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尾声
洗好碗,他给自己泡了杯浓茶,坐进沙发里看手机。
妻子从昨天傍晚开始大扫除。和往年年底一样,这项工作通常会持续四五天,过了元旦收尾,然后在除夕前再来一次,为的是能体面地在这里举行年夜饭。妻子全家的亲戚都会到场,而他这边只有父亲一个人。到时候,他们父子俩会被乱哄哄的攀比揶揄的场面折腾死,像两只只会傻笑的猪。
此时,妻子站在铝合金人字梯上,擦第二层的窗户。她戴着塑胶手套,套口箍住粗壮的小臂,一丝缝也不留。梯子一个脚上的皮垫子没了,妻子挥动胳膊的时候,梯子也跟着扭动,发出的尖叫让人全身发酸。
她到底有多重呢?她要是摔下来,后脑着地,像拍碎的西瓜一样,这可太有趣了。他望着梯子中间的那根绷直的尼龙绳。绳子翘出几根须,在午后的阳光里闪闪发亮。绳子暂时还看不出来有断裂的迹象。不,绳子断掉的话,梯子会劈叉,这个女人最多摔个屁股蹲,或者跟着劈叉,撕裂大腿根部的肌肉,那没意思,要整个倒下来才行。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回手机上。他正在看一篇摄影心得,最近他常看这位作者的文章,是去年偶然注意到的摄影师——也许并不是什么摄影师,只是擅长用文字装模作样的人。这些年,写作的门槛和摄影一样越来越低了。
他之所以对这位作者感兴趣,是觉得字里行间所透出来的感觉似曾相识。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爱拍照的男人,就在隔壁家当家庭教师。当然,他从没看过他写的什么东西,事实上,除了那女孩出事以后,他上门来找他要照片那次,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尽管他很希望那么做。聊聊器材,聊聊灵感,他觉得那家伙是个行家,可是对方没有给他机会。就是这种不给人机会的感觉,似曾相识。
每一次按下快门就是一次准备和机遇的碰撞,碰撞出好作品的偶然,就像人生的重大转机一样可遇不可求,幸运地是,按下快门的动作可以不断重来。
他明明记得有这样一句话,却翻遍了也找不见。妻子还在扭,梯子还在叫,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什么转机,有的只是日益强烈的烦躁不安。他想回房间了,妻子却忽然叫他。
“老公。”
“什么事啊!”
“……你干啥咯?”
“唔,没什么,打瞌睡了。”
妻子眨巴两下黄豆大的眼珠子,“你看那边。”
他伸直脖子,朝妻子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山海间的别墅附近聚了不少人。
“有客人闹事吧。”他咕哝了一句。
“客人闹事来那么多警察?”
他不想那么快响应妻子,却也禁不住好奇,于是他站了起来。的确,那些人穿的制服跟保安的不一样,而且,他们分散在好几栋别墅周围,不像是在解决几个人之间的纠纷。
他走到院子里,妻子爬下梯子跟出来。
“真的是警察呐。”妻子说,“这事怎么没完没了,不都判刑了嘛,莫非是别的事?都折腾到酒店里面去了。”
他发现邻居们也和他一样望着河对面。随后有人走出院子,经过他家门前的小路上了木桥。他家是离木桥最近的一栋房子,院门正对着铺成拱形的防腐木桥面。
他不想凑热闹,可妻子已经走过去了,他怕她乱说话,只得跟上。妻子要乱说话他是控制不了的,但他至少要知道她说了什么。
“没啥好看的,都回去吧,各忙各的去。”
警察挥手驱散看客,他们在围栏的另一边,除了喊两声,没有更好的驱散办法。妻子正在和邻居交谈,听起来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两个穿灰西装的管理人员从酒店大楼那边急匆匆走过来,他们手里拿着钥匙,一间别墅接着一间,把门都开了。警察进去后拉上了窗帘,不过拉扯的动作很是随意,窗帘落回来,荡了几下,留出很宽的缝。
他走近了,鼻子钻进栏杆的空档里,凝神细看。阳光刺眼,玻璃是黑色的,里面的人在窗户附近活动才能勉强看清楚。他们似乎是在往地上喷洒像是杀虫剂的东西。
“啊……”有个老头子朝一个应付他的年轻警察甩动食指,他认出对方了,“你们是县里来的警察。”
“找个东西,小案子。”年轻警察说。
“火烧眉毛的样子嘛。”
“不至于。马上元旦了,怕到时客人多了不方便。”
“你放心,元旦也没人住,大楼里头可能还有客人,这些别墅,鬼屋一样的。”
“是嘛,那就好。”
他也认出了好几张脸孔。现在基本上可以确认了,这批人就是负责调查女孩失踪的刑警。他们走访过倚山别墅的所有人家,尤其是他家里,那年来了两趟,一趟是正常询问,另一趟是因为他拍下的金家的照片。今年十月份又来了一趟,据说女孩是在木桥上跳河自杀的,他们就问他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什么。
被妈妈打了一巴掌就跳河了,真是荒唐。
那警察说是在找东西,想必没人信吧。要紧人物来这里住别墅,丢了要紧东西,警察帮忙倒也说得过去,但是除非人家忘了住的是哪一间,否则怎么有同时排查所有屋子的道理?——看这幅样子,他们的确准备查遍山海间的别墅客房。
他拿出手机,打开搜索应用,在搜索框里输入“警察在案发现场喷洒的东西是什么”。他马上找到了答案:鲁米诺试剂,接触血红素会与活性氧产生氧化作用,释放出蓝紫色荧光。
拉上窗帘不单是怕人偷看,也是为了让荧光更明显吧,他想。
他的猜测很快得到了印证。邻居们像看动物一样看了半个多小时,陆陆续续回去了。妻子拽他的袖子,一直把他拽回木桥上。她压低嗓音,像哮喘发作似的说:“你听到了嘛,他们说小姑娘死在别墅里!”
