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罗显章
2017年9月29日上午,八点半。
我们三人直愣愣站在一片水泥空地前,仿佛那上面的房子刚刚才凭空消失。空地二十多米见方,用白线画了车位,我数了数,左中右各八个格子,现在只停了两辆车。
陈舜走上空地,翘起皮鞋用力踩下去,踩了两次。回音有金属弹性,大概震动了底下的钢筋。“小金莹啊小金莹,如果你在下面,就给个回复呗。”
“有病!”
小希好像真的生气了,脸上的表情不是害怕,而是觉得他不尊重一个生死未卜、命运悲惨的小女孩。陈舜拉长鼻孔翻白眼。
这里是一整片相对集中的住宅区,位于革马村西南,一栋栋两层住宅棋盘格一样排列整齐。房屋的品相比村里其他地方要好,外观也都一样,橘红色的喷砂从墙根喷涂到腰线,上半部分是米色的防腐漆,屋顶盖了琉璃瓦,每家都有石墙围起来的院子。
曾经伫立在这块水泥地上的房子,就是梁皓的家。
“拍张照快走吧,别迟到了。”小希催促陈舜。
“拍这空地?”
“不然还能怎么样?”
陈舜摸着胡茬子,绕到南边的房子前。院门开着,他抬步走了进去。主屋的门立马开了,一个中年女人迈着小碎步迎到院子里,显然她一开始就注意到我们在停车场上晃悠。
“你们,你们做啥?”
“我们……”
“你们,是拍电视的。”
这女人有眼力,我没拿器材,她光看陈舜的打扮就猜到了。消息传得真快。
“去去去!拍电视,拍电视到我家里来,真是要死了。”她用手掌朝外拨动空气。
“不是,阿姐,你听我说。”陈舜表示到她家里转一圈就行,“简单收拾收拾,我就拍房子,不拍人,很快就好。”
“为啥,为啥拍我家?!”
陈舜指着停车场的方向:“我要拍隔壁也没得拍啊。房子都一样嘛,帮帮忙。”
“你要假装是梁皓家?”女人明白意思了,转了转眼珠说,“你给多少钱?”
“你要多少?”
女人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我只要十分钟,你这也太……”
“三千。”
“哗!”陈舜吓得眼皮乱抖,好像迎面吹来一阵黄沙。
“你们拍个电视剧,几百万,三千都不给,搞什么名堂!”
“这些窗户是最近装的吗?”小希原本还站在门外,借由这句话走进院子。
“什么?是啊,咋嘛?”
“真好看。”
“唔……花了不少钱啊,阿东他们家做的,那个畜生,要了我一万多,我每天都擦。”
窗是铝合金移窗,涂了绿漆,外面罩着不锈钢的防护框,也不知好看在哪里。
“两层楼都要擦吗?可真辛苦。院子也打扫得很干净啊。原来的窗户是什么样子的?”
“原来嘛就是木头窗,往外推的,有个钩子,开窗麻烦得很。喏——”女人走到门口,朝斜角一指,“他们家就是,快烂了还不换。”
她指的那户人家不注重修缮,屋檐下垂落的灰黑的水渍,窗框红漆剥落,露出的木料也发灰了。我走近一步,凝神望向窗户。窗户内侧装着竖条铁杆,间隔大概不到十公分,上下两头插进厚实的窗框里,是固定死的。也就是说,窗户是往外推的,开窗的时候手要从杆子里伸出去。
“那……梁皓家的房子也是这样的窗户吗?”小希问。
“是啊,一直到被推掉都是这样的,这个是造房子的时候统一装的,每家都一样。唉,干什么啦,你们,你们到底是不是拍电视的?”
“阿姐。”陈舜凑到女人跟前,小声问,“那天晚上,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什么呀!什么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到。那都几点了,我早就睡了。你们怎么现在还来问这个事情,烦都烦死了。”她忽然语如连珠,一边推搡着陈舜,把我们轰出来了。
“没有钞票,真是寸步难行哦。”陈舜无奈地举起手机,对着房子外墙拍了几张照片。
今天的采访对象有两位:岭阳镇派出所民警罗显章,以及三塘县刑警大队的中队长汪磊。
冯佑的采访还没有结束,一来是警察难约,只能优先配合他们的时间;二来,也得让冯佑一家缓口气,今天再把他关房间里实在过意不去。
罗显章在案发当年五十多岁,现在已经退休了。他住在镇上新开发的小区,离镇中心有点远,采访就在他家里进行。他是个清瘦的老人,但是腰板笔挺,头发又浓又黑,举手投足间不显老态。
他一开门,另外两人也从沙发上站起来迎客,一个是熟面孔,头发铁灰的谭村长,另一个想必就是刑警汪磊,他很年轻,应该不到四十岁。
“别见外,是我们来早了。”
谭村长止住陈舜的道歉,为我们双方做介绍。说到汪磊的时候,提了两桩他正在处理的案子。其中的意思连我都听出来了,他很忙,我们得抓紧时间。陈舜采访汪磊,我和小希采访罗显章,这是昨晚就说好的。
“那你们慢慢聊,我不打扰了。”谭村长接了罗显章一根烟走了。
客厅宽敞,光线好,汪磊和罗显章相互礼让,都要把客厅留给对方,一个辈分高,一个警衔高,来来回回推了几次,最后罗显章拍了拍汪磊的肩膀说,敬我是老哥就听我的,然后领着小希和我进了书房。
书房里面没有书,十二三个平方,有一张小床和写字桌。我们把靠墙的写字桌搬开,小希和罗显章相对而坐。罗显章的坐姿昂首挺胸,一身藏蓝色警察制服洗得发亮。
“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了。”我架好自己的手机,按下录制键。
“罗队长您好,您叫我小希就可以了。”
“我可没做过什么队长,我叫你小希,你就叫我老罗吧。”罗显章很放松,“大致的情况谭村长跟我说了,我现在开始从头讲一遍金莹失踪那天的案情,你们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打断,这样可以吗?”
