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洗炼白话入文

(一)

吾于《论语》廿六期(《语录体之用》及《可憎的白话四六》)表示深恶白话之文,而好文言之白,时余不知今年白话倒霉年也,又不知吾所欲纠正者,竟有人欲打倒。于是十分抱歉,想拥护白话之文又非做不可了。在第一篇已言“白话作文是天经地义,今人做得不好耳”。今日仍是这个想头,并无变卦。夫文人恶习,好填塞,为文曰“一颗受了重创而残破的心灵是永久的蕴藏在他的怀抱”,曰“女人最可畏的物质贪欲和虚荣心她渐渐的都被培植养成”,既不明又不白,罗里罗嗦,则非纠正之不可,但又有人欲一古脑儿推翻白话,或复兴旧式文言,或另树旗帜与之对抗,则又非急急起而拥戴之不可。须知吾之拥戴语录,亦即所以爱护白话,使一洗繁芜绮靡之弊,而复归灵健本色之美,岂得谓吾之赞叹金圣叹“大君不要出头,要放普天下人出头”之句耳。然则吾之爱白话诚甚,且更甚于欲脱离白话另起炉灶之大众语文人也。

大众语问题发生时,吾未敢遽发议论,而数月来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自由谈》此类文章无一篇不读,无一意见不领教,真是辗转反侧。反侧结果,但见一篇说高尔基教人洗炼白话及黎锦熙一文正中下怀。黎锦熙之言曰:“那我终于不知道他(大众语)和国语或白话有甚么异同了!”我亦始终不知道其与白话文有何分别也。白话范围宽大,有何不容?有何不好,须来打倒?有何不治之症,在大众语便可得治?胡适之下白话之定义曰“明白之白”,二十年来结果文人作白话仍是不明不白,然则今日倡提大众语,二十年后文人所作仍不大众可必也。文人有什么捞什子可容于大众语而不容于白话乎?大众语并非方言,便是普通话,普通话非白话乎?大众语文人明知大众辞汇缺乏,须提高程度,由大众提高之白话,非白话乎?大众语主张掺入欧化新名词,掺入欧化新名词之白话,非白话乎?今日既无人能用一二十字说明大众语是何物,又无人能写一二百字模范大众语,给我们见识见识,只管在云端呐喊,宜乎其为大众之谜也。

故欲纠正今日文字之失,仍是大家先学做好白话文。须知今日白话之病,不在白话自身,而在文人之白话不白而已。此症不除,换一名目,亦不能除。文人之病在好填塞,用烂调。好填塞之由,笠翁说得十分清楚:“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叠用人名,直书成句。其所以致病之由亦有三:借典核以明博雅,假脂粉以见风姿,取现成以免思索”,即矫、空、懒三病也。此三病不除,只管换任何新招牌,仍会一溜烟陷入填塞烂调之弊。乃因白话浅显,加以作家意见浮泛,索然无味,读者生厌,作者亦虑人生厌,故天然必走上粉饰之途,以文其陋。“你的老婆,我的老婆”写厌时候,又必回到“夫人”“妻”“内子”“拙荆”。此有意建造大众文学之人所必留意而早为之者也。

凡一国之文字必有其传统性,欲入大众口中之文字尤必保存其传统性。必欲排除外国名词,若十七世纪之英人,及近代德人之所谓国粹家(purist)者,固然见地太狭,不足为法,而醉心欧化认为国语有毒者,欲排斥文言,行其保姆政策,一手建造“新大众语”,亦未免痴人作梦。国语中多文言遗产,为何不可享受?一时矫揉,必难持久。写厌了“欢喜得了不得”时,自然而然会写“欣喜雀跃”,写厌了“比不过他”时,自然而然会写“相形见绌”,写厌了“话说的投机,大家心中理会”,自然而然会写“相视莫逆”、“心照不宣”等文言句,乃中国文字传统中锻炼出来之成语,亦即吾国文学之遗产。用乎?不用乎?若以为太不大众而摒弃之,恐不仅文不洁净,恐并“辞达”二字亦办不到,其结果是否梦想中之“大众”所欢迎,亦成疑问;若其用之,则又与今日白话有何分别?此又努力大众文学之人所应从长计议者也。

