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仍是盎然的绿意
“梅……啊……勿。”
梁湛用手指不停戳着印有梅花鹿的卡片,小脸转上来看梁皓。梁皓正望着窗外已然凋谢的油菜花丛。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离开这个地方。
这个瞬间似曾相识,不是第一次,每次都极其短促,就像风中的落叶转个身。叶子背面枯萎的红色经脉,他清楚地看到了,但下一个回旋,便又恢复盎然的绿意。
“梅,啊勿!”梁湛借由挥动双臂的力量使身体上下颠动。
梁皓回过神,双手插进梁湛腋下,把他举起来左右摇晃,说,真厉害呀。纸尿裤往下坠,梁皓摸了摸,觉得还能撑一次再换。
梁湛又认了几个动物,渐渐失去耐性,从梁皓怀里挣脱,爬到床上玩玩具去了。他毛茸茸的头发冲着窗口,像金子拉成细丝,阳光能穿过一层照亮下一层。
梁皓打开书桌左侧的柜门,拿出许久未用的单反相机,用麂皮布擦拭镜头。然后蹲下身,手肘支在床沿上,把镜头对准梁湛。梁湛没有注意到爸爸在做什么,自顾自抓着玩具车对撞。
手腕在颤抖,相机似有千斤重,食指搭上快门,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房门被轻轻推开,梁皓慌忙把相机塞进被子底下。
“楼下也拖干净了,好了,这下没啥事了。”敏芳走到床边,把袖管从肘部扯下来,左右张望,寻找尚可清理的角落,“我来管阿囡,阿皓你去干活吧。”
“不用,你睡会儿。”
梁皓知道敏芳有午睡的习惯,她只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二楼西边的房间是留给她的,她怕睡床太踏实,醒不过来。她总有做不完的家务。
“你干活去,快去,男人家,老是看着孩子也不行。”
“勿银,勿银。”梁湛跟着重复。
“对咯……”敏芳抱起梁湛,嘴巴贴到他下巴上,噗噗吹气。梁湛急了,双腿乱蹬,敏芳笑着把他放回床上。
幼贞的哺乳假在上个月结束了,她不得不回外贸厂上班。敏芳跟儿子俞长英商量,往后在幼贞家帮忙照应,儿子答应了。敏芳说得轻描淡写,但梁湛知道答应的过程并不顺畅。孙子下半年开始上初中,儿子儿媳的辅导能力已经难以应对,打算把孙子送晚托班,放学有老师接送。这对敏芳来说是个脱身的理由,但是舍儿顾女的做法,在这里终究是说不过去的。因此,她不能住在这里,每天骑自行车来回。
说是脱身,不过是换个地方重复过去几年的生活罢了。
“哟,该换尿布了,我去打热水来。”敏芳说。
热水瓶和脸盆就在门外的角落里,在最方便拿到却又不会被梁湛看见的地方。敏芳拧毛巾的手在颤抖,抖得很慢,不是用力之下的震颤,而是摇晃,她摊开毛巾,摇晃依然没有停止。
“妈……”
“没啥,这几天晚上睡不着,睡不着,心脏负担就重,没事的。”她把毛巾贴到梁湛屁股上,以此止住摇晃。
梁湛知道换尿布是怎么回事,没有抵抗,抱着敏芳的脑袋捋头发。
“去过医院吗?”
“去先生那里看过。”
“先生?”
敏芳羞赧地笑了。她只要一出汗,脸上便浮现一层薄如塑料袋的透明膜,紧紧吸附住每一条皱纹,好像随时会破裂。“这种你们不信的。”她说着摆了摆手,“先生说,我阿爸想我了,前几天来看我们。我妈最近也不舒服。”
“等幼贞下班,我陪你去医院。先生问过了,医生那儿也去问问。”
“不要紧的……”
敏芳麻利地用软绳系住了尿布,尿布有点宽,梁湛像个小小的相扑手。敏芳说,白天就用尿布好了,省钱,就是看紧点,湿了就换,晚上睡觉再用纸尿裤。
梁皓从梁湛手里抽走玩具车,额头贴额头地对他说:“要睡午觉咯,外婆陪你睡觉好不好?”
“对了,阿皓,钱老师那儿去的怎么样?”
