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窗外的旷野
三层高的办公楼安放在园区入口处,比例宽扁,像巨大的平躺的烟盒,墙面刷成米色,在蓝天下有一种清透的温暖。梁皓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这栋房子,平直简单,没有多余的结构,而且他怀疑,墙漆的淡雅是漆匠调色失误造成的。
冯佑见他停步观望,笑着问他,感觉怎么样。
这样的楼有四栋,相互之间由大片草坪隔开,更远处是彩钢板搭的厂房,隐隐传来机器运作的声音。视线尽头,树木淡化在尘埃里,此外天地间一览无余。乡间的工厂是什么样子,梁皓头一次领略。
这块地属于叫“红里”的村子,现在更多人称之为岭阳开发区,紧邻三塘县城,和革马村也近。据说过不了多久,类似的园区将如春笋破土,组建成为千桂市的工业基地。冯佑把家里的摩托车骑来了,最近需要跑不少地方,坐公交不方便。从幼贞家骑到园区,大约二十五分钟。
大厅里有接待区,一个姑娘把他们领进办事处。四个吊扇哗哗作响,正对四张办公桌。事务员是个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他看了一眼梁皓递过去的表格,说:“哦!你是俞庆荣的内侄。”
“不是,我是住在……”
“你是他内侄的朋友。”男人用手指点着梁皓,斜眼笑了,“欢迎欢迎,我们正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坐坐,小马,倒茶。”
靠窗的位置有一组沙发,三个人坐着聊了十几分钟,男人说起人事局某主任和俞庆荣是老战友,又说他自己和这位主任曾共事六年,然后提到最近的酒局,说俞庆荣的酒量退步了,还是他哥有气量。大部分时间是冯佑在尴尬应对,梁皓只做必要的补充,让对方明白他们的业务内容。男人似懂非懂,也不大关心。
梁皓发觉自己一直在走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尤其在和别人交谈时,他总会想到另外的事,可另外的事是什么,却并没有具象。他看向窗外,草坪上,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在池子边玩水,指尖探入涌动的喷泉,T恤的袖口已经湿透了。
男人递来一张纸条,上面盖了园区的专用印章,他说了句什么,梁皓没有听清。
“我说,地址给你落实了,你拿着这个去工商申请就行了。”
“谢谢。”
“举手之劳。那,去实地看看吧,就在上面。”
两人跟着男人上到三楼,拐进走廊中段的一个房间,百来平大小,墙面雪白,大理石地砖淡影倒悬,说话间有轻促的回声。
梁皓推开窗,环视这片陌生的旷野。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与他生长的城市仅相距数十公里,却仿佛隔着重重山水。他顿时有些茫然,未来似乎就在不远处,可未来又化作了眼前的窗户,打开了,同时也失去了方向。他觉得,或许自己没有想过必须抵达何处,最重要的是投身这片旷野,是不受约束地活着。要这样活着,眼下的事就非做不可。
走回底楼办事处门口,男人让他们稍等,快速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硬纸袋塞给梁皓,是礼盒装的茶叶。
梁皓很诧异。他问过俞耀宗,来这里要不要准备东西。俞耀宗说办公室人多不方便,等下次约出来再给,因此两人是空手来的。可现在对方反过来给好处,梁皓一时茫然无措。
“给庆荣他哥的。那天不好意思,我们不知道他胃不好。”
梁皓看着他,面露不解。
“让他……养养身子。呵,茶叶好像也不太合适,一点点心意吧。以后再约,咱就吃饭,不喝酒了。”
推开玻璃门,只觉热风扑面,盛夏就快到了。梁皓跨到草地上,用目光搜寻玩水的小女孩。
“幼贞她爸怎么了?”冯佑跟上来问。
“不知道。”
“听那人的意思,好像喝酒喝出事来了,是上礼拜五吧?是为了我们的事情啊……”
那天晚上九点多,有个女人来叫敏芳,压低的嗓音从院子里传进来,透着紧张,最后幼贞也跟着敏芳一起出门了,快十二点才回来。俞耀宗脚步踉跄,见梁皓出来了,推开扶着他的敏芳。他笑着说没事,很久没喝酒,没把握好。幼贞面露担忧,看一眼梁皓,目光避开了。送他们回来的还有俞庆荣夫妻,他们没进门,让俞耀宗第二天给学校请个假好好休息,掉头走了。
梁皓第二天问幼贞,幼贞只说怕母亲一个人扛不动她爸。现在想来,当时来叫敏芳的人应该是俞庆荣的妻子,三个女人不是去酒局救场,而是去了医院。这一点梁皓大致能猜到,但他没料到那个酒局是为了他入驻园区的事。
喷泉的底座是一条石雕鲤鱼,张嘴朝天,有一米高。小女孩从鱼肚子后面探出脑袋,偷偷看他们。
“爸爸在这里上班吗?”梁皓指着办公楼问她。
小女孩摇摇头,伸平胳膊指向远方说,那儿。
“那儿”越过了园区的大门,可能就在尘埃四起的马路对面,也可能在看不见的地方。
“你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吗?”