若曰,文字欲其美,欲其洁净,是小资产阶级意识,非大众所要,此语虽甚时行,实则表示摩登文人之浅薄功利主义而已。洁净与达意排不开。谓“大家心中理会”不如“心照不宣”洁净可,谓其不甚达“心照不宣”之意亦可。至于文字只许达意,不许其美,骂为布尔乔亚,亦不过如云吃菜只须补养,不必美味,此非近代卫生饮食论也。盖菜色不美,或菜味不甘,则胃汁不大出来,有碍消化。苏俄新成立时,以为妇女皆应不搽粉,打倒其所谓小资产阶级“可憎的迷恋时装之心理变态”(The wretched psychosis of fashion)。今年年初乃有苏俄政府颁给国立脂粉馆女主席“列宁勋章”之事。苏俄妇女初亦认脂粉为性的奴隶之表记,毅然将镜子一齐都打碎,一如鼻头不油光便是反革命。孰意不数年间,一车蛇皮新鞋运到苏都时,苏俄妇女成群结队争先恐后包围,至须红军出队镇住,蛇皮鞋子始得安全无恙。今则并由苏俄政府分送胭脂与女工矣,盖认为如此,人才活得下去,而工作亦易得良好成绩也。(见Vogue,本年四月一号)。然则文字欲其美,似非反革命矣。此又提倡大众语者所应及早见到者也。

况今日提倡大众语者,非仅欲求文人幻想中所臆测之大众之“意识形态”而迎合之迁就之,并欲改造吾国平民之“意识形态”,以符吾主义。此即所谓国语有毒说也。且无论长衫阶级配不配能不能了解工人之意识,即此保姆政策,欲将工人原有意识加以淘汰,为之抉择,自身又不读平民所好读之《七侠五义》,只读卢那查斯基,大众果然肯不肯读汝的货色,则尚有疑问。所谓国语有毒,纯系肤浅之见,即使有毒,亦非三数文人至三数十文人所能改造,而置语言之历史性于不顾也。夫所谓有毒者何?迷信之语也。现代英人不信乔治大仙,而赌咒仍言by George,不信“人身四液说”,而言人沉默寡言者仍称之为“痰气”phlegmatic,而英人并未因此中毒。然则国语中之“肝火”“脾气”“三魂荡荡七魄悠悠”,吓得“魂不附体”,气得“七窍生烟”。用乎?不用乎?以科学言之,四月八日比佛祖生日好也,夏季比三伏高明也,阳历九月比廿四秋老虎科学也。用乎?不用乎?佛祖生日,秋老虎,三伏用之则深得大众语意味,皆大众所欢迎,弃之则惟有意识形态物质环境一套西洋把戏,能深入大众之心乎?大众固有大众之读物矣,其对大众有极大之魔力。谈大众语者非努力看大众所看之章回小说不可。今且有主张“改造”《水浒》《红楼》而去其毒,吾以为狗尾续貂的勾当仍是不做好。能改《水浒》者惟有啃窝头之山东第一流才子,非吃洋点心之青年。今既无此啃窝头之才子,并无啃窝头之念头,乃欲迫之而就我,究竟一国文字可否容许你如此抉择处置,而能保留其生命,实可怀疑。现此已有人言,“拿货色来”,大众语拥护者曰,且勿心急。实则并非人家心急。连你所讲亦非国语,亦非白话,亦非文言,亦非欧化语之所谓大众语,人家亦不懂,有无三头六臂,汝亦说不清楚也。吾以为并非拿出货色来要紧,是货色拿出来时大众要不要睬汝,乃是要着。若大众要睬不睬,则汝僵矣。此时所谓大众意识如何,全是文人梦想,及真要迎合大众心理,使大众读你文章,尔时必不是你的文章能磨炼大众意识,而反是大众意识能磨炼你的文章,否则死亡。然则大众语弟兄非但《水浒》《红楼》要看,乃并张恨水之《啼笑姻缘》亦不可不看矣。此又提倡大众语者所应思量一下者也。

创作自是好事,但亦应善引前车为鉴。西洋文学,据我所知,并无所谓大众语独别于白话者。英文中描写“一只飞机在空中像一只蜻蜓飞来飞去”句子,读来甚好,在中文便有人恶其不文。然以如此健全标准之文学仍不见有人提倡以大众之语为文而别于白话。或有一二作家,如Will Rogers以俚语批评时事,一针见血,极有力量,如Ernest Hemingway以美国口语写作小说,亦维妙维肖,实亦不异《水浒》、《红楼》描写口吻之绝技。英文普通文字,惟有行文或深或浅之别,文白之间未尝有何一定界限,亦非有文章全然一致一回事。盖据一说,英国矿工常用辞语不过七百字,英人固未尝梦想以七百字行文也。至于苏俄是否有大众语其物,则吾不知。倘使有之,是如何样子,颇想一看。此又提倡大众语者所应详加考较者也。

