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结婚(四则)
近世欧风东渐,自由之潮日盛,奔腾澎湃,骎骎乎灌输及于全国。此亦时势所为,莫可止遏,纵有反抗之人,效力盖亦仅矣。盖反抗之者,不过少数之老远守旧者流:而欢迎之者,则通国少年,滔滔皆是也。虽然,迎之者狂也,拒之者愚也,苟能因势而利导之,亦未始无大益于吾国也。夫自由之道多矣,有宜于我者,有不宣于我者。其事亦至复杂,断非一二言所能解决。矧以专制之国,一旦而欲入自由之域,其抉择之方,岂可不以审慎出之?故自由不难,得自由而善用之,斯为不易耳。若夫所谓“结婚自由”者,非近时人民所自定之一新风俗哉?政府既未默许,国人亦未公认,可谓自由之至矣。当其始也,不过一二新学家有慊于旧俗之繁礼多仪,故创为新法,以省浮华。如盐山刘君千里之于桐城吴小馥女士,其最初见于海上者也(礼成于乙巳八月二日),然犹假地张园,广邀宾客,堂哉皇哉,当众为之。及其继也,遂有某处学堂,男女学生既就讲堂中,仅烧洋烛一对,双双屏拜,便成夫妇。循是以往,将来流弊所届,不可终极,有必非创行者之所能梦见而逆睹者,可断言也。兹事体大,吾人所当加意研求,而不容轻忽者也。
中国女学,凌夷已极,故中国女子之学术思想,殆无足称。即偶有一二略解风云月露之词者,亦若凤毛麟角,不可多得。然中国女子之道德,自古至今,迄不少衰,实足以冠绝尘寰,而天下莫与伦比。盖环球六七十国,其不文明者无论矣,即号称文明国者,其女子未有不好逸而恶芳。惟中国女子则不然,宁牺牲毕生之欢娱,而惟博取贤孝清节之名誉是务,未尝贫以贱劳苦而易其初心。中国妇女之墨守道德,至于如此,夫亦可谓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夫死之后,法律虽许别嫁,而中国妇女,人人皆以再醮为耻。其有遇人不淑,秋扇见捐,亦惟自安薄命,不敢怨天尤人。而其最后之希望,惟在抚育儿女,俾之成人而已。呜呼!人但知节母旌表之可荣,而不知皆从哀苦中来也。况乎世之节孝贞烈之贤淑女子凐没而不彰者,又比比然邪!虽然,吾中国妇女虽有此天秉之特性,而礼教之束缚亦未始无功焉。盖节妇之以终身相矢,有感于故夫之爱情而发,犹可说也;若夫贞烈之女,既无故夫爱情之可言,顾亦毅然决然,誓守终身,甚且毕命以殉,此何故哉?彼岂不以婚虽未结,而名分已定邪?此岂非礼教束缚之效邪?先王制礼,如亲迎、奠雁之仪,正所以表夫妇为人伦之首,不容苟简之意。后世奢靡成风,遂多繁文缛节。后生小子,未读古书,遂执是以为制礼者之病。吾惧夫中国数千年之礼教,将扫地以尽也。虽然,中国今日男女婚嫁之礼,按之情势,亦不能不量为变通,以期归于一制。然第求恢复古礼,删节俗例可矣,殊不必别创新法,效颦西俗也。何也?中国际此道德沦亡、民智蔽塞之时,幸而尚有礼教纲常维持秩序,而宠妾虐妻之事,遍地皆是,且多见于富贵之家,夫妇道丧,可为一叹。倘再藉口简易,创为新法,并此告朔之饩羊而去之,则他日始爱终弃,朝婚夕散,其不为禽兽也几希矣。盖中国一夫多妻之制,倘长此不改,则妇女虽有道德,亦将自陷益深,衰弱愈甚,而终为桀黠之男子愚弄欺侮,而无可如何而已。吾友南海吴趼人征君之言曰:“中国今日对于此问题,当务之急,乃在于普及教育,而并不在乎亟亟提倡婚姻之自由也。”此诚正本清源之论。然他日文明日进,女子必有脱去羁绊,不受束缚之一日,谓予不信,盍以美洲合众国之现状为前车之鉴。合众乃美洲新造之大国,文明自由,达于极点,骎骎乎凌驾欧洲,有后来居上之势。夫以如此文明国民,而授以结婚自由,则男女配偶,直可百年好合,永矢白首矣,讵知事有大谬不然者。据最近调查所得,此二十年中,夫妇离婚之案,多至一百余万。自由结婚之效果,亦可睹矣。
其一
英国《人民报》曰:翌年(即一九〇八年)世界中最足动情,堪资研究之新文章,当无逾合众国调查部之新刊报告书。美国男女配偶,本极自由,然结婚以后,凶终隙末,不得已而请求离婚者,所在多有,且有年盛一年之势。幸各处皆有特设法堂,不难详细调查。闻彼中央政府,顷已派员至各联邦,分头调查。约计自一八八七至一九〇七,前后二十年中,各处法堂所发准予离婚之印谕,不下一百万张。现在调查总机关部已摘录案由,详细造册矣。此皆怨女旷夫之事业,抑亦自由结婚之效果也。所愿有立法之责者及早提议,将离婚律例详加订正,通行各联邦政府,共同遵守,庶几可收全国一致之效欤?
