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小登临正言论生计闻艳色戏语结婚姻

英之南有公园，邻海岸，地佳甚，为都人士游宴之区，一时裙屐往来，络绎不绝。时维四月，天气清朗，半晴半阴，树木交萦，葱葱然翠芽怒苗。群鸟飞来，操音林表，以娱游人耳目。时日光微透，空气渐疏，名花盛开，罨列左右，香气袭衣，令人心醉。去园约百余码，卒然有一人乘舆而至，视之，乃安生也。安生自外游归，道经此园，遂命停骖焉。顾谓御者曰：“汝驾轻车回，此去距国无多路矣，吾可徒步也。”安生言毕，遂入，绕园一臣，四顾寂然。但见鸟嘤嘤以求友，木滋滋而向荣。忽行至一僻处，有吟声琅琅然，触于耳畔。安生讶然曰：“声从何来？”乃遍寻吟者不得。行数武，见一少年独自徘徊于林下。心异之，以为吟者必是人。其人顺而长，貌殊文秀，而衣履清洁，雅不类俗人，一似有旧相识者。安生唤曰：“子非吾故人罗守基乎？在此何为？”彼应之曰：“异哉！子胡为而来此？”安生乃前与之语曰：“吾与子当有夙缘，今不期而会，诚意外事也。”罗守基乃掷果盈盘，光彩灿烂，红白错杂，进而与安生曰：“佳否？子视之若何物也？吾知天下多美妇人，粉白黛绿者，都以人力施之，谅不能若是果之色泽天然也。”安生曰：“诚然。是固犹十五世纪时美术家所镌刻于书中者。当时美术发达，号称极点，书中所印诸物，人视之若珍宝。今汝所掷之果，其价值当不在十五世纪时美术下也。”安生言次，目闪视如电，似有讽刺之状。盖安生为人聪慧，举动不逾矩，无佻之风，时人以奇男子目之。当安生与罗守基遇时，知示己以果，为彼诱煽少年之计。而安生言笑自若，面无动色，则其深沉大度，于此略见一斑矣。二人立谈许久，扪表看时，已三下钟。遂各分道而散，安生乃独自步归。行一二里许，道逢管家者来，名阿君安。安生与语曰：“怪甚，吾度于今日必来，子果来。近吾行游数日，尚健甚。一星期前，吾作旧金山之游。是处为名胜之区，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吾朝夕倘佯于彼间，如登九霄之上，不意人间亦有此福地也。吾畅甚，固不负此游。”阿居安曰：“自君之出矣，已三月余，吾屈指望君归。”安生曰：“何悬念若此？”二人乃相述别后之事，缓步而归。

行数里，村舍在望，甲第连云，而群峰环绕，仰观岿然。

安生谓阿君安曰：“前村隐约，想至吾故里矣。”盖安生家去市集数里而遥，半村半郭，有屋数椽，依山而筑，颇具雅致。家构园一区，四时花草，遍植满其中。国之前，湖水莹然，清澈可鉴。夹岸芳草，依依向人。满堤垂柳，稀疏青碧，映带左右。天然景致，雅不让西湖十景之一也。山之阴，大海环抱，汪洋一片，朝浴曦而暮濯月，光彩夺目，几不可以言语状。登高一览，胸襟开阔，看云影天光，纤尘不染。对此能令人尽忘俗虑也。

安生既抵家，与阿君安畅谈数日。寻思野游，乃与阿君安携手同行，途中默然，不作一语。比至一土丘，丘斜上，高约一里许，土人盖筑以供登临之乐者也。安生曰：“吾其登乎？”乃两手抠衣，纵步而上。须臾，立于丘上，以手示阿君安曰：“大哉！海之为物也。浩浩荡荡，茫无津涯，遥接天际，一碧万顷。此所谓观于海者难为水矣。”阿君安答曰：“海其亦有情乎？灿烂者其光，澎湃者其声，亦似欢迎吾子之来者。波涛相荡，声韵琅琅，颇悦于耳。突然而来，又如千军万马之声，汹汹骤至，伟矣哉其势也！”

