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黄色的光
出了镇政府大门,幼贞说:“就这样吧,我走了。”
她转身向左,沿着人行道朝路口走去。梁皓注意到那儿停了一辆面包车,车身上印着“成峰副食品”几个字,车是旧的,字却很新,泛出油漆的光泽。他第一次见这辆车,之前的电动三轮车——那辆把敏芳的衣包送到灵堂的车已经被替换掉,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好了。万成峰是个很可靠的男人,梁皓这样对自己说。
梁皓提的袋子里装着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村委会的介绍信,还有他和幼贞签都过字的离婚协议书。他撑开袋子清点一遍,和来的时候一样,没拉下什么。他本以为今天就可以办完手续,把结婚证换成离婚证,但办事员说,要审查,一个月以后再来。办事员和俞家人相熟,知道双方心意已决,没有问多余的问题,否则大概率会被再三劝阻,得来回跑上好几趟。乡镇没有民政局,离婚是去镇政府的,梁皓不久前才知道。
幼贞坚持不要房产,家里的东西一概不要。她说,是她提出来的,所以她不要,她只要梁湛。
协议书上的条款都按她说的来,梁皓没有异议,他想着,过些时日转给她一笔钱,他在犹豫要不要把房子卖了,回千桂市去。
继续留在这里似乎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他和这个美丽乡村的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梁皓回想最初,他决定在这里生活并不是为了组建家庭,然而遇见幼贞之后,他似乎感到某种意义上的顺理成章,不自知,因而难以抗拒。如果非要说,和俞家人的亲近对他的意志没有影响,那是自欺欺人。人生的阶段感就像旋律一样,到了那个地方就会出现那样的音符,他还来不及探究原因,脚步就自然地被舒适的旋律推动了。
我终究是一个固执却没有力量的人,他想。
穿过刚才幼贞上车的路口,左手边就有个公交站。岭阳镇没有自属的公交车,梁皓只能搭乘从县里过来的城乡公交回家,半个小时左右一班,终点站离家倒是很近。
现在已经三月初,风里夹杂着淡淡的植物的味道,再过一阵子,梁湛就能看到家门前长出的油菜花丛了。
父母在元宵节后回市里了。回去的前一天,梁皓把梁湛接过来,四个人一起吃了顿饭。梁湛见爷爷奶奶生,来的路上很拘束,当他发现那个熟悉的家出现在眼前时,脚步立刻加快了。他在院墙上找到已经退淡的划痕,指着让爷爷奶奶看。“这是兔子,我画的。”他抿着嘴吐了一下舌尖,有点难为情的说,“只剩一个耳朵了。”
他跑上二楼,在卧室里翻箱倒柜。他的记性很好,之前哪些玩具没带走,他都记得。梁皓说,那些玩具都坏了,你要嘛,我以后再给你买。这时梁湛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他欲言又止,看着梁皓,马上低下头避开目光。幼贞大概已经跟他说过些什么了。
梁湛三两口吃饱了,跑到院子里玩耍,那天墙角边还有零星的残雪。过了一会儿他跑进来,指着外面说,又是那个人!
梁皓和父母相互看了看,他们知道“那个人”是金齐山。
不知从哪天开始,盯梢的人从警察变成了金齐山。他也像警察一样远远地守望,但是他的眼神不同,有时他会坐在车里,一边喝酒一边窥视进出家门的梁皓,梁皓能从他的眼里看到一种病入膏肓的疯狂。梁皓没有报警,他觉得,金齐山和警察的衔接没准是他们约定好的。
奇怪的是,梁湛说了“又”,他有整整八个月没来过这里——这意味着,金齐山去过幼贞老家。
梁皓走出院子,见金齐山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抽烟。
“你拿我怎么样都行,不要骚扰我的家人。”
金齐山露着牙笑了,“你从我手里夺走的,就是我的家人。”
二十分钟过去了,公交车还没有来。梁皓左右张望,今天应该没有人跟踪他。
不经意间,马路斜对面的报刊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的目光落在一本杂志上,杂志封面上印着两个硕大的宋体字:心界。
梁皓在心里把这两个字念出来,他想起从看守所出来那天守在家门口的某个记者。于是他穿过马路来到报刊亭前,拿起杂志翻看。
“有上个月的吗?”
老板蹲下身去找,不一会儿找出两本甩在柜台上。心界是一份半月刊,在二月上期那本里,梁皓找到了他想看的报道,他的心悬了起来。
最先冲击视野的是金莹的半身照:白色羽绒服把身体裹得浑圆,小脸蛋也浑圆,平整的刘海齐眉,眼眸动人心魄。梁皓凝视良久,闭上了眼睛。
“唉,你要是不要?”
梁皓匆忙付了钱,走开一步继续看。
《大雪有痕——寻找革马村失踪少女》,标题下方有一张占据半页篇幅的照片。照片上是金莹家的别墅,院子里聚集了十几个人,其中依稀有罗显章的身影。赵楠被围在中间,弯着腰,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这正是金莹失踪当晚的情景,警察接到金齐山的报警,刚刚赶到那儿。
梁皓越看越诧异,他尝试判断出拍照片的人在什么地方,从透视的程度看,是在一个比较高的位置,与三楼的阳台相当。相机的感光元件很出色,能看清暗部的许多细节。画面中最亮的部分是从客厅和厨房里透出的灯光,在人群背后勾勒出一圈发亮的轮廓。
下方的正文内容很简单,只说金莹离在傍晚开同学家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她。
梁皓又看了一会儿照片,对于拍摄者是谁大致已有眉目,同时又产生了新的疑惑。他把杂志收进袋子,朝东拐进弄堂,穿过去就能到镇中心街道。那儿有一处摩的聚集地,他要再去一趟倚山别墅。
金家的栅栏门从里面插上了栓子。正当梁皓以为没人在家时,他看见窗户里有人影在移动。人影转过来,也看见他了,放了拖把靠在墙上,推开屋门走出来。
“李阿姨。”
“啊——”李阿姨张大嘴巴,“梁老师!”
