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俞心岚
2003年12月9日,幼贞在岭阳镇医院产下一名男婴。隔天上午,梁皓第二次见到俞心岚,这时距离婚礼已经过去了七个月。
“阿哥。”
俞心岚这样叫他,梁皓愣了一下,他本打算保持婚宴上的称呼,叫她姐。
那天在幼贞家的酒桌上,谈论最多的无疑是关于新郎的话题:家里在千桂市,自己开公司的,比幼贞大三岁……诸如此类。俞心岚也在听,于是她知道梁皓长她两岁,便记在心里,准备下次见面叫他阿哥。梁皓的脑中迅速走过这样一番逻辑。
梁皓母亲要从陪护椅上站起来,给俞心岚让位。她昨晚一宿没睡着,脸像纸一样白。敏芳连忙阻止她,对说俞心岚说,你床沿上挤一挤好了。
幼贞侧躺在病床上,咬着牙闷声说,别,别过来,痛。她是剖腹产,说话声大一点就疼得直冒汗。
俞心岚走到婴儿床边,摁下被头看孩子,跟着孩子做一样的表情,嘴唇不由自主地扁下去,然后嘿嘿地笑出声来。
“是儿子吗?怪了,儿子怎么长得像爸爸?”
敏芳问俞心岚,什么时候回来的。俞心岚说昨天。敏芳说,你也忙,不用特意赶回来,上海的单位,请假要扣很多工资的呀。俞心岚摆了摆手说,哪有的事。
她穿白色高领毛衣,线眼很大,感觉在室外难以御寒。她是一个人来的。俞庆荣夫妻俩昨晚来过了。如果她不是很晚才赶到,就是特意跟父母错开时间。
“出了这么多汗,要喝水吗?”
俞心岚往杯子里倒了些热水,喂到幼贞嘴边。杯子里有吸管,幼贞嘬了一小口,苦着脸说,心岚姐,你就别回上海了,在这里陪我。
“尽说胡话!”敏芳小声呵斥。
孩子醒了,第一声像咳嗽,然后哇哇大哭。梁皓抱起来送到幼贞胸口,孩子含住乳头,暂时没了声响。
母亲起身朝柜子走,要去冲奶粉。敏芳也走过来,想抢在前头。母亲身体一晃,敏芳刚好扶住,又把她搀回陪护椅上。
“阿皓,先送你妈回去吧,这样不行啊。”
俞心岚绕过病床,关切地问,要不要叫医生?
母亲闭着眼摆了摆手:“可能是贫血,没睡的缘故,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后面几天我来好了,你先顾好自己,现在谁倒下都麻烦。”敏芳说,“还有,你要教毛笔字,学生都等着呐。”
母亲没有说话,倚着墙的脑袋微微摇晃。
昨晚第一夜,梁皓和母亲留下来看护。幼贞的奶水不足,每次都要加奶粉才能喂饱儿子。但是如果全喂奶粉,母乳很快会彻底枯竭。因此每当儿子哭醒,情况就变得很复杂,既要把孩子抱给幼贞,又得马上冲奶粉,幼贞的睡姿如果不方便哺乳,得先帮她翻身。况且,孩子不是每次哭都是因为饿,要换尿布,要抱起来哄着,没有半小时放不下来。幼贞不愿插尿管,对着便盆尿不出,扶她上洗手间是一段漫长的路。如果只有一个人陪夜,几乎没有睡眠时间,几天下来身体非垮不可。
“你还要去长英那儿,你那个心脏,哪有力气管我!”幼贞搂着孩子突然喊道,“给他们家烧菜拖地洗衣服,你还嫌不够。你身体那么好,你干脆也去上班好了!”
