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莫大于心死

天下大聪明与大糊涂,相去只有毫发之差。女子一念之差,可误终身名节;士人一念之微,可误国家大事。国事如此纠纷,是非如此混淆,可与不可之间,糊涂者不能辨,聪明者亦常不能辨。如果身处利害中,更必不能辨。以不可为可者,未尝无可之理由,以可为不可者,亦未尝无不可之理由。因此聪明人失之,糊涂人反得之,不然历史上聪明人何以常干出极糊涂之事,留下极糊涂之名!处此是非混淆之势,聪明不足凭,惟视一点孤贞气义足为我们表率而已。中国儒家,因儒而儒,向来干不出什么惊天动地事业,也是因为这一点缘故。若文天祥、史可法、王阳明、曾国藩、林则徐,以儒家出身作出大事业,皆禀一点孤贞节烈之气而已。此数君子皆一片天地正义在心头,其学问皆从正心、修身做起,王阳明讲良知,曾国藩事事留心,皆是儒家积极入世以天下为己任之成功者。聪明以为可,良知以为不可,则不可之;聪明以为不可,良知以为可,则可之。良知为主,聪明为奴,其人必忠:良知为奴,聪明为主,其人必奸。

孙中山为中国近代伟人,无疑矣。其所以成为伟人,非其聪明过于袁世凯,亦只是一点忠贞为国凛烈秉耀气贯日月之光明心地而已。苟无此一点心地光明,则其聪明学问皆不值半文钱。民国以前,其所知者惟不愿中国为满奴而已;民国以后,其所知者惟不愿中国沦为半殖民地而已。此所谓知者,良知之知,非聪明之知。中国何以断断不可沦为半殖民地,惟良知知之,聪明不知也。中山先生既有此知,乃不顾困难,不辞艰瘁,奋勇而行,然后以聪明为奴,解决一切,如众星之有北辰,是非易于分辨,去从易于抉择,然后行易,此吾解知难行易之说;若心中本无确定之目标,本无主裁,见事而疑,知难而退,于是生出糊涂了事、敷衍委蛇之局面。今日事发,只图今日对付,明日事发,再图明日对付,此时并行亦不易矣。王阳明良知之说如此,《大学》在明明德之说亦如此。先明德然后致知,德不明,知亦无用,知既无用,行必缺少勇气。

孟子曰,哀莫大于心死,亦只是如此说法。心为主裁,心死则万事不足为。孙中山本良知之知,中国断断不可沦为半殖民地:又本良知,知欲达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民众于是心亦不死,全国从而有一番新毅力、新目标,共谋北伐成功。此十六年民心未死之证,亦人心未死,事且可为之证。是民国以来,中国人之政治努力,皆凭孙中山此一点良知唤起所使然,其理甚明。吾愿谒中山陵者,皆想此“天地正气”四字道理。

于此又可知先知觉后知之理。先知欲国民之心死则死,欲国民之心不死则不死。今日国难方殷,满目疮痍,人心已经奄奄将死。倘使如越王勾践,使人心不死,生聚教训,养精蓄锐以待时,则人心亦可不死。倘使并此心亦不可有,欲其死,则死亦甚易。只看有何由良知指示之目标,决不使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并与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坚其意志,以为一剂补血针,则中国人心尚可救药,行亦不难。处于今日地位,虽曰万分困难,只要当事者以孙中山先生之心为心,是非立明,去从立决,而办法自来。不然恐烦难之问题,且将层至叠来,任尔如何聪明,皆对付不来也。

二十四年二月廿一日读报有感而作

(《人间世》第23期,1935年3月5日)


辜鸿铭论读书与看书