“他说面试会尽可能帮忙,但笔试是硬碰硬的,过了笔试再说吧。”
“啊,是这样……能当上老师,那就太好了。”
梁皓在家办公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尽管依旧很忙,在别人眼里看来他是没有工作的。上个月梁皓母亲来看孙子,和敏芳聊了一个下午。敏芳听说梁皓有教师资格证,眼里亮了,当天晚上就问俞耀宗,想让他找学校的熟人说情,把梁皓安排进岭阳小学。俞耀宗虽然只是个保安,但在学校待了一辈子,照理说是有门路的,可他的态度却不明朗。
“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他对你的事情一直很上心的。”敏芳百思不解。
个中缘由,梁皓心知肚明,但没法跟敏芳说,是因为他坏了俞耀宗的好计。
那天晚上的真相,梁皓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他不想对幼贞隐瞒和俞心岚见面的事,所以至少要交代去向。幼贞只要跟俞耀宗提过一嘴,说梁皓那晚去过岭阳宾馆,去帮俞心岚照顾她喝醉酒的男朋友,俞耀宗自然就清楚了,赶走妓女的男人就是梁皓。
先把钟浦灌醉,送到宾馆,同时困住俞心岚,然后找妓女和钟浦睡觉,再由俞心岚的母亲演善人,放俞心岚出来,告诉她房间号,让她撞上钟浦召妓的一幕。这个计划并不复杂,只需配准时间,成功的几率很大。但梁皓认为俞庆荣想不出这种鬼点子。
最初的几天,俞耀宗对面梁皓必然心虚,过了一个礼拜,俞心岚诀别革马村,这重新给了俞耀宗底气。不管他如何不择手段,他的目的是为了留住俞心岚,不管梁皓如何行为正当,他的做法导致俞家失去了一个女孩。这点底气和他的卑劣行径相互抵消,使得梁皓同他的关系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或许俞耀宗觉得,再替女婿奔波便会打破平衡,成了讨好的筹码,他拉不下这个脸。俞庆荣则对梁皓恨之入骨,但碍于兄长的面子,不便发作。
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不出意外,将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最终,梁皓回市里求母亲,让她请文联的领导牵线搭桥,联系上了岭阳小学的校长。校长说,我们求贤若渴,可以特招。但流程还得按正规走,要向社会发布招聘信息。
“你要做老师,为什么不早说?”
母亲很费解。梁皓大学毕业同年,她就逼着梁皓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儿子成为人民教师是她长久以来的心愿,可惜梁皓当时无意于此。
“要做老师,又何必去岭阳小学?市里的学校我也可以想办法。阿皓呀,你就不应该走那一步。”
梁湛在敏芳臂弯里像鱼一样扭动身子,他想要回玩具车。
“阿皓,你不要有负担,村里有些闲话,你别往心里去。”
梁皓叹口气,只能点点头,他知道这个话敏芳迟早要说。
“幼贞脾气是不好,也不如心岚时髦,但幼贞安分,她心里只有这个家。”
“我和心岚什么事也没有,妈,幼贞……”
“幼贞没说,她跟我啥也没说。”敏芳伸出手掌摆动一下,连忙缩回去抱稳梁湛,“是……是幼贞她婶婶看到了。心岚走的那天,她没忍住,去车站送她。”
梁皓看向窗外,这时没有风,院墙外的树枝像被印进了照片里。
“我理解的,没什么的,耀宗年轻时也干过糊涂事。等你做了老师,好好教书,待幼贞好一点,时间久了,闲话自然就没了。”敏芳挤出笑容,哄着梁湛回自己房间去了。
梁皓踱步来到书房,没法集中精神工作。他拉开抽屉,硬皮本下藏着一盒烟。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离不开烟了,但他想点一支。最先染上烟瘾的不是咽喉,而是手。
一直呆坐到四点,该叫醒梁湛了,否则晚上很难熬。梁皓撑起身,穿过走廊,发现敏芳的房间开着门。
敏芳坐在内侧的床沿上,背对梁皓,怀里躺着依然熟睡的梁湛,上身有节律地前后晃动。梁皓叫了她一声,她没听见。梁皓绕到她身旁,只见她嘴唇翕动,朝空气说话,但没有发出声音。
“妈——”
“长英……阿皓,我要做饭去了,要做饭去了。”
她猛地站起来,全然感知不到腿上的孩子。梁湛摔落在地上,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