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秋夜凭栏
手术室在二楼,梁皓跑上去,恰巧看见急救床被推进里边。一名护士和汪磊匆匆交代几句,也进去了。汪磊身后还有两位年轻刑警,手上都沾着血。
陈舜上前询问,汪磊反问他如何那么快得知消息。他面色阴沉,还有一丝狼狈。
赵楠可以说是在他们眼皮底下自杀的。
昨晚梁皓走后,汪磊没有从胡琛口中问出更多信息,他觉得有必要尽快找赵楠谈谈,今早便去了慈善会,结果慈善会的人发现联系不上赵楠。她的宿舍就在隔壁民宅,职员们找了一圈回来,说房里没人,但是门没有锁。这时有一个职员回想说:昨天下午,马路对面站着一个奇怪的男人,赵楠出去跟他说话,回来之后就像失了魂似的,丢下一屋子客人去宿舍休息了。这名职员一直惦记着,晚上去宿舍找赵楠,赵楠隔着门说,她只是发作了眩晕症,明天就没事了。
汪磊当即赶往倚山别墅。赵楠出现在缓缓打开的门后,她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像是一宿没睡。但是汪磊可以保证,除此之外,那时她身上并没有异常。
“这是里我家,我不能回来吗?”她说。
“现在有新的线索,我怀疑……你没有说实话。”汪磊说,“辛苦你跟我走一趟,我带你去见胡琛。”
赵楠点了点头,她说她刚起床,需要时间洗漱,随即关上了门。
等了几分钟,汪磊绕到房子北边,听到卫生间里传来水流声,但是窗帘紧闭,什么也看不见。他回到正门又等了一会儿,持续敲门没有反应,才发觉情况不对,于是命令下属撞开落地窗。
他们用毛巾裹住赵楠的手腕,把她抬上警车。从赵楠关门到他们闯入,前后大约十五分钟。
守在手术室外无济于事,而且,再过一会儿可能会撞上金齐山。梁皓走下楼梯,坐在大厅的铁椅上静静等待。医院不是警察的地盘,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陈舜坐不住,在一旁来回走动,小希和李梦辉并肩坐在前排,小声说着话。
梁皓觉得,赵楠被抢救回来的希望是很大的。他走进浴室时,美工刀上的鲜血仍在流动,浴缸里的水还很热。只是当时不确定切割的部位,如果是颈动脉,光是路上的耽搁就足以致命了——她割的是手腕,和过去的那次一样。
通往手术室的楼梯边上是个小超市,梁皓透过玻璃门望着货架,想起自己曾在里面买过许多东西。孩子出生那会儿手忙脚乱,不管事先自认为准备多么充分,总还是缺这个缺那个。
梁湛终于长大了——勉强可以算长大了吧,喉结突起,上唇冒出了毛绒绒的胡须。这番少年的模样,梁皓只能在幼贞发来的照片里看到。别人说,养儿育女不知时间流逝,梁皓没有这样的机会,因而这九年显得十分漫长。他盼着梁湛快点长大,能独自面对世界。他知道这是内心的自私在帮助他减少愧疚感。
梁湛和梁皓一样沉默寡言,也遗传了幼贞的偏激。他面对镜头说所说的那段关于犯罪基因的话,循序渐进,条理清晰。梁皓知道他是写好再背下来的,哪怕如此,他还是没能掌控好情绪。
这不是一时的情绪。如果这几年扮演父亲的人不是万成峰——不是“扮演”,而是原原本本的父亲,是即便背负着嫌疑也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梁湛是会因为信任而坦然,还是会因为被迫相信而导致内心更为矛盾呢?梁皓没有答案。在自己独居的房间里,他偶尔会后悔当初没有坚持,但又觉得一切徒然。事实的结果已经无法改变,他选择仓皇而逃,那些所谓探寻真相的作为,只是为了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他没有考虑过给梁湛一个交代。在房子被推倒的那个夜晚,离开这里的渴望胜过了所有的负担,比当年初次领略革马村山水时所萌生的憧憬更为强烈,他甚至感到释然。他抛弃了他的孩子,梁湛要澄清自己身上没有犯罪基因,又有什么错呢?