梁皓和这位女佣仅有一面之缘,而且隔了快有两年,倘若在大街上遇见,梁皓多半认不出她来。
下意识的喜悦只在李阿姨脸上停留了一瞬,她眨眨眼,立刻警惕地说,老板和太太都不在。梁皓撒谎说,上回来有东西落下了。
“嗯……”她看了眼门后的插销——其实从外面伸手进去客人自己也能开,“太太去那边的庙里了,应该快回来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着。
梁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沉默让李阿姨手足无措。
“什么东西啊?”她问。
“钥匙。”
“哎呦,那倒是要紧东西,可是我不好随便……那个……”
梁皓在想,如果没有金莹的事,她会不会一样不开门。他转了念头,说:“没准是掉在院子里了,我就在院子里找找看。”
“这样啊。”李阿姨转身就在地上找了起来。
“我进来一起找吧,放心,我不进屋。”梁皓说着把门栓拉开了。
他假装在草丛里寻找,慢慢走到厨房的窗户外,抬起头往里瞧。灶台擦得光亮如新,瓶瓶罐罐都收起来了。厨房的宽敞程度比得上普通人家一间卧室,但也没有添置什么特别的设备。
“怎么了?”李阿姨走过来,“钥匙在里头?”
“不。”梁皓低头想了想说,“最近,厨房里有没有什么东西收起来了?”
“嗯?”
“比如说,本来放着取暖灯。”
李阿姨探头朝厨房里望,“取暖灯啊……”
“我只是打个比方,或者是其他像灯那样会发光的东西。”
“像灯那样……”李阿姨哆嗦似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什么发光的东西?厨房嘛一直就那个样子,你说取暖灯,哪有往厨房里放取暖灯的呀?”
“也是。”梁皓环视院子,用搜寻的目光遮掩思绪。
李阿姨盯着梁皓看,她看出来了,梁皓并不是来找钥匙的。
梁皓想说些别的,可是他和女佣之间的联系只有金莹,说多只是徒增困扰。万一赶巧金齐山回来撞见了,李阿姨会很难堪。于是他道过谢,出了门往来路走去。
走了一小段,等看不见金家大门后,他拐进竹林,从金家后面绕了回去。他要拜访的另一户人家就在金家南边。
门铃响过,脚步声来到门后,梁皓看到猫眼内的光线变暗了。稍后门开了,男主人狐疑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我之前给那家的孩子做过家教。”梁皓指了指东北方,从这里可以看到金家的院子一角。
男人把门开大一些,点了点头说:“梁老师。”
梁皓松了口气,他还认得他。不过,他知道他姓梁,恐怕不是之前打过几次照面的缘故。不管怎么样,最起码他没有直接关上门。
女主人听到动静,从房间里走出来,她是个身型臃肿的女人。她看见梁皓,神情变得茫然。男人回看妻子,犹豫片刻后,他走到廊檐下,顺手掩上了门。
“什么事啊?”
梁皓从袋子里拿出杂志,翻到报道那一页。“这是你拍的照片吧?”
男人晃了晃眼珠,“是的,是我拍的。”他说着调整站姿,脑袋倒向一边,像是在故作理直气壮。“我只是把看到的东西拍下来,那时候很多人都看到了。后来有记者过来打听,我就把照片给他们了,警察也看过这篇报道,他们同意,杂志才发出来的。”
很明显,他以为梁皓是来找茬的。其实没必要,这张照片并不指向什么,可以说跟梁皓没有直接关系。
“原片还在么?”
“……嗯,在,怎么?”
“方便的话,我想看一眼。”
“你是说,就是看这张照片?”
“是的。如果拍了好几张,我想都看看。”
“这是为啥?”
“印出来的不够清楚。”
男人费解地拿过杂志看了一眼,“你想要多清楚啊?原片也差不多吧。”
梁皓走到他身旁,食指点着照片上某处,问:“这是什么?”
“……厨房啊。”
“是厨房。我是说这里,看到吗?黄色的光。”
由于室内外温差很大,厨房的窗上布满水气,像磨砂玻璃,里面的东西成了边界朦胧的色块,完全分不清哪里是什么,只是隐约能看到,厨房里的光源除了白色的顶灯之外,中间的位置还有一小片微弱的淡黄色的光。
男人的脑袋又倒向另一边,来回看着照片和梁皓的脸。“台灯吧?我看是台灯。”
“厨房里面用台灯?”
“别人家的东西嘛,爱怎么用怎么用。”他有点不耐烦了。
“那天晚上你还注意到什么?”
“没有,没什么了。我听到有女人在打电话,我就醒了。后来警察就来了。”
“她打电话,你醒了?”
“她从……”男人指着院子外面,胡乱比划了一圈,“从家里走出来了,就在这一带,边哭边打电话,我没睡死,就听到了。”
梁皓望向木桥的方向,稍后转回头说:“我想看看原片,拜托你了。”
男人皱紧眉头,下意识地朝屋子里瞥了一眼。
梁皓从上衣内袋里摸出一张碎纸片——离婚协议书上撕下来的一角——塞进男人的手心,那上面写着他的电子邮箱地址。
“你可以发邮件给我,这对我来说也许很重要。需要酬劳的话你尽管开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