其二
迩有美国某氏者,一日特设盛筵,邀请男女友人赴宴,都凡五十人,皆新近请得印谕,准其离婚者也,且皆社会中之表表有声者。是日所提议,即为改良结婚问题云。辩论终宵,迄无成议,东方既白,始散席焉。又美国各处向有所谓“出妻俱乐部”及“离婚总会”之类,亦所以为讨论结婚离异过于自便之问题而设者。然风气之成,由来者渐,非一朝一夕之故,积重难返,未易骤改也。
其三
美国纽约第二十六街,有礼拜寺一所,古刹也。此寺结构虽小,而声名极大,以自由结婚著名世界。寺中住持某,年迈性慈,凡男女来求注册婚配者,循例付讫规费,无不悉如其请,使有情人尽成眷属,双双欢谢而去,从不细加盘诘。人都便之,其门如市,一般秘密私婚之可怜虫,尤趋之若鹜。不特美人乐就之,欧人之渡大西洋而至此成礼者,亦颇不乏人。按其册籍,伶界中人之结褵于斯者,尤较他处为众。盖私婚之人,大抵有难言之隐,不可告人,故不惮跋涉,利用此寺。然此种婚姻,必难久恃,大抵中道脱辐,自愿离异者,皆私婚苟合者为多,所谓欢喜冤家。岂主持其事者,初料所及也。
今此寺住持霍顿博士有鉴于此,幡然变计,特宣告于众曰:“自今以往,本寺结婚章程,均与他寺一律。无论男女,苟不能将确实年岁,以及父母认可之据,一一证明,使人满意者,本寺皆不予成礼。无父母者,当以尊长、亲属或保姆为代。男婚女嫁,须彼此相当,不可过于迁就,致殆后悔”云云。自霍氏改章后,一月中,因证据不全,未能满意,而不予注册赞礼者,凡二百五十五起。由是观之,此举与社会前途大有影响。惟彼法律家以代办离婚印谕为业者,从此将骤少一宗收费耳。
其四
至于夫妇控告离婚之案,千奇百怪,莫可端倪。翌年美国调查部之报告出版,世界中即有专书,不必多赘。姑以巴黎最近之一案译之,可概其余。
法京巴黎离婚法堂,有丈夫控其妻子,自愿离异,俾得自由者。控诉大意,无非以其妻性喜豪华,奢侈无度。据称其妻一年中购四季新冠,多至二十七,每冠平均值二十金左右;制新衣二十五,值四千五百金之谱,他无论矣。问官叩其妻,则云丈夫岁入巨万,妻子添置服饰,费此区区,殊不为多:且当时赠嫁妆奁,亦足值十万金:何遽如此悭吝云。于是问官衡情酌理,判断夫妻依旧和好,不准仳离;但妇之服饰,亦量为限制,以后年不得过三千金云。此二人虽幸免劳燕分飞,然其夫妇之为夫妇,亦可以想见矣。
趼人氏曰:余与译者论时事,每格格不相入,盖译者主输入新文明,余则主恢复旧道德也。吾国旧道德,本完全无缺,不过散见各书,有出于经者,有出于子者,未汇成专书,以供研究耳。诚能读破万卷,何求弗得?中古贱儒附会圣经,著书立说,偏重臣子之节,而专制之毒愈结而愈深。晚近士者偏重功利之学,道德一途,置焉而弗讲,遂渐沦丧。而恰当此欧风东渐之际,后生小子于祖国古书曾无一斑之见,而先慑于强国,谓为其文明所致,于是见异思迁,尽忘其本。呜呼!抑何妄也。不宁惟是,彼之于祖国古书曾无一斑之见者,其于他人精华之籍所得几何,从可知矣。舍我之本有而取诸他人,不问精粗美恶,一律提倡。输进之精者美者庶犹可,奈之何并粗恶而进也?虽然,此犹曰失于审择耳。其尤甚者,则专为自私自利计。如谈自由而及于结婚,其语乃尽出于少年之辈,稍老成者必不肯言。其故果安在也?彼谈自由者,徒哓哓然曰“自由”“自由”,曾未闻有一研究自由之范围、自由之法律者。审如是也,则深山大泽之中,有最自由之一物焉,曰龙蛇豺虎,公等何不从之游也?是故讲自由者一及于范围、法律,则必有大不自由者在。欧美最重自由,而与人晋接之顷,有未识其姓名者,虽晋接再三,非有介绍,不得率行叩问,此吾国人刻不可耐者也。举此小事,以概其余。公等日以自由之声聒人耳,而曾不肯一讲范围、法律,公等谓非借此为自私自利计,虽苏、张来辩,吾不为屈也。
且夫输进文明云者,吾非必欲拒绝而禁遏之也,第当善为审择云尔。以余观之,彼之文明,彼自以为文明耳,而认其为文明与否,其权在我。对于一琐事之微,尚当审辨其是非而论定之,矧此关于全国之学术思想者,顾乃作一犬吠影,群犬吠声之举动乎?况风俗礼教对于社会习惯性质,有密切关系,必欲尽毁我之所有以从人,公等或优为之,全社会未必尽能为也。