“不是跳河吗?”
“谁知道呀,见鬼了。”
“警察说的?”
“老吴说的,老吴跟警察熟。你在笑什么?”
“嗯?我没笑。”
“明明在笑!”
“阳光太刺眼了。”他低下头,看着妻子浑圆的肚子。
他们走回家里,妻子又爬上梯子了。
“搞不好警察还要上门来,烦死了。你拍照就拍照,发给杂志社干嘛呀?”
“你说了十年了,还要说。”
这女人是不可能懂的。他一直觉得,那张照片的功能性掩盖了本身的艺术价值,这是他唯一一张在正经刊物上发表过的作品,他纠结了好几天才投稿给杂志社,可惜没有人对照片夸赞过一句,即便是杂志社的编辑。
“唉,我问你。”妻子转过头来看着他。
她处在逆光之中,零散的头发和尼龙绳翘开的须一样是金色的,她的脸一片黑暗。
“那些照片你真的删掉了?”
“什么照片?我就是随手拍的,这有什么!”
“我没问你怎么拍的——警察可不管你怎么拍的——我问你有没有删掉。”妻子又转过来一些,带着上身一起,现在她的腰隐约显现出来了。
“神经病……”他轻悠悠地骂了一句,站起身朝卧室走去。
他坐到书桌前,发现忘了把茶杯拿进来。他回头看了眼刚刚关上的房门,然后掀开笔记本电脑,打开隐藏的文件夹,一张张浏览照片。
她趴在沙发上,勾着小腿画画;她在厨房里,把刚洗好的带着水珠的苹果凑到微微张开的嘴边;她蹲在院子里捉虫子,裙摆拖到了泥土上;她在小路上迎面走来,刚刚撞见他的瞬间,他按下了快门……
她漠然又可爱,孤独地探索世界,宛如一只折耳的猫。
“啊——”
妻子在尖叫。紧接着,客厅里传来梯子倒地的响声,仿佛大理石被扇了个清脆的巴掌。他又怕又喜,连忙冲出书房。
梯子的确倒了,但妻子没有摔下来。她紧紧抓着窗帘,垂挂在二楼的高度。
“你快过来呀!”
窗帘的挂钩绷断了一个,两个,然后是一串。她的身体划出平缓的弧线,滚落到地上,和窗帘缠作一团。
昨天烟花五岁了,梁皓煮了一条鲫鱼给它吃。关于猫和人的年龄对应关系,各种说法稍有偏差。不过,五岁怎么也已经步入中年。它窝在这间小房子里,到现在只有梁皓陪着它。小时候叫它,它也“喵”地一声叫梁皓,现在叫它,它只摆动一下尾巴梢。梁皓摸着它的脖子,他在考虑,要不要去一趟宠物市场。
那儿的猫狗都是最普通的猫狗,价格通常在两百元以下。他看到烟花的时候,市场还没有形成,只停着几辆电动三轮车,车斗里装着笼子。它独自在笼子里,左探右突。同一窝的都被挑走了,留下品相最差的它。田园猫的各种毛色纹样,唯独三花不稳定,黑毛长在嘴鼻附近大概是最糟的运气了。
贩子说,就四十天大,小一点容易养熟。买回来以后,梁皓意识到“四十”应该是估摸数,那时倒推四十五天正好是元旦,就私自把它的生日定在了元旦。
带回家的第一个凌晨是大年初五,梁皓听到了稀稀落落的鞭炮声,于是给它起名“烟花”。它是母猫,挺合适的。
他下了楼,在人流如织的老街里穿行。这些年他一直这样走着,因为没有紧急的事,也不会去很远的地方,周边生活必须一应俱全。总的来说,他的生活自在而零散。金莹的去向提拉着并且归拢了他零散的生活,好像一艘慢行的小船泛起涟漪。如今这艘小船停下了,虽然还不确定中途经历了什么,但确实已经停下来了。
汪磊打电话来是在两个多小时以前。手机听筒里传来一声叹息,他说:“我跟你汇报一下工作进展。”
梁皓的心沉了下去。汪磊不无调侃意味的口吻已经告诉他答案了。
“我们在山海间别墅客房里蹲了两天,总共二十三栋,我刚刚拿到鉴定结果,没有金莹留下的痕迹。老实说,全面勘察远不止这点功夫。我查过酒店的记录,生意是冷清,但是这十年入住次数最少的一栋也有将近一百次,住一百次就有一百次打扫,所以我没管毛发和指纹,只测了血迹反应。”
“血迹?”
