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鼠成亲
昔有一狸奴与一鼠子善,少相押,长相爱,终且成夫妇,愿终身相安焉。一日际盛夏,狸奴忽顾谓其妻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等盍于此际,略谋积蓄,以免隆冬时饥寒欲死乎?虽然,尔固茌弱女流,出则多顾虑不胜任,余当独任之耳。”遂行。越数日,欣欣然返,得肉一孟,上肥下瘦,位置迭然。大喜,遂互商所以藏之之法。密议良久,继而狸奴谓曰:“以余所知,惟礼拜寺最安静,必无他虞。如藏之,可饱享一冬矣。”于是舁孟至其处藏之而返。
无何,狸奴偶一念及孟中物,则馋诞欲滴,屡欲染指而不得其隙。一日,给其妻曰:“今日为余妹之子洗三之期。余将赴汤饼会,盖妹尝谓余云:‘此儿特佳,浑身褐色,而斑文作黑色。’且妹必欲余往作知宾焉。”鼠曰:“果尔,则夫子自当去,惟欢乐时请弗忘妾耳。红酒,妾所喜也,归能遗我少许,于愿足矣。”狸奴应声去。伪为至妹处也者,其实无所谓妹,亦未尝有人请之作知宾。乃匆匆出门,潜往藏肉之处,据盂而吮焉。直至盂面肥肉将尽而止,然后上屋洗脸毕,徐徐散步至日将晡,始缓缓归。鼠逆之入问曰:“今日之会,得毋乐乎?”曰:“乐甚。”鼠又问曰:“是儿今日所命者何名乎?”狸奴徐答曰:“去面矣。”语意颇冷。鼠闻之讶曰:“噫,奇哉!此名乎?”狸奴应之曰:“于我族此名已旧矣,然未必遽出尔祖耗贼之名之下也。”鼠默然,不敢答,遂不复问,而狸奴固未尝一日忘孟中物也。越数日,复以他事撺掇之曰:“有姑母新产一猫,色纯黑,惟颈项间有白毫一圈,殊美丽,殷殷请余往,固辞不获。惟有再累若独守一日门户耳。”鼠应之曰:“可。”遂又潜往藏肉处,肆其大嚼,至过半而止。自言曰:“美哉!亲尝之固胜于嗅多多矣。”继而就地一觉,逸如也。追梦醒,归来已夕阳西下矣。鼠见之,又询曰:“今日之名固何取乎?”狸奴惘然不知所对。继而曰:“今日之名乃去半焉。”鼠曰:“怪哉此名乎!诚生平所未闻,抑亦姓氏谱之所未载者也。”狸奴亦不之答,但吮嘴咂舌,默然捋须而已。
又数日,顾谓鼠曰:“凡事有其二矣,则必有其三。昨日又新产一黑色儿,周身上下毫无一根杂毛,洵数年来我族中绝无仅有之品,想尔必许我行也。”鼠应之曰:“去面矣,去半焉,如此佳名,已足取笑一时。二之为甚,其可三乎?”狸奴叱曰:“咄!止藐尔鼠辈,株守一隅,终年不出户庭。披灰裘,捉蟋蟀之外,若又安知天地间尚有他事耶?”言毕,扬长径去。鼠默然不敢作一声,不知猫固又往飨肉食矣。比归,鼠又询之曰:“今日之名固又何取乎?”曰:“告罄矣。”曰:“告罄矣乎,异哉!我诚不解其何谓也。”遂摇首叹息而睡,而狸奴从此亦不复有人请之赴宴矣。无何,严冬至。一日夜将半,犹无处觅饮食,因谓其夫曰:“寺中藏肉,本备不时之需,盍往食之,聊应今宵之急乎。”狸奴应之曰:“诚然,尔往尝之可也。”言毕,摇摆而出,不知所之。鼠独取道径至其处,则见器则犹是也,而其中空如矣。遂返身遍归,见猫仍若行所无事,惟眉宇间微露惭色,于是低声忍气而谓之曰:“我今知良人之待妾固如是也。向者夫子三次出作知宾,固未尝赴席也,不过三至寺中食孟中物耳。今而后,妾亦能解所谓去面矣、去半焉,与夫所谓矣……”言至此,狸奴已老羞变怒,厉声叱之曰:“休,尔再敢多一言,余即食尔,尔其无悔也!”顾鼠子之言虽为中阻,而犹如箭之在弦,虽欲不发,不可得矣。因脱然而出曰:“告罄矣……”语犹未毕,狸奴已突如其前,以爪按之,顷刻而尽,盖不足供大嚼焉。
译者曰:普天之下,一日之中,熙熙而来,攘攘而往,圆颅方趾中之小事大、强凌弱若此类者,盖不可以胜计也。复何怪乎?此一鼠哉,吾不禁熟视之而为之危也。彼鼠辈之不知自立,强颜倚人,犹其小焉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