金齐山的身影打断了梁皓的思绪,这片区域有一半的椅子坐了人,他急匆匆跑过,没有注意到他们。稍后,从楼道里传下来汪磊和金齐山的对话声,嗡嗡作响。
手术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赵楠被安排进单人病房。医生说,命保住了,但是除了失血还有溺水问题,大脑缺氧严重,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恢复意识。
汪磊松了口气,嘱咐两名下属守在病房外,等赵楠清醒立刻联系他。他劝梁皓和陈舜跟他一起走。
“这么多人,堵在这里给医生添麻烦。还有,赵楠的身份现在比较复杂,你们最好不要擅自行事。”
梁皓只当话是对陈舜说的,没有搭理他。
护士每隔半小时进去一趟,查看输液情况,记录数据。陈舜想乘机拍照,当即遭到警察喝止。
连着几次,梁皓从门缝里看到坐在病床边的金齐山,他的视线始终落在赵楠脸上,好像这个女人的五官在不断变化着,怎么也看不分明。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来探望,但都被警察拦在病房外,他们只说赵楠目前是重点关注对象,禁止外人接触,却不说明理由。随着人越聚越多,场面混乱不堪。医生过来调解,说赵楠目前还没有度过危险期,不宜打扰。但是这些人已经不再关心赵楠的身体,非要让警察解释什么叫重点关注对象,以及她究竟是不是自杀。
金齐山打开门,面色铁青地说:“谢谢大家的关心,都回去吧,都给我滚回去!”
霎时间所有人鸦雀无声,金齐山的话对他们仿佛有某种魔力,他们相互推搡着,排成长队离开了。
“我们也走吧。”小希说,“至少先去吃个饭。”
小希是个观察力敏锐并且头脑清晰的女孩,昨晚在回来的路上,她指出关于铃铛的疑问。戚海的尸体身份确认后,警察去他的房子里搜查,找出了发霉的酥饼。这一幕正巧被她看见。当时,负责搜查的警员手里已经拿着装有铃铛的袋子,但他却只让汪磊看了酥饼,而没有看铃铛。由此表明,汪磊先前已经看过铃铛了,酥饼和铃铛并不是同时找出来的,也就是说,它们被戚海藏在两个不同的地方。这就产生了矛盾:如果戚海是虐杀幼女的凶手,没有理由把纪念品分开收藏。所以更大的可能性是,铃铛原本在胡琛手里,是胡琛在杀死戚海之后,从自己那儿转移过去的。他有条件这么做。
陈舜觉得小希过于武断,酥饼和铃铛是类别差异很大的东西,分开存放并不奇怪。他基本赞同胡琛是真凶的看法,但又觉得戚海未必和两个女孩毫无关系。尤其是在听阿丽说出戚海有性功能障碍之后,陈舜就多留了一份心眼。
“那个不行了,就要找小女孩?这是什么歪理?”小希驳斥他。
“你不知道,人一旦扭曲了能有多奇怪,小女孩不懂事,就不会嘲笑他。”
“你说这个话是有什么经验吗?”
“想象啊,想象,那个方面……可是会影响脑子的。”
“你的脑子才会被影响吧。”
梁皓眼前浮现出李薇递给戚海酥饼的画面:阳光从两人中间穿过来,掠过镜头留下的光斑,戚海半蹲着,伸出双手去接,好像接的不是酥饼,而是随时会从指缝中流走的希望。
陈舜的说法多少有点戏谑,倘若真是那样,这张照片就会被染上另一种颜色,一直渗透到梁皓内心的角落,并停留在那里。
赵楠醒了。梁皓在宾馆休息,接到陈舜打来的电话。
“她好像疯了。但是,她要见你。”
傍晚时分,陈舜在病区外的楼梯间抽烟,忽然听到一声悲惨而悠长的尖叫,连忙扔掉烟头跑向病房。
赵楠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一边扭动身体一边用尽全力叫喊。护士去扯被子,她死死攥住不放。金齐山不明所以,他说赵楠是突然惊醒的,毫无征兆。
医生给她打了少量的镇静剂。她望着天花板,嘴里不断说着:出去,出去……
剩金齐山一个人的时候,她仍然这样说,金齐山只好出去,留一条门缝看着。汪磊接到电话火速赶来,医生说现在问话不会有任何收获,她的大脑还没有恢复,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过了一会儿,护士推开门轻声呼唤,赵楠马上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像是咬紧牙关在撕扯着什么。护士看一眼仪器屏幕,各项指征正常,便退了出来。