小女孩点点头。
“衣服湿了要挨骂的,快点回去吧。”
梁皓走出园区大门,回头看,女孩正把袖子夹在腋窝里蹭干。
“我怎么觉得这小姑娘有点眼熟呢?”冯佑小声说。
“给叫花子吃酥饼那个。她妈妈来找过我麻烦。”
“啊……缘分。”
他们朝停在园区门口的摩托车走去。
“对了皓哥,我们以后还住幼贞家吗?”
梁皓起先并没有这个打算,这几天,俞耀宗请工人在两间出租屋里装了空调,他说去年就想装,以后没有空调的房子难租出去。梁皓知道,这是随口说的话。
冯佑现在既然这么问,俞耀宗一定跟他提过,让他们继续住着。俞耀宗吃透了两个年轻人的性格,有些话不直接对梁皓说,而是从冯佑那边绕。上个月的房租,他死活不肯收。梁皓隔了几天再给,他说,我不会再收你房租了,要给,你给幼贞去。梁皓若再坚持,就像刻意要和幼贞保持距离。
“路是远了点,但可以省下房租啊。这附近也没有农家,要住只能住工厂宿舍,跟打工的外地人做邻居,不舒服。”冯佑说。
“严格来说,我们也是外地人。”
“啊,也对……”
梁皓停住脚步,再次回望园区的喷泉池。“其实,以后会怎么样,我并没有把握。”
“这个我也知道,创业本来就是有风险的。”
“不单单是风险的问题。你的辞职报告还没交,还有退路。”
冯佑沉思片刻,接着用力摇了摇头。
回到镇上,梁皓让冯佑停车,路旁有家烟杂店。梁皓向老板要了一条中华,走出店门,返回柜台,又加了一条。装茶叶的纸袋很大,跟罐子之间有空隙,两条烟塞进去正好。
“都给俞耀宗?”冯佑问。
“对。”
“不分开装吗?装一起,他以为都是园区那人给的。”
“分开装也是一样的,除非分开给。”
“嗯,那要不分开给吧,我给茶叶,过一会儿,你再给烟。”
“不用,他心里清楚。”
“是吗?为什么?”
“走吧。”
“但是,给的时候该怎么说呢?也不能说全是我们买的,特意说得清清楚楚又很奇怪……”冯佑觉得无法表明好意非常可惜,挠着头苦恼不已。
“我见过这个茶叶。”
“……哪里?”
“俞耀宗家,厨房的柜子里。五一节那段时间。”
“是……一摸一样的茶叶?”