吾意大众语必无声无臭的归还白话,真正大伙儿的话,文人必学不来,但能从此学会写明白的白话,而矫正今日白话洋八股之弊,是亦一大佳事。倘能实地工作,依实录方法编一部精确的《京都字典》,则吾更将焚香顶礼而膜拜之,因吾欲查京话,尚须检Hillier氏之《英汉北京土话字典》也。

(二)

须知流行白话之可憎,乃白话作家之罪,尤其是“海派”作家之罪,非白话之罪。白话作家能写成老舍老向何容白话,已了不得。吾尝谓(《论语》四十期《语录体举例》)“白话提倡至今十余载,而白话语法之妙,文人尚未尽量移入文中。若胡适之所引‘你是给奴才做奴才的奴才’白话达意传情句子,在今人作品中极少见之”。又曰:“大凡《野叟》《红楼》白话之佳,乃因确能传出俗话口吻,而新文人白话之劣,正在不敢传入俗话口吻……夫白话提倡时,林琴南斥为引车卖浆之流之语,文学革命家大斥其谬,而作出文来,却仍是满纸头巾气,学究气,不敢将引车卖浆之口吻语法放进去。”此中弊源,乃在文人“文”的观念之误。文人所谓文者,乃文彩之文,非文理之文,乃粉饰之文,非本色之文。石有纹,云有章,此文章之本义。善行文者,议论风生,层层滚出,此本色之文也。八股文之佳者,亦在其起承转合段段逼出之奇,非关文字辞藻也。故所谓文者,即思想议论之纹路,若《红楼》凤姐的话,篇篇好文章也。识得凤姐话里文章之美,始可与言文。随举一例(三十回):

只见凤姐儿跑了进来,(向宝玉黛玉)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也没见你们两个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呢?还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些心。”

此尚不是凤姐最好文章,最好文章一时也检不出。然此种话里文章乃文之本义。行文者能学风姐说话,即是文学大家,若只是在修辞改句掉文弄墨,皆真所谓雕虫小技,不足以言文,亦不足以言锻炼白话入文也。白话不敢用引车卖浆者流之语,好用烂调,即正在此雕虫小技上用工夫所致。吾常见友人谈话,风采焕发,层层滚出,津津有味,以为此人若肯就此作题材,就此写下去,便是绝好文章,有机趣,有譬喻,有妙语,有见解,有风调。吴稚晖之文,即近此派,毫不造作,而不容你不读下去。

吾理想之文字乃英国之文字。英国文字,所谓最正派者(in the best tradition),乃极多土语成语之文,非书本气味之文。英国散文大家,绥夫脱也(《小人国》作者),第否也(《鲁滨孙漂流记》作者),莱姆也。试读诸子之作,何尝有丝毫书本气?若Macaulay,Arnold之文,只好算第二流,因腊丁名词过多,书本气过重也。英人得此种正确传统,乃有极灵健之文字,而有极好之白话。谓“检讨经济最穷之方面”乃书本英文,曰“看看鞋子那一方窄痛”(find out where the shoe pinches)乃上流文字。谓“劳意乔治与守旧党妥协”乃下流文字,曰“劳意乔治吊守旧党之膀子”(Lloyd George's flirtations with the conservatives)乃真正上流正统英文。英文在各国文字中首屈一指,乃一方由其辞汇之丰富,一方由其文字之灵健virility。其所以灵健,乃因其尊土话成语racy,idiomatic English为正统也。犹如中国人人能尊曹雪芹为文学正统,取之以为标准白话文,将来亦可有好白话文章,中国文字亦必灵健无疑。实则英文文字固有二宗源统,一为法语腊丁语,一为盎格罗撒逊语,故今日英文辞字中每每有二名词同表一义,欲其典雅,则用法语腊丁语,欲其矫健,则用盎格罗撒逊语。如“得”字有obtain,get,“爱”字有affection,love,“家宅”有residence,home,“掘”有unearth,dig,等等。第一字用于典雅处,第二字用于灵健处。其中关系,适与中国之有古文白话相同。“惆怅”比“恼”高雅,而“恼”却比“惆怅”有力;“废然而返”比“搭讪回来”古朴,而“搭讪回来”却比“废然而返”雄劲。今人但悉得“废然而返”之美,而不知“搭讪回来”之妙,殊不足以论文。盖物有新旧之分,语有古今之别,古者则得幽深淡远之旨,今者则得亲切逼真之妙。两者须看时并用,方得文字机趣,与英国文字相同。但采用白话尤为重要,因人忽略故也。且白话多反映现实语。凡文字必不可无反映现实之辞字,文字多抽象名词则流为萎弱。中文固最好具体名词而最缺抽象观念,然能善用之,正可产生好散文。若“大小”观念只以具体之“大”与“小”合成,“长短”观念只以具体之“长”与“短”字撮合,无所谓size,length也。“是非曲直”已具体矣,而又不如“青红皂白”之具体。不能知人之心则曰:“我岂汝肚里之应声虫?”此是如何活泼一种说法!若今日文人必曰:“我何以能够了解你的意志呢?”再进一步必又曰:“我何以能推知你思维之程序呢?”今日最佳之现代英文,乃能将二种字面,抽象的及具体的,连贯起来。如言A“nose”for news,the“cobwebs”of knowledge,the“drift”of language riding on the“tide”of success,若将nose,cobwebs,drift,tide等具体字面改为appreciation,accumulations,tendency,forward movement,则全失文字精彩而文字自身流为靡弱。白话本性既极具体,再加入文言之淡远字面,运用适中,锻炼起来,必有极灵健之散文出现,与任何国文字媲美也。吾理想中之白话文,乃是多加入最好京语的色彩之普通话也。

