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莹光天使
这片革马村东部的小村落大不一样了,原本成块的微微拱起的水泥路现在变得平坦且没有瑕疵,两边用青色的方砖铺了人行道。沿路的人家敞开堂屋亮出招牌,做起了生意:饭馆,烟杂店,理发店,也有棋牌室。
梁皓凭记忆找到那栋红色屋顶的两层民房,他只在九年前来过这里一趟,那次主人没有让他进门,今天大概也不会例外。
现在刚过午后,他站在远处的树下踟躇良久,随后看见一个少女推着自行车走出门。
女少注意到他了,手指拂过鬓角,握着车把朝这边走来。她要走大路,不得不从梁皓身边经过。在此之前,她一直没有跨上车,这是防备的姿态。
“康小奕。”
少女扭回身,一脸茫然,她已经走过几米,正准备发力蹬车。
“我是梁皓。”梁皓走到她身前,朝她抿了抿嘴。
茫然变成了惊诧,她连续眨眼,然后望向四周。路上没有其他人,但在这儿可以听见棋牌室里麻将碰撞的声音。
“急着出门吗?我想跟你聊几句。”
“我要去看电影,快来不及了。”
“岭阳天府?”
“……嗯。”
“那我在电影院外面等你。”
康小奕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身体往前一倾,飞快地骑走了。
岭阳天府是去年建成的购物商场,在镇口的生活区附近,那一带高层林立,配套设施齐全,俨然是座像模像样的小城了。
梁皓坐电扶梯上到顶楼,电影院在椭圆形回廊的最东面。他看了排片表,估算康小奕出来的时间。不过,她也许是随口搪塞,并没有真的来这里。
旁边有一家自助餐厅,梁皓在门外的塑料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回廊对面的店铺。
每一年来岭阳镇,梁皓都能感受到这里惊人的变化,就像梁湛的成长。他的模样逐渐变得和当年梦境中的极为相似,同样相似的,还有冬天的风和他们并肩而行的沉默。最近四年,梁湛不愿再见他了。梁皓去幼贞店里,把生日礼物带过去,说不上几句话,便匆匆返回。
半个多小时后,康小奕出现在梁皓的视野中,她是从电影院另一头的方向走过来的。
“你要跟我说什么?”
梁皓指了指对面的咖啡馆,邀她去里面坐一会儿。她犹豫片刻说:“不了,我妈等着我回去呢,就在这儿说吧。”
她穿浅灰色的圆领卫衣,牛仔裤和白球鞋,扎着朴素的马尾,手机插孔上有个豆子大小的卡通动物。
梁皓觉得,她是个真诚而善良的女孩。那时候金莹说,她不喜欢给她补课的同学,梁皓就在心里浅浅地描绘了康小奕,优秀高傲,甚至还有些刻薄。他的描绘太过轻率,或是金莹的遭遇多多少少改变了这个女孩——也不尽然,这无非就是自然成长罢了。如果金莹还在,想必没有她这么高吧。
“我看到你的采访视频了,一小段。”
她流露出好奇的眼神,但是没有吭声。
“多亏你提到猫和铃铛的事。”
“……嗯。”
“警察来找过你吗?”
“来过了,昨天。”
“给你看铃铛了?”
“看了。”
康小奕眼珠动了动,似乎察觉到梁皓正在等待什么,于是说:“我以前,就是那个时候,也没有仔细看过那个铃铛,其实已经没印象了。就是,警察拿来的铃铛也是扁的,我就回答说,这个是她的,是小莹的铃铛。”
“小莹是养过猫的,猫丢了,她跟你提过吗?”
“没有,她只是问我,猫会不会游泳。后来我看到她书包上挂着铃铛,所以猜她可能养过。”
“你觉得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她的猫……是掉河里了?”
“但是铃铛为什么没有跟着猫一起呢?”
“对啊,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想,铃铛应该是要戴在猫脖子上的,小莹家很大,一只猫要是躲起来,半天找不到。但是后来发现戴着实在太吵了,所以又摘下来了。”
“有道理。”
“那只猫丢了以后,小莹就找出铃铛,挂在书包上,就好像猫还陪着她。”康小奕见梁皓沉默不语,又说道,“我应该早点想到的,但那个时候太小了,也不敢跟警察说。”
梁皓摇了摇头。
“我说猫不会游泳,小莹很生气。有一天她跟我说,你告诉她猫是会游泳的。”
“我?”