“你干什么,那么大声干嘛?”梁皓听到自己脑袋里铮铮响,好像金属撞击后的余音。
长英是幼贞的哥哥。敏芳今早送好孙子上学才来的。
“我那儿媳妇,在银行上班,每天早出晚归,不然……我问问她看。”敏芳像是对梁皓的母亲说,又像是对自己的女儿说。
“她?你指望她?”幼贞忍着疼痛冷笑,每一声都像是从小腹的伤口里挤出来的。
产房里沉默下来,隔壁床一家也寂静无声,帘子拉上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表情。
孩子哭了。
“你们都回去吧,我在这儿就行。”梁皓从柜子里拿出奶瓶。
“还有我。”俞心岚看看幼贞,又看看梁皓,做了个不易察觉的鬼脸。
梁皓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幼贞让她留下来,是半开玩笑的。可是有这句话在前,刚才的一幕仿佛是演戏给她看一样。
“不是的,你别……”梁皓直摇头,他说不明白,“这不是一两天的事,你还要回上海。”
“我不回上海了,不回去了……”俞心岚眼眸低垂,仿佛在和远方告别,“我辞职了。”
敏芳站了起来。
“真的呀,我在回来的路上才知道幼贞生了,不是特地赶回来的。”
梁皓把母亲送到大巴站。临走,母亲塞给梁皓五百元。
“拿去给幼贞吧。”
在产房待了一天,眼见来探望的俞家亲戚都给钱了,母亲很意外,她只买了东西。身为婆婆,要不要掏钱给生产的儿媳,她有点吃不准。
梁皓说,奶粉尿不湿加衣服,凑一块儿也不少钱了。
“东西归东西。我不懂她们家的规矩,你就收着。”母亲跨上车,转身说,“我改天再来。”她在中排坐下,隔着窗向梁皓挥手。她的手掌像刚在水里泡过,浮肿松软,细密的掌纹看不见底。
梁皓回家睡了三个小时,睡不着了,匆匆洗完澡,又赶到医院。
幼贞的奶奶徐宝华和大伯俞承福来了。俞心岚兜着徐宝华的胳膊,两人坐在飘窗上说话。飘窗凉,徐宝华屁股下面垫了毯子,她脸有愠色,在说陪护的事。她说,我再小十岁,再小五岁好了,我来陪。俞心岚笑着说现在的管法不一样,她说能有什么不一样,再不一样,那三个小子怎么大起来的。
她见梁皓来了,并没有收声,只是朝他点点头说,阿皓你来了啊。
俞承福坐在轮椅上,是俞耀宗推着来的。他六十四了,还年轻时,妻子得乳腺癌去世,他咬着牙独自带大两个儿子。老了觉得寂寞,膝盖也磨没了,还有高血压。前些年续弦,找的是外地女人,结婚不到一个月就跑了。现在在两个儿子家轮流住,看儿媳的脸色过日子。他的身体比八十岁的老母亲差一大截。
梁皓不忍心收他的钱,推了几次。他气呼呼地把钱扔在床上,说不要是看不起他。徐宝华叹口气说,我们承福也是命苦,不给就不给吧,反正自己人,心意到了就行,阿皓这是孝顺你。俞承福拍着轮椅的扶手,一边咳嗽一边说,你烦点啥!不说话能死?你做了一世人反倒糊涂了,侄女生小孩不给钱,我满月酒还要不要去?
他的额头青筋暴突,眼圈涨红了。梁皓担心他随时可能中风倒地。
“你不来,我把你扛来。”俞耀宗打了个圆场,替梁皓把钱收了。
俞承福喘着粗气,脖子上的皮肤像掏空的布袋。他的话是冲梁皓的,徐宝华无论说什么,都会成为靶子。
产房里安静片刻,徐宝华受不了,又说话了。
“要是阿英还在,什么都妥妥帖帖的,我这个大媳妇最好,什么也不问,只管做事,和敏芳一样,命是真苦,四十多就没了。现在你看看,这么大一家子人,怎么轮到心岚你来照料?你还是个姑娘,手脚不利索,不懂的。要我看,不如请个护工,钱我来出。”
俞耀宗把脸转向徐宝华,不耐烦地眯起眼:“你又开始了,你有几个钱?这事跟你有啥关系?你多大岁数了,有的吃有的睡,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被人家笑话。”他说着朝邻床瞥了一眼。
“奶奶想大妈了,说几句也没什么啊,二伯真是的……”俞心岚低下头,给地板一个白眼。
“你闭嘴,你先管好你自己。你这年纪,换别人已经在操心婆家的事了。”
“怎么跟我没关系?”徐宝华挣脱俞心岚站起了起来,“她好心帮你看外孙,你喊什么喊?”
