村中还有1/3的村民是铁定心支持村支书的,这些人大都有村庄精英的背景。村中还有1/3的村民“五心不定”,既希望得到村庄特别的好处,又希望村干部公平待人。
老崔能否当选村委会主任看来还真是一个问题。而这一切又都缘自村集体的富裕。民主与富裕结合也有麻烦的时候。
2002年5月25日
修订关键词 贿选富人治村
当前中国的富裕村大致有三种情况:一是沿海发达地区,因为经济快速发展,沿海发达地区已成为沿海工业带和城市带,大量农地非农使用,农村土地获得了农地非农使用的巨额增值收益,村集体因为占有土地,而大都变得富裕;二是大中城市近郊,因为城市的快速发展带动农村土地升值从而产生了大批富裕村;三是有资源的村庄,比如煤炭、水电资源丰富的村庄。
富裕村有钱有资源,这当然是好事,但也正因为富裕有资源,如何治理却颇成问题。目前富裕村治理的首要麻烦是,当富裕与程序民主结合起来时,“贿选”就不可遏制,村庄形成严重的派性和对立。
贿选的原因是,村集体有资源,如何分配资源,首先就决定于谁当村干部,要当村干部就要动员村民支持,动员的最好办法是贿选。贿选有两种形式:第一种是直接出钱买选票,在富裕村,一次选举花费几十上百万元贿选资金是比较普遍的情况;第二种是平时收买村民,即在与村民的日常交往中,让利于村民,让村民从交往中获得物质上的好处,利益上的帮助,这种让村民“亏欠人情”的做法自然而然地在村内形成等级结构。谁有钱,谁就可以让利,谁就可以仗义,谁就可以在形成的等级结构中占据强势位置。由此,便形成了有利于富人当选村干部的结构。
富人当上村干部,可以利于富人利用村干部的身份来办成更多事情,获取更大利益。比如集体土地的开发与利用、厂房的建造与租赁、物业的经营与增值等。在沿海发达地区、大中城市郊区以及有资源的村庄,村干部就是最好的名片,利用村干部位置可以更容易做成生意赚到钱,更容易拿到工程项目和兴办企业的各种政策性补贴。袁松的博士论文《富人治村——浙中吴镇的权力实践(1996—2011)》对该逻辑有详细的描写。
富裕村的第二个麻烦是丰富的村庄资源使得各种灰黑势力大量兴起。一方面,富人为了当选村干部除了“贿选”之外,请灰黑势力介入摆平是常用的方法;另一方面,有很多富人本身就有灰黑势力的背景,他们希望当选村干部“洗白”自己。在这些资源密集的富裕村,灰黑势力当权,基层治理当然会问题多多。
也许最麻烦的是,在富裕村,一般村民早已被排斥到了村庄权力结构之外,在村庄权力舞台上竞争的只是村庄中最富裕的又愿意在村庄活动的那一群富人。这样的村庄,村民无政治,只有富人在治村。富人,包括富裕的灰黑势力,确实可以在程序上实现民主。但是在金钱主导的村庄社会结构中,富人治村已经成为一种不可逆的政治过程,选举民主沦落为“选主民主”。这显然与我们所期待的经济发达有利于民主发展,富裕村可以成为让农民民主权利更得到保障及村民自治容易落实的判断落空。
2013年1月15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