言已，二人迤逦下丘，向荒村野畔而来。则见四围禾黍，一片青青，耳不闻鸡鸣狗吠之声，目不睹茅屋炊烟之景。对此茫茫，百感交集。维时已六月，天暑甚。安生谓阿君安曰：“野草离离，蹴之生火。骄炎若此，微物何堪？回忆城中居民，地狭隘而人稠密，际此长夏，其将何以消受乎？”阿君安曰：“君无过虑，吾近得新闻，且告君。以君之智慧过人，试思索之。”安生哑然失笑曰：“子从耳闻目睹中来，惟子自知之。吾居局外人，固犹聋聩也，又乌可逆料吾子之意？设吾有先觉之明，则过去、今生、未来，三昧之化身，善恶臧否，吾可以凭吾臆断，泄漏天机，而知所取舍矣。”阿君安曰：“吾告君，君当何以谢我？”安生曰：“惟子所命，如子所言。与吾身有密切之关系者，吾生当衔环，死当结草，以感吾子之盛情。吾谨洗耳以昕。”阿君安曰：“感吾之德固直，但闻吾之言，君毋作骇状。”安生曰：“此特吾幼时之习惯耳，闻有人言可惊可疑之事，则为之动容变色。今吾子所言，率庸常语耳，何以异为？”阿君安曰：“既若此，吾且明以告君。于英之克来服村，吾建宅一所，欲与君居焉。寻有来税居者，故不果。”

安生闻言，作色相顾，而目不定视。阿君安曰：“吾之是言，知君必不以为异。夫以室租人，亦贸易之一端也。彼偿我以钱，我租彼以室。彼得吾室以安栖息，我获彼钱以沾滋润。”安生曰：“若是所获者能几何？人将以为吾囊内钱空，遂不免阮郎羞涩，顾为此补苴之下策。天下事必名利两全，斯为美。吾为此而图利，吾即以此而丧名。舍名而取利，吾所不取也。”阿君安曰：“君富家郎，所言乃如此。乃祖乃父披荆棘，冒霜露，不知费若干之经营，耗几许之能力，而始能拥积厚资，以为子孙幸福。君不甚吝惜，弃若泥沙，且于家道肥瘠，如秦人之视越。吾知数年以后，家中生计，日益萧条，不可思议矣。前数月，君外出，游费稍巨，一来复前，某钜行股东以书付吾，彼言甚愤愤。书略云：近因商务梗塞，钱币积滞，君存款项下，子息甚微云云。”语次，以簿记示安生，忠告善道，令无作闲游浪费。曰：“君亦知君侪地位，如秋风偶起，蝇蚋都稀；炎景稍更，物状易露。所处特危甚，一旦把持不定，便尔落魄终身，奈何？”言已又问曰：“君需钱否？君之所需何用？君亦知生人供给，辄有定数，挥霍金钱，匆论腴田沃产，一呼吸间，尽可散失。君日费一日，所入必不敷所出。欲均出入，道在撙节。撙节者，生财之不二法门也。君知所以撙节之，则君即知财之如何以生。吾于克来服村以室租人，诚为君图久远，全名誉也，吾岂故为是锱铢之利计耶？”

