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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潇洒
人生永有两方面:工作与消遣,事业与游戏,应酬与燕居,守礼与陶情,拘泥与放逸,谨慎与潇洒。其原因在于人之心灵总是一张一弛,若海之有潮汐,音之有节奏,天之有晴雨,时之有寒暑,月之有晦明。宇宙之生律无不基于此循环起伏之理,所以生活是富有曲线的。袁中郎说的好:“山无岚则枯,水无波则腐,学道无韵则老学究而已。”(《寿存齐张公七十序》)其在人,发而为狂与狷二派;其在教,发而为儒与道二门;其在文,发而为古典与浪漫二类。此二派人生态度,虽时有风尚之不同,而无论何时何地,却时时隐伏于我们的心灵中,未尝舍然泯灭,只是盛衰之气不同而已。那一派消灭都是一国的不幸,如在中国,可谓全国是无进取之狷者,所以有这种颓靡不振之现象。即如在中国文学,名为儒家经世派的天下,却暗地里全受道家思想的支配——如山林思想,归田思想,归真返朴,保和持泰等。有时同在一人的生平,也有入世出世之两种矛盾观念角逐于胸中,远如诸葛亮、孔子、苏东坡、袁中郎,近如梁漱溟、鲁迅便是(鲁迅于文学革命之前是在槐树院里作一长期自杀者)。
在文学上,这重要区别,可以说是在“工”与“逸”二字。古典文学取工字,浪漫文学取逸字。我常想到中国现代文学,从广义讲是在经过浪漫的时期。在此地,浪漫二字几乎就是等于解放的意义罢了。凡在经典主义过活的人及社会,其人态度必经过浪漫主义的洗礼,然后可以达到现代西洋文化的阶段。以前读西洋文学史时,最可使我惊异的就是十七八世纪法国的新古典主义与中国古典主义之根本相同,同是在注重用字修辞之“工”,同是标举格套(即中国之笔法章法,如戏剧之“三一律”,凡越雷池一步便遭人鄙笑),同是多用僻典,同是模仿古文,同时避用俗字(如鱼曰“麟族”the scaly tribe鸟曰“羽类”the feathery race天曰“穹苍”the firmaments月曰“美人”mistress of the sky,简直与中文一般无二),其结果,又同是桎梏性灵。蔑视天才,缩限题材,而文学之路愈走愈狭。所以如莎士比亚这样的妙文,竟被(新古典派)埋没了一百五十年,直至Lessing出,浪漫潮流开始,才能恢复其盛名,这真可谓咄咄奇事了,但在我们中国何尝不是如此。我从袁中郎《狂言》中看到明末李卓吾已看得起《西厢》,而评点《西厢》,并且推重其本色之美,是推重《西厢》文学价值,金圣叹只承李卓吾之遗绪而已。那时袁中郎赏识《金瓶梅》,冯梦龙赏识山歌童谣,及李卓吾之赏识《西厢》,都可说是浪漫文学观念之开始。浪漫文学都看重“才”字“逸”字。在西洋十八世纪末叶浪漫文学开始,最风行的就是这“才”字(genius),及“逸”字(romantic)及“幻想”(imagination)。这也没有什么神妙,只是工整的文字必有读厌之时,及其读厌,惟有求放逸而已。所以工与逸的转替,也是这寻常生律起伏之一端而已。
本篇并不是讲浪漫文学,而只借此讲讲人品及文笔之潇洒。因为人品与文学同是一种道理。讲潇洒,就是讲骨气,讲性灵,讲才华。谨愿者以工,才高者以逸,在做人,在行文,在画画,同一道理。若苏东坡之冠代才华,自然独往独来,无窒无碍,以意役法,不以法役意。但是我所要讲的是,无论何人总可表示一点逸气,把真性灵吐露一点出来,不可昏昏冥冥战战兢兢板起面孔以终世,这样的人生就无味了,充满这种人的社会也成了无味的社会。但若只求多寿多福多子混过一世,也不要什么性灵,这也未始不可,至于艺术创作却以此一点性灵风骨为生命。性灵二字并不怎样玄奥,只是你最独特的思感脾气好恶喜怒所集合而成的个性。在洋文,这叫做personality,用个性翻还不大好。我们可说某人做人或行文太没有personality,但不能说某人太无个性了——除非我们开始这样用法。在中文似乎说这人太无韵致,太无风味,或太无骨气,是一种株守成法,依违两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有个性(风味)的人,你看见就喜欢,因为你看见一点真。在中国我想得有这种个性的人,如以前的徐树铮,他是一位敢作敢为敢承当的人,虽然他不是怎样的好人,但是比起奴颜婢膝的人总有人味吧。在文学上,在政治上,在艺术上,我们所要看的就是这一点个性,这一点风味。先从女人说起,可以一直说到文学作风,一贯而下。我们同事有一位女博士,虽然其貌不扬,但她有一种才调,也不仅是所谓应酬手腕而已,虽然我也不承认她是个好人,但是她决不能说是庸俗。在电影上成名的,就男明星来讲,有二位最有个性风味的,一就是亚里斯(演Disraeli Voltaire之George Arliss),一是里昂·巴里摩亚(Lionel Barrymore),他们的艺术就是潇洒的艺术,叫你觉得有种引人之魔力,平常讲似乎是说“那人很有趣”。电影艺术之高下,就是看你能不能把那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之潇洒风味表现出来,表现出来,人家就喜欢。在女的,我不讲瑙玛·希拉(Norma Shearer)诸人,而讲曼丽·特兰漱(Marie Dressler),那位忽怒忽喜不拘泥守礼而有一副慈悲心肠的老婆是多么可爱啊!是的,她脸孔一点不漂亮,但是仍会十分可爱。明这个道理,就会明白所谓性灵文学,所谓潇洒笔调之魔力。这倒是行文一种秘诀。普天之下莫非食饭遗矢之辈,这里一篇很合圣道,那里一篇也很合主义,但是圣道主义或则有,作者面孔却看不到。这就是所谓达到“工整”文学看厌的时候。一人在写作中,能露出一副真面目,言人所不敢言,言人所不能言,又有他自己个别与众不同的所谓作风,自然能超越平庸而达到艺术的成功。多半人的作风思想就这样依样画葫芦的,你要打出这庸俗之范围,除非打破那无形的格套,脱离那无形的窠臼,才能保存你自己。不能保存你自己,又怎能有动人的力量?我想一人常常看亚里斯、特兰漱诸人之表演,而体会出其潇洒的骨气及风味,便可以懂得作文的所谓个人笔调,因为一切艺术的道理是相同的。
廿四年元旦试笔
(《文饭小品》创刊号,1935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