吾今存一说焉,以俟诸公之定断。其说维何?则凡学他人者,必先得其短处是也。犹忆吾束发授书时,蒙师教我读,字未尝识也,而师年老多咳病,吾退塾时,殊不复忆字之能识与否,而必作伛偻状以学蒙师之咳。吾少年曾学为画矣,六法未谙,东涂西抹,不能成一幅,而笔砚狼藉,朱粉满案,且及于唇面之间,种种画师之丑态毕呈,甚且过之。家人见之而笑,始耸然而自惭也。吾又曾游于大江南北暨燕齐吴越之间矣,在在方言不同,非互学不能相通,然以此地之人学彼地之语者,未必遂能操其语,而彼地詈人之词必先学得之。此其明征也。公等新少年,历岁月几何矣?窥他人之学术几何岁月矣?姑勿论有自私自利之心,即曰无之,而所学果何如矣?金圣叹先生之序《西厢记》也,其言曰:“现见其父中年无欢,聊借丝竹陶写怀抱也,不眴眼而其子手执歌板,沿门唱曲,若是乎谢太傅亦慎勿学也。现见其父忧来伤人,愿引圣人,托于沉冥也,不眗眼而其子骂座被驱,坠草折臂,若是乎阮嗣宗亦慎勿学也。现见其父家居多累,竹院寻僧,略商古德也,不眴眼而其子引诸髡奴污乱中冓,若是乎张无垢亦慎勿学也。现见其父希心避世,物外田园,方春劝耕也,不眴眼而其子担粪服牛,面目黧黑,若是乎陶渊明亦慎勿学也。”金氏之言,盖戒人慎于造因也。彼所举者,其因非尽不良,而结果皆恶,若是乎审择之不可不慎也。公等动言输入文明,吾不敢菲薄公等,吾且崇拜公等为中国造因之英雄,然而其慎审诸!其慎审诸!
今之恃译西籍而图输入文明者亦多矣,何不亦如周子之译此条,择其短者,亦表白于我国人,俾得有所审择耶?周子译此篇竟,持来商榷,喜其与余之见同也,亟书此归之。此说一出,亦知必多唾骂攻击者,然而非所恤矣。
英美二小说家
中国科举时代,凡得隶名甲乙榜,或仅青一衿者,均为社会所重;彼为秀才、举人、进士者,亦人人以此自豪,入仕后尤处处得占优势,号称正途出身。其人之才不才,可置而勿问,但有科名以冠于姓氏之前,则不才亦才矣,俗尚然也。而真有才学之士,苟不赴试,或试而被黜,则虽学究天人,曾不得享受学位之名誉。偶有一二鸿儒硕彦,声气广通,得督抚大宪为之专折奏闻者,亦只赏以官阶职衔而己。至于勋名彪炳,位至侯伯,非无特赐进士出身者,然此系朝廷异数,不世之旷典耳。惟贾人之子,辇金报效,则殊恩所霈,乃有给予举人,准其一体会试之条。此中国科名之大略也。西国则不然,无论国君民主,皆无策士之典,其甄别之权,一操诸各大学教师。彼教师既有量衡天下士之责,即人人皆可受其别择。学中执业弟子试而合格,固得学位,而文名藉藉,众所共知。如各国执政大员,与夫报馆主笔,小说著者,苟未得学位,或学位犹卑之人,而其资格足当才士之选,可以当之而无愧者,各大学教师亦得予以相当之学位,以示褒宠。每有宣布,士论翕然,从未有侥幸得之者。方之中国较短长于一时之间者,其得失为何如邪?故不特各国臣民视此三数大学之名誉学位为至荣极宠,各国君主后妃亦莫不郑重视之。
伦敦之西,有都邑曰奥斯福(Oxford)者(日本人译为牛津,盖以意为译者),其地最富于宏壮瑰丽之建筑物,而英国盛名鼎鼎之大学亦在于是。一九〇七年六月二十七日发一榜,得进士学位者五人:
一、英国威尔斯亲王康诺;
二、英国现任首相班鼐门;
四、英国大将鲍富;
四、美国现代小说巨子克来门[即人称麦德温(MarkTwain)者也];
五、英国现代小说巨子纪伯麟。
之五人者,皆以文学受知,故士论尤引以为荣。然赫赫懿亲,名相上将,乃与英、美二小说家同邀盛典,不伦不类,在中士所必无者,而外国则恒有之,不分贵贱,惟才是重。斯真能实行平等主义者矣。
此举之前,则有俄国外相槐脱氏得赏学位之事,一时士论所在,莫不同声公认。盖俄罗斯为日本所战败,艨艟巨舰,全军覆没,内忧外患,岌岌可危。而槐氏议和之顷,不亢不卑,卒能告厥成功,无伤国体,其不辱使命,有足多者。同时吾国出使考察宪政大臣泽公端方,亦同邀此典,则不可解矣,岂以研究宪法有心得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