安生曰：“然则租者何如人？其家视中人之产何若？”阿君安曰：“君憨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安有以富人子而不远千里而来，入他人之室者乎？君阅人多矣，世风日下，黄金结交。以若之阔绰如许，尚问人之生计。吾独不然，克来服村之租者，非富家郎，乃美女子也。”安生曰：“此女系英国人否？彼来有僮仆随伴否？”阿君安曰：“彼固意大利人也。彼居克来服村，所挈来者，只一女婢。婢貌称可人，鬟垂髻抱，不加修饰，而风流自在，为其主所最宠爱者。”安生讶曰“伊果为意大利人乎？”阿君安曰：“诚然。吾以名示君，彼即意大利之羞沈那也。当年声名显赫，芬芳齿颊，遥想其人，淘无愧意史所载名妹之流亚也。彼年富貌美，百般韶秀，俨然与意大利女皇克提之像相颉顽。一令他人瞻睹芳颜，浑疑为天仙下降，凡尘中那得如此尤物。以是不为其情迷色惑者卒鲜。”安生曰：“果尔，则克来服村之室，固非吾有矣。彼茕茕女子，离家远适，我一见犹怜，矧如此绝世丰姿，来租吾室，可谓佳人奇遇，而忍取其租金耶？”阿君安曰：“吾以室租人，而不能偿我以金者，天下宁有是理耶？且是女举动规矩，风范大家，付之于吾，吾可以效犬马之劳以答君。彼居吾室，无他求，以室内有一礼堂，清闲幽寂，可作彼朝夕颂祷之地。其外室中陈设，精微适目。据彼云，彼固一旧家女也，其父止生一女。蓄积余资，存贮某银行中，权子母之利，以为彼饮食衣服计。彼乐攻书籍，经史山积，无所不览。所携来者，于目颇宏富。口操英语，甚清晰，与吾辈相仿佛。以彼幼时在意大利，所结交往来者，大都英之女友，此无怪其然也。彼初与吾遇，言吾甚和悦，蔼然可亲而不可犯，为彼生平所未睹，故与吾心惬意洽，无纤芥隙。”

安生闻之，遽然曰：“若是之美，可谓天下绝无而仅有之女子矣！”阿君安曰：“不宁惟是，羞沈那尚有一女友，英人也，名唤圣得斯小姐。小姐为水师提督圣得斯之女，幼生于意大利，与羞沈那相善。后同学于英之拉丁学校，时羞娘、圣姐有‘双风’之称，时人目之以二鸳，盖言其举止轻扬，窈窕有凌波之概，宛如鸳在水中，逐波而上下也。自吾一见羞娘，心迷欲醉，意狂似颠，几不自知何为而至此。故每于夜分沉闷时，握管拈毫，赋诗以赠之。诗曰：‘女儿何事倚栏干，独理淡妆应怯寒。为乞嫦娥借圆月，夜来同作镜中看。’彼见吾吟句，喜不自胜，以为天下人能道出彼之衷曲者，莫如阿君安。遂引为莫逆交，时呼吾为彼之阿君安云。彼两手纤纤，柔荑入握，香生两颊，滑腻无双。彼敏锐如针芒，光彩如旭日初升，朝露未晞，返照闪烁，不可言状。所可奇者，彼时语人云，年已七十四矣。”

安生愕然曰：“其然，岂其然乎？何以子前言彼富于春秋，而今又忽忽若是之老大也？吾甚不解。然则子得无诳言以搪塞乎？天下宁有七十四岁之妇人，而能若是之秀丽姣好者乎？果如是之年，吾知其将就木矣。”阿君安大笑不已，曰：“吾言诚诳君。然则圣小姐吾熟识之矣，圣小姐告吾，羞沈那不惟无七十四岁，且不能足其半数。鉴貌辨色，当无逾二十五岁云。是则羞沈那实与圣得斯小姐同年也。君不闻某年某月，有二月旋行于赤道之间，其殆二人之化身欤？”安生复问曰：“羞沈那美则美矣，但不知已许聘未？”阿君安乃瞠目咋舌而答曰：“君之问题，促人实甚。谁为彼夫，彼为谁妇，吾安得而知其底蕴？使如此神算无遗，则前途茫茫，后路悠悠，天壤间婚姻秘密之权，任吾揣度，尽入吾掌握中矣。”阿君安于是搔首问天而歌曰：“上帝堂堂，照临四方。生人配偶，谁实主张？示我迷筏，其惟彼苍，其惟彼苍。”

