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废墟
远在一公里之外,梁皓就看到了那阵飘在住宅群上方的黄色尘雾。那正是他家的方向。他隐隐觉得不安,便加快了脚步。雾是纯粹的细尘,没有黑烟,不像是火灾。准确来说,它并不是飘散,而是静静地笼罩着。
住宅区里乱哄哄的,人们奔走相告,仰着脖子往西南方向走。梁皓离家越来越近,人就越来越多。有人认出他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胳膊肘搡了搡旁边的人,于是大家都看着他走进院子。
被笼罩在尘雾底下的,正是梁皓的房子。
仓房塌了,房梁的一头还连着主屋,另一头带着瓦片瘫下来,歪歪扭扭地盖在一台工程车上。还没有完全折断的房梁和工程车共同支撑着向东倾斜的主屋。主屋好几扇窗的玻璃都碎了,西墙的墙根裂开一道齐整的缝隙,能看见里面的钢筋。
东边的院墙——距离仓房最近的位置开了个五六米宽的口子,工程车是从那儿一头撞进来的?
戴面罩的消防员正在谨慎地清理仓房,外围站着四五个穿藏蓝色制服的人。
梁皓往里走,有人从身后拽住他。他回头看,是罗显章。
“我劝你最好不要靠近。”
“怎么会这样?”
“电已经切断了,不会着火。你也看到了,房子现在很危险,他们在想办法做支撑。”
“我问你怎么会这样?!”
罗显章用掌心蹭他的寸头,朝断墙的方向努了努嘴。“就这位老哥,喝多了。”
那边有许多人尝试钻进来,被消防员拦着,只有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围墙内侧,望着工程车神情木然,头顶和身上都沾了灰。
罗显章说,这人要把推土机转去另一个工地,贪近路,就从住宅区里过,吃午饭的时候喝了酒,不留神就撞到房子了。
“……不留神?”
梁皓看着罗显章的眼睛,觉得难以置信,不单是他说的话,还有他说话时轻描淡写、无需深究的口吻,好像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很久,或是发生过太多次,应该习以为常了。
住宅区中间有条南北方向的柏油路,路不宽,平时也确实有工程车辆经过,但梁皓的房子并不在路边,推土机跑到那个位置是没道理的。
“撞成这样是不留神?这根本是故意拆房子!”
“嗯,”罗显章垂下头,阴沉地看向男人,“我是在考虑,带他去医院做尿检,现在出来干苦力的,也嗑药。”
梁皓朝男人走去,迈出一步又被罗显章拽住了。
“他老板说了,该赔多少赔多少,没必要为难他。”
梁皓踟躇了一会儿,没说话,轻轻挣脱了,来到男人跟前。男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年纪大概和梁皓差不多,穿着很脏的工作服,上面的污垢是经年累月留下的,在这些污垢上面还有一层细灰,和他头发上的灰一样。他的眼珠凌乱地晃动着,仿佛只要梁皓开口,他就会全身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梁皓察觉有一道目光正在某处注视着他。自从出了看守所,这种感觉一直持续着,到了最近,他已经懒得去验证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他望了望四周,没有在人群里找到那双眼睛,但这种感觉给了他提示。
“是有人让你这么做的。”梁皓本想提问,他改变了说法。
男人猛然抬头,半张着嘴,随即又低下头。“对不起。”
“你去跟警察说。”
“说、说什么?”
“说谁指使你的。”
“我不知道,不是,没有人指使我,是我喝醉了,喝醉了。”
梁皓摇了摇头。
“我不该喝酒的,那边工地的活干完了,我想着好好歇歇,就没忍住。老板打电话让我把车调过去,我不敢说我喝酒了,硬着皮头开。”
男人的眼角挂下来,这苦楚的神情似曾相识,梁皓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我老板是个好人,”他继续说,“他高兴赔钱,那就太好了,你算一算,要多少钱,跟我老板说,他很讲道理的。就是……我上班喝酒,不知道他会不会开除我。我不能丢掉工作,我已经丢掉女儿了,后来、后来我又生了个儿子,儿子指着我养呢,我不能没活干。我原来在开发区的厂里弄数控机床的,那个开发区你还记得吗?女儿死了,我脑子不好用了,只能去工地上做。我老板一会儿就到了,他来了,你跟他求求情,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开到这里就迷糊了,我听到有个小女孩在喊救命,她喊救命呢!我的手脚不听使唤了……”
说完这些,男人的嘴唇不再颤抖,他看着梁皓笑了。无声的笑,嘴角、眼角、鼻翼极其缓慢地变化着,好像枯叶在雨水浸润后的舒张。
小薇的父亲在视野中慢慢远离,梁皓发觉自己正在往后退。寒冷彻骨的恐惧从脚底升上来,他仿佛在冻结的湖面上倒行,低下头看,人生过往一幕幕就定格在冰层之下。