幼贞抓起枕头,奋力往床头尾的方向扔过去。“要吵到外面吵!在家吵不够,还……”她痛的蜷成一团,说不出话来。
徐宝华愣了愣,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梁皓连忙追到走廊上,扯住她的衣袖。
“我是自己没钱啊,阿皓,我要是有钱,我跟那几个小子凑一起住?我现在要走,我能去哪里,还不是去你丈人家里?”
“那也是你家。我送你回去。”
徐宝华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珠看着梁皓,她大概以为梁皓想劝她别走。
“阿皓啊,这桩事,我不是在说你妈,你妈身体不好,我是知道的。”等电梯上来的时候,徐宝华缓了情绪,轻声说, “现在是幼贞生孩子,将来我不行了躺床上,你等着看,还是这副样子。除了敏芳,谁也不会照顾我的。只盼我生病了死快一点。”
“不会的,别乱想。”
梁皓想起第一次见这位老太太,她看着他吃甜瓜,说自己有三个儿子,中间的对她最好。她用指尖轻点八仙桌的声音还在耳旁。
“幼贞人不舒服,发脾气,你别怪她。以后对你丈母娘好一点。”
电梯门开了,梁皓扶着她往里走,她迈出一步,转身又往病房去了。
“阿皓,就说我非走不可,是你劝我回来的,知道哇?”
白天的时候,俞心岚从敏芳那儿学会了怎么裹尿布,她试了一次,裹得比梁皓好。梁皓教她冲奶粉,三十毫升水兑一平勺,冲两勺,先放水后加奶粉,开水和凉水的比例大约是一比二,奶瓶上有刻度。
“知道,我都看你冲过好几次啦。”
儿子喝奶时,瞪大眼睛,双手伸到奶瓶两边,奋力攥紧拳头,好像在紧张兮兮地驾驶某种飞行器。俞心岚捧在怀里,看得乐不可支。
梁皓扶幼贞上厕所,打热水给她擦身体。幼贞小腹上满是褶皱,褐色的消毒水涂抹在切口上,捂了一天,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切口大约十厘米,比想象中短,是横着的,缝线拉的很紧,每个线眼周围的皮肉挤向切口,看着生疼。
九点左右,护士拔掉盐水,给幼贞打止痛针,离开时顺手关了顶灯。俞心岚觉得梁皓白天睡的短,坚持由她负责上半夜。
她坐进帆布折叠椅,插上耳机,不知在听什么。婴儿床就在她手边。梁皓拉上外套,躺在放平的陪护椅上,扭转身,把脚搁地上,没脱鞋也没盖被子。一会儿换人,俞心岚就会躺在这儿,不能正经当床睡。
幼贞跟疼痛搏斗了一个白天,这时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俞心岚有个翻盖手机,隔几分钟就打开了摁键盘。屏幕泛出青光,照亮她的面庞。不像幼贞那般棱角分明,她的腮骨隐藏在柔软的脸颊内,被毛衣的白领子托着。放下手机,她便看向窗外的夜空,这时候只有眼眸子是亮的。
万籁俱寂中,按键声像关节响,俞心岚怕惊扰梁皓,朝他瞟过来。梁皓平躺着,垂目而视,眼缝开得极小,而且他所处的角落一片漆黑,俞心岚应该是看不清的。即便如此,梁皓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儿子哭了,梁皓起身,却不见俞心岚。他把儿子抱给幼贞,去冲奶粉。俞心岚躬着身小跑进来,手机还在耳边。
“不说了。”她把手机塞兜里,“我来我来,你快去睡。”
她从梁皓手里抢过奶瓶,她的手指冰凉,带着夜风的寒意。
这个产房在走廊尽头,出门右拐是露台,有四五十平米,架着许多铁管焊成的晾衣杆,尿布和内衣裤随风轻摆。俞心岚是在露台上打电话吧。
第三天晚上,梁皓守上半夜,他无事可做,走到露台上,倚着水泥半墙眺望黑暗中的田野。
“阿哥……阿哥,换你睡了。”俞心岚走到身后。
这时还没到两点,梁皓让她再睡一会儿。她说她其实一直都没睡着。
“白天睡得太酥了,我也是个夜猫子,天一黑就来精神了。”
“也?”
