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与人

据说这个时代是伟大的,但是时代伟大与否须看这时代的人是否伟大。时代错误,误把二十世纪当做十六世纪,固然老朽,然而根本失了人格,喘着气急急忙忙趋新骛奇的投机主义者,也不足为伟大的时代增光。所以这个时代是否伟大,也是看有无伟大的人。赶热闹者只是末世并不是盛世之点缀。

现代中国人脾气,近于美国,不近于英国。美国是未成年的儿童国,忽而麻雀,忽而哥而夫,忽而Crossword pule,哄,哄,哄一年半载便都忘却,又去赶最新的热闹。麻雀、哥而夫、Crossword pule就是玩具,而儿童非有玩具不可,而且玩具非迎新弃旧不可,在哥而夫时行之际打麻雀即名之为落伍。全国就是这样哄哄哄度岁月。然而这并不是美国国民之伟大处。

英国人便稍许不同,高洋楼不大肯造,旧名词不大肯改,剃头机关椅不大肯坐。美国人跑到伦敦King's a way理发室看见只有平平正正的坚厚的木椅,暗笑英国人落伍。然而英国人以为坐在木椅理发仍然就可以过活,而且暗中窃笑全美国人民就是被广告术哄骗的儿童。英国人是不大会受广告欺弄的。这也许就是英国国民之伟大。

美国报纸论调是降低以就市井无赖的,编排要叫街人注目,杀人放火新闻必列第一版。英国报纸是比较镇静的,循规蹈矩而来,论调太肤浅下流,就要遭人鄙薄。两国报纸各有高下二种,但是大体上有这个分别。

美国人因电气风行,戏台演剧全然没落,如Schubert Theatres也要倒闭。伦敦的演剧却仍然与电影并行。我私衷是佩服英国人,而不佩服美国人的。

牛津、剑桥大学许多图书馆没有卡片索引,许多寄宿没有凉热水管。然而剑桥学生走路仍然可以宛如天地间惟我独尊,牛津学生走路宛如天地间谁为独尊皆不在乎。此数大学皆能保存其个性,虽然表面上在一九三〇年时似乎落伍,然而一九三〇年时代自身消灭之后,牛津、剑桥仍岿然独存,并不会随一九三〇之风尚以消灭。

是的,人须有相当的傲慢。辜鸿铭、康有为是傲慢的,不是投机的。辜、康虽然落伍,仍然保持一个自己。与时俱进加入国民党之军阀虽然博得革命,却未必是“迈进”的时代的光荣。罗文干的外交政策已经落伍,然而罗是傲慢的,不是投机的,一时代多傲慢的人,时代就会伟大。

也许资本主义诸国都要消灭,但是英国消灭必最后,此可断言。我不大相信英国会落伍。英国所落伍的,只是落了哥而夫球朋友之伍。

然而中国又与美国不同。美国投机而同时有容忍批评的文化。中国人却是投机而加以笼统。

凡是舶来货都是好的。凡是古老的都是不好。这是中国人的笼统。富家不肖子弟不能开发先人遗业,只数家珍以示人,固不足取。然富家子弟卖祖上园宅去买汽车、造洋房,未必是兴家之象。

凡是文言都是坏的,而不能评鉴文言文学中之真伪货色,便是笼统。甚至认语录为文言,因不看而加以定罪,也是笼统。凡是白话都是好的,而对于食洋不化的白话四六,不能加以纠正,也是笼统。

把文学根源所在之“性灵”糊里糊涂认为白话、文言文学上的问题,也是笼统。西洋文学中之individuality,personality便是好,中国文学里之“性灵”便是不好,也叫做笼统思想。

这样下去,中国不会有真正批评的文化。因为不会有真正批评的文化,所以这个时代(一九三〇至一九四〇年的时代)也不会为后人称为伟大。

因周作人不投机,所以周作人“落伍”了。然而在一九三〇年代自身没落以后,周作人文章不会跟着消灭。一九三〇年间哄哄者恐要消灭。所以趋时虽然要紧,保持人的本位也一样要紧。

怕为时代遗弃而落伍者,先已失去自己,终必随那短短的时代而落伍。

在这熙熙攘攘、世事纠纷的世界,只有一字可做标准,就是“真”。一人宁可说襟腑独见的落伍话,不可说虚伪投机的合时话。说襟腑独见的落伍话,至少良心无愧,落伍得痛快,落伍得傲慢。而且即使一时见解错误,尚有生机。说虚伪投机的合时话者,方寸灵明已乱,不可救药。

(《人间世》第8期,1934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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