“是的,没测出来。抱歉,我只能做到这个份上。”
“不……”
“没测出来不代表一定没有,有些洗涤剂会干扰试剂的反应,但即使真的没有,也只能排除金莹是在别墅里遇害——而且是以出血形式遇害的可能性。如果只是中转尸体,或者遇害时没有出血,那检测就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换句话说,我们这次勘察对验证你的推测没有任何帮助。”
“我明白了。”梁皓对着手机点了点头,“谢谢。”
“另外,我去看守所找过胡琛了,他很茫然,听不懂我说的话。”
“或许我真的想多了。这样也好。”
“梁皓……”汪磊顿了顿说,“从我个人角度来说,我没法反驳你,我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赵楠和胡琛的供述一开始就是你说的情况,我就会以凶杀的性质结案,凶手已经死了。时间很可怕,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我做了二十年警察,我敢说每件案子都全力以赴,但我也接受了很多遗憾。而你要接受的,只是放弃一种可能性。别再多想了,不管她是跳下去了还是被人害了,都跟你没有关系。”
挂掉电话后,梁皓在沙发上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准备整理东西。一个人住,家当很少,虽然有点乱,能整理的地方并不多,不如干脆重新调整桌椅沙发的位置吧。他甚至产生了那样彻底的念头,换个地方住,换一套更小的房子。
他这么想着,看到了烟花眺望窗外的背影。它常常这样眺望,背影从容。但花花绿绿的世界只是它眼中的风景,它不爱出门,它会惶恐害怕,失去方向。梁皓拿起相机拍下了这一幕,反复看着。他想,也许烟花并不知道自己是只猫吧。
快到菜场门口时,手机在兜里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一个微信名叫做“阳光照耀海底”的人请求加他好友。“阳光照耀海底”的头像是一辆自行车。
梁皓停住脚步。他不自觉地笑了笑,忽然感到非常紧张,以至于拇指有些颤抖。他不想让梁湛先发消息过来,却想不好第一句话说什么才合适。
“你有自己的手机了?”
“对,昨天刚买的。”梁湛接着又发了一条,“平时只能周末用。”
梁皓长吁一口气。他看了眼晴朗的天空,把视线转向行色匆匆的人们。
“但是今天好像是上学的日子。”
“我现在在殡仪馆,小阿公去世了。”
梁皓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小阿公”是俞庆荣。
“手术没做好,做到一半人就没了。全身麻醉,没有痛苦。”
梁湛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了,至少网上聊天的感觉是这样。而后,俞庆荣去世的信息才真切地传递到梁皓的意识里。
“你要帮忙做什么吗?”
“不用,我在院子里,灵堂里面乱哄哄的。我想起外婆去世的时候了。”
“你记得?那时你才四岁。”
“院子里有个圆坑,我看到就想起来了。坑里点着火,很多人围着坑转圈,手里还拿着蜡烛。”
“不是蜡烛,是香。”
“然后你带我出去玩了,晚上的时候。后来堂姨也走出来了。我在玩泥巴。”
“对。你堂姨还好吗?”
“不知道,一直在哭。”
梁皓没有马上回复。然后他发现自己走错路了,他下意识地朝菜场走,就像平时散步那样。宠物市场在另一个方向。
梁湛仿佛心有灵犀:“你的头像是你养的猫?”
“是的。我现在正要去给它找个伴。”
“去哪儿找?”
“一会儿你就能看到了,我拍照给你看,你帮我挑一只。”
“好啊!”
(全文完)
第64章 “诡辩”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