试以此一观点读《红楼》,便可知白话之字亟应收入文中者甚多。“待放下又放不下”待字甚好。“你可仔细”可字甚佳。白话中“可”字最能传神,“可不要把身子弄糟了”,“可不是吗?”今文中少见。“只管出神”,只管亦好,出神亦好。“叫人心酸”心酸亦好,“总不理会”总不亦好,理会亦好。今人“可”字不能用,“只管”亦不能用,“心酸”则易以“悲哀”,“理会”则易以“注意”,却不知“理会”“计较”“睬”皆极好字面。“睬他一眼”“觑他一眼”亦皆灵妙。“不许恼了”,恼字比发怒动怒好。“你又在跟前弄鬼”,又字亦系传神字。吾前作《论语》小评,有一题曰《又来宪法》亦系借用此法。“别提那个了”,今人作“提起”,全失白话精彩。“派他一个不是”“落个不是”,“派”“落”字亦是真正口语,须多用。“打抱不平”今人言“路见不平”,亦不及原语声势。“选”《红楼》曰“拣”曰“挑”(“拣了几种进去”)。动词《红楼》用得极其灵活,若“向宝玉怀里一摔”“黛玉戳他一下”“递了过去”皆是。余如“合眼”“记挂”“害臊”“受气”“受用”亦用得维妙维肖。今人不言“合眼”,只说“闭着眼睛”,亦是白话写得不好之证。

其实白话中尽有许多传情达意之字皆比文言具体。“害臊”今人作“惭愧”,“记挂”今人作“记忆”,“念头”今人作“思想”,“思量”今人作“思索”,“受用”今人作“享受”,“受气”今人作“怨愤”,“赏乐”今人作“欣赏”,“日子”今人作“时间”,“快活”今人作“愉快”。实则论其传情,后者皆不如前者。公安诸子尺牍中“思量”“受用”“快活”“日子”等字面皆尽量用过,惜今人不能用耳。实则不但明尺牍语录如此,古文诗词佳句亦每每含有此种味道,能运用平常字句,画出一副光景。若“月挂树梢”,挂字便是寻常字,“载月归来”,载字亦是寻常字,余如“踏雪”,“枕流”胜于“横流”。至如“爬梳”史实,“收拾”闲情,“撩乱”胸矜,“洗涤”尘想,“芟锄”坏种,打破“藩篱”,尽释“芥蒂”,斩除“葛藤”等皆是最健人脾胃字句。此种字面,万古常新,因其能近取譬,生飕飕,活泼泼,灵动矫健,毫无板滞枯萎气味也。白话文中此种句子,尽管放进去无妨。盖《红楼》《野叟》等行之在先,已能将白话文言调和尽当也。

吾尝谓今日之乎与了吗之争,皆甚无谓。人言吾写的是语录,是文言,吾亦不计较;或言吾兹所写的系白话,吾亦不计较。文白之争,要点不在之乎与了吗,而在文中是今语抑是陈言。文中是今语,借之乎也者以穿插之,亦不碍事。文中是陈言,虽借了吗呢吧以穿插之,亦是鬼语。此其中所不同者,一真切,一浮泛耳。故吾宁可写白话的文言,不可写文言的白话。文言烂调诚多:读来字字熟炼,而字字霉腐,必然不得新生命。九月十日《上海报》有吴稚晖先生传略,文字便属此种。