“那太好了。”
“我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睡下了,凌晨一点。是同事打给我的,那天我不当班,但是我住在村北——当时还没有搬到这里,我也是土生土长的革马村人——离金莹家近,而且因为是金齐山的事,很多正在休息的弟兄都被喊来帮忙了。这个……这个状况你知道的吧?嗯,我们先集中到金家,家里只有赵楠在,报警的是金齐山,但他还在回来的路上。我们问了赵楠情况,然后分头去找。我直接去了邱丽娟家。
“邱丽娟就是小莹同学的妈妈,赵楠的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她的,因为金莹在她家里做作业、吃饭,差不多每天都是。你们了解这个情况?已经跟金齐山聊过了吗?那好。邱丽娟接到赵楠的电话就开始找人,周围的邻居也出来帮忙。她很慌,没头苍蝇一样。金莹离开她家里大概在七点半到八点之间,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气温在零下,情况很不乐观。
“那天可真冷啊……我的腿就好像两根光秃秃的柱子,脚指头一点知觉也没有。
“刚开始,我脑子里有几个想法,第一是交通事故,走在路上被车撞了,我打电话给附近的两家医院,都说没有小女孩送进来;第二种是突然发病了,而且没有人发现,那就很凶险。但如果是这样,金莹就应该倒在路上,我从邱丽娟家到金莹家,走了好几个来回,马路边、小弄堂都找遍了,一点迹象也没有;第三种是绑架,对,绑架。金齐山是个白手起家的生意人,生意场上容易结仇,后来他当了商会主席,也有很多人不服。我当时感觉这种可能性最大,而且我也希望是这样,至少孩子暂时是安全的。
“但是我听了邱丽娟的话,我就不那么想了。金莹走的时候,骗她同学说,妈妈来接她了,所以她是有预谋的。那么就出现了两种更笼统的情况,第一,失踪就是她自己的意愿,也就是离家出走;第二,她离家出走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对不起,我打断一下。”小希说,“金莹对康小奕说,她妈妈来接她了。这时候,邱丽娟或者康小奕并没有看到赵楠,是这样的吧?”
“是的,是的。”罗显章大幅度地点头,“当时的情况很微妙。两个孩子在书房里写作业,闹变扭了。金莹有道题不会做,康小奕觉得她是故意抬杠,结果不理她,坐到一旁自己看书去了。过了几分钟,金莹就站起来整理书包,说妈妈来了。而这个时候,外面确实有车停在门口,康小奕从窗户里看到车灯了。”
“那不是赵楠的车?”
“是一辆出租车,隔壁的邻居正好打车回来了。”
小希的肩膀微微下垂,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因为下雪,自行车和电动车没法开,那天晚上有很多人打车回村里。我们找那个邻居和司机都核实过,信息是一致的。”
“那个邻居下车的时候没有看到金莹吗?”
“没有。至于邱丽娟,她正在打扫,她站的位置看不到金莹出门,也没听到声音。”
“……这种情况以前出现过吗?就是,赵楠来接金莹,但是并没有进屋,只是把车停在外面。”
“以往来说,多数是邱丽娟把金莹送回去,赵楠来接的话,不进屋的情况是有的,摇开车窗喊一声,金莹就出去了。如果邱丽娟和赵楠没有打过照面,一般是会再打电话确认的。但是那天,就在放学之前,赵楠给邱丽娟打电话,说天气不好,她去接孩子,因为邱丽娟没有汽车。但邱丽娟那时已经等在学校门口了,所以没让赵楠来,还是像平日一样,由她把两个孩子接回家。”
“我懂了,所以邱丽娟想当然地认为,那天赵楠很可能会开车来接金莹,就没有再确认了。”
“是啊……”罗显章靠上椅背,叹了口气,“很多事情,因为一场雪变得不一样了。我从来不信什么天意,那时我真的信了。虽然雪也给了我们一点线索,但是直到现在……”他看着自己交叠在小腹前的手背,再次摇头。
“您说的线索,是指梁皓家院子里的脚印?”
“嗯,直到现在,我还百思不得其解,梁皓一开始为什么要否认,是他把金莹送出去的。”
“不好意思,我没明白。您刚才说,金莹是梁皓送出去的?”
“是啊,从窗户。”
“窗户……可是窗户都被防护杆封死了,难道拆下来过吗?”
罗显章轮流看了我和小希一眼:“看来金齐山没说这一点。也是,他不信。确实还有很多疑问,但那是唯一的解释。金莹是从仓房的窗户出去的。”
“仓房?”
“就是用来堆杂物的地方,那一片每家都有,这是政府允许加盖的,所以结构会有偏差。”他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稍等,我画个简易图给你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