“对。”
“我没有这样说过。”
“我知道,小莹撒谎的样子很明显,一下就看出来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她走丢的那天晚上。”
梁皓走到栏杆旁,望向底楼,底楼的空地上安置了一片巨大的充气城堡,有许多孩子在里面追逐嬉闹。
“她经常说起你的。”
“是嘛?”
“嗯,她跟我争论的时候,就说,肯定是这样,是那样,梁老师说的。什么都是梁老师说的。”康小奕说着笑了起来,“我那个时候挺过分的,说既然梁老师好,你就请他回来,巴不得你不要来我家了。”
梁皓从她的眼眸中领悟到了什么,连忙说:“你不要觉得你有责任。”
康小奕斜看着发亮的地面,绷紧了嘴唇。
“后来我听警察说了你的事,我就连着做噩梦,我没见过你,但是梦里有个面目很清楚的男人,背着小莹在雪地里走,去了很远的地方。”
康小奕紧紧盯着梁皓,她在询问,她想知道答案。梁皓避开她的目光,双手撑住栏杆,深深叹了口气。
“是你干的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回去?”
“我没有!”
梁皓艰难地吞咽着,倘若换了其他人,他或许都不会再继续说下去。
“那天晚上我没有见过她。金齐山……小莹的爸爸,他一直骚扰我的儿子,跟他说,‘你的爸爸是杀人犯,他杀了我的女儿,你觉得你应该怎么做?’他刚刚上小学,你能想象吗,对一个七岁的孩子说这样的话。我没有办法,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不懂。就算你是杀人犯,他也不可以这样做啊,你为什么不找警察?”
“我不这样说,警察就不管金齐山。”
“怎么有这样的事情啊!”
“他们陷在里面太久了,我的家人,小莹的家人,还有警察。这样也好,也好,事情总得有过去的一天。”
康小奕走过来,手臂搁在栏杆上,陪梁皓站了一会儿,随后定了定神,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重新感受到了横亘在现实中的距离。
“我得回去了。”她说。
“谢谢,耽误你时间了。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那天晚上,小莹妈妈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你醒着吗?”
康小奕抬起眉毛,稍后才反应过来。“我醒来的时候……我妈和邻居在说话,我妈急坏了。对,我是被她们的说话声吵醒的。”
“那时候是几点?”
“十二点……十二点多吧,已经是第二天了。”
“具体是十二点几分,能想起来吗?”
康小奕皱着眉摇了摇头。
穿过仅有一鼎香炉的门殿,脚下是南北向的石板路,位于院子正中,石板路的尽头是天王殿,布施就在那里进行。这会儿,领食的队伍剩一点尾巴,拾荒者们已经全部站进殿内,布施就快结束了。
三层楼高的弥勒佛泛出暗铜色的光,像是新建不久,相比之下,两边的四大天王隐匿在四个幽暗的角落,尘垢满布,和墙壁一样老旧。
正在发放食物的是两位穿白布衣的中年女性,桌上有成摞的大蒸笼,其中一位从蒸笼里递出包子,另一位坐着,负责分发她脚下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的大概是水果。
梁皓跨进门槛,扫视殿内,弥勒像后走出一位戴眼镜的僧袍青年,捕捉到了他的目光。
“求一卦吗,这位居士?”青年手捧签筒,说着抖了一下。他头发浓密,胸前挂工作证,僧袍侧边的缝隙里露出牛仔裤。
“好。”
“好嘞,这边请。求什么,您心里可想好了。”
佛像右前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漆成红色的香资木盒,盒子正面写着:“莹光天使慈善基金会。”
“可以求什么?”
“健康啦,姻缘啦,生意啦,功名啦……什么都可以,您是做什么的?”