先生矢志不作官,故至今未膺重寄。为人强毅果敢,见义勇为。演说一气数十句,诙谐动听,精力兼人。晨起庭见宾客数十人。会议每穷日夜。归阅函简盈尺,要者答覆,不假人手。作文章,则坐以待旦,习以为常。与人言议论风生,辩才无碍,所操皆锡音也。少孤寒,以孑身走中外,恃文章投稿自给。今名满天下,仍贫屦,而每有金,为友人贷尽不吝。生平刻苦卓绝,健步行,不须车马。尝上泰山,观日出,升降如飞,不少委顿,盖异禀也……

此种字面,板板六十四,句句已见过知百遍于前人传记中,故句句陈腐(若“少孤寒”,“盖异禀也”等等),盖作者笔调专学古人,尺落窠臼,一步不得自由,故其表现能力极薄弱,极有限,而毫无尖新之趣。其中吾人可得一点真意义者二句而已,即“演说一气数十句”,及“不须车马”,须知此二句所以使吾人得点确切印象者,正因其非古人做过之句耳。今取文言而洗尽一切俗态,打破藩篱,放入土话,接近今语,此乃真正的解放,名之为白话亦可,名之为文言亦可,名之为语录亦可,甚至连之乎亦换为了吗亦可,或者既用了吗,再放一二矣焉进去亦可,皆不要紧也。所便宜者,用语录比用白话省写几个字,亦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序所谓“虑钞者之劳也,乃复缩为文言”用意云尔。如此则文白之藩篱尽破,借此可直捣文言巢穴。

(三)

今人白话,不但不如清人之小说、明人之尺牍,且并不如元人之戏曲,戏曲“也么哥”人人知之,这是如何勇气。彼不但能用此等字面,且并能运用洗炼之,使与文言调和,发生无穷滋味。且举元曲数例,以见元人之勇及今人之懦:

旧酒没,新醅发,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关汉卿《闲适二首》)

心间事,说与他,动不动早言两罢,罢字儿碜可可你道是耍!我心里怕那不怕?(马致远《落梅风》)

一个空皮囊包裹著千重气,一个干骷髅顶戴著十分罪,为儿女使尽了拖刀计,为家私费尽了担山刀。你省的也么哥!你省的也么哥!这一个长生道理何人会?(邓玉宝《叨叨令道情》)

百年三万六千场,风雨忧愁一半妨,眼儿里觑心儿上想,教我鬓边丝怎地当?把流年仔细推详,一日一个浅斟低唱,一夜一个花烛洞房,能有得多少时光?(无名氏《水仙子遣怀》)

元曲白话之成功,已甚显然,而在浅显之间,仍然不俗,且亦甚得文言白话之调和。试看《西厢》闹会曲中,有文言,有白话,而却能调和不露痕迹。

二月春雷响殿角,早成就幽期密约。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扭捏着身子,百般做作。

其实若《一半儿》《山坡羊》诸令皆是前半多文言,末二句全用白话。

戏曲、传奇、小说皆中国之平民文学,虽或有专供文人案头阅读者,而多系要在台上演唱与平民理会。是戏曲小说文学,乃真正大伙儿的话,今人所谓“大众语”也。在案头写作尽管作大众语,而台上扮演,却非用大伙儿的话不可,若新式“大众语”三字,大伙儿便不懂。所以注意白话文学者,正可在旧戏曲小说中研究其用字取材。余谓李笠翁曲话乃是一本绝好不过之文章作法指导,不限于戏曲也,而对于此种使平民了解文字之工夫,尤系李氏所自称为“所谓三折肱为良医,此折肱语也”。字字得自经验,出自襟腑,毫无一句假话,且能运用个人笔调,到处诉其个人感兴,或叹其穷苦,使你不忍释卷也。(此书在《笠翁一家言》《闲情偶寄》部中,普益书局有石印本,现启智书局有单行标点本,摊上二十个子可买得来也。)余意凡白话文人,非人人将此书读透不可。就中“第一结构”立主脑,脱窠臼,戒荒唐,审虚实,“第二词采”,贵显浅,重机趣,戒浮泛,忌填塞,“第三宾白”,语求肖似,词别繁减,字分南北,文贵精洁,意取尖新,少用方言,时防漏孔,等等,皆与本题有关。此书读好,用心磨炼,不但可作听得懂说得响的白话,并可得雅谑文小品文之三昧。