“嗯,但也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东西。”
冯佑眨着眼睛,他仍不明白。
“这是岭阳小学发给教职工的慰问品,俞耀宗是学校的保安,当然也有。”
“那是俞耀宗给他们的?不对啊,哪有给过去再原样给回来的?园区那人不是为了表达歉意嘛,怎么也得换个东西啊。”
“确实是俞耀宗给的,但给的目的就是再给回来,通过我给回来。”
冯佑看向天空,然后他明白了。“他故意这样做,就是让我们知道他为我们做的事。”
“帮了别人,总归是想着别人惦记的,人之常情。我们也确实应该感谢他。别多想了,走吧。”
冯佑缓缓转动车把,一路默不作声。
幼贞和母亲边吃边聊。父亲有些羞赧,不敢正眼瞧幼贞,也插不上话,不停找话题的空档给幼贞夹菜。
练书法的长桌腾挪不开,饭桌摆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蝉鸣声越来越响,夏天的光透过树叶,在厨房外的泥地上投下游动的小亮斑。
幼贞说,她小时候也正儿八经学过书法,但没有坚持下来。母亲问她是哪个老师教的,幼贞说了岭阳小学的某个老师,母亲便对那位老师评头论足。聊完书法,接着聊幼贞的工作,幼贞说自己目前还是助理职位,只做邮件和订单的书面翻译,轮不到商务会谈。母亲说翻译这份工作很吃香,不靠单位,靠的是自己,将来去哪儿都行。
最后聊到媒人。梁皓终于明白,母亲如何一早就知道他和幼贞的关系。两边的媒人在五月中旬就接过头,从革马村到千桂市,中途辗转了好几位中介,这种调查和牵线能力委实不可思议,而且可以让当事人浑然不觉。
吃完饭,幼贞收拾碗筷,进厨房准备洗碗,母亲拦了,没拦住,要帮忙一块儿洗,被幼贞赶出来了。
“阿皓,帮忙去车棚拿宣纸上来,我一个人搬不动。”母亲换了鞋,站在门外等他。
“你最近都不怎么回来,跟你说点什么都要找机会。”走在楼梯上,母亲就开始说了,“既然你决定了,那也没问题。政府对那片园区的扶持力度很大,你能闯出来,将来是好的。”
梁皓跟在后头,对母亲稍显臃肿的背影点头。
“文联里头可能有项目,跟你干的活对口。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如果给别人做介绍,那二话不说,但是自己儿子……就不是那么妥当,即使退休了,我也难开口。”
“我知道,你就别操心了。”
“还有,房子的事,有一点你必须听我的,否则,一切从长计议。”
“好,你说。”
“你要买乡下的房子,等领了结婚证再买。”
梁皓工作没多久,父母便在附近买了一套五十平米的旧房子,打算等梁皓结婚就把这里让给他,老夫妻俩去住旧房。梁皓内心觉得变扭,一直没有表态。
革马村西南角有一片统一规划的搬迁房,前年开始打地基。住户大多数是从盐平山一带搬来的村民——山麓以西正在建垃圾填埋场。梁皓看中了那里的房子,正巧有好几户打算转让。
幼贞从小长在农村,习惯了田园小院,觉得公寓套房压抑沉闷,搬迁房也合她心意。问题是,村里的房子只能转让给自己村的人,要买,产权人也只能是幼贞。钱怎么出,俞耀宗没有在说下去了。
“钱全部我们出,没问题的,但是得结了婚再买。否则的话,等于你平白无故送了俞家一套房子。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以后的事不好说的。”
梁皓说,我知道了。
他考虑过这个问题,母亲的话缺少人情味,但他深知这个做法是正确的。
“跟你说点啥,你就点头摇头。这个话该怎么跟幼贞说,你要想好,幼贞是个精明的女人,你别太直了。”母亲对着车棚里的杂物叹了口气,“幼贞还有个哥哥,对吧。”
“对,怎么了?”
“她哥的孩子还小,你不能指望她妈以后全心照顾你们。你想过吗?我也没法帮你带孩子。”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结婚不是儿戏,你得盘算周全。凡事先说明白了,以后矛盾就少。我这两天都睡不好,我们帮不了你。”
母亲跨进角落里,弯下腰去拖瓦楞纸箱,里面有半箱宣纸,她的背影不堪重负。“你到底图什么?现在的生活就让你那么讨厌吗?”
梁皓沉默片刻,不知该说什么,走过去抱起纸箱,却见母亲眼里泛着泪。
“你要去做乡下人了……”
梁皓摇了摇头,哭笑不得。母亲用指关节一抹眼睑,自己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