梁皓转过脸看着青年。
“呵,您想着就行,心要诚,也可以替别人求,替谁,就想着谁,来吧。”
梁皓接过签筒,依青年说的,在蒲团上跪下,闭上眼睛,一边摇晃一边向前倾倒签筒。他的心里什么也没有。清脆一响,竹签落地。
青年附身捡起来,送到梁皓眼前,“我看着是好签。”他一晃便抽回去了,梁皓只认出“吉”字。“我去让师傅解签,稍等。啊,劳烦扫一下这个。”他把工作证翻了个面,亮出二维码,“八十。”
梁皓付了钱,青年又说:“居士,要不要求福?不是那个符,是那个福,就是求保佑的意思。这个也是师傅写的,就顺便一起了,省的排两次队。”他朝大殿东侧翘了翘手指,那边寥寥几个香客围着一个写字的老和尚。
梁皓问怎么个求法,青年从裤兜里掏出水笔和便签本,让他写上受福者的名字。梁皓凝视着空白的便签纸,笔尖悬停良久,随后写下了两个字:赵楠。
“求福一百五,您求了签,一块儿算个整的,两……”青年的舌尖抵在上颚,没有落下来,眼睛变圆了。“这是……是为赵女士求福?哎呦,了不得啊居士,有心,真的有心,小姑娘可怜……居士您太有心了。”他激动地语无伦次,举着二维码的手在颤抖。
老和尚看到青年递给他的纸条,问了一句,向梁皓投来浑浊的目光。
“行啦,居士。”青年捏着写满字的黄纸回来了,“签是好签,风调雨顺的上上签。这个您拿着,去外面化了就行。”
殿门口有个长条形的香炉,方便香客们同时点烛化纸。青年跟出来,站到梁皓身旁,双手叠在小腹前,等待黄纸燃尽。
“赵女士大善主,救助那么多人,几年如一日呐。学校、医院,到处捐,里头那尊大佛,那也多亏了她帮忙。您别看,其实没有多少人愿意往那个盒子里扔钱的,慈善会的善款大部分都是她自家的钱。这些家伙,就这些,”他朝最后两个拾荒者努嘴,“平时一口一个‘活菩萨’‘真观音’的,真正为赵女士祈福的人,您是第一个!”
“她今天没来?”
“是,往日都是她亲自布施。前天——她的女儿,我想您应该知道吧?她女儿遇害了,好几年前的事了,前天才找到尸体。居士,您是赵女士的朋友吗?”
“我刚才去她家里,没人在。”
“山海间的别墅?她早就不住那儿了。您是要去慰问?遗体还在警察那边,等送回来才能做法事,就在我们庙里做。”
青年瞟了他一眼,见他没反应,于是朝西南方向伸直胳膊,说:“出了门右拐,沿门前的石子路一直走,很近,这儿能看见,您瞧,刷白的那个四层的房子,慈善会办公室,她白天一般都在那儿,住嘛就住在隔壁的民宅里。”
梁皓向他点头道谢。
黄纸已经完全烧黑了,灰烬带着发亮的红边飘浮起来。
“最近,这儿附近好像出了人命。”
“那家招待所对吧,是呀,听有人说……”青年竖起手掌挡在嘴边,摆出要说悄悄话的姿势,忽然警惕起来,看着梁皓若有所思。
“居士,您不是记者吧?”
“不是,我以前是女孩的老师。”
青年大幅度地点头表示原来如此,疑惑的眼神没有完全消散。
梁皓想知道对方咽下去的话是什么,他揣摩着,问道:“你认识一个叫戚海的人吗?”
青年打了一个激灵似的:“您也听说了?!”
“戚海手里有那个女孩的东西。”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才说是他……”青年压低嗓音,“杀掉小姑娘的。”
“他也常来这里领救助?”
“当然呐,戚海可是要紧人物,每次拎一个麻袋来,装回去发。我们觉得这样不好,浑水摸鱼,他自己吞了多少说不清楚,赵女士不介意,也就由他去。”青年说着向布施台望去,赵楠的两位助手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他不管什么时候来,都要挤到第一个,没人敢吱声。他这次丢了性命,搞不好就是平时积怨太多,可不一定跟赵女士有什么关系。”
“你是说,戚海被杀跟赵女士有关系?”
“我可没这么说!”他不高兴地翻起白眼,“要我说,那也是胡琛这家伙自己的主意,赵女士不可能做这种事的。”
他提到胡琛了。梁皓重新打量这位青年,他脸上皮肤紧绷,发际线清晰,最多不过三十四五的年纪。
“你对这群拾荒者都很熟悉。”
“一个礼拜来两趟,几年下来,熟悉说不上,看着都认识。胡琛每次第一个来,最后一个上去领。喏,就坐在池子边的栏杆上,吧嗒吧嗒的抽烟。”
梁皓看向青年指的地方,想象他描述的情景,忽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胡琛杀戚海,是为了帮赵女士报仇?”