兹就一二要点录下。其教人脱书本气曰:

(贵显浅)若论填词家宜用之书,则无论经传子史,以及诗赋古文,无一不当熟读,即道家佛氏九流百工之书,下至孩童所习千字文百家姓,无一不在所用之中。至于形之笔端,落于纸上,则宜洗濯殆尽,亦偶有用着成语之处,点出旧事之时,妙在信手拈来,无心巧合,竟似古人寻我,并非我寻古人。

其论造句用成语须能顺口曰:

(拗句难好)变难成易,其意何居?有一方便法门,词人或有行之者,未必尽知之者……凡作佶屈聱牙之句,不合自造新言,只当引用成语。成语在人口头,即稍变更数字,略变声音,念来亦觉顺口。新造之句,一字聱牙。

非止念不顺口,且令人不解其意……若使新造之言而作此等字句,则几与海外方言无别,必经重译而后知之矣。海内译家,可理会斯言。其论作宾白以顺口耳为标准,亦正与行白话文无别。其言:

(词别繁减)从来宾白作说话观,随口出之即是。笠翁宾白当文章做。字字俱费推敲。从来宾白只要纸上分明,不愿口中顺逆。常有观刻本极其透澈,奏之场上便觉糊涂,岂一人之耳目,有聪明聋聩之分乎?因作者只顾挥毫,并未设身处地。既以口代优人,复以耳当听者,心口相维,询其好说不好说,中听不中听,此其所以判然之故也。

老舍行文,必使其妻念得顺口,便是此种道理。实则世界好文学皆须朗诵,至顺口始其得佳处。Henry James文极难懂,惟念出始得真味道,Phelis尝以此叩之,James首肯而请其代守秘密。其论作文与妇人小子看曰:

(忌填塞)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隐辞,其句则采街谈巷议,即偶涉诗书,亦系耳根听熟之语,舌端调惯之文,虽出诗书,实与街谈巷议无别者。总而言之,传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与读书人看,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同看,又与不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使文章之设亦为与读书人不读书人及妇人小儿同看,则古来圣贤所传之经传,亦只浅而不深,如今世之小说矣。人曰,文士之作传奇,与著书无别,假此以见其才也,浅则才于何见?予曰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

故笠翁推《水浒》文字第一。“吾于古今文字中,取其最长最大而寻不出丝毫渗漏者,惟《水浒》一书。”(少用方言)其论洗炼成语入文曰:

(戒浮泛)然一味显浅而不知分别,则将日流粗俗,求为文人之笔而不可得矣。……又有极粗俗之语,止更一二字或增减一二字,便成绝新绝雅之文者。神而明之,只在一熟,当存其说,以俟后人。

“熟”乃文章斫轮老手之谓,此中关系,惟赖天才。有天才出,自能运用自如也。曹雪芹、施耐庵、王实甫、汤若士皆是前例。

此外论作文须自己删稿(见“文贵洁净”),论“少用方言”,论即景生情之描写法(“琵琶赏月四曲,同一月也,牛氏有牛氏之月,伯喈有伯喈之月,所言者月,所寓者心,见“戒浮泛”),论描写须从“有待说之情”说起“同段”,论冷热并用(“剂冷热”)皆作文要着。其论“字分南北”“声音恶习”“少用方言”,作大伙儿的话者亦可参考。其论“科诨”“戒淫袭”“重关系”“贵自然”数段,竟可作雅谑文章之指南。如曰:“雅中带俗,又于俗中见雅,活处寓板,即于板处证活,此等虽难,犹是词客优为之事;所难者,要有关系,关系维何?曰于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重关系”)又曰“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贵自然”)又曰“人间戏语尽多,何必专谈欲事,即谈欲事,亦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之法”(“戒淫袭”)。即其论作文不可有道学气(“即谈忠孝节义与说悲苦哀怒之情,亦当抑圣为狂,寓哭于笑,如王阳明之讲道学”(见“重机趣”)。论文字须依“笔性”(见“词别繁简”),论贵性灵(“填词种子,要在性中带来”见“意取尖新”)等段,直是小品文作法门径。

吾意,白话成语用之于小说戏曲固然,而人或以为在论说总有不便。过渡之法云何?曰,以小品文出之是也。故今日文字问题有二要点:一、洗炼白话使之入文;二、利用小品文使此种成语同时侵入论说境界。如此中国文字便可活将起来。

(《人间世》第13期,1934年10月5日)


谈理想教育增订《伊索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