这样重复几次之后,赵楠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弱,这时镇静剂的药效已过,护士认为她睡着了。本以为今晚就会这样过去,陈舜和汪磊正准备离开,却听病房里传出响动。金齐山凑近门缝看了看,紧接着冲了进去。
赵楠披头散发地伏在地上,朝着阳台的方向爬行,身上的线头没有全部扯掉,把监视器从床头柜上拽了下来。
几个人连忙把她抱回床上。她连站都站不稳,仍在奋力挣扎。陈舜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抓痕,他感到赵楠的手腕像通了电似的颤抖着。
又一支镇静剂下去,赵楠终于瘫软下来,她的瞳孔慢慢放大,好像把镇静剂都吸收了进去。但是连着打不是办法,医生跟金齐山商量,暂时把她绑起来。金齐山暴跳如雷。医生解释说,并不是真的捆绑,而是让她穿约束衣,防止自残。如果不同意,后续问题医院概不负责。
赵楠穿上了约束衣,长长的袖子交错着穿过胸前的搭扣,绕到背后扎紧,双腿被一圈圈的皮带捆在一起。不知是镇静剂的剂量太小,还是精神异常导致,赵楠的眼睛始终睁着,眨也不眨。
“我要见梁皓。”她说话了。
所有人都围了过去。金齐山问她感觉怎么样,为什么想不开,她仿佛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见梁皓。”
“为什么?”
“汪队长,你想知道答案吧?你让梁皓来,我告诉他。”
医院在镇中心一带,距离岭阳宾馆只有十多分钟的步程。梁皓一路跑过去,见陈舜在大门口等候。
“她要求只见你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汪磊和金齐山都同意了?”
“汪磊当然同意,只要能破案,他什么都同意;金齐山,管他呢,现在不由他做主。”
他们来到电梯口,陈舜按下外呼按钮。
“她又疯又清醒。刚才房间里有好多人,她直接说要见你,说明她知道你不在。搞不好都是装的,反正很不对劲,不过她穿了约束衣,动不了,应该没什么危险。你记得录音。”
走廊里站着金齐山,主治医生,两名护士,以及包括汪磊在内的三名刑警,他们看着梁皓一步步走近。
汪磊挨着梁皓的肩膀说:“千万别给她解开衣服,也别给她任何东西,她有什么要求,你拿不定主意就出来。我相信你不会对她怎么样。手机录音开了再进去。”
梁皓调匀呼吸,走进病房,轻轻关上了门。
“这个样子,可真狼狈啊。”赵楠说。
她平躺在床上,全身紧束,双手被迫交叠在胸前,如同一具等待下葬的尸体。
“我真不该赶你走。我对小莹说,梁老师不教你了。她的眼神我现在还记得。我不赶你走,你就要从我手里把小莹抢走了。”她的嗓子哑了,说出的话断断续续,“可是,我赶你走,你还是把她抢走了。那天晚上,我好恨你啊……明明是我自己的错,我却那么恨你。梁老师,你过来,我都告诉你。”
梁皓走到床边,低头看着她。
“这里是几楼?”
“六楼。”
赵楠轻轻叹了一声,“我都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你带手机了吗?”
“带了。”
“你把我的话录下来,这样,别人就信了。”
“已经在录了。”
“啊,那就太好了。你帮我解开,解开我才说,说完,我要从阳台跳下去,你别拦着我。”
梁皓望向阳台,没有说话。
“我害了你,你不想我死吗?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你就当是最后帮我一把,现在只有你才愿意帮我。”
梁皓推转赵楠的身体,让她侧卧着,解开了约束衣的袖子和皮带,扶她坐在床沿。赵楠从约束衣里抽出双臂,展开了往后拉伸。
“帮我找找,我的头绳掉哪儿了?”
头绳在床头柜的脚边,梁皓捡起来递给她。她拢起散乱的头发,颤抖着扎住了。
她站不直,梁皓搀着她走到阳台上。栏杆有齐胸高。夜风透着沁人的凉意。
“有那么多人家亮着灯呢。唉,我爬不动,一会儿,你得扶我上去。不行,要是警察怀疑是你推我下去的,那可怎么办?”
“不会的。”
“是吗……录音你真的开了吗?”
“嗯。”
“梁老师,你说,如果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我要不要去找小莹?”
风吹得庭院里的树叶沙沙作响,随即,隐约传来了一声猫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