安生闻歌乃曰：“男婚女嫁，人之大伦，何恤乎人言？想乃夫作九泉下人矣，不然，何秘密乃尔也？”阿君安乃伪言曰：“然也，君何由而知之？彼乃一婺妇也，孀居独宿，于今数载矣。”安生复以言挑之曰：“彼既为未亡人，然则空房中夜，独守岑寂，子竟忍坐视之。不如使媒妁通问，以续为子室之为愈也。嘤鸣求友，鸟犹有情，何以人而不如鸟乎？子言彼富有财产，子得之可以乐享无穷。子言彼沉潜经史，子得之可以揣摩有益。以子如此之羡慕，则由羡而爱，由爱而敬可知，爱敬相生，斯夫妇之道至矣。且言为心声，发诸口而征诸心，子既若是之羡慕，若是之爱敬，是子之情丝万缕，意种千苗，早属意于羞沈那矣，子曷从吾言？吾知羞沈那当擢子于世界上之第一乐境，使子为世界上之第一伟人。于于是昂首天外，脱颖而去，享自由之幸福：又何至局促若辕下驹，复在吾羁绊下也？良会难图，子若失之，匪惟使羞娘真成薄命，即抚心自问，子亦太不近人情矣。”阿君安曰：“君休矣！无为是言迫我。吾年现尚幼，婚姻之事，何须急切以求？及期而往，固未为晚也。”安生仰首自言曰：“男儿于此，何多忸怩而无决也？”

二人且行且言，已抵家。于是相对踯躅中庭，相视而嬉。

比行至室南，时日光下射，满照窗牖，左右疏柳，略有微阴。当夫夕阳西下，光线返拍，园中花卉，斗秀争妍，有令人心旷神怡，留连而不忍去者。二人于是拾级而登，排闼而入。扉半启，室内黑暗，无光线可通。行至正室，顿觉豁然轩敞，别有洞天。室中陈列玩物，清洁可爱。室成方形，广袤约数十余迈。四壁疏棂，漆色可鉴。地砌以方石，上覆一毡毯。屋之隅，安火炉数座。其一隅有梯一架，可通楼，装饰华美，颇雅观。室中排藤椅数张，方圆参错，不一其形。架上图籍琳琅，目不暇给，虽谓西园东壁，亦不过是可也。

二人遍游数地，寻至一书斋，稍有别趣。修竹茂林，映带左右，时有微飔，帘影披拂。二人遂入，向坐而语。阿君安曰：“今日，来复之第三日也。明晨，当前往该村，觅吾旧侣。”安生曰：“访者为谁？”阿君安曰：“何待言，吾所访者，羞沈那无疑也。”安生曰：“明晨径去，似稍迫。”阿君安曰：“然则来复之第五日何如？奈是日不利吾行。君初返，曷先我以往乎？君以明晨为过速，然则后二日而往，君以为过缓否？”安生沉思不语，乃以手扪袋，取雪茄烟卷授阿君安，寻又取其一以自吸。既而曰：“来复五日，适合余意。但吾初自外归，跋涉奔波，觉肢体疲乏，懒于起行，吾甚不愿外出也。”阿君安曰：“然则君请择焉，君于何日闲，即于何日往。”安生曰：“是固难预决也，吾意欲休息数日，再订行期可乎？矧此间不乏旧友，吾初自外来，酬酢往返，虚与委蛇，亦世故人情中之不可少者。今戚属里党，尚未趋谒，何至于素未识荆者，遽尔造次一往？则卑逾尊、疏逾戚之诮，岂不授人以为口实乎？”阿君安曰：“善，容再图之。君近日饱受风霜，似觉困顿，调养摄卫，自是卫生要事。君浴后，约钟报四下，可至园中啜茗俟吾，吾必至，当与君密谈数刻。”言已各散。少顷，阿君安飘然而来，与安生相施礼毕，乃言曰：“前言君幸无忘却，以吾意度之，无论若何，君当于来复日一往。”安生诺曰：“吾知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