“你不都是晚上干活吗?幼贞说的。”
“啊。”梁皓点点头,“上海的生活节奏和这里不一样吧?”
“嗯!上海这时候还能打到出租车。”
“看来你没少出去玩。”
俞心岚咯咯笑,走上前一步,和梁皓并排。“昨天好尴尬呀。“
“什么?”
“大伯来那会儿。”
梁皓从她脸上挪开视线,没有答话。
“我们家这帮人就那样,就是瞎搅和,你也习惯了吧?”
“老实说,还不太习惯。”
“不过,你别怪大伯,他很可怜。”
“我没有怪谁。”
“你知道他后来娶的老婆为啥走掉?钱被儿子分光了。”
大伯在五年前看中的那位新娘只有四十八岁,腰膀浑圆,比他两个儿媳妇还有精神。二儿子说,她是要熬死你,拿遗产。过两天,大儿子也这么说,大伯没了主意。那阵子,俞耀宗天天往大伯家跑,最后说,把钱分了再结婚。
结婚三个礼拜,新娘发现媒人说的二十万家产在大伯嘴里成了两万,想想不划算,跑了。这至少说明,她确实是冲着遗产来的。
“两个儿子都没还大伯钱?”
“钱就像水,只会往下流,流下去就上不来了。大伯现在连看病都不舍得,走不动路,没人带他去也不方便。”
梁皓直觉血往上涌,但很快平息了。
俞心岚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来。“你要吗?”
梁皓压住惊诧,摇了摇头。
“千万别告诉幼贞哦,让我爸知道了,揍死我。”
砂轮摩擦火石,一簇金针在拢住的手掌中弹射出来,火苗窜起,烟头发出燃烧的声响。
梁皓想起小时候用香烟点鞭炮,他吸了一口气,呛得想吐。父亲哈哈大笑,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烟的味道。
“你的公司怎么样,顺利吗?”
梁皓思索片刻,摇头说,最主要的客户出了点事情,后面要靠自己,不知道能走多远。
今年秋天,老周被指控行贿,现在还在看守所等候法院裁定,情况很不乐观,灯具厂关门大吉只是时间问题。他介绍来的客户为了撇清关系,见梁皓退避三舍。梁皓不得不控制成本,把两个回乡的大学生辞退了。冯佑急得团团转,最近一个月都没法专心干活,父母劝他回千桂再找工作。创业仅仅一年半,可谓大起大落。
“可能我太盲目了。”
“别灰心呀。”俞心岚问他具体做什么,或许上海那边能有机会,“可是呢,我认识的老板都是柜台边的过客,交情浅,不一定能帮上忙。”
“不用勉强,随缘吧。你呢,为什么辞职?”
“我爸要跟我断绝父女关系。”
“说说而已,怎么断?”
“不是的,你不知道。”
“就因为男朋友?”
“就因为?你说的好轻巧啊。”
“男朋友做什么的?”
“……他是个作家。”
“了不起。”
“你真这么想?”
“那当然,你也是这么想的。”
俞心岚抿住嘴,笑得很甜。“他很蠢的,守在书店里面,只要有人翻他的书,就上去说两句。”
“翻他书的那个人就是你?”
“对,他的小说写得棒极了,可惜现在没有多少人看书了。”
“是啊……”
“我写过诗,想不想听?”俞心岚绕着梁皓走了半圈,“算了,太难为情了,好几年前写的,我要再润色一下。”
梁皓没忍住笑。“好,我等着。”
“真的不来一口?”俞心岚抽出第二支烟。
“一会儿孩子哭,就是被你熏的。”
“对了,我外甥叫啥?名字想好了吗?”
“梁湛。”
“战斗的战?”
“湛蓝的湛。”
俞心岚竖起食指说,我知道,是透亮的意思。
“深邃而清澈,字典上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