—
梁皓陷入了恍惚,一直到傍晚住进岭阳宾馆,他还没有从恍惚中完全走出来,他的思绪被回忆占据了。他想起他在开发区租的那间办公室,最后只剩小薇坐在他旁边,她在玩回形针,她的袖口脏兮兮的,自己扎的辫子松松垮垮,额角的头发毛绒绒地打卷,好像自打出娘胎就没有剪过。有好多次,梁皓想给她看那张照片,她看到自己给乞丐吃酥饼,一定会腼腆的笑起来。但是不可以,也许等她长大了才有机会——如果到那时还能见着她的话。
再次直面小薇父亲的一刹那,这些看似久远的记忆比金莹的走失更加强烈地冲击着梁皓的内心,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会儿他坐在宾馆的椅子上望着夕阳,感到一种近似虚无的孤独。
等到天色暗下来,他变得坐立难安。曾经让他安然自处的黑夜现在给予他的是煎熬,他需要做些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桌子边上放着他的电脑机箱和显示器。他在消防员的保护下进屋拿了几件要紧的东西出来,其余当家需要等房体稳固之后再说。他接上电源试了试,电脑在一次蓝屏重启后恢复了正常,工作文件都存储完好。
幼贞打来电话询问情况,梁皓说,他当时不在家,警察告诉他有人喝醉酒开推土机,不巧撞塌了房子。幼贞听他说完,就此沉默着。梁皓觉得她是想从他口中听到不一样的说法,但是他不愿再跟提及任何有关金莹的事了。
这件事,小薇的父亲是否出于自愿……他很可能是自愿,但不是自发的,否则他不必等到今天,不必卡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他说的喊救命的女孩不是小薇,而是金莹。
工程队的老板来了之后一个劲地赔礼道歉,把小薇父亲当成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他说等住建所做完评估,无论修缮还是推倒重建,他照单全赔,保险公司支付不足的差额由他个人补齐。他甚至因为这场事故顺利达成而感到兴奋,给在场的人发了一圈烟。安排到这份上,没有人在背后支撑是不可能的,这个人只能是金齐山。
然而金齐山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了复仇泄愤,目标应该是梁皓自己或是梁湛才符合逻辑,拆房子没有意义。如果他没有丧失理智的话,那就是他认为房子里还留有尚未发现的金莹的痕迹,这些痕迹不像指纹和脚印只能证明金莹来过,而是可以证明金莹没有离开过——金齐山觉得女儿在梁皓家里遇害了。
是啊,梁皓何尝没有这样想过呢?
在看守所的大通铺上,他想了一个礼拜,直到汪磊和罗显章来找他。他们说的话全部集中在金莹如何离开仓房的气窗,于是他知道警察在他家里一无所获,换句话说,他们没有找到金莹的尸体。
但是金齐山认为警察找得不够彻底,所以推倒房子,替他们创造机会?还是说,这从头到尾就是警察的主意呢?
杀死一个人,藏尸于房屋地下或者墙体之中,然后洗干净血迹,把动过手脚的地方复原,这些事能在一个晚上完成吗?梁皓觉得很难,或许警察的考虑更为极限。他们渴望一探究竟,但是代价高昂的调查行动没有获得上级批准,因此他们需要一位金主来买单,最好把行动的意愿也转嫁过去。金齐山,这真是一拍即合。
梁皓离开家的时候,罗显章和他的几个搭档还留在那片尘雾之中。房屋施救自有消防队来完成,警察在现场的意义是为了解决纠纷,赔偿谈妥,工程队老板和小薇父亲都已经走了,他们留下来还想做什么,梁皓当时就明白了。
“家里能腾出房间,如果你高兴,可以暂时住过来。”幼贞在沉默之后说。
大概是手机盖住一只耳朵的关系,梁皓听到自己的气息穿过鼻腔的声音很重。
“不了,不了……”他意识到,因为幼贞这样说,他才真正下定决心,“我回去,也该回去了。”
“嗯,那也好。”
梁皓忽然很想拥抱她。
“如果小湛想我了,打电话告诉我。”
“好的。”
“那就这样,挂了。”
“嗯。”
梁皓想尽快睡着,等天亮了就能出发回千桂市,他甚至有些急不可耐,越是这样就越睡不着。在床上躺到十点,起来烧水的时候,他注意到烧水壶边的墙上接着网线。于是他再次打开了电脑。
邮箱里有一封未读邮件,那个摄影爱好者——梁皓至今不知道这位金家的邻居叫什么——发来了照片。照片总共有四张,除了曝光强弱有微小的差别,其他都一样,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拍摄的。
厨房里的那片黄色的灯光究竟是什么,依然看不清楚。
算了,没有用的,梁皓对自己说,就算真的是他猜想的那样又能如何呢?想不明白金莹是怎么离开的,后面的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拉上窗帘前,他低头看了眼寂静无人的街道,说不定,这是他在岭阳镇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