青年竖起食指挡住嘴唇,探头过来轻声说:“你这样讲,赵女士会有麻烦的。胡琛对赵女士是有那么一点……仰慕之情吧,这倒是真的。你说,胡琛要是发现戚海手上有小姑娘的东西,可不得问个究竟?这两个都是狠人,动起手来不含糊啊。”他说着说着,被自己说烦了似的,扇了扇嘴前的空气,“等警察抓到胡琛,一切自有分晓,我们就别瞎琢磨了,啊?居士。”他拍了拍梁皓的肩膀,“您看,要不要给自己也求一个?”
路边的围墙上,每隔几米就有一句建设美丽乡村的标语,标语和标语之间是风景水彩画。山海间也在其中,像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祭坛。画的作者如果不是随心所欲,那就是在海的另一边眺望过山海间。
梁皓绕过围墙转角,那栋四层小楼便完整地出现在马路对面。它的占地面积和周边的民宅相差无几,唯独高了一层,大概是私人房子征作公用,改成了平顶白墙。底楼入口是双开玻璃门,门两边各悬一块竖匾:“岭阳镇社会工作和慈善事业促进中心”,“莹光天使慈善基金会”。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大厅一侧的接待区聚了不少人,沙发坐满了,还有四五个站着,手捧热茶。大部分人沉默不语。随着站立的人挪动脚步,梁皓从他们的胳膊和腰身的缝隙中看见了赵楠。她穿黑色的呢布外套,坐在靠墙的沙发中间,凝视着茶几,偶尔朝身边的人浅笑,说一两个字。
几个初中生模样的孩子结伴走来,他们穿过梁皓和窗户之间,忽然大笑着拥作一团。慈善会大厅里的人都往外看,皱眉怒视,顺带瞥了眼梁皓,随后便转回头,恢复原来的状态——除了赵楠。
她喝了口茶,放下杯子,再次谨慎地迎向梁皓的目光,与此同时,她仍在应付着聊天。过了几分钟,她终于站起身,跟客人们打过招呼,推开门朝梁皓走来。
“梁老师。”
“好久不见。”
“是啊,真的好久了。”赵楠极力稳住气息,仍是有些颤抖着呼出来。
稍后,她扬起下巴说:“小莹找到了。”
梁皓默默点头。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来的?你那个时候丢下她,让她一个人回家,现在想来看看她?”
“你认不认识戚海?”
“不认识。”
“胡琛呢?”
“你要把警察问我的话重新问一遍吗?同样的问题,我还想问你呢!”她的状态比梁皓预计的要烦躁。
阳光斜照,两个人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别人家的院墙上。梁皓只觉双眼刺痛,他想象自己像猫那样收窄瞳孔。
“猫会不会游泳?”
“什么?”
“小莹这样问过你吗?在你丢掉那只猫以后,她逢人就问。”
“没有,她没问过我。”
“你接受采访的时候说,你把猫放生到树林里了,如果是这样,小莹为什么要问猫会不会游泳呢?”
“我不知道,我确实就是在树林里放生的。”
“不,你不是。你把猫丢进河里了,就在你家门前的寻安河。”
“你到底……”赵楠笑出声来,“你这样胡扯,到底是想干什么?”
“小莹觉得,她自己也像猫一样被你丢掉了,猫会游泳,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赵楠猛地背过身去,低头看着脚下。
“可是我想不明白,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意外。小莹既然这样问,说明猫已经丢了一段时间,她就不会因为救猫掉进河里。而且,她不在河里,她在盐平山,和垃圾埋在一起……”
“别说了,别说了啊!”
“我总感觉,小莹那天晚上回过家。”
赵楠的背影停止了颤抖。
“现在有了戚海,或者是胡琛,小莹回家就变得可能了,虽然我还不知道是谁,到底是怎么做的——小莹回家了,你给她准备吃的,用微波炉。吃的拿刚出来,意外就发生了,直到警察赶过来,你都没有把微波炉的门关上。”
“你走,你走吧,求你了,走……”
梁皓迈开步子,感到脚下无比滞重。他知道自己需要吃点东西,可是身